肖 鵬
(1.中山大學資訊管理學院 廣東廣州 510006)
偉人已逝,星火長存。 在圖書館情報學領域,F(xiàn).W.蘭開斯特是一個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名字。 盡管蘭開斯特大部分的學術論著已不再被經(jīng)常提及, 可直到今天, 他對圖書館情報學的多個領域都有極其深遠的影響。關于蘭開斯特的巨大影響力,秦健教授曾做過書目計量分析,這里不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或許由于技術時效性問題,近20 年中國圖情界對蘭開斯特積淀最為深厚的信息檢索領域關注漸少。2000 年前后, 一篇有關主題表達區(qū)分思想的文章可能是最新的重要文獻。而為蘭開斯特留下響亮名聲與無限爭議的,更多的是他對圖書館情報學在電子/數(shù)字時代發(fā)展趨勢的暢想。
在過去近40 年的時間里,許多學者將蘭開斯特視為“圖書館消亡論”的代言人,或嚴厲討伐、或高度認同、或無所畏懼、或惴惴不安。種種觀點,學界和業(yè)界已經(jīng)非常熟悉,這里也無需重復。唯有一篇文章不得不提,即2018 年的《蘭開斯特的預言與iSchool 的抱負:跨時代的話語分析》一文。 兩位作者通過話語分析的方式, 對蘭開斯特和iSchool 的相關語料進行分析,指出“蘭開斯特的預言將場所性、機構性打造為其(圖書館)核心定義要素,隱性成就了‘圖書館=實體圖書館’的意義,排除了圖書館立足于其功能進行形態(tài)轉(zhuǎn)變的可能性”,揭露了蘭開斯特的話語缺陷及學科自我消解的風險根源,做出了精彩的分析。
然而, 這一分析也有值得斟酌之處。 應該注意到,任何話語都有其時間性和場景性。 即便在今天,學界和業(yè)界都反復強調(diào)和固化圖書館的實體化、場所性和機構化特征(如“第三空間”“市民空間”“公共文化空間”等術語正在日益流行),睿智如蘭開斯特,也很難在數(shù)字化并不普及的幾十年前消除“圖書館=實體圖書館”的潛在認知。 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以蘭開斯特為代表的學者們對“電子圖書館” 的反復強調(diào),“圖書館”這一術語才學會慢慢地擁抱和容納“實體”之外的“虛擬”內(nèi)涵,“情報學”和“信息學”也得以展開臂膀,獲得進一步發(fā)展的空間。 這意味著,學科的自我消解并非是壞事,它先天地潛藏著學科的自我蛻變——更關鍵的問題是, 在學科的消解/蛻變中,究竟我們該做出哪一個選擇:以謹慎的態(tài)度重整舊廟堂? 還是另筑新高樓? 顯然,在上述學科消解/蛻變的關鍵時期,學術共同體、尤其是共同體中意見領袖的想法便至關重要。 那么,蘭開斯特的想法是什么?
仔細閱讀蘭開斯特晚年的一系列文本, 可以發(fā)現(xiàn),蘭開斯特的確是“圖書館消亡論”的代表人物,但同時他也是圖書館學傳統(tǒng)最堅實的捍衛(wèi)者和最后的堡壘之一——這兩者并不矛盾,在他看來,實體圖書館可以沒有, 但導航和整序的使命必須在數(shù)字化時代延續(xù)下去。
蘭開斯特曾經(jīng)篤信實體圖書館的消亡, 對圖書館情報學教育、圖書館職業(yè)也有過諸多不滿,但對于圖書館職業(yè)的價值從來都充滿熱情和期待?!渡鏌o從強制》 是其晚年最重要的發(fā)言之一。 在這次演講中,他深切地表達了圖情教育中忽視“人”和“用戶”的擔憂:“圖書館專業(yè)教育和研究的焦點似乎已經(jīng)從人和服務轉(zhuǎn)移到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庫本身、 數(shù)據(jù)的典藏與保存, 甚至是數(shù)據(jù)的創(chuàng)建。 我們似乎很少關注假如這些數(shù)據(jù)最終得到利用, 究竟是誰在使用這些數(shù)據(jù),它們又是如何被使用的?!?/p>
通過這種擔憂, 他在某種程度上也回答了我們苦苦追尋的另外一個問題,在所謂的“電子時代”,圖書館職業(yè)和圖書館情報學的核心關懷究竟是什么?而蘭氏的回答是:對信息社會“人的境遇”的關心。更具體來講,則是“以人為導向的圖書館員觀”。
嚴格來講, 圖書館情報學對信息機構用戶的重視和關注,從1931 年“圖書館五定律”提出之刻、甚至更早之前就是這個學科的核心特征。然而,盡管我們呼喊著“以用戶為中心”的口號,晚年的蘭開斯特卻觀察到, 很多圖情學院中已沒有多少關于用戶的課程、 不少圖書館員也沒有充分意識到疏遠用戶的嚴重性——當然,對于什么才是“疏遠用戶”,他與現(xiàn)在的圖書館界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應該警惕的是,十年前蘭開斯特對美國圖情領域的這些觀察, 在當下的中國竟是適用的。
晚年蘭開斯特為什么會對圖書館中“以人為導向”的缺失如此重視? 在進一步探索的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這一對專業(yè)領域的擔憂,源于他對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類生存境遇的擔憂。在筆者看來,他懷念人與人親密的互動、對信息技術被用于作惡無比焦慮,這種未經(jīng)嚴格界定、來自不言自明的“生活世界”(這一名詞是對胡塞爾相關表述的借用)的危機感,或可稱為“蘭開斯特最后的憂思”。
蘭開斯特對“以人為導向的圖書館員觀缺失”的擔憂,并非僅見于《生存無從強制》這一孤立的文本。事實上,他對圖書館“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的討論在更早之前的一次訪談中便有體現(xiàn)。
2007 年,為了完成《圖書館趨勢》(Library Trend)蘭開斯特紀念的???,Leigh S. Estabrook 教授對蘭開斯特進行訪談,期間問及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
“我們這個行業(yè)未來有一系列需要解決問題,您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什么? ”
蘭開斯特是如此做答的:
“其實,我并不確定。我的意思是,我的腦海里有一個問題, 但它是不是可以被解決或者是否需要被解決,這得另話。 我譴責社會的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 of society)。 盡管我同意技術有著莫大的優(yōu)勢……我從未使用ATM 機, 我不喜歡電話答錄機,我不使用電腦,我手寫……明顯的,圖書館也在日益去人格化。公共圖書館還好一點,學術圖書館里越來越難見到一名專業(yè)館員, 因為他們都在忙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說坐在委員會里擔心預算、技術和各種諸多類似的事情。 我認為這是一件壞事……人是重要的。我認為有時候我們過分重視設備和技術,反而忽視了人……。 ”
有意思的是, 蘭開斯特在回答中舉出的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的案例和部分表述,后來也在《生存無從強制》中出現(xiàn)過。文中對圖書館情報學“去人格化”的譴責,某種程度上與他對信息技術社會的“去人格化”的譴責是一脈相承的,正如本文所表達的:他把對日常生活的憂思延續(xù)到專業(yè)領域中。
那么,他對于日常生活或信息社會,是否有表達過類似的“去人格化”的譴責呢?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有必要提及蘭開斯特的遺稿《惡魔之網(wǎng)》。如果說《生存無從強制》一文關心的是圖書館情報學領域“人的導向”的消失。 那么,《惡魔之網(wǎng)》反映的便是更寬泛的信息環(huán)境中 “去人格化” 和缺失人性關懷的后果——信息技術不僅僅會帶來便利, 也同樣會傳播邪惡,帶來嚴重的后果。
《惡魔之網(wǎng)》作為蘭開斯特教授晚年完成的最后一部有分量的作品,大概完稿于2009 年前后。 該書序言寫于2009 年6 月,參考文獻的發(fā)表時間也都在此之前。除了在部分師友之間傳閱,此書從未公開出版和發(fā)布。 2016 年, 筆者與中山大學唐瓊副教授拜訪蘭開斯特夫人時, 她親口跟我們講述了這本書寫作的不易。當時蘭開斯特的視力退化嚴重、精力也大不如前,更無奈的是,盡管他痛恨電腦(如果說上述引用文本還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時,那就是,我們竟發(fā)現(xiàn),一位向來被視為信息技術先鋒的人物,對信息技術的成果并不是十分感冒),最終卻不得不依賴夫人的幫助在電腦上完成此書。 或許因為這樣的原因,《惡魔之網(wǎng)》一書并非一本學術性的著作,更像一本結構化的摘錄和筆記。 顯然, 對年邁的蘭開斯特來講,完成一本原創(chuàng)性學術著作的負擔已過于沉重,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位“20 世紀全球最偉大信息學家”(程煥文教授語)對信息社會和LIS 學科失去了敏感度。對比《生存無從強制》和《惡魔之網(wǎng)》就會發(fā)現(xiàn),晚年的蘭開斯特依然習慣大篇幅地引用多種來源的文本,“以非常簡單的形式呈現(xiàn)相關材料”, 而縫合這些引用文本的仍是尖銳如針的思考。
究竟蘭開斯特是如何將人性關懷的討論安置在信息社會的大背景下的呢? 鑒于《惡魔之網(wǎng)》是一個未公開的文本,本文首先要對其做簡要介紹和討論。
蘭開斯特退休后逐漸淡出專業(yè)領域,在上述訪談里, 他曾提及自己并沒有在做任何與專業(yè)相關的工作,盡管專業(yè)的觸感還沒有完全消退。 他依然帶著圖書館情報學的視域注視這個信息時代。 此外,隨著孫輩的出生,蘭開斯特多了一份身為祖父的責任。 在他生平最后的文字中, 有兩部是寫給孩子們的童話書,大概是想要告訴他們這個世界的溫暖;但同時也留下了一部非常特殊的、警惕式的作品——《惡魔之網(wǎng)》。
《惡魔之網(wǎng)》一書具有深刻的象征意味。通過這本書, 蘭開斯特證明他在生命的最后時期仍然能夠堅定地握住筆尖,像手術刀一般直切網(wǎng)絡世界黑暗和病狀的一面。 該書的主題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諸種罪惡/犯罪行徑,但從功能上來講,它更像一本面向大眾的“防范互聯(lián)網(wǎng)犯罪”指南。 其資料主要來自社會新聞報道,以及形形色色的犯罪案例。
蘭開斯特在序言里如此說道:
“這本書旨在對網(wǎng)絡上的各種‘惡行’提供一次總體性的回顧,揭露仇恨團體、惡意郵件、自殺、虐戀、撒旦崇拜及利用網(wǎng)絡來進行詐騙、盜竊、強奸和謀殺等種種行為。 我的目的是向不完全知曉實情的普羅大眾揭示這些腐爛的真相, 但本書并不試圖提供對應的解決方案,譬如說,如何完善審查制度或者控制輿論傳播等。 ”
作者表態(tài)全書只是“總體性的回顧”“不試圖提供對應的解決方案”,但字里行間明顯含有個人觀點和價值判斷??v觀全書,蘭開斯特間接表露了兩個重要觀點:(1)互聯(lián)網(wǎng)本身無所謂邪惡與否,“客觀來說,它造福社會,益處良多”(在和Estabrook 教授訪談中,他也承認“技術有著莫大的優(yōu)勢”),但是“也同時為仇恨與戾氣的擴散提供了溫床, 助長了形形色色的犯罪行為”;(2)面對這些罪惡行徑(他甚至將這種互聯(lián)網(wǎng)層面的罪惡與納粹的大屠殺行為同等而論),迫切需要從社會制度、法律規(guī)范以及其他多個層面進行規(guī)范和調(diào)控, 改變一些中立性的立場——但更重要的,這一救贖還是要依賴于“人”的主動性和“人性”的回歸。 這一未曾明言的觀點在該書的最后一章可以一瞥。
《惡魔之網(wǎng)》的主題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惡行”。 全書共有9 個章節(jié): 前8 個章節(jié)通過各種各樣的新聞和個案探討8 種典型的網(wǎng)絡惡行; 最后一個章節(jié)非常簡短,探討人們?nèi)绾巫园l(fā)性地組建“互助小組”以對抗上述惡行。 全書最后,另有《Megan Meier 網(wǎng)絡欺凌預防法案》《典型的“尼日利亞騙局”郵件模板》等6 個附錄。 下文對每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做一簡要的介紹:
第一章關注網(wǎng)絡上的仇恨社群, 介紹了利用各種手段(包括博客、網(wǎng)站、社交網(wǎng)絡等)傳播仇恨的社群。 它們的主要攻擊對象是猶太人、黑人、墨西哥人和許多其他的移民群體。 網(wǎng)絡為仇恨社群提供了便利的工具,方便他們傳播憎恨、蠱惑造勢。
第二章討論仇恨郵件與網(wǎng)絡霸凌。 蘭開斯特指出, 電子郵件和社交網(wǎng)絡讓匿名者有機會展開形形色色的惡毒攻擊,如一個來自華盛頓的13 歲中學生曾因為給他的姐妹和朋友發(fā)送辱罵郵件而被聯(lián)邦訴以重罪,原因是這封郵件直接涉及威脅生命的言語。反復地針對特定的個人發(fā)送辱罵郵件和網(wǎng)絡攻擊,被稱為“網(wǎng)絡霸凌”,受害者很容易因此悲傷、焦慮,甚至缺乏自尊心。
第三章探討自殺與網(wǎng)絡的關系。 蘭開斯特借一系列報道指出, 互聯(lián)網(wǎng)至少通過四種典型的方式與“自殺”問題聯(lián)系起來:(1)互聯(lián)網(wǎng)上出現(xiàn)許多為潛在自殺者提供信息和建議的網(wǎng)站;(2)互聯(lián)網(wǎng)提供了電子版本的“自殺協(xié)議”,促使更多個人實施了自殺意圖;(3)某些人在線直播自殺行為;(4)網(wǎng)絡欺凌也直接導致了青少年的自殺。
第四章關注網(wǎng)絡上的性犯罪與謀殺。 聊天室等互聯(lián)網(wǎng)的社交手段為性犯罪提供了沃土, 諸如Match.com 等在線約會網(wǎng)站也常常成為強奸犯的幫兇。 謀殺通過不同方式與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生關聯(lián),其中,利用網(wǎng)絡發(fā)布死亡威脅已經(jīng)成為美國執(zhí)法部門首要關注的問題。很多案件證明,這些威脅很可能轉(zhuǎn)化為真正的惡性事件。
第五章探討和性相關的虐待、施暴問題。在網(wǎng)絡的黑暗處,有大量網(wǎng)站提供了相關的影像和直播。本章舉出的、 讓人不忍直視的案例之一來自Dan Sandler,此君建立了一個叫做“強奸營”的網(wǎng)站,通過付費播放的形式,直播一位越南女性的受虐慘狀,這一事件隨著他的被捕而曝光,震撼全美。
第六章的主題是惡魔崇拜?;ヂ?lián)網(wǎng)為撒旦崇拜、惡魔崇拜和類似的邪教提供了宣傳; 有些網(wǎng)站則試圖挑起不同宗教間的對抗, 尤其是猶太教徒與基督教徒的爭辯。
第七章關注偷竊和詐騙。 和很多前面提及的惡行相比,偷竊和詐騙的“檔次”不高,但更為常見。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之后,20 世紀80 年代就開始流行的“尼日利亞騙局”更加猖獗。 很多大公司的賬戶體系(如Facebook、微軟等)甚至無意間為這些網(wǎng)絡小偷和騙子提供了便利。
相比第七章, 第八章的中心議題是 “噴子(trolls)”,檔次大概更低一級,但它的網(wǎng)絡普及度就更高了。 蘭開斯特認為,生活在這個時代,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一, 就是網(wǎng)絡上那些陌生人們竟能無時無刻影響著你我的情緒,乃至于身體和心理健康。盡管噴子們引起的影響極其不佳, 但是很多國家和大型網(wǎng)站都不愿意對此進行控制, 大概因為他們的行徑被視為所謂的“言論自由”吧。
通過揭露上述8 種惡行,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失去秩序”的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人”何其脆弱!最后的第九章對網(wǎng)絡上的“互助小組”進行了討論。 這一章節(jié)非常簡短,但至少讓讀者們在經(jīng)歷8 種惡行之后,看到一絲人性的曙光。蘭開斯特指出,為了讓互聯(lián)網(wǎng)更加安全, 一系列網(wǎng)站或組織如WiredSafety 、Stopcyberbullying 等自助組織相繼出現(xiàn), 在法律法規(guī)之外,它們成為了對抗上述惡行的重要力量。
《惡魔之網(wǎng)》并不是一本專門的學術著作,蘭開斯特也從未認為這本書是為圖書館情報學而寫。 但毋庸置疑的是,蘭開斯特視野所至,與圖書館情報學的學科關懷密切相關。 當一個人耗費了大半生關注一項專門性的事業(yè)或研究時, 他剩下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也會戴上一副“學科的眼鏡”。從這個角度來講,這本書真正的價值在于, 它展示了一位圖情領域重要學者如何將觀點與視角投射到全球化的信息社會問題之上,其對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發(fā)展“罪惡面”的揭露、新時代人的境遇的關心, 為我們思考圖書館情報學的時代使命提供了一些方向性的指引。
本文以F.W.蘭開斯特晚年的學術演講《生存無從強制》和未刊遺著《惡魔之網(wǎng)》為切入點,對這位圖書館情報學巨擘晚年的核心關懷, 尤其是社會和圖書館情報學的“去人格化”問題進行討論。筆者認為,蘭開斯特人生最后的學術思考和生命實踐, 對于反復經(jīng)歷“學科革命”的圖書館情報學而言至少有兩方面的啟發(fā), 其一是重視圖書館情報學人性關懷的傳統(tǒng),其二是強調(diào)對信息世界宏大命題的關心。而這兩種關懷無疑又是密切相關的。
圖書館情報學的中心概念一直是信息或信息資源——有的時候是“信息/信息資源”的變種——譬如20 世紀80 年代以前的“圖書”“文獻/文獻資源/文獻信息資源”乃至于近年來的“數(shù)據(jù)”。我們一直存有這樣的“潛意識”:只要緊緊地把握“信息”兩個字,就不會偏離學科的主旨和使命, 因此幾乎所有的概論和基礎教材都以此為出發(fā)點展開學科構建工作。
可從晚年蘭開斯特的視角來看,大概并非如此,“人格化”和“人性化”同樣被他視為這個學科的要旨所在。 他在《生存無從強制》中舉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 布爾檢索可算是本學科的專精范疇,但有的時候我們反而忽略了身邊最常見的一個布爾檢索符號,“圖書館和信息科學”(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中的“和”,這個“和”意味著本學科關注的不是“圖書館”與“信息”的并集,而是它們的交集。如果在“圖書館研究”特質(zhì)與“信息研究”特質(zhì)中失去其一, 那我們所做的事情便和學科的初衷有了極大的偏離。按照這一邏輯,僅僅把“信息”作為學科的關鍵概念而忽視“人/用戶”,顯然是不夠完整的。
認識到“人/用戶”的重要性,對于還希望堅守獨立性的中國圖書館學情報學學科而言, 是非常關鍵的。 當我們面對“你們和計算機科學有何不同”這類問題時,要給出具有穿透力和說服力的答案,這個答案不可能來源于“圖書館與信息科學”的后半段,因為每個進入新世界搶奪地盤的學科都擁有“信息”的基礎;它只能來自前半段,因為不是每個學科都擁有“圖書館/檔案館/文化服務機構/信息服務機構”的機構特質(zhì)、實踐機會和學術傳統(tǒng)。
蘭開斯特在晚年流露出對“人與人互動” 的懷念。 這種“互動”恰恰是傳統(tǒng)、實體圖書館的最大特征,也是當前我們強調(diào)圖書館作為“第三空間”的核心內(nèi)涵。 這似乎與蘭開斯特中年以前典型的“效率化”觀點有很大的不同,更與其傳統(tǒng)上“圖書館消亡論代言人”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 在筆者看來,這對圖書館實踐者和研究者的啟示是: 數(shù)字圖書館和實體圖書館其實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邏輯思路, 前者重視效率、后者關注互動和公平,如果拿前者的發(fā)展邏輯套在后者身上,實體圖書館必須滅亡,但如果擺脫這種“圖書館大一統(tǒng)”的邏輯錯誤,則實體圖書館還有長久的存在價值。
與《生存無從強制》 大約同時完成的《惡魔之網(wǎng)》,本身是一本不完美、去學科化、非學術化的作品,但當它隱含“對人的關懷”,望向凌亂的互聯(lián)網(wǎng)空間時,恰為“以人為導向的圖書館觀”在新時代的發(fā)展、為學科獨特性的自我闡釋提供了重要的啟發(fā):應當把握信息世界“去人格化”這一宏大命題,并以圖書館情報學的獨有話語來給予回應。
傳統(tǒng)的圖書館情報學關注的“人”是“特定信息系統(tǒng)的用戶”(包括圖書館、 檔案館也可以視為一種社會化的信息系統(tǒng))。20 世紀90 年代以前,以蘭開斯特為代表人物的信息檢索研究的基本方向, 便是通過各種手段實現(xiàn)用戶使用信息系統(tǒng)的有序化和便利化。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傳統(tǒng)的信息系統(tǒng)互相連接、構建并實現(xiàn)了泛在化的信息世界,而身處信息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成為了“系統(tǒng)用戶”。但“用戶”在“系統(tǒng)”籠罩下,遭遇了更多、更復雜的困難,即便是《惡魔之網(wǎng)》列舉的諸多惡行,恐怕也只能窺見一斑。 在這樣的背景下,新時代的圖書館情報學必然要從原有“特定信息系統(tǒng)”的小問題出發(fā),將其拓寬為“信息世界”中的宏大議題,立足于傳統(tǒng)的學科積累,給出累進式的回答與探索。
那么, 信息世界有什么宏大問題是我們應當關注的呢?在本文中,我們提到數(shù)字圖書館和實體圖書館的邏輯區(qū)分, 把這種區(qū)分的視域拓寬到數(shù)字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和實體世界層面,可以發(fā)現(xiàn):數(shù)字世界的生存邏輯正在日益侵占實體世界的固有邏輯,“人” 在信息時代的生存遭遇許多新的問題和挑戰(zhàn)。在這樣的背景下,為數(shù)字世界帶去秩序,包括信息結構層面的秩序與信息倫理層面的秩序, 可能是這個學科走向新時代的關鍵使命。
本文通過考察《生存無從強制》《惡魔之網(wǎng)》等素材,提出“以人為導向的圖書館員觀”是蘭開斯特晚年思想的核心,并討論了這些思考的可能來源。 在此基礎上,又延伸地探討了晚年蘭開斯特對新時代圖書館情報學的兩個關鍵啟發(fā),即“作為圖書館情報學傳統(tǒng)的人性化關懷”和“對信息世界‘去人格化’宏大命題的關懷”。 盡管這些議論,尤其是關于兩個關懷的討論,很大程度上是發(fā)散性而非推演性的思考, 但筆者相信,對蘭開斯特的重新定位和重新認識,會是未來圖書館情報學學術史和學科發(fā)展的關鍵出發(fā)點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蘭開斯特去世后不久,程煥文教授便早已意識到: 對正在走向世界化的中國圖書館情報學事業(yè)而言, 蘭氏的學術思想和生命經(jīng)歷是一筆無比珍貴的財富,故向蘭開斯特夫人提出,希望將他的所有檔案和手稿落戶中國。 但蘭開斯特夫婦在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情懷至深,最后仍決定將所有資料捐贈給該校的檔案館。有志者或可在該校的檔案館中,重新窺見蘭氏的畢生志業(yè)與不懈追索。
致謝:F.W.蘭開斯特的遺孀Cesaria Lancaster 為筆者提供了《惡魔之網(wǎng)》的稿件;唐瓊副教授與筆者共同完成了對蘭開斯特夫人的訪談;本文部分原文引用的字句來自《惡魔之網(wǎng)》中文版譯稿,何鈺怡、林佩倩兩位同學參與了這一稿件的翻譯和校對工作。 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