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冰
一
陳士鐸昨晚在青浦人家飯館的酒桌上,憑空聽到屋頂上劈下一個悶雷,手中的酒盞下意識地撩翻在地上。隨著碎玻璃碴的爆裂聲,耳朵亦嗡嗡哄哄地唱起柳子腔,嗆踩嗆,嗆踩踩……單等著時來運轉,脫藍衫換上大紅,可調(diào)子卻是不著四六的,鑼鼓點子、弦子全然不在板眼上。山神爺,這鐵樹開花驢長角了,自己怎么就主事了?陳士鐸嘟囔著,立時頭懵,眼暈,兩股篩糠也似,只是抖個不住。特別是堂侄大齊伸出的那兩根指頭,更讓他隱約生出某種不祥的感覺。“前頭帶走倆,周邊都在講,雁窩村里無好人,切!哪的話,俺堂叔就是。這不沒多久,鄉(xiāng)里就在酒桌上發(fā)話了……若論服眾,除卻陳士鐸,再無有了。”堂侄還講了許多。眼下頭等大事,是搬家。區(qū)里已刷了黑漆的木頭牌,候著帶翻兜的鏟車三日后開進來,村西打麥場還有畫坊那片地,都得鏟的鏟,牽的牽,捋凈弄光。
陳士鐸看著,聽著,口內(nèi)像含了棵青杏,酸水從舌根底下滋滋縷縷冒了出來。由不得上下牙輾磨著,眼前浮起十幾個麥秸垛。那是收割后堆在打麥場上的,傍晚看上去黑黢黢的,像塬間攏起的墳包。往年每抵此時,溝垅里騰起的霧霾就像飛起落下的烏鴉翅膀,抖開了,又闔上了,直遮得日頭也不見,云也不見。高速路邊鐵絲網(wǎng)罩著的柳樹,都被燒秸稈的烤焦了,棵棵頂著黃蓋頭。十二道金牌亦唬不住的。入秋時,上頭下了死命令,組了偵緝隊,但凡瞅著冒煙的,將管事的一擼到底。那日,陳士鐸正趕著牛在水庫邊的稻茬地上打盹,忽被拽了去,膀子稀里糊涂套上了袖箍,讓跟幾個老嫚子去溝垅里守著。說壯勞力外出打工了,能喘氣的都得頂上。陳士鐸嗜賭,口訥,半生沒吐過一句囫圇話。早年跟著柳琴班子跑坡,單等著人家唱到緊要處,咣地抹下鑼子,算是糊口的生計。浮生閑度,轉眼逾六旬了,老伴過世早,領養(yǎng)的閨女又遠嫁黑泥湖。平日里,一人一牛一蓑衣,在水庫邊上逛個東南撂晌,只將柳子腔作了由頭。不妨竟被抓了差,自是心中暗暗叫苦。戴了幾日袖箍,終以哮喘病發(fā)作辭了。
摁倒葫蘆瓢又起,越想修仙,越給個籠頭罩著。堂侄話音才落地,這邊廂腦袋嗡地大了。
喝著,聊著,陳士鐸耳朵里的鑼鼓家伙一陣陣敲得緊,盡管不在節(jié)奏上,左右仍是不歇。好歹趁著鑼聲換點,嘴巴里才囁喏著,擠了句,沒人上門說叨。堂侄詭異地笑笑,委任狀?快了,等開過會……你侄就是村主任的侄子。言畢,又端著酒盞灌上了,好賴有了帶火亮的叔,喝酒不用愁了。陳士鐸沒接話,半晌,又咕噥仨字,搬哪去……上游的造紙廠,不是也遷啦?對面吐瓜子殼似的,蹦出一句粗話,兩手擼,兩手都得硬。
半生在戲班子里抹鑼子,陳士鐸肚子里多的是倫理綱常。且看人家《絲鸞記》里的候美蓉跟龍官寶談情,公子說話切留意,如若叫外人聽了去,羞煞人呀咿嗯哎~最看不慣今天的年輕人,頭發(fā)染得像鴨屁股,整天將雞巴毛子掛在嘴上。揣著無奈,聽得潑煩,只想草草終了飯局,躲個耳根子清凈。大齊卻沒眼色,又聒噪上了,叔,人家都說村主任好,村村都有丈母娘。正抱著筒子骨啃得起勁,忽覺腦門上鉆心的疼,原來被兜頭摔了筷子。睡個鬼,堂叔嗆了句,圣人……蛋哪個,滾家待著去。
沒說嘛,是讓您老先打場子,倘扶不上墻……大齊揉著腦殼,又拋出一句不著四六的話,三天后另派人。
二
苗翠岫的麥秸畫坊,就在村西頭的菜地里,距桐三高速不遠,說是畫坊,實則是挨著打麥場的兩間半草屋。陳士鐸過去的時候,苗翠岫正跟幾個女人忙著給泡好的麥秸上色。陳士鐸看到修剪過的麥秸都浸在盆子里,旁邊有幾位姑娘拿著篾刀靈活地給麥秸開片。靠屋子的北山墻上,撂著大大小小的畫框。其中有兩幅只做到半拉,靠在墻邊上。上面寫著《春朝鳴喜》,是兩只喜鵲,蹲在樹枝上剔毛。其中一幅嘴巴上的顏色還沒涂好。有位小媳婦很細心地用篾刀夾起一片麥秸膜,像剔眉毛那樣,一點點粘到上面。喜鵲的神氣就出來了,再粘一下,陳士鐸耳朵邊咕嚕嚕的,好像聽到鳥鳴聲。又看一幅《貓戲蝶》,那貓的爪子半扣著,一只蝴蝶在鼻子那里翻上織下,眼瞅就要從畫框里飛出去。再看那虎、那鶴,那花、那葉,一毛一翎,無不鮮靈活閃的。陳士鐸拈起一幅,腆著面皮說,屋里的,俺那幅……弄好沒?苗翠岫撩了下眼皮,等著八抬大轎來請。
眼前的這個婆娘,滿頭的小碎卷堆在腦袋上,通身纏紅裹綠,大調(diào)門,見人笑吟吟的,體態(tài)像極后河里鳧水的母鴨。早年間跑坡,陳士鐸抹鑼子,苗翠岫扮女角,人稱“水上漂”。唱藍瑞蓮打水,七勸,雙生趕船,至小散板,急急風,那鑼聲裹著小碎步跑圓場,直篩得人耳鳴,眼暈。打了個鬏髻朝南海,魚鱗辮子腦后纏,八幅子羅裙腰中系,只蓋著丁丁香香小金蓮。整晚上,陳士鐸瞄著那場子上的繡球鞋,羅裙一綻點點紅,心里就怦怦跳得緊。只恨自家是一抹鑼的,左右搭訕不上,空留下半生的失落。后來,柳子戲沒人看了,苗翠岫的老情人也下海的下海,撈金的撈金,作鳥獸散了。無奈廢了身段和唱功,辦起了麥秸畫坊,照例忙得風車般亂轉。
陳士鐸卻從此走動得勤,跟得緊。平素里有事沒事,總是哼著柳子腔過來湊幾句,屋檐高,屋檐低,屋檐底下兩只雞。苗翠岫忙得不耐煩,就拿話掖他,或打打趣。陳士鐸不以為意,自封了新晉的老相好。認準了家雞打鳴不入耳,野雞打鳴唱小曲,聽著那罵聲,如聞得滿耳朵百鳥朝鳳,心中自是別樣的舒坦。
今天不同了,尋話的人,揣著很重的心事。
陳士鐸看了看遠處,高速路豁口的地方,又豎起幾簇鋼筋,新堆起的土像被刀劈過豆腐,四正四方地堆著。平時那個柔耐耐,水靈靈,嘎生生的聲音,今天不知為什么,句句都是催命的鑼。堂侄說了,只有三天時間。這三日,自己脫藍衫換大紅,總得辦成點事體,讓老相好高看自己一眼才是。
昨晚坊子四壁還空著,這太陽才升起來,就張榜了,說讓三天內(nèi)搬空,你看壇壇罐罐能撂哪?苗翠岫眼眶底下倆尬旯烏青著,正僵著指頭鼓搗蟈蟈籠子。再說了,外貿(mào)那邊催貨,三日也得交割不是……雁窩村人都說村西那片叫“鬼畫”了,不曉得這鬼早不畫,晚不畫,偏趕著農(nóng)忙時湊熱鬧??傊旅~上墻,就得有大動靜了。陳士鐸揣著鬼胎,蹭到苗翠岫的耳朵邊,小聲說,不妨事,就算帶個頭……又待如何。苗翠岫愣了下,看著陳士鐸的鼻眼都有些陌生,不明白發(fā)了甚囈癥。卻聽得對方繼續(xù)說,總得有人,先,先走。當即冷了臉,說陳結巴,你打梁山上才下來,蹬鼻子上臉的,招安了?便不再搭理,又緊著搗鼓幗幗籠子去了。陳士鐸平素被挾槍帶棒的奚落,只當是打情罵俏,話到狠處方顯親。哪曉得時下是軍情急,天昏地暗,眼瞅著水漫金山。暗叫聲婆娘,還當俺是那抹鑼的?橫耍些娘娘的脾氣,到時候讓你道萬福,跪大堂,做香油蔥花蛋的面葉都不靈了。卻捱抑不住,將堂侄的話如此這般地講了,口中竟奇跡般的沒拌蒜。
苗翠岫放下手中的蟈蟈籠子,狐疑地盯著陳士鐸的眉眼,定定地看了三回。然后張著滿月臉,悠悠然,忽開口唱道,趙美蓉這邊廂閃目觀看,觀一盞萬歲燈一朝之主,有一些大臣燈列在兩邊……那一聲轉腔,逶迤連綿,直拽著陳士鐸的頭魂,裊裊蕩蕩,隨著一溜云彩飛走了。陳士鐸一拍腿,娘呼哉,多少年沒聽這口來!呶,那你去跟上頭人說說,能否寬限幾天?拿準了老倌子的心思,苗翠岫卻不唱了。說無論如何,得讓外貿(mào)的貨脫了手,也就三兩天的工夫,委實不濟,一天也行呵,畫坊招呼人再加下夜班……俺這就上你家,唱那個,陳士鐸急問,唱甚來?苗翠岫纖纖巧巧,又抻出一句,唱堂會呀,咿呀啊哈哎~最后一個哎字,擠到鼻腔里,似捏非捏,只余一根細絲絲,眼見得抻扯著,游弋著不見了。這邊廂,正愣怔著,又見那妙人兒翹起蘭花指,左摘花,右理鬢,再系頷下龍鳳扣的盤紐,隨后沖自己嫣然一笑。
陳士鐸的腦袋轟然大響,當年滿場水上漂的小碎步又來了。八幅羅裙腰中系,只蓋著丁丁香香小金蓮……暗叫一聲前世的冤家,就沖你這句話,也不枉從冬到夏,踏碎了畫坊的門檻多少回,有也無有,死都值了。
三
往日里喧鬧的鄉(xiāng)間終于寂靜下來。路上、田間溝垅到處都散落著麥秸屑子,空氣里彌漫了糧食破殼后清新,又甜膩的味道。一種含混不明的聲音因著某種慣性,仍在耳朵里似有似無,浮浮漾漾著。這樣的季節(jié),走在路上的農(nóng)人,肩扛手拎,全身披掛,幾乎沒有閑著的。仿佛一夜之間,成片的金色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收割后排著麥捆子的褚色的農(nóng)田,還有一個個巨大的麥秸垛。那是農(nóng)人用木杈一下下壘起來的。遠遠看上去,襯著天宇,像一幅潑了油彩的畫幅。
現(xiàn)在,這個叫陳士鐸的男人,腳底發(fā)飄地在田埂上走著。立馬要去辦一件官差,平素想都不敢想的要緊事,去大白樓找有紗帽翅的說叨說叨。
那天從麥秸畫坊出來,陳士鐸聞著耳朵里的柳子腔愈來愈響,眼看著捏成了女花腔。尾音的盡處,卻是大齊的念白,叔,甭稀泥巴糊不上墻……天爺,這屋芭上落下的,哪里是餡餅,分明就是一根系著活扣的繩子哇,鬼曉得怎么套到自己脖子上的。陳士鐸三分受用,七分忐忑,拎著剩下的半瓶葫蘆燒,出門后被風一擊,脊梁立馬冷颼颼的,醒了。這麥秸不讓燒,只能垛著。如今垛著也不行了,讓挪走。可麥秸不收了,青壯年打工去了,誰家動得半根指頭,人家回來還不把他這口老棺材瓢子活扯了?話又說回來,雁窩村的天下咋就給了抹鑼子呢,再不濟,也不能讓老相好苗翠岫看低了。
一宿輾轉,鑼聲、鼓聲交替響著,又敲了個失心瘋。
天明的時候,陳士鐸忽然想起要去找一個人。這人在村西高速路下面的瓜棚里住著,曾是甩著鼻涕穿開襠褲時的玩伴。從前閑溜達,總要到瓜棚里轉轉,說些個三皇五帝逗雞走狗王小趕腳。近半年多,整日瞟著麥秸畫坊使勁了,竟然疏落了走動。現(xiàn)在,陳士鐸覺得自己發(fā)達了,請位軍師琢磨定盤星,也在譜子上。
頂著烏青眼,去找瓜棚老伙計潘發(fā)討主意。沒承想,才進門就被罵了。抹鑼子,你這是走路被大雁屎砸上,不是也是了。潘發(fā)摘來兩個熟透的歪把子瓜,俗稱騷罐插子,極甜。打頭劃開三角口,將籽掏了,留種。然后老哥倆一人一個,吃得汁水淋漓。村主任的遠房外甥,可聽說過?幾年間包了魚塘,方圓百里都拖著冰車去網(wǎng)魚,白花花的魚換成白花花的銀子,轉眼家里就起樓了。潘發(fā)吃得快,很快又裹了煙葉囪子,然后鼻孔里絲絲纏纏,又騰起了煙霧。前陣子,去喝滿月酒,硬是讓人分不清南北,就覺得高堂大戶的,過去扛長活也沒見過的陣式!你就猴子學樣先攏著。熬過歲余,村西槐樹林那邊,能幫著弄塊闔眼的地窩子,也不枉哥倆好過一回了。言畢,眵沫里擠下半顆濁淚。
陳士鐸一言聽罷,猶如醍醐灌頂!這自古官分七品,人歸九流。我抹了半生鑼子,沒看過皇帝老兒下?lián)P州,還沒演過王朝馬漢董超薛霸掄水火棍嘛,誰不曉得給個蜻蜓翅子就能抖,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事理?
夜闌,倆老倌子嘮完了山海經(jīng),又喀苗翠岫。聊著聊著,潘發(fā)的老眼就縈縈有光了。隨口哼了句,俺本是女嬌娃,梳油頭,帶鮮花~然后問,到幾分光了?陳士鐸支吾道,還沒底,只說家去……唱堂會了。潘發(fā)詭魅地笑了笑,不消說,是七分光了。哥倆遂揣摩著,需得先找個底細的人遞話。一則寬限幾天,讓村里人,特別是苗翠岫那邊把壇壇罐罐、針頭線腦拾掇凈了,交割了外貿(mào)的貨再搬;二則討了蓋大印的委任狀,這懸著的心方能放肚子里。
陳士鐸一路思忖,額頭上又禁不住碎汗涔涔。
這幾日,村頭那排白房子門前的路都跑得起狼煙了,可始終沒找著人。幾間屋子的門戶閉得蹊蹺,似乎從來就沒敲開過。本想找大齊盤個底細,但那天在青浦飯館喝了酒,堂侄又外出打工了,聽說是去了新加坡。村里搬遷的事,問誰都成了掩口的葫蘆。眼看著墻上的告示摞到了第五張,陳士鐸吃不住勁,便試著去鄉(xiāng)鄰家里做說客。每次都是賺頓奚落,幾乎被轟了出來。只好又找人探究竟??梢惶艘惶?,都白磨了腳指頭。陳士鐸就奇怪了,房子還是那排房子,風景還是那個風景,往年朝日里觥籌交錯,推麻將的聲音能傳出幾十里開外,連狗都偱著上風頭打噴嚏。怎么眼下這么大操心的事,反倒見不著公家人了?哼柳子腔看夕陽的日子橫豎是無有了,溝垅里每晚仍在打游擊。天氣也跟著湊熱鬧,喇叭頭子里說了,近些日子還要刮臺風。越拖,心里的鑼鼓點子敲得越凌亂,有幾段,分明是找不著板眼了。
苗翠岫也是湊熱鬧,次日主動上了門。云鬢散亂,花容失色,水上漂的步點也踉蹌了。說陳鑼子,有批貨路上淋了雨,脫色了,外貿(mào)上讓重換。眼下連老嫚子都上了……倘遲了單,畫坊賣了都不夠賠錢的。搬遷的事得頂著,到時別說唱堂會,過了這坎,就是拜花堂也成來!看著老相好婆娑著淚眼,身上的褲子滿是皺跡,分明是幾日未換了。唉,想當年,穿羅裙,袖帶飄飄,紅綾汗巾扎在腰……眼前立馬浮上了畫坊的蟈蟈籠子,柳笛哨兒,貓戲蝶圖,耳朵里嗆才嗆又起了音,一樁樁,一件件,樁樁件件風雨滿城……不知俺這里,也是熬夜三更。
當晚,陳士鐸急火攻心,嘴巴上躥起了燎漿泡。
雁窩村的那兩層小樓,依舊在村前矗立著。白瓷磚貼墻,梳璃瓦的滴水檐,像一塊橡皮膏藥貼在村莊的肋巴撐上。遠遠看過去,黑漆的門戶,旁邊有倆石獅子蹲踞著,俱各張了嘴巴,風動時,有石珠子在口中滾來滾去。陳士鐸早年串四鄉(xiāng),慣就了一副跑江湖的脾氣。也曾拳打三皇腳踢五帝,說話嘴里沒個把門的,見了村干部自是不放在眼里。吃過幾次虧后,自感不是對手,就知趣地躲著走了。這多半生,跟牛說的話比跟人的多,壓根不知官家大門朝哪開。無奈,眼下是烏鴉叫枝聲聲催,也只好梗著脖頸闖堂了。門,仍舊是闔著的,院內(nèi)似有牲靈氣咻咻的鼻息,壓抑著,正欲嘶吼出來。陳士鐸咽了口唾沫,再度壯著膽子走過去,拽著上面的銅環(huán)啪啪拍了半晌,少頃,終于聽到里面風吹落葉,有動靜傳了出來。心下立馬跳得急。就聽咿啞一響,里面探出半個腦袋。
張眼看時,卻是冬瓜嬾的面,細胡茬的唇。開口問,找哪位?天爺,總算有人理會了。陳士鐸朝后挪了一下,訥訥地說,土地爺二……槐侄。亦不知言語上岔了輩分。對方愣怔著,一副懵懂的模樣,明眼看上去是新來的。大名呢?后生操著外地口音問。順字輩,叫那個,順生吧?陳士鐸像問別人,又像是在問自己。忽想起人已被帶走了,忙改口道,副的,找唱副角的。都忙去了,有事兩天后來。后生表情很活泛,很標準,卻又例行公事。這邊意欲再問,就聽哐的一響,門又掩上了。陳士鐸揣著百樣的心事,還未升堂,又吃了一碗閉門羹。從門縫里分明瞅見院籠子里黑乎乎的,有東西貌似要躥出來,只當是狼狗。自是十分的窩火,就想這提籠養(yǎng)畜的,哪里還是土地爺,倒慣成八王爺了,怪不得連著銬了倆。再下了死力敲,門復開了。大白天閉著門戶,連著幾日不接見,這邊求升堂找不到擂鼓的。都去了哪!忙大事體了?
對方笑瞇瞇的,從墻上取下醬皮殼的簿子,張口念道:錢主任,陪領導去庫區(qū)小水利驗收了,金會計跟婦聯(lián)的去白坎頭慰問,吳助理上培訓班,村副主任連夜趕到鄉(xiāng)里開規(guī)劃會……陳士鐸聽個仔細,串了幾個小名對大號,俱各不認得,就泄了氣。問及鬼畫弧的事,新來的后生搖了搖頭;再問委任狀,對方突然像金魚喝水似的,嘬著嘴巴,吐出一串無形的氣泡。隨后噤了口,目光里飄過一絲揶揄。
陳士鐸看不懂那眼神,遂在門檻上坐下來。任后生拽也罷,勸也罷,硬是長坐不起。保不準這雁窩村叫鬼劃符了,大小二鬼就都忙得轉尬旯?左找不見,右找也不見,整日顛著屁股冒煙開大頭會,可這麥垛,這畫坊,這堆喘氣的,三天就能弄清爽了?吃喝撒拉驢喊馬嘶的,哪樣不得人操持。這邊廂一天不搬,叫你神氣去。找不到和尚還找不到廟,罷罷罷,跟小孽障們省了口舌,直奔大白樓去了。
四
秋天的月亮掛在槐樹梢上,就像柳子腔里的銅鑼,黃澄澄的,鑲著朦朧的金邊。再遠些,是一個更大的暈圈,在云彩里環(huán)襯著,若隱若現(xiàn)。偶爾有風掠過的時候,細細碎碎的動靜伴著遠處的雞鳴、狗吠就又起了。
麥秸畫坊里的燈火依舊亮著。退回來的貨堆放在地上,一箱箱貼好的封條又扯開了。姑娘和小媳婦用忙完收割的手,一根根地拆著編織好的畫板。只一下,喜鵲的嘴巴就掉了,再一下,梅花瓣就散了,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畫坊里堆紅砌綠,到處亂糟糟的。擱不下,只好拖到院子里放著,蓋上了防雨布。有位女子眼見得自己熬夜編的雙貓戲牡丹一瞬間被拆,指爪凌落,梗折花殘,柳笛哨子也不發(fā)音了,心疼地落了淚。眼下,所有的畫幅都得重新打理,能用的補色,不能用的,就作了燒灶鍋的柴草。需得重選上好的麥秸,再開片,浸泡,染色,一切從頭另來。苗翠岫柳子腔也不哼了,滿月面上凈是汗?jié)n。兩抹在鼻子上,半抹在下頷上??崴坪╅|女見婆婆里的傻妹子,總歸顧不上頭面了。正圍著一堆殘花敗柳緊忙活,陳士鐸來了。大踏步,急急風,滿場子追著苗翠岫要說話。后者卻風車般亂轉,拆箱,搭箱,裝箱,橫豎只是不搭理。一屋子的人都揣著明白,看得清爽,抹鑼的追著水上漂,那腿腳,那身段,何以能搭到拍子上?空落得一干不買票的戲迷飽了眼福。
陳士鐸左轉轉,右轉轉,也是急了,腳一跺,開口唱道,萬般處到無可奈,俺到北國去搬救兵。苗翠岫頭也不抬,腫著眼泡問,搬來了?木牛流馬還是七星陣?陳士鐸跺了跺腳,接著唱,摘個苕瓜當大炮,拿根蒜薹當火繩……這回輪到苗翠岫急了,抹鑼子,別學豬哼哼了,到底寬了幾天也無有?陳士鐸強扮了歡顏,說接見了,兩撥。苗翠岫眼里倏地放出光來,談攏了?陳士鐸說,快了,說是明早回話!手腳卻不聽使喚,搔了搔腦袋,兩手抱著膝蓋蹲下了。翠岫不易察覺地嘆了聲,唉,看來是沒戲了。又仿佛,要往地上蹲的那人胸口再扎一刀,幽幽捏了一句,滿腹愁腸我難入眠……士鐸呀,枉費了~俺翠岫一片真心。
陳士鐸臉上掛不住,想接口,肚子里的唱譜子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只好沒趣地站起身來,像喝醉了酒似的,歪著身子朝門外蹩去。深一腳,淺一腳,既無章法,亦無路數(shù)。從背影看上去,完全不像在柳子戲班廝混了大半生的戲癡子。邊走,邊罵。罵完了自己,再罵苗翠岫。走著,咒著,腦袋漸漸有些疼,末了訇地一炸,像是要裂開來,恍惚著,一陣鑼聲又起了,敲完了小散板,再敲急急風。直敲得馬蹄聲碎,喇叭聲咽。只剩一縷頭魂牽著,悠悠蕩蕩,直沖著一干戴紗帽翅的駐地,一徑去了。
青浦鎮(zhèn)的大白樓自打落成,就成了當?shù)氐恼勝Y。一個尖椎似的圓頂,直戳到漫天云里,主樓卻似一把扇面,彎曲著打開來。有說像白宮的,有說像冬宮的,有說像撲克牌的,橫豎是四六不搭。最出奇的是九十九級臺階,一級比一級陡,有說一百二十級的。總歸給人的感覺,是進去辦點事,難了。
現(xiàn)在,老鰥夫陳士鐸正吃力地,一蹬一蹬地朝上爬著。過午的陽光,毒辣辣地掛在天上。他的神色看上去有點猶豫。腳下已登過三十多級了,抬頭朝上看看,似乎仍舊無盡頭。這時候,陳士鐸就有一種感覺,覺得正站在一把倒立的梯子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有云彩在身邊浮浮游游,兩腿忍不住有些打戰(zhàn),汗又禁不住淌下來。唉,這哪里是主事的料,分明是《報花》里的孫起高哇,火烤胸前暖,風吹著背后寒……張口告艱難……一個難字,陳士鐸見左右無人,索性在腔子里吼了個痛快。直吼得酣暢暢,淋漓漓,到了后來,亦不知是吆牛的號子,還是拉魂的柳子腔了。這辦樁官差,咋像是去登天!何妨給俺一把槌子一面鼓,左右擂將起來,升堂……玉皇大帝,土地奶奶。嘴巴里又咕噥著,不斷給自己壯著膽。至半途,已是豪壯全無了??謶謪s像一張大網(wǎng),鋪著天,蓋著地捂了下來,仿佛一念之懸,隨時軟了腿腳,像一只螞蟻似的被風掠了去,摔個七葷八素。腳底下,已數(shù)到七七四十九級,再退回去,總歸無任何可能了。
無奈,腦子里只好再琢磨些平時不敢想的美事乃至腌臜之念,以便分心壯膽。正編排著,苗翠岫就鉆到懷里來了,自己亦變成了《羅鞋記》里的讀書公,燈光下,念五經(jīng),念罷上孟念下孟……又見那水上漂苗翠岫,甩著一對長長的水袖,水桶腰變成一掐掐,扭捏著,開口唱道,織金褲褪扎一對,鳳頭的花鞋一小拃……隨后,是一段葉里藏花,有音無字,夾嗔帶韻,再跟一曲《大書房》,劉大仙窗欞外獨立站,舍秋波,瞪杏眼,呆呆看你,讀死書一眼不看俺,你那里不開門等到多咱……要的就是末了這句!這等了半輩,守了余生,苗翠岫總算人老珠黃了,水上漂不復當年了。可只有俺抹鑼的知道,半老的徐娘賽香菱,木桶身堪比小蠻腰。俺這就去,開門去來。
太陽依舊毒熱地掛在天上。這種熾熱,俗稱秋狗子,打到身上搓幾搓,就能褪掉半層皮。陳士鐸歇了數(shù)回,抽了七八管自卷的旱煙葉。終于在日頭偏西的時候,爬完九十九級臺階,最終來到了青浦鎮(zhèn)的那座高居云端的大白樓。
現(xiàn)在,這個叫陳士鐸的男人,身子晃了幾晃,用手指頭揉著被日光映得發(fā)花的眼睛,勉力站穩(wěn)了。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立在兩扇大玻璃門前,張著蛤蟆臉,探著蜈蚣腰,汗褟子像粘魚皮似的纏在身上,一把芭蕉扇插在脖梗后,活脫脫的濟癲樣。還沒回過神,一堆男女說笑著走過來,眼前的圓筒門一轉,又一轉,輕輕巧巧,將他們送了進去。旁邊兩位驢樁樣的后生,啪地敬了禮。陳士鐸躊躇著,朝后退了半步,將汗褟子從腰間解下,捋順了,又重新套上。顧不得刺鼻的汗酸氣直沖腦門,也朝著入口,邁著柳子腔的臺步子,穩(wěn)當當?shù)刈吡诉^去。奇怪的是,近前時,玻璃筒子門竟紋絲沒動,好像停下了。不惟停下,那兩根拴驢樁,也像使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陳士鐸遍搜唱本,腦子里蹦出了王朝馬漢。只見王朝把手一伸,口中吐出仨字,請留步!馬漢擠出倆字,證件。
陳士鐸腦袋里鑼聲一響!自盤古開天,沒聽說進大堂還要掏本本的,過去大官都是在自家炕頭上盤著腿,喝著小米粥,就把事情談了。遂上下胡亂摸了一回,只掏出兩根自卷的煙葉囪子。它們難看地彎曲著,已被汗?jié)n浸得皺巴巴的了。陳士鐸張著手遞過去,正欲再開口,旁邊裊裊婷婷,走過來一位掛牌牌的女子。大爺,你是趕集走錯了門,對吧?跟我來。陳士鐸方寸已亂,一時全無了主意??粗桥用佳圻€算和善,才稍稍定下心來。遂跟她一路繞著,最后被引到大白樓旁邊一排刷著綠漆的平房里。剛進去的時候,誤以為到了騾馬市。各路人等俱各排著長趟子,到處擠擠挨挨的,卻又沒見著牲靈。女子耐心極好地盤了情況,又讓陳士鐸簽了字,畫了押。然后說,很快就有答復,先吃飯。
那天中午,陳士鐸吃了自入秋以來最開胃的一頓飯。酸菜熬白肉,尖椒爆蛋,炸饅頭片,大米山芋粥,管夠。
五
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陽光探上窗欞的時候上。陳士鐸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醒了。昨晚,他很踏實地睡了個足覺,又重溫了當年柳子戲班的跑坡生涯。只可惜回得遲,要不苗翠岫那里,當晚就過去了。就這樣,一夜鑼聲驟起,又歇了,起了,又歇了。翻來覆去,只是自家在床上窮折騰。咣才咣,小丁香,入懷來,搖搖擺擺女裙衩。如此生煎活熬,好不容易盼到了東方既白,這才爬起來,換了件壓箱底的對襟綢褂,蹬上養(yǎng)女從外地專程捎來的瑞蚨祥莊的布鞋。然后梳頭,抹臉,一身全新的行頭,昂昂然,直奔著畫坊去了。
正興沖沖地走著。驀地覺得腳底下有些不穩(wěn)。低頭細瞅,有幾道很深的車轍,一路交錯著,從雁窩村的街巷里劃著道道,徑直去了村外。陳士鐸有點奇怪了,就覺得自己睡得夠沉,怎么不曉得昨晚村里過車?從深溝的寬度,這車決然不是裝麥子的手推車,或膠皮轱轆車。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看著,不知怎么,忽然有一股子憋尿的感覺。隨后走走,停停,疑疑惑惑,一路來到了打麥場。那里,十幾個草垛依舊在天空底下堆著,靜靜的,沒有任何變化。一顆尚未消遁的寒星,還影影綽綽在天邊上掛著。但麥秸垛旁邊,卻赫然停著一排黑咕隆咚的大家伙。它們一律張著帶鋸齒的爪子,將手臂霸氣地伸向了天空。陳士鐸打個激靈,胸口驀然作疼起來。卻原來,翻兜車還是開進來了!正愣著,就聽到一種平時走正步的樂曲,伴著尖厲的噪音在空中炸開來,有個女音在高聲說話。大意是馬上要開工啦,請村民給予全力配合,云云。微露的晨光中,有幾個人拿著紙夾子,指點著,跟在那位拿喇叭的人身后嘁嘁嘈嘈地吆喝著,接下去,翻兜車的輪子真的轉動起來,巨大的泥漿被齒輪裹挾著,濺得到處都是,而且越轉越快,轟鳴著,隨后朝麥秸畫坊的方向開了過去。陳士鐸大夢方醒!拼力喊了一聲,不能呀……下意識地搖晃著身子,朝前方迎了上去。與此同時,他感到有個東西不經(jīng)意地刮在腿肚子上,新穿的布鞋噌地飛出老遠。旋即倒扣在泥漿里。耳畔有人在急吼吼地大喊,快趕開,什么亂人都能進工地?!
陳士鐸歪在那里,就像一只深陷泥淖的蛤蟆,嘴巴一張一闔地吐著氣,隱約間,似聽到一陣鑼聲漸來漸近,節(jié)奏細密,急驟,幾乎耗盡了敲鑼人平生的力氣。尾音歇處,有種奇怪的動靜又起了,蕭蕭瑟瑟,內(nèi)含金石之聲,心下正疑惑著,忽聞訇然一聲巨響,有股子大風突然呼啦啦刮了起來,裹著天,攪著地,宛若纏著黑煙的黃龍飛速旋轉著,將一條尾巴甩打著,圍著麥秸垛盤上了,越刮越猛,越旋越急,最后咣的一聲,將整個草垛旋上了天空!滿天的麥秸立刻像烏鴉一般飛翔起來!它們黑壓壓的,撲閃著翅膀,盤旋著,然后抬著麥秸畫坊,朝著八里路以外的城區(qū)倏然飛去!在場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望著那些開過片的麥秸編成的魚、蝴蝶、殘花敗柳飛著,飛著,又箭矢一般掉下了……不能呀!鏟兜車仍舊蝸牛似的自顧自爬行著,巨大的泥塊再度被掘起,又重重地砸到車兜里。在即將失去知覺的瞬間,陳士鐸抱著腦袋遑急地一滾,便轱轆轆跌到路溝里去了。
八幅羅裙腰間扎,小金蓮就在那裙邊下,走一步溫柔典雅,行二步人人可夸……苗翠岫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隨著麥秸畫一片片,一根根飄舞著,宛如天女散花,朝著天邊越飛越遠,直至伴著漫天的麥揚,被一陣颶風嗚地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