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兆喜
終于逮個機會,我?guī)е鴥鹤犹ど匣毓枢l(xiāng)之旅。
早在兒子出生前,我們就搬出了故鄉(xiāng)。近二十年了,我一直工作生活在故鄉(xiāng)之外,雖說只有四、五百里遠的路程之隔,因俗事纏身,一直沒有機會回故鄉(xiāng)走走、看看。倒也沒忘時常對兒子說起故鄉(xiāng)的人事,回憶著在那方熱土之上我所度過的難忘時光。津津樂道的莫過于牛背上的童年和打谷場上的歡樂時光,尤其夏夜的打谷場,更是那時全村男女老幼輕松休閑的歡樂大舞臺。
記憶中,夏季的晚上,人們早早吃罷晚飯,洗過澡,紛紛來到打谷場上談天納涼。一個麥季下來,打谷場平整而空曠,除去橫七豎八的石碾子,剩下的只有那南來北往的清風,正是夏夜納涼的好去處。
大人們一般都自帶凳子,而那些石碾子則成了我們這些孩子們的“寶座”。一開始是沒啥故事的,抽煙喝茶的大人們,你一言他一語說一些無主題的話。這個時候,我們便瘋野起來,分派廝殺,藏貓貓,要么攆著飄忽閃爍的螢火蟲喊著叫著……
“講古嘍講古嘍——”一個孩子突然興奮地大喊起來。呼啦啦,我們就像夜飛的鳥涌入人群中,搶占各自的“營盤”。
會講古的就是村中那么幾個人,翻來覆去的無外乎“說岳”“三國”和“水滸”。
“手抖丈八蛇矛槍,猛喝一嗓子,就聽那石板橋豁啷啷,斷將開來——”講古的人突然停頓下來,這時,就見一人顛著碎步趨身向前,遞煙、續(xù)水。吸著了紙煙,呷幾口茶水,講古的人又引領著聽眾走進那繞黑山轉(zhuǎn)白水的故事情節(jié)。
可是,能喝斷石板橋的張飛也無力拉開我們打架的眼皮,盡管打瞌睡的我們從石碾子上跌落下地,但也不肯回家去睡覺。有時迷迷糊糊正做夢,屁股上就被重重地挨了兩下,朦朧中就聽大人們吼:睡,半夜狼來把你叼了去……
如今,打谷場上的歡樂時光早已成為漂泊在故鄉(xiāng)之外的我一份奢侈的記憶。想起并樂道,只是想讓她慰藉一片懷舊的心緒,撫平一縷淡淡的鄉(xiāng)愁……
回鄉(xiāng)的汽車一路奔跑在鄉(xiāng)村大道上。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望著公路兩旁的田野上歡快轟鳴的機器和忙碌而喜悅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思緒不禁又回到了歲月的深處,想起我的母親以及母親的勞作……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土地由生產(chǎn)小組進一步承包到家庭,農(nóng)民的積極性可謂空前的高漲,而我家的生產(chǎn)勞作一下子凸顯得異常艱難。那時,父親剛由民辦教師轉(zhuǎn)成公辦教師,調(diào)入離家十數(shù)公里的鎮(zhèn)上小學教書,家校兩地來去匆匆。而我們兄妹幾個又年幼,不諳世事,屋里屋外的活計全擔在母親瘦弱的雙肩上。一日三餐的燒洗以及豬雞鵝鴨的喂養(yǎng),對于一個勤勞耐苦的農(nóng)家婦女,倒也不是多大的負擔,可是責任地上的飄糧撒種、挑抬犁耙,卻讓母親遭遇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和艱辛。
每到春播秋種時節(jié),母親的一日三餐幾乎是在莊稼地里吃的。飯是由上學前放學后的姐姐燒,然后我們兄妹幾個輪流拎上盛著飯菜的瓷缸,一路小跑送到田間地頭。不懂事的我們常常怨恨母親為什么不像別人一樣,早早結束農(nóng)活回家燒鍋做飯。母親說,人家勞力多,農(nóng)活做得快,咱家只我一人忙東忙西,不搶時間,地里的活要拖到啥時才做完呢。
清楚地記得有一年起花生季節(jié),正趕上農(nóng)歷十五六月圓的日子,母親就著亮堂堂的月光,在闃無人跡的空野摘了整整一夜的花生。多年以后,和母親說起這事,我問當時怎么不把花生弄回家讓我們一起來摘,母親說,你們上學回家還要讀書寫字,若耽誤你們學習,我還這樣勞累圖個啥呢?再說,花生綴在秧子上,朝家里擔,也太累人,把它們分開,挑起來就會省勁多了。我問她夜里在離家那么遠的荒野地上做活不害怕嗎?母親笑笑說,怎不有點心慌哩,我一邊手不停地干活,一邊在心里想著你們?nèi)蘸竽苣畛蓵?,過上好日子的光景,就感到滿心的歡喜,也就不覺得害怕了。
如果說這樣的手工活計,母親憑借著堅毅的耐力,還能夠“拿下”的話,那駕牛碾場耕田耙地純粹男勞力的粗重農(nóng)活,實實在在是難為了母親。有心請別人代勞吧,這也不是一時半刻之事,而別人家也需做著同樣的活,農(nóng)活一出來,家家都得忙。沒有退路的母親只能竭盡全力,挑起生活的重擔。那時遠不像現(xiàn)在,沒有機械,家里的整勞力,除去母親,就是一頭和母親一樣奮力前行的牛了。
雖說勞力缺乏,可是沒有哪一季延誤了莊稼的收種,家里更沒出現(xiàn)過鬧饑荒的光景,相反,因母親的吃苦耐勞,不分晝夜的艱辛付出,我們家的生活一直很寬裕滋潤。那時,我父親每月的薪水也只有幾十元錢,能支持我們姐弟幾個一路完成學業(yè),絕大部分的經(jīng)濟力量還是來自母親一雙勤勞的手和一副瘦弱而又十分堅強的肩膀。后來,農(nóng)村的條件逐步得以改善,挑抬犁耙的重活全由機器來完成,壓在母親肩頭的重擔,卸了大半,但母親并沒因此輕松下來,利用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養(yǎng)豬喂雞,千方百計增加家庭經(jīng)濟收入,有力保障了我們完成學業(yè)的支出,一路滋潤著我們的生活。
可以說,正是母親幾十年的含辛茹苦、不知疲憊地在十數(shù)畝責任地上苦累硬拼,才有了我們?nèi)缃褚率碂o憂、滋潤舒適的生活。同樣,富足而又現(xiàn)代化的今日農(nóng)村,一步步甩掉貧窮落后的舊面貌,換上新顏,更是離不了千千萬萬個如母親一般的父老鄉(xiāng)親頂烈日灑汗水辛勞的付出。
現(xiàn)在,父輩們曾經(jīng)的汗水早已在新農(nóng)村溫暖厚實的土地上澆灌出一片欣欣向榮的盎然生機,曾經(jīng)的苦難滋潤出的新生活的芬芳,正伴隨著深入改革的春風在故鄉(xiāng)的天空裊裊升騰……
到了,到了,終于踏上了讓我夢繞魂牽的故鄉(xiāng)熱土,走過村頭的石板小橋,撲進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懷抱,一顆漂泊的心靈一下子安妥了下來。一張張音容笑貌,一件件往事,一景一物,依舊從變了模樣的故鄉(xiāng)深處浮現(xiàn)了出來。還是那樣熟悉,還是那樣親切,還是那樣溫情動人。無論是同門家族,還是異姓鄉(xiāng)親,無論長輩還是晚輩,依舊那般親切熱情,純樸敦厚。東家邀,西家留,常常弄得我的雙眸和心緒一樣溫熱潤濕。只是身旁的兒子啊,完全成了局外人似的,生分,漠然,無動于情。
駐足于早已坍塌的老屋前,似乎又聞到了那飄散著誘人清香的炊煙,看到了被騰騰的熱氣輕輕擁著的灶臺上忙碌的母親,以及被灶膛內(nèi)獵獵燃燒的火苗映紅臉龐的慈眉善目的祖母,還有呼啦啦涌進涌出、快樂地叫著嚷著的年幼的我們幾兄妹……那溫暖厚實的墻壁,開滿“大紅花”“指甲花”四方的天井,以及那只常聞聲而動、歡快奔出老遠,迎接我散學歸來的大黑狗……刻錄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像放幻燈片似的,一一閃現(xiàn)在腦海眼前。如今,祖母作古,母親已逝,祖屋傾坯,物非人也非……此情此景,不禁讓我潸然淚下……
“走,帶我去田野里看看你當年放牛的場景。”兒子的催促讓我走出了黯然神傷的心緒,滿心歡喜地領著他,走上了田野,走進了童年偌大的“百草園”。釣黃鱔的葦蕩,挖野菜的荒地,戲水捉蝦的溪流……最終,和兒子并肩坐在依舊青草萋萋、兒時放牛的漫坡之上,津津樂道起當年老爸們的“牛事”。“……五谷雜糧,放牛的先嘗,就是說在莊稼成熟之初,咱們牛娃子就會偷偷地吃上嘴了。不僅吃五谷,還常常捉了魚蝦搞野炊呢。”芬芳香甜的往事,似乎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充滿鄉(xiāng)情野趣的初為人世的快樂時光?!笆遣皇悄菚r你們吃不飽飯,要到田野里偷糧食吃呀?”兒子的一句話,直問得我啼笑皆非。是呀,能說些什么呢,無論如何,兒子也無法體會出那時鄉(xiāng)下少年貧窮但卻絕不貧乏的生活情趣啊。
輕揮手,告別了父老鄉(xiāng)親,再一次告別出入夢境的心靈老家?;爻痰穆飞?,望著坐在身旁帶著耳塞搖頭晃腦沉浸在音樂中的兒子,我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感慨:兒子呀,等你一天天長大變老,到了像老爸這般懷舊的年歲,你還能不能找到一方令你魂牽夢繞、安妥心靈的老家熱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