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就夢想著做一個詩人,并且認為做詩人必須要具備幾個條件。第一,詩人在我眼里是淵博的人,讀了很多書的人,有很多知識的人。第二,我從一部電影里看到,地下工作者夫婦拍完電報后吃夜宵,我對“夜宵”這個詞很敏感,覺得詩人也應該吃夜宵。那時候我的夜宵就是一個雞蛋,寫完詩后吃雞蛋,這是無比美妙的事情,吃雞蛋又遇到一個問題,深更半夜如何敲碎雞蛋而不影響家人,我的做法是用兩本硬殼書一夾,再用屁股坐碎。有一天我正準備這么做的時候,雷聲大作,我趁著雷聲敲碎雞蛋。推而廣之,當時一個詩歌少年他所有的詩性,一開始沒想過反駁、批判,而是想和社會融為一體,行為不要顯得那么醒目,一個詩人盡自己的能力去思考如何跟當時的生活打成了一片,引起我身體詩意的聯(lián)想。
詩人一定要有詩歌老師,我最崇拜的詩歌老師是已經去世的公劉先生,他整理了民間長詩《阿詩瑪》,為這首長詩作序的時候,他說感到“吃驚”和“震動”,這兩個詞現(xiàn)在看來非常平常,而在當時那個語意荒漠化的年代,則是很少聽到的。吃驚,沒有能力、能量、自信、悟性感到吃驚;震動,一個最偉大的事件,才能感動震動。公劉先生用字造句有巨大的創(chuàng)見。我早年的詩歌寫作和微小的發(fā)現(xiàn),就是從個別的字眼中間慢慢領悟和索取到的。 那時候待人接物的本領全不知道,當時在合肥,公劉先生調到安徽來,當時稱“先生”還不普遍,我想我不在學校上學,怎么能稱他老師呢。簡單的事情犯了難,我就站在樓梯下生硬地喊:誰是公劉?誰是公劉?他答應一聲說,上來吧。我口袋里帶了好多詩稿,公劉先生一張張翻閱,我心里非常緊張,他給我倒了一杯茶,說“還能寫一點”,我感到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句首肯。后來他向《詩刊》推薦了我,說小家伙的詩寫得不錯。
以前講詩,是狹義地呈現(xiàn)在字面上的詩句,現(xiàn)在人們講究的,是詩意化的生活。詩在每個人日常行為的靈動中,不是專門的語句中。當我們表達熱愛的時候,實際上還沒有真正深入到熱愛中間,我們還必須跟我們所熱愛的事物打成一片。在強調人應該有行動力,首先是行動。當年我對人怎么行動也是一頭霧水,當我想表達對具有行動能力人的尊敬,總是在我的身外。我不是英雄,但英雄總在我的身邊,我甚至把打家具的人看成是通過行動完成使命的英雄。打家具的人向我扔過來一句話:請把斧頭拿來吧。在我接到命令之前,正躺在沙發(fā)上紋絲不動,我的身軀只是詩歌一行,無所事事。這種狀態(tài)肯定大家都會遇到,木匠師傅給我一個明確的意向,讓我改變姿態(tài)的力量,讓我立刻產生對勞動者的崇敬,謳歌了整個勞動過程。
現(xiàn)代詩的詩意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在書本中,還是在生活中?一種詩意的感覺,不論從書上看到的,還是從廣播聽說的,或者親眼所見的,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心靈在此徘徊或者停留,把它變換成詩。這是真事,一個少年在鐵路岔口站著,復興號即將進站,他卻紋絲不動,后來被人拖開。他解釋說,他想摸摸復興號車頭。我讀了這個新聞認為很有詩性,如果一個孩子想撫摸正在騰飛的巨龍,那巨龍真的從天上降下讓孩子摸下,該有多么壯觀。少年的舉動,是否擾亂了鐵路線上的正常工作,的確不在詩意考慮范圍之內。 再比如衛(wèi)星總是上不了天,查找原因時,有一位科學家說,是不是燃料裝太多了。許多人認為這個疑問可笑,后來果然是燃料裝太多了。我聯(lián)想到,一個戰(zhàn)士為什么不能最后到達勝利彼岸呢?可能身上帶的干糧偏多,甚至可以說,這個戰(zhàn)士如果丟掉自己的一條腿,他就能爬到終點。大科學家把一個看上去內在事物靈感的察覺為瞬間的多余,這就叫詩性,試圖涉及詩的意境從何而來。
我的確會長時間喜歡少兒心理,也對他們的行為做些研究。兒童心理如果能把它進行到底,有的時候就會別有洞天。春天的小河不見的時候,千萬不要說小河干枯了,要說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在一個詩人看來,任何名詞比如小河、大海、大自然、勇敢、春天,都是一個存在著的事物,不會徹底融化,只會躲起來,讓你暫時看不到它。我們不要躺在前人總結的現(xiàn)成詩性上面睡大覺,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這些動人的故事不僅屬于中國,甚至屬于世界。中國詩歌有一種慢慢改變事物的韌性和一種英雄氣概,但是這種英雄氣概又不保密,作為文化遺產被每一個愛學習的人所知悉,世界上的人都知道,詩歌所要關心的憂患我是贊成的,詩人多少還是要有一點憂患意識的。當代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關心我們心靈中的詩歌奶酪——或者動,或者不動,或者防止別人動它,或者通過共同努力去重新創(chuàng)造這塊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