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父母老了,老到了
孔老夫子沒有定義過的年齡
父親的老年斑,似一張古地圖
而母親殘留的白發(fā)
仿佛剛經(jīng)歷過一場風雪的浩劫
他們趔趔趄趄,趔趔趄趄
搖晃在長安街上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要摔倒
我們一起去看燈會
我的左臂挽著母親,右手攙著父親
在人群里艱難地挪步
那些花枝招展的燈,在父母的眼里
恍若隔世,絢麗的燈光
探照在他們臉上、身上
像發(fā)現(xiàn)兩件黃土高原出土的文物
一路上,他們都緊抓著我
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永遠走丟在
茫茫人海之中
我原以為,那些古裝的戲劇
早已在城市作古
要不是老父母,也許這一輩子
我都不會走進戲苑
現(xiàn)在,我們坐在戲臺下
聽那些鑼鼓驚心動魄地敲響
一會兒又轉為弦樂婉轉,絲竹悠揚
白臉黑臉,生末凈旦
公子落難,小姐癡戀
小人得志,忠良被陷
故事老得沒父母牙多
卻看得兩人發(fā)呆
臺下不斷爆發(fā)出掌聲和叫好聲
最后,自然是明鏡高懸,冤案昭雪
安良除暴,情侶團圓
直到舞臺放亮
兩個人還癱在座位上
說實話,我有點愛上了戲里的小姐
并且真沒想到,那些古老的唱腔
還能把我也打動得無微不至
如果不是我也老了,就是世間的真情
被我輕看。當我一手牽一個老人
走出大門,發(fā)現(xiàn)滿街的燈籠格外火紅
我看見,兩個老人還老淚未干
好像我們不是看了一場戲
而是剛剛哭墳歸來
到了省城,父母就成了鄉(xiāng)巴佬
他們的許多人生經(jīng)驗,都變得失效
不能吐痰,不能大聲說話
就是回到家里
也不能隨便抽煙
過馬路的時候,我得拽緊母親
怕她闖紅燈,又擔心綠燈的時候
她搖晃著走不到對面
父親想不通,為什么給小狗穿衣服
母親也不明白,怎么會讓狗叫媽媽
樓高得眼暈,蓋那么多做啥
車多得像螞蟻,人比螞蟻都多
為什么到晚上街道上都不關燈
不知從哪里來的不停歇的嘈雜聲
東南西北,兩個人誰也分不清楚
好像一轉身就會走丟
日月星辰,一顆都不能清楚地看到
父親每到抽煙的時候,就走到樓道
一邊抽,一邊望著外面發(fā)呆
母親在街上走的時候,有一次
我回頭,瞥見
她趁我們不注意,偷偷地
將一小團衛(wèi)生紙
塞進道路邊的綠籬中
媽媽知道土撥鼠,也聽說過穿山甲
當我說火車可以在地下奔跑時
她并不感到好奇
她不喜歡坐扶梯,覺得那一節(jié)節(jié)涌過來的
像波浪,讓她頭暈眼花
也不讓我攙扶,執(zhí)意要自己走步行臺階
她攀著欄桿,身子斜過來
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下
仿佛一腳踩空,就人仰馬翻
旁邊的人流,有人詫異地看我
好像我在教一個老太太
做腿腳功能恢復的功課
而爸爸已乘著電梯下到底層
站在邊上望我們,一步也不敢走遠
他抱怨媽媽沒用,像個累贅
媽媽耳聾,況且又在嘈雜的人群中
總算上了車,并且有人讓了座位
我從反光的玻璃上,看見兩個人
都一臉疲憊和茫然
地鐵在隧道里奔跑,他們一點都
不知道終點
終于費了半天時間,又鉆出地面
媽媽喘著氣問我,為什么要把她
領到地下“受罪”
我突然有點傷感:這一次我領了回來
還有多久,他們?nèi)チ说叵?/p>
卻再也領不回來
不要說孝敬,我不配
我想說的,那是愛
當爸爸的老年斑,有一小塊
長在了我的額頭,媽媽的耳聾
傳染給我的一只耳朵
怎么可以用“孝敬”,膚淺地
解釋那一串螺旋式密碼
媽媽已老到一種境界:返璞歸真
孩子般隨心所欲,又菩薩般安詳澄明
而爸爸,煉獄的大半生
讓他持重,世事洞明
像一堵殘損卻厚重的墻
擋在路口,讓我暫時不去想死亡
那一望無際的荒涼
當我不斷對人說起:老父母還活在人世
我感到多么幸福和年輕
父母種了一生地,把“愛”
種在了子女的心上
這應是他們最好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