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塞爾·克萊爾曼
阿塞爾·克萊爾曼
(Acel Cleermans)
阿德萊依德·德艾爾林
(Adélaide de Heering)
在表現(xiàn)精神的種種意象中,最著名的無疑是那座漂浮的冰山。海面上的部分代表了意識,浸沒在大海中的部分代表了潛意識,意識的部分比潛意識的部分要小得多。這幅圖像出自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之手,現(xiàn)在它已經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如今,有很多學科都在試圖研究潛意識。其中顯然包含臨床心理學(尤其是精神動力學方法),以及社會心理學、社會學、認知神經心理學,甚至市場營銷。人們常說是潛意識主導了我們的心智和行為,這種觀念又被迅速發(fā)展的人工智能所激化,因為人工智能完全沒有意識,卻能在圍棋、國際象棋等領域中表現(xiàn)出超越人類的水準。這樣看來,我們對世界產生的意識無非是某種副產物,它的主導力量難以被我們辨識。
直到今天,潛意識論仍然廣為流傳。它就像催眠術、僵尸和吸血鬼一樣,讓我們感到人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行為,而我們似乎就喜歡這樣的故事。然而,對于那些不受我們掌控,卻能操縱我們的力量,我們同樣也感到恐懼。
首先來回顧一下美國人詹姆斯·維克里(James Vicary)在1957年做過的著名研究。維克里聲稱,在電影放映時插入一些“閾下圖片”(一閃而過,無法有意識地清晰辨識出的圖片),就能促使觀眾購買更多的可口可樂和爆米花。盡管維克里的研究后來被證明純屬編造,但是意識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操縱的觀點,卻已經深入人心。20世紀80年代末,英國發(fā)生過一起著名事件。一些父母對搖滾樂手奧齊·奧斯本(Ozzy Osbourne)提起了訴訟,指控他在一首歌曲中插入了邪惡的信息,倒放時就能識別出。這刺激了很多孩子實施自殺行為。在同一時期還誕生了一整個“閾下磁帶”產業(yè),在使人放松的原聲音樂中插入聽不見的語音信息,試圖讓收聽者停止吸煙、學會中文或者成功減肥。
除了這些把戲之外,數(shù)量眾多的研究還帶出了這樣一種觀點:在潛意識中處理哪怕很復雜的信息都是有可能的。這其中最明確的證據(jù)來自病理學研究,而最不可思議的案例就是盲視綜合征。
20世紀70年代,英國科學家尼古拉斯·漢弗里(Nicholas Humphrey)最先在獼猴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種綜合征。隨后,另一位英國學者拉里·維斯克蘭茨(Larry Weiskrantz)在人類身上也觀察到了同樣的現(xiàn)象。盲視綜合征一般發(fā)生在大腦血管受損之后,特征是枕葉部分或全部受損,這是初級視覺皮層所在的區(qū)域。患者自述已經失明,但他們往往還能完成一些似乎需要具備視覺意識才能完成的任務,例如避開前面的障礙物,或者在碰到想要抓住的物體之前就讓手掌做出相應的動作,盡管他們自我報告說,并沒有察覺到物體的存在。此外,在猜測面前的物體時,他們的表現(xiàn)也比隨機猜測更好。
這些獨特的現(xiàn)象表明,即便不借助意識,視覺的許多功能也能運行。不過,同樣的現(xiàn)象會發(fā)生在健康人身上嗎?或者進一步說,除了處理某些信息之外,潛意識是否在認知中扮演了某種角色,從而成為我們心智真正的參與者?
尋找潛意識
潛意識這個概念誕生很晚,因為弗洛伊德的工作才廣為人知。但是,德國哲學家愛德華·馮·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在1869年就出版了《無意識的哲學》,并在30年后啟迪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當符合科學范式的心理學剛剛萌芽時,《無意識的哲學》就引發(fā)了研究人員的興趣。
受此啟發(fā),美國實驗心理學的兩位先驅查爾斯·桑德斯·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和約瑟夫·賈斯特羅(Joseph Jastrow)于1884年開展了一項研究。他們對受試者的手指施加壓力,并詢問這個指頭受到的壓力比另一個指頭受到的大還是小。受試者(其實就是他們兩人)還要對自己的答案打分,用四個等級表示自己對答案的信心。皮爾斯和賈斯特羅證明,即使在他們本人對答案沒有任何信心的情況下,人們分辨壓力之間微小差異的能力還是比隨機猜測強。換言之,或許在意識缺席的情況下,知覺也能作出準確的判斷。
1898年,蘇聯(lián)心理學家鮑里斯·席德斯(Boris Sidis)也做了一項類似的試驗,他要求受試者判斷遠處的一個符號是字母還是數(shù)字。他指出,即使受試者報告無法辨認圖像,甚至感覺自己什么都看不見,在選擇最終的答案時,大多還是能答對。
這些研究在當時就有爭議。直到20世紀70年代,這個領域才迎來了新的研究成果,其中的先驅就是英國心理學家安東尼·馬賽爾(Anthony Marcel)。馬賽爾的研究采用了實驗心理學家非常熟悉的一種技巧,也就是所謂的啟動效應。它的原理非常簡單,當人們事先觀察或接觸過一個刺激或與之相關的刺激,之后就會對這個刺激更敏感。例如,要求受試者判斷“醫(yī)生”是不是一個詞時,提前幾百毫秒讓他看到“護士”這個詞,他的判斷就會變得更加輕松。畢竟“護士”的詞義和“醫(yī)生”的詞義有關聯(lián),因而能在處理“醫(yī)生”這個詞時提高敏感度。
借助這種方法,馬賽爾證明了啟動效應很容易影響受試者,哪怕受試者并沒有意識到這個過程。為了確保啟動刺激不可見,馬賽爾借助了一種遮蔽技術,也就是在啟動刺激出現(xiàn)之后為它加上一層可見的、順序混亂的字母。稍后我們再討論這個非常核心的問題,也就是它如何確保受試者沒有意識到啟動刺激的存在。
比利時心理學家丹尼爾·奧朗德(Daniel Holender)在1986年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批評馬賽爾的研究方法不合理,進而反對他的研究工作,甚至反對整個專注于閾下知覺的研究領域。
20世紀80年代中旬,大腦成像技術的誕生使行業(yè)發(fā)生了改變。1998年,法國的斯坦尼斯拉斯·迪昂(Stanislas Dehaene)及合作者們發(fā)表了一項研究,首次揭示了閾下刺激啟動效應的底層神經機制。2005年,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的約翰-迪倫·海恩斯(John-Dylan Haynes)和杰蘭特·里斯(Geraint Rees)證明,即使對于一個受試者自述沒有感知到的刺激,我們也有可能識別它在視皮層中激發(fā)的大腦活動,其精度足以輔助受試者在二選一中確定到底是哪一種刺激。正如比利時根特大學的馬賽爾·布拉斯(Marcel Brass)和同事在2008年證明,我們甚至能夠在受試者尚未意識到自己的選擇之前(提前多達十秒)預測選擇的結果。
這些研究表明,仔細分析大腦活動,我們有可能對閾下知覺信息進行重構,甚至預測未來的行為。我們該為此感到驚訝嗎?如果說我們的心智活動完全由大腦活動以及它與自身、世界和他人的相互作用所構建,那么很顯然,我們或許能夠在大腦活動中找到意識的根源。
許多社會心理學研究也表明,我們的大多數(shù)行為都植根于意識機制。例如在2008年,美國科學家勞倫斯·威廉(Lawrence William)和約翰·巴奇(John Bargh)證明,只需要在手里拿著一杯冷飲或者熱飲,就能影響我們對面前的人的印象。在2012年的另一項研究中,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阿塞爾·斯克拉(Asael Sklar)和同事們證明,即使我們沒有意識到所展示的數(shù)字,也能用它們完成簡單的數(shù)學運算。最后一個案例是,荷蘭科學家阿普·迪斯特赫什(Ap Dijksterhuis)于2006年發(fā)表的一項研究表明,對于像買房子或買車這樣的復雜決策,避免有意識的思考反而能作出更好的選擇。
質疑
一些科學家認為,這樣的研究證明我們能夠“在潛意識中思考”。也就是說,認為潛意識系統(tǒng)能夠像意識一樣對信息進行處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潛意識或許能夠處理外界呈現(xiàn)的符號,例如數(shù)字或單詞,然后判斷它的含義。精神分析認為潛意識就像一個容器,裝滿了我們的沖動、未滿足的欲望和創(chuàng)傷回憶,這一切都被抑制,讓意識過程得以保持完整;而認知科學和社會心理學有時候將潛意識描述成整體當中的一個“系統(tǒng)”,其中的自發(fā)活動可能輕易影響我們的行為。
描繪出這樣一個“強大”的潛意識,自然引起了方法上和觀念上的爭議。在這個領域中,有數(shù)量眾多的研究從未被成功重復,顯然,這說明這些研究的有效性令人懷疑。也正是這些失敗引發(fā)了心理學上的可重復性危機。
強大的潛意識本身也同樣引來了批評。例如,在1992年出版的著作《重新發(fā)現(xiàn)心智》中,美國哲學家約翰·塞爾(John Searle)直接批評了弗洛伊德的象征性的潛意識。他指出,想象一個運作方式與意識完全相同,卻沒有意識的潛意識是荒謬的。塞爾認為,要清晰地描述潛意識,唯一可能的方式就是使其進入意識,他稱之為“連接原則”(principle of connection)。
后來,英國華威大學的認知心理學家尼克·查特(Nick Chater)也對“深層”潛意識的觀點提出了批判,他認為事實恰好相反,“精神是平的”,每一個精神活動都是一次瞬間的創(chuàng)造,然后進入大腦活動,而不是潛意識處理的結果。在2006年出版的《新的潛意識》(Le Nouvel Inconscient)中,法國神經科學家里昂奈爾·納卡什(Lionel Naccache)為豐富、完善的潛意識活動進行了辯護,同時對弗洛伊德的觀點提出了批評。他并非全盤否定弗洛伊德,而是補充了一些觀點,指出所謂的壓抑,或者說象征性的潛意識,與認知神經科學所了解的知識相悖。
意識之外
對潛意識的不同觀點可以總結為以下問題:如果說潛意識執(zhí)行著與意識完全相同的功能,那么意識究竟有什么用?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僅需要十分了解意識的功能,也需要了解它的機制。今天我們還遠遠沒有達到這樣的水平。不同理論爭鋒相對,卻沒有一個能夠給出一種確定性的解釋,幫我們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
將現(xiàn)有的理論一一排序是不可能的,但是將理論區(qū)分成兩種類別也許有幫助。第一類理論建立在這樣一種觀點上:意識是一種基于神經表征(相當于一套特定的神經活動組合,表明對應的信息是如何在心智中被呈現(xiàn)的)的屬性,例如不隨時間變化的穩(wěn)定性,或者循環(huán)過程模型中展示的周期循環(huán)性。但是,這些理論都難以解釋有意識或無意識的信息處理過程有什么差異。
反之,第二類理論的基礎是意識取決于特定的神經機制。其中之一便是全局工作空間理論,這或許是目前接受程度最廣的理論。該理論認為,在大腦皮層有一套神經網絡,這個網絡的基本功能是讓神經表征能夠被整個大腦感知,當某個神經表征發(fā)生在這個網絡中時,它就變成了意識。
那么,潛意識就是除此以外的信息處理過程,也就是那些沒有進入這個神經網絡的信息處理過程。理論還區(qū)分了閾下處理和潛意識過程,在閾下處理過程中,刺激還不夠強,沒有足夠的能量進入全局工作空間。另外還有前意識(通常認為介于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處理過程,這個刺激足夠強,但是由于我們沒有對此分配注意力,它仍然沒有進入意識。
美國哲學家戴維·羅森塔爾(David Rosenthal)還提出了高階思想理論,他認為當主體意識到一個精神表征的時候,表征就成為了意識。換言之,存在一種(潛意識的)“高階思想”,即“我意識到我存在于這種精神狀態(tài)”,讓精神表征成為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看來,意識就像雷達之類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持續(xù)觀察、分析著大腦活動的狀態(tài)。
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存在什么樣的關系,潛意識又是如何分布,具有什么樣的結構,這些問題還遠未得到解答。最近,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梅根·皮特斯(Megan Peters)和霍肯·勞(Hawkan Lau)對87位學者進行了非正式的問卷調查,他們發(fā)現(xiàn)雖然有94%的人認為,大腦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處理信息是有可能的,但僅僅三分之一的人認為閾下信息的處理很好地得到了試驗證明。
的確,盡管病理學無可辯駁地證明了復雜的潛意識處理過程是可能的,在健康人身上進行的試驗卻沒什么說服力。對無意識認知的研究表明,這些試驗在方法上存在重大缺陷。
方法上的失敗
研究者們面臨的最主要的質疑在于,他們能否證明,在試驗中意識確實沒有起作用。然而,證明意識的缺位本來就是不可能的,而且無法證明不等于它不存在。另一方面,我們有時候會忘記,對于健康的受試者來說,“關閉意識”是不可能的——哪怕我們嘗試用他們什么都察覺不到的方式與之互動,受試者的意識也會一直參與其中。因此,要想構建一個試驗場景,讓受試者的行動完全如同僵尸一般,這根本就是一個幻想:受試者看到的每一個光斑,都會不可避免地同時激發(fā)意識過程和潛意識過程。
方法論的第二個失敗在于,當我們用測試評估受試者是否意識到了事物的某種狀態(tài)時,他們對這些測試是否足夠敏感?這里必須區(qū)分主觀報告和客觀測試。主觀報告即向受試者提問,讓受試者報告自己對刺激的主觀體驗(看見/沒看見),這種方式很難量化,并且容易受到個人偏見的影響。另一方面,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理查德·尼斯貝特(Richard Nisbett)和蒂莫西·威爾遜(Timothy Wilson)在1977年提出,我們的口頭描述常常與自身的心理狀態(tài)并不一致。這樣的論斷讓我們懷疑,當我們向受試者提問的時候,他們的回答能否準確描述自身真正的精神狀態(tài)。
由于這些困難,不少研究者轉而采用另一種方式來評估一種外部刺激是否進入意識。研究人員要求受試者在刺激出現(xiàn)的時候作出行為上的反應,例如用手指按壓來回答一閃而過的數(shù)字是比5大還是比5小。
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的測試方式,都面臨著一個尖銳的問題:這些措施是不是排他的、徹底的?換言之,研究人員的測試能否確保評估意識的措施評估的僅僅是意識的內容,而不是其他的內容(排他性),并且能夠評估意識的全部內容(徹底性)?例如,口頭報告就可能不具備徹底性。另一方面,強迫辨別任務等客觀測試方法有可能不僅受到意識內容的影響,還受到潛意識內容的影響。
要想將辯論再推進一步,一種方式就是假設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邊界是流動的,它很容易受學習過程的影響而發(fā)生大幅度的改變,并且在一生中都具備彈性。
流動的邊界
我們以駕駛汽車為例來解釋。在車子啟動階段需要有意的控制,需要意識的介入,但這一過程逐漸被一系列的自發(fā)行為所取代。自發(fā)的駕駛十分流暢,一個熟練的駕駛員能夠毫無困難地一邊驅車行駛在道路上,一邊和身邊的乘客聊天。在這樣的情況下,意識不完全是缺失的,更像是可選擇的。但是這種情況與閾下感知十分不同,它促使我們反思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關系,即在不同的時間尺度上,我們對世界的有意識感知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這有點像一條河流,隨著時間的推移,河水的流動也在塑造著河床;自發(fā)的信息處理也是一樣,它既發(fā)生在我們的精神世界中,又改變著我們的精神世界。
要想辯論更有意義或許還需要持續(xù)發(fā)展技術,將大腦過程可視化、量化。今天的大腦成像技術,尤其是某些分析方法,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碼大腦活動,為探索無意識和意識處理過程之間的關系提供美妙的可能。
2018年,在日本京都的國際先進通訊技術研究所,文森特·塔斯切羅-杜姆切爾(Vincent Taschereau-Dumouchel)和同事們證明,只要記錄患有蜘蛛恐懼癥的人的大腦活動,同時要求他們嘗試通過思想控制屏幕上一個圓圈的大小,就能減輕焦慮。受試者們沒有注意到,圓圈的大小是隨算法控制而變化的。算法實時追蹤他們大腦中的活動,觀察一個與蜘蛛相關的神經通路的活動變化。換言之,通過這種神經追蹤方法,我們能夠通過抽象圖像有意控制潛意識活動。這樣的方法無疑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潛意識,同時更深入地了解意識本身的機制。
(Scientific American中文版環(huán)球科學授權南方周末發(fā)表,戚譯引翻譯,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