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中的 鼠藥

賀欣

卡薩伊河（Kasai）自南向北，在剛剛流入剛果之處，東岸住著樂樂部落（Lele），西岸是布松部落（Bushong）。兩族同種，共用一種語言，房屋、衣著、手工藝品的風格也類似，但兩個部落之間的經(jīng)濟發(fā)展卻差別很大：樂樂窮，布松富。不管樂樂人做什么，布松人都能做得更好。樂樂人生產(chǎn)的東西主要用于自給，而布松人的產(chǎn)品主要用于交換。技術差別也明顯：樂樂人不像對岸一樣用網(wǎng)打魚。雖然這些網(wǎng)可以大大提高產(chǎn)量，但樂樂人基本上不會在長期設備上做時間和勞力的投資。在農(nóng)業(yè)上，布松產(chǎn)品多樣，同一時間栽種期更密。在法律和秩序上，樂樂族內(nèi)散布著像城堡一樣的村莊，各自為政，沖突頻繁。即使在各村之間穿行，或到森林里找食物，都經(jīng)常遭到攻擊或者綁架。而布松這邊卻基本上沒有這樣的事情。

什么原因導致了兩地經(jīng)濟發(fā)展的差異？顯然不是種族、文化和地理。也不是無知——樂樂人知道對岸使用的所有工具，他們甚至更喜歡買槍。研究者發(fā)現(xiàn)，真正的原因是17世紀的時候，布松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政治強人，建立了一個王國和金字塔式的政治制度，開始征稅，并由警察執(zhí)行法律。后來，元老院的出現(xiàn)，制約了政治領袖的權力，所有決定必須在聽取元老院意見后做出。布松甚至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就發(fā)展出了陪審團制度。有了中央集權的國家、法律與秩序之后，技術被用于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革命引發(fā)經(jīng)濟革命。而對岸的樂樂族，由于缺乏這樣的政治制度，幾百年來還是老樣子。

這是法律與發(fā)展中的一項經(jīng)典研究，貢獻不必贅言（引自Daron Acemonglu and James A. Robinson, Why Nations Fail）。這里想強調的是它的兩相對比的方法。竊以為，這是最有效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之一。科學研究的根本在于探尋因果關系。自然科學研究的做法是在實驗室里控制無關的變量，從而有針對性地檢測特定變量的影響。但社會科學研究不同，很多題目不便在實驗室做；而在真實的社會里，外在因素的干擾太多。因此需要引入不同的研究方法，其中個案觀察方法較為常見。也許是受到費孝通先生的影響，個案研究的方法在我國社會科學界影響甚大，在人類學中用得尤其多。研究者需要進行田野調查，從個案中找到因果關系，靠的是深描，是對細節(jié)的刻畫。另一個方法是比較，將兩個其它因素大致相同的實體進行對比，找到影響差別的因素。相比單一的個案研究對象，比較方法雖然工作量有所增加，但說服力大大提升。這恰恰就是上述研究做的：地理、氣候、文化、語言、種族都一樣的兩個部落，其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差別是經(jīng)濟發(fā)展差異的主因。

道理很簡單，如果想證明一針毒藥打到白老鼠身上會致命，可以找一只白老鼠來實驗。這時，需要描述這一針打下去前后的對比——它之前活蹦亂跳，打了之后，開始抽搐、眼睛翻白、呼吸急促、渾身顫栗等等。這些細節(jié)的描述基本上證明了這一針的作用。但如果找的是兩只同樣的活蹦亂跳的白老鼠，一只打了藥，另一只沒打，事后打的死了，不打的依舊活蹦亂跳，結果不證自明。兩相對比，雖然多用一只老鼠增加了些許成本，但證明的負擔卻大大減輕。

這就是為什么法律社會科學上會有那么多的兩相對比的研究。有關法律的起源，施瓦茲（Richard Schwatz）研究過以色列復國早期的兩個小聚居區(qū)，兩者起初各方面都相似，都沒有法律，但其中一個后來經(jīng)濟發(fā)展得更快，社會分工增加，人際關系更復雜了，原本用于處理糾紛的道德規(guī)范基本上不起作用時，就出現(xiàn)了正式的法律和糾紛處理機制。他得到一個很簡單但同時又很重要的道理：當?shù)赖乱?guī)范不足以解決糾紛時，法律就會出場。同樣是談法律的起源，另一種描述要復雜得多：家庭、私有制、國家……相較之下，采用兩相對比的方法顯得清晰明了、言簡意賅。

細心的讀者會看出，這些成功的對比有兩個特點。第一，對比的兩個事物具有足夠的相似性。不管是卡薩伊河口的兩個部落，還是以色列的兩個聚居區(qū)，都有足夠多的共性。這是因為，相似物之間的比較，不同的因素所起的作用容易凸顯?？梢哉f，兩者越相似，成功的可能越大。法學曾經(jīng)被批評為缺乏科學性，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當時占法學重要一席的比較法學還不得要領。兩個國家的政治、歷史、民情、法律制度都不同，只盯著法條的相似性來比較，等于將法條剝離于其賴以生存的制度環(huán)境，顯然缺乏說服力。換言之，本來法制是一個立體世界，簡單的比較法學只是對比兩者的表面，表面下面的豐富內(nèi)涵卻被忽略了。第二，兩相對比，必須要找到能夠解釋兩者差別的關鍵點。白老鼠被注射的致命毒藥太明顯了，因而容易讓人忽視這個問題：關鍵點并非都是一望可知的。剛果兩部落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差別是由政治法律制度決定的，以色列聚居區(qū)的差別是由社會發(fā)展的程度和有無法律解決糾紛決定的。任何兩件事物放在一起，都可以比較，也都無法比較。關鍵是看從哪個角度進行比較。

紙上得來終覺淺，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2000年初，我找到兩家法院，一家在沿海地區(qū)，一家在內(nèi)陸，想做一個對比。當時英文世界對我國法院的研究基本上剛剛起步，而我對法院的了解還十分懵懂。我開始從英文文獻入手，發(fā)現(xiàn)其它國家的法院研究中，有很多研究案件數(shù)量的變化與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發(fā)展關系的論文，于是花了大量的時間去收集和分析各類型案件的數(shù)量差別。案件數(shù)量的差別的確存在，但問題是：什么因素決定案件數(shù)量的變化？越深入研究，影響的因素越多。法律的變化、經(jīng)濟的發(fā)展、法律意識的增強、法院的動作更有效率、訴訟費的變化，千頭萬緒。要命的是，找不到一個決定性的因素。文章勉強寫成，投稿后評審人雖然同情我收集經(jīng)驗材料的努力，但卻不認為有醒目的發(fā)現(xiàn)。甚至有一位摯友斷言這篇文章不能這么做！

千磨萬難之后，才隱隱發(fā)現(xiàn)財政上的差別也許是關鍵。內(nèi)陸地區(qū)法院的財政預算不足，甚至要向當事人征收超額的訴訟費，要求執(zhí)行申請人提供車輛、油費和差旅費。為了填補預算，法院還主動去找案源，以至于許多案件收來容易，解決困難。財政不足，設施和人員素質都跟不上，導致當事人怨聲載道，司法改革的措施往往大打折扣。而沿海地區(qū)法院的預算相對充裕，不多收一分訴訟費，不僅不會主動找案件，反而想辦法推掉難辦的案件，更不會向執(zhí)行申請人要差旅費。司法改革的措施當然也落實得有模有樣。于是，原來的寫法基本上推倒重來。

在一定意義上，所有的研究都是在比較。研究中國法治，無時不是在與其它法域的法治展開比較。就是僅給一只老鼠打針，也需要對打針前后進行比較。時至今日，以深描為主的人類學也開始流行比較的方法。做法是考察世界某個中心的理念在傳播到不同地區(qū)后的實踐有什么差別，以及是什么力量塑造了這種差別，而不是死盯著一個地方。兩相對比顯然是常見和有效的方法，但也要小心上面所說的陷阱——你找到了致命鼠藥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