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不到大志是為了讓我眼睜睜看著他向下跳,才來找我的。他在遺囑里寫到我,說他的死和我無關(guān),并把他最喜歡的那只斗牛犬送給了我。這么多天過去了,我每每出去遛那只狗的時候,都會想起他,想起他最后一次找我。
那一陣子我不想見人,誰也不想見,何況是大志。不愿見大志,是他這幾年混得好,我沒臉見他。反過來說,他就是想看看我有多慘,好滿足他的虛榮心。聽到他在電話里和我問好時,我就是這么想的。從小到大,他處處和我比,非要比過我才肯罷休。有時我竟覺得,要是沒我,他也不可能混成這樣。我們倆在一個村子里長大,后來我們又同時考上了大學(xué),去了同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離家那天,村口鞭炮齊鳴,不少父老鄉(xiāng)親出門相送,我們笑得合不攏嘴,感覺世界正在我們腳下。在這之前村子里還從沒走出過大學(xué)生,我們倆算是開天辟地。至今我仍記得大志看我的眼神,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上了大巴車之后,田野和村莊被我們狠狠地甩在了身后,大志和我久久沉默,彼此凝望,我看到他眼圈紅了。我們倆心靈相通,正在真誠地祝福彼此。不過這樣的好兄弟并沒做多久,我們已經(jīng)心照不宣地開始了另外一個賭約,看誰混得好,在陌生的世界看誰混得好。之前我們比學(xué)習(xí),接下來我們要比的就是看誰掙更多的錢,有更高的地位。后來他贏了,贏得很徹底。他不僅贏了我,還贏了他自己,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在他最得意的時候,他卻選擇從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像是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
上次見他還是在三年前,我記不太清了,那也是我們生平第一次吵架,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分開后,我已經(jīng)想好了,從此再也不相見,橋歸橋路歸路。這也是后來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感到錯愕的原因,我也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聯(lián)系我的。那次吵架其實(shí)也沒具體的緣由,他感覺我處處和他作對,當(dāng)然我也是有意的,我就看不慣他張狂的樣子,那時候他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已經(jīng)開始了四處演講之路。他的主業(yè)是在淘寶上賣旗袍,賣得不錯,生意紅火,可他志不在此,他想當(dāng)馬丁·路德·金那樣的人,對全人類說出那一句,我有一個夢想。其實(shí)在我說他癡心妄想的時候,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個人注定屬于舞臺,他是個天才,天才演說家,我這么說自有一番道理,事后也證明我是對的。
他坐在我對面,我們一人一瓶啤酒,可他手里的啤酒就是他的麥克風(fēng),有那么一剎那,我感覺他不是和我一個人在說話,而是面向更多的人,甚至是全人類。我嫉妒他,甚至有點(diǎn)怕他。他語氣鏗鏘,我對他所說的任何一句都感到不屑,他突然把酒瓶摔了,怒目而視,用濃重的鄉(xiāng)音告訴我,你他媽的就看不得我好,我瞎了狗眼才認(rèn)你做兄弟。我反唇相譏,你也配?你他媽的就是癡心妄想,你不知道你那些愚蠢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后來他就把飯桌給踢了,當(dāng)時我們是在露天大排檔吃的飯,只有我們倆,要是有第三個人的話,也許我們會動手干上一架。分開后,我們沒再來往。他參加了一個全國性的演說比賽,上了電視,那個節(jié)目關(guān)注度超高,他一戰(zhàn)成名。從此他邀約不斷,頻頻現(xiàn)身各大電視臺。他離馬丁·路德·金越來越近。他的很多消息都是老家那些朋友告訴我的,還有人想借靠近我來靠近他,在他們眼里我們倆好得像一個人,也許不少人根本分不清我們倆誰是誰。
他約我出來,讓我陪他走走,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他說他就在我家樓下,我不答應(yīng)也不成。我搬過好幾次家了,他還能找到我,看來他為了找我沒少費(fèi)心思??伤瓷先s像是不經(jīng)意路過,順便來看看我這個倒霉蛋。我說,你這么素面出門,不怕被粉絲們在大街上認(rèn)出來嗎?他沒說話,這很不像他,他喜歡說話,更不會輕易在話鋒上認(rèn)輸?shù)?。他就是靠說話揚(yáng)名立萬的,那張嘴也因不停說話,像刀鋒一樣薄。他小時候不這樣,至少在我印象里不這樣。記得我比他能言善辯,他總是在說話上吃虧,他還曾說過,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上了大學(xué)后他就變了,煥然一新,聽說他為了訓(xùn)練自己,常常跑到公交車上當(dāng)眾演講,還曾被人當(dāng)成精神病趕了下去。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說起這些來,讓他更理直氣壯,每個成功的演說家都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風(fēng)雨之后方能見彩虹,他這么說他自己。不過那天他卻莫名其妙地沉默,感覺像是我是去找他一訴衷腸似的。
我們倆去了全城最高的餐廳,名字叫凱撒餐廳,視野開闊,像是站在山頂上,睥睨這個城市。他喜歡來這里,不過并不經(jīng)常來,自從他小有名氣后,就很少公開露面了。這一次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出來,是為了見我,他這么說的時候,自嘲了一下,說然而并沒什么不同,沒一個人認(rèn)出他來,我們對自己總是充滿美好的想象。他還講了笑話,說我們倆都是高人,高人就該在這么高的地方吃飯。他的確讓我刮目相看,幾年未見,他沒那么張狂了,也比之前更幽默,說出的話總讓人浮想聯(lián)翩。
他沒怎么把我當(dāng)回事,對我說什么話毫不在意。也許是我的急不可耐讓他最終什么也沒說。當(dāng)他離開餐桌走向天臺的時候,我以為他要開始演說了。也許是常在聚光燈下的緣故,他給人的感覺,就像總有個電視鏡頭對著他。他向天臺走去的每一步都像是排練好的。他轉(zhuǎn)頭看我,我感覺他就是馬丁·路德·金。之前所有的沉默就為了這一刻。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他可能要對我說一番肺腑之言。這一幕被我一次次想起,這是大志生命中最后的時刻。不過他并沒開口說話,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子,對我歉意地一笑,這樣笑,就像是在說對不起,和我說對不起,和這個世界說對不起。正當(dāng)我向他走去時,他卻猛然舉起一只胳膊來,像是舉起一把劍,高高舉著,隨后翻身跳了下去。
其他人開始喊,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后來我想,他把一切都想好了,只是沒把該說的話說出來。他沒這么做也許有兩種可能,一是想說的時候突然感覺沒必要說了,二是他找錯人了,又不愿將錯就錯。
二
我一度想把那只斗牛犬送給別人。它憂戚的樣子很像大志在憂國憂民。我想忘了大志,重新開始。這只狗的存在讓他陰魂不散。也許這是大志的初衷,他正在另一個世界嘲笑我呢。我還是沒把它送給別人。這只狗除了有點(diǎn)像大志,更像我,我們同病相憐。它胖得走不動路了,還在不停地吃,我也是。
它叫希曼,我也知道為什么叫希曼。宇宙的巨人希曼,是我們小時候常愛看的動畫片,我們都喜歡。希曼這個大英雄到來之前,總要舉起自己手中的劍,大聲喊,希曼來了,身后金光閃閃。我也因此明白大志跳下去之前,為什么會舉起自己的胳膊,他是想喊一句希曼來了。
又過了一陣子,馬曉記來找我。她也像大志一樣非要見我不可。她是大志的妻子,是他第二任老婆。他成名后就和前妻離婚了,這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在大志的葬禮上見過馬曉記,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她。一見她,恍然明白大志的死也許和她有關(guān),紅顏禍水。我又覺得大志死得不冤,這輩子有過這樣的嬌妻死也值了。他是樣樣出風(fēng)頭,槍打出頭鳥,也許他就死在這爭強(qiáng)好勝上了。馬曉記在葬禮上一直是張冷臉,可能對大志的遺書一直耿耿于懷,大志把財產(chǎn)分了一部分給他的前妻,還把城西那棟三居室也送給了她。這也算他有良心,并沒忘本,只是此舉惹惱了馬曉記。她雙手抱著大志的骨灰盒,讓我感覺她根本不知道抱的是什么。
這么說下去,我對大志的死似乎有些淡漠。我好像還嘗到了一絲勝利的味道,至少我比他活得長。大志被推進(jìn)火化爐的那一刻,我也在場。那是我唯一動情的剎那,我想掉眼淚,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的事,不過轉(zhuǎn)瞬而逝。后來我越想越不對勁,何以對他的死這么無動于衷呢?也許正是這樣的愧疚感,才讓我答應(yīng)了馬曉記,和她談?wù)劇N覀儧]什么好談的,也許她是想問問我關(guān)于大志和他前妻的故事吧,我無可奉告。在出門之前,我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我說,你這個死胖子,該死的是你。希曼和我一樣總是睡不醒,這天卻一反常態(tài)地清醒,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知道我要去見馬曉記。后來我?guī)狭讼B?/p>
希曼見到馬曉記,直往她身上撲。馬曉記和它親熱了一陣子,才顧得上和我搭話。我有些尷尬,說實(shí)在的,我這人很少和漂亮女人打交道。和她們在一起,我渾身不自在。我會故意表現(xiàn)出冷淡來,意思是你再漂亮也和我無關(guān),我不吃這一套。不過馬曉記并未自視甚高,反而有些灰頭土臉,也像個倒霉蛋。正因如此,我才應(yīng)允她舊地重游,去了那個全城最高的凱撒餐廳。一到那里,其中某個服務(wù)員就認(rèn)出了我,他們對我很警惕。我告訴馬曉記,我們就坐在這里。我說的是我和大志。馬曉記說,我們也坐在這里。她一點(diǎn)也不忌諱。她不像是我印象中那些嬌滴滴的漂亮女人。她讓我有些慚愧,我順勢坐下,并向天臺上張望,往事一幕幕涌上來。
希曼趴在我們腳下,微瞇著眼,半夢半醒。它一直這樣。我踢了一腳,它不在乎。也許是馬曉記讓它活得更踏實(shí)了。我突然想起大志坐在馬曉記的位子上和我說,假作真時真亦假,這一切像是在哪里發(fā)生過,我們也是這么坐著,夕陽山外山。他這么說,當(dāng)時我還有些不屑一顧,感覺他是拐著彎奚落我。他這人總是話里有話,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還不自知的事也是常有。不過當(dāng)馬曉記坐在我對面的時候,我才明白他說的話,人生就是南柯一夢呀。
馬曉記一直喊我郭先生。我姓郭,大志也姓郭,我們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姓郭。我們身體里流著一部分相同的血。她喊我郭先生,讓我很不自在。一看馬曉記就是城里人,出生在城里,長大在城里,將來還會死在城里,她可能到死都不了解我和大志這樣的人。我盯著她,想象她和大志的日常生活。有些東西死活也改變不了,別看大志人模狗樣,其實(shí)他還是那個掛在樹上喊救命的野小子。記得九歲那年,他爬上一棵棗樹,一不小心被枝杈戳穿了他的手掌,整個人掛在了樹上,像只倒掛金鉤的蝙蝠,就在馬曉記的眉毛上下挑動之際,我想起多年前的這一幕,他大聲喊著救命,而我卻站在樹下向上張望,欣賞他那副無助的樣子,他也知道我是故意的,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在暗地里較勁了,我想,掛在樹上的換作是我,他也會像我一樣幸災(zāi)樂禍的。
馬曉記的眉毛頗為靈活,因眉目過于逼真,讓我感覺那兩道劍眉像是畫上去的。她問我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她會這么問。我說,我絲毫看不出他的異樣。她托著腮,很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可我又實(shí)在想不起來那人是誰。我接著說,在他跳下去之前,我們還在說笑話。她似乎不相信我說的,沒人會信。我站起來,走到馬曉記身邊,我說,他就這么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那邊。我也像大志那樣走過去,接著回頭看馬曉記。我倚著半人高的天臺圍墻,身后就是萬丈深淵。我猛然覺得,大志也許操練過,模擬過此情此景。我說,他就這么看著我,我以為他要開始演說了,沒想到他卻翻身跳了下去。我模仿他翻身的樣子,馬曉記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感覺她似乎有所期待,期待我也像大志一樣跳下去。我向下俯視,幾個月前,大志的身體曾像箭一樣射向了大地,那一刻,我像是突然從噩夢中醒來。
等我回去落座后,馬曉記突然問,郭先生,您為什么要逃。我忙說,我沒有逃。馬曉記說,據(jù)我所知,大志跳下去后,您就不見了。我說,換作是你,你怎么辦,我嚇尿了。沒錯,我逃了,我假裝不認(rèn)識大志,也從未目睹過一個叫大志的人跳樓自殺。我逃回了家,也就是說,我根本沒看見大志粉身碎骨的樣子。后來他們還是找到了我,說遺囑里提到了我,那份遺囑竟然就裝在他的口袋里。他的遺囑寫得像個超市購物清單,簡明扼要地列舉了一些財產(chǎn)物資的分配,并沒什么多余的話。我一直疑惑,他為什么送我那條狗呢?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想起過去,我們那時候在田野里瘋跑,高叫著希曼來了。
事實(shí)上我并沒驚慌多久,很快就平靜下來了。我怕脫不掉干系,并且感覺這更像是一場陰謀,大志設(shè)局害我,他不得好死,我也沒法好活。馬曉記接著問我,您去了哪里?她像個警察。我說,你是干什么的,不是當(dāng)過警察吧。她說,你是不是害怕警察,心里有鬼的人才害怕警察。這人越來越咄咄逼人,認(rèn)定我和大志之間有貓膩。難道以為是我害了他,那家餐廳的服務(wù)員可以作證。我說,反正你也不相信,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忙解釋說,郭先生別誤會。她倒是挺善于示弱的,這可能也是她慣用的手段。其實(shí)她沒那么好看,五官過于集中,鼻梁又細(xì)又直,似乎做過隆鼻手術(shù)。我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也無事可做。后來她讓我講講我們小時候。她一說小時候,我就想起了大志被推進(jìn)火化爐的那一刻。我眼看著他煙消云散,那一剎那滿腦子都想著那口枯井。我們倆坐在枯井里向天上張望,就那樣過了一夜。那時我們六七歲吧,還沒上小學(xué),一起在野地里玩,我不小心掉到了枯井里,有好幾米深,大志為了救我出去,也掉了下去,我們無計可施,死活爬不出來,怕是要餓死在井里了,那處荒園子鮮有人來。
馬曉記說,大志在某次演講里也講到過你,原來你就是那個讓他勇敢起來的男孩。我怎么不記得?我問,我究竟說了什么,讓他記一輩子?她說,你什么都沒說,你只是抱住了他,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擁抱,他從那個愛的擁抱里獲得了勇氣,他還說,也許那個男孩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這小小的舉動竟影響了別人一生。我說,我記得是他抱住了我。她不相信我的話,說我記錯了。她說話有禮有節(jié),越來越像演講中的大志。我感到不安,就告訴了他另一個故事,想潑潑冷水。記得有次考試,考完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了好幾道題,后來趁著天黑又偷偷溜回學(xué)校,鉆了辦公室的窗戶,找到抽屜里的試卷,將錯誤的答案一一訂正,為的是和我搶風(fēng)頭。說到這里,馬曉記不干了,她說,大志也和我講過這一段,說改成績的人是另一個人,是他發(fā)現(xiàn)的,他在演講里也說過這個故事,說嫉妒讓我們發(fā)瘋。我看到馬曉記雙眼猩紅,像極了那天跳樓的大志。我說,我發(fā)誓,偷改試卷的人是他,不是我,我要是說謊,天打五雷轟。她面色憂傷,說,你不用發(fā)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我們沒再說下去,很快就分開了,有點(diǎn)不歡而散。我知道她見我,不是想聽我講大志小時候的故事。她還會來找我的。果不其然,她又打電話給我了,那時天已很晚,差不多夜里十二點(diǎn)了,我正在觀看大志的演講視頻。他的跳樓橫死讓那些視頻更火了??粗谄聊簧喜煌ξ艺f話,讓我感覺時空錯亂。馬曉記說的沒錯,大志總是提起我們小時候,只是總張冠李戴,給自己的臉上貼金,這也不足為奇,我很快原諒了他。說實(shí)在的,我被他的演講打動過不少次,他身上有一股魔力,像個陷阱,一聽他說話就不自覺地陷落。
馬曉記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你們倆一起長大,我想和你說說心里話。我說,洗耳恭聽。我想說,我哪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也不會這么認(rèn)為。她說,我和他生活了三年,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了解他,我想努力做好一切,可他并不領(lǐng)情,有時我竟覺得他不但不喜歡我,反而憎恨我。她說到這里,就開始哽咽,后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就在電話那頭號啕大哭起來。她哭著哭著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陣子,她又打過來了,她問我,你知道他曾有過一個女兒嗎?我說,我知道。她接著說,那孩子是個腦癱,后來走丟了,是溺水死的。我說,這個我也知道,我們老家的人都這么傳。她說,你能帶我去見見他的前妻嗎?我說,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說,我知道,不過我想讓你陪我去。我答應(yīng)了她。她這人總是讓人難以拒絕。我也有見不得人的鬼心思,想讓她們見見面,也許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呢。
三
大志的前妻叫美娜,我有好多年沒見過她了。我倒還記得她的模樣,額頭上有塊像貓爪子樣的青記,不過大志說那更像一片楓葉。我一點(diǎn)也不在乎,在我看來,她比馬曉記更有味道。她嗓音很迷人,不像馬曉記那么尖聲尖氣,身體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歪倒在別人身上。有一陣子,我迷上了她,不過她卻喜歡大志。她還當(dāng)著我的面,讓我別騷擾她了,她已經(jīng)跟了大志。她那番話對我打擊很大,我又一次敗在大志手里。有時我竟會想,大志是為了贏我,才和美娜好上的。美娜不是他喜歡的樣子,她過于瘦削干癟,更讓大志難以接受的是,她和我們一樣出生在農(nóng)村,是個村里的姑娘。她努力打扮自己,也沒辦法掩飾她身上的土氣。這一點(diǎn)不如馬曉記,她渾身上下洋溢著都市氣息。
大志和美娜結(jié)婚不久就生了個女孩,如獲至寶,起了個名字叫悠悠。那一陣子,大志總是悠悠長悠悠短的,他是故意說給我這個單身漢聽的,不過好景不長,這孩子越來越不對勁,去醫(yī)院一檢查被診斷為腦癱,智商低下的那種腦癱。乍聽這個消息時,我還有些竊喜,一想到那可憐的孩子,又感覺自己可恨又可恥。她這輩子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生活給了大志一個響亮的耳光,不過他這人天性樂觀,很快就從挫折中走出來,甚至越挫越勇。他也就是那時候開始著迷于演說的。也可以說,是演說給了他新生。他帶著這個腦癱女兒四處參加演講比賽,雖說這孩子給他生活帶來了不少煩惱,可也讓他更惹人注目,在評委和觀眾那里留下美好的形象,他是個好爸爸,含辛茹苦又奮發(fā)圖強(qiáng)。有時候,他也說悠悠是他的幸運(yùn)星。我見過那孩子,她一動不動的時候,看不出有任何異樣,大志不止一次在他的演講中提起過這孩子,每次說起她來,他都像如神附體似的激動不已,看得出他愛他的女兒甚過他自己。想象一下,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剛從江水里打撈上來的悠悠時,他有多悲傷。聽馬曉記說,那孩子在水里泡得頭大如斗,像一團(tuán)破棉絮。
我們?nèi)サ谄呷嗣襻t(yī)院看美娜,沒想到她一直住在那個鬼地方。那是家精神病療養(yǎng)院,進(jìn)去容易出來難。馬曉記也是在大志死后才得知了這個秘密。大志在馬曉記的眼皮子底下還養(yǎng)著另外一個女人,也出乎我的意料。美娜精神出了點(diǎn)問題,當(dāng)然這和悠悠的溺水有關(guān)系。我想,大志也覺得心中有愧,便出資送美娜去了第七人民醫(yī)院療養(yǎng)。路上我們一直沉默著,馬曉記開車,我坐在副駕駛。
馬曉記突然說,太可怕了,越想越害怕,有時我不知道自己嫁給了誰,那個大志我根本不了解,不知道他在背地里還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說,并非見不得人,要我說,算得上可歌可泣。她說,你們倆還真是好兄弟。我說,我從沒把他當(dāng)成過我的兄弟,我相信他也沒有把我當(dāng)兄弟。馬曉記不相信我說的話,說,你們?nèi)舨皇呛眯值?,他會死在你眼前?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自己就是大志的一面鏡子,他把我當(dāng)鏡子了。不過我沒這么和馬曉記說,既然她固執(zhí)地認(rèn)為我們是好兄弟,我們就是好兄弟。我說,那你說他為什么跳樓呢。馬曉記說,他是個瘋子,為演說瘋狂,他的死就是留在這世上最后的演說。她說得有道理,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
馬曉記接著說,可我還是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瞞著我,我又不是不近情理。我說,也許他覺得沒必要告訴你,他也是為你著想。馬曉記說,我會和一個精神病爭風(fēng)吃醋嗎?我說,你喜歡大志什么?其實(shí)我想說,大志這種人怎么會被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地喜歡。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提這個問題,或者這個問題很傻不值一提。我說,在我眼里,大志就是那個修改成績的賊,永遠(yuǎn)都是。我惡狠狠地說,想讓她明白沒必要大驚小怪。馬曉記說,你嫉妒他,嫉妒讓我們發(fā)瘋。我說,沒錯,大志瘋了。馬曉記說,是你瘋了,你這個死胖子。我說,下車,他媽的,我要下車。她反而開得更快了。她氣鼓鼓的樣子比先前的沒精打采可愛多了。我說,你不覺得他有點(diǎn)嫉妒我嗎?馬曉記被我的話逗樂了。那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我很想讓她一直笑。
我們見到了美娜,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去找她之前,我還有點(diǎn)擔(dān)心,怕她根本不想見我們。她喊我一聲胖子,在我們相識的多年前,我還很瘦,不知這些人為何喊我胖子。她一喊我胖子,我差點(diǎn)掉眼淚,那些過去的時光一股腦映入眼簾。我說,美娜,你還好吧?我想說,和一群瘋子住在一起能好嗎!美娜直沖我點(diǎn)頭,幸福溢于言表,她似乎是真的開心。我相信,也許和一群瘋子在一起才會真的開心。馬曉記手足無措,可能是沒想到美娜對我的熱情吧。后來美娜死死盯著她,說,胖子,我早就知道你這家伙不得了。她把馬曉記當(dāng)成我的老婆了。我剛想矢口否認(rèn),馬曉記卻將計就計承認(rèn)了。
她對著馬曉記驕傲地說,胖子喜歡過我。她神采飛揚(yáng),讓我想起她過去和大志談戀愛時的樣子。其實(shí)她曾腳踏兩只船,也就是說,她在我和大志之間遲疑過,不知為何她選擇了大志,我至今沒弄明白。馬曉記說,我知道,胖子跟我說過,你當(dāng)初應(yīng)該選擇胖子的。美娜說,是啊,我后悔了。她望著我們倆,點(diǎn)頭致意,是真心在祝福我們。我說,大志的事,你知道了嗎?美娜神色一沉,說,不要提他。馬曉記在路上和我說過,城西那棟三居室的房子已經(jīng)有人住進(jìn)去了,是美娜老家的父母,他們說,那是美娜該得的,像是連大志的死也這么天經(jīng)地義,這讓馬曉記怨恨不已。不知道美娜對這事知曉嗎。我說,我也沒想到,大志會這樣。美娜說,要是因為大志來看我,那你們就走吧,我無可奉告。和她見面之前,值班護(hù)士告訴我們,注意她的情緒變化,不要故意刺激她。可要是不和她談大志,我真不知道再和她說些什么。
馬曉記卻有話說,她問,你為什么拒絕他呢?美娜望著我,就像我還是曾經(jīng)那個我。她說,有人說他壞話,我竟信了他的鬼話。馬曉記知道那個人就是大志。她接著問,他說過他什么壞話?美娜轉(zhuǎn)向她,像是要穿透一片濃霧才能看清對方。那一刻,我知道美娜永遠(yuǎn)不是從前的美娜了,她病了。
后來我們都沒有談?wù)摯笾?,氣氛竟也其樂融融。美娜說得多,一直說那些瘋子的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就好像她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似的。分別之際,美娜問了我們一句,你們有孩子了嗎?說完一臉憂傷,我知道她想到了悠悠。我說,沒有。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有了孩子才有家。說完這句話,她鼻子抽動,眼看要哭,我忙抱住她,說過陣子再來看她。她也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還用力拍我的后背,說,死胖子,死胖子。
從醫(yī)院出來,馬曉記長出一口氣。她說,我都忘了為什么來這里了。我說,我倒是才明白為什么來這里。她說,那你為什么來這里。我說,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她說,你知道我問的什么。我說,也許和大志找我的想法一樣,和過去的一切告別。她說,那你的意思是,你是來告別的。我說,那你說大志為什么找我。她說,我倒覺得他是為了證明自己。我說,證明什么。她說,證明他還是他。我說,他有話和我說,可他沒說,我知道他很想說。她說,你是怎么想他的。我說,他是個天才演說家。她說,你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我說,我只知道這個。她說,你和我想的不一樣。我說,你是怎么想我的。她說,我以為你是個小丑,大志同情你。我說,那現(xiàn)在呢?她說,我不知道。
我們分開前,她鄭重地向我道謝,說,也許以后我還會找你。我懂她的意思,她不會再來找我了。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感覺沒必要再苦苦糾纏,畢竟日子還要過下去,生活還要向前看。車窗搖下來,她戴上了墨鏡,和我擺了擺手,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我感覺她有話沒說,她像是知道了某個秘密,卻不愿意分享給我。馬曉記開著車走了,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四
三個月后,希曼也走了。我眼睜睜看著它閉上了眼。閉眼之前,雙眼汪汪,也像是有話要和我說。我是在動物醫(yī)院送它走的。不愿讓它再苦撐了,就讓醫(yī)生給它來了一針安樂死。那幾天它老是用腦袋撞門,我知道,希曼不想死在我家里。我把希曼安葬在大志的墓旁,他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沒過幾天,我竟接到了馬曉記的電話。她問我,知道我是誰嗎?我假裝沒猜出來,更重要的是,沒想到她還會來找我。她說,能出來陪我走走嗎?大志最后一次找我也是這么說的。我說,有話就在電話里說吧。她說,電話里說不清楚。我說,你真的是馬曉記嗎?她說,難道你真的不想再見見我嗎?我說,好吧。
她來接我,說是去她家。她家就是大志家,大志的新家我沒去過。她說,我搬家了。我沒說話,她接著說,我待不下去,房間里到處都是大志的影子。我仍舊坐在副駕駛上,想起上次一起去看美娜,我說,時間過得真快。她說,看來你過得不錯。我說,你也是。我們好久沒說話。等紅燈的時候,我說,希曼死了。她不以為意,說,大志為什么把希曼交給你,我一直沒想明白。我說,也許是覺得我和希曼同病相憐吧。她說,你真這么想的?我說,宇宙的巨人希曼,這個動畫片你知道嗎?她說,不知道。我和她說起了這個動畫片。她恍然大悟,沒再接著問我。我說,大志跳下去之前,像希曼一樣舉起了手中的劍。她說,他哪來的劍?我說,就像手中有劍,我猜他是想喊一句希曼來了。
我去了馬曉記的新家。那是個三居室,我沒從她家里發(fā)現(xiàn)有其他男人的痕跡,看來她獨(dú)居。她又養(yǎng)了只狗,不是斗牛犬,是一只吉娃娃,和我也很親。馬曉記說,這家伙見人就親,有點(diǎn)賤。我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在想,她為何找我來。馬曉記坐我旁邊,不說話,卻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正播放大志的比賽視頻,看來她早有準(zhǔn)備,難道她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我說,我看過了。那是檔名叫“天才演說家”的綜藝節(jié)目,更是一場萬眾矚目的比賽,大志就是借此一戰(zhàn)成名的。她說,我昨晚一夜沒睡,一直在看,反復(fù)看。我說,我還以為你早把大志給忘了。其實(shí)我是想開句玩笑,可一說出來竟像是挖苦她。她開始抹眼淚,情不自禁。我忙說,一切都過去了。她抬起頭來,指著大志演講的視頻,讓我注意看。她摁了暫停鍵,大志那張臉就被定格了。她說,你看出什么了嗎。我說,沒什么。她又摁了快退鍵,幾秒鐘的畫面反復(fù)播放。我還是沒看出什么來。她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張臉上有一股奇異的光輝,他像是在笑,說笑又不太對,確切地說,他很陶醉。我說,這又有什么呢?她說,難道你不知道嗎,他在做這場演講的時候,悠悠的葬禮剛結(jié)束。接著她又讓我看上一個視頻。
視頻里的大志正在談?wù)撍呐畠?。他一臉憂戚,對女兒充滿無限的愛意。這也是他擅長的,他擅長在日常生活中就地取材,從中提取他想要的深刻意義,他屢試不爽,那個腦癱女兒似乎是他取之不竭的素材之源,當(dāng)然他談得多了,談得再好也會讓人膩煩,他并沒得到最高分。評委還告誡大志,下一期再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很可能要面臨淘汰。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如果一步之遙卻沒有得到那就太可惜了。從那張臉的鏡頭特寫中,我看到他對成功的無限渴望,想贏的表情一覽無余。也許那一刻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非贏不可,絕不讓唾手可得的“天才演說家”的頭銜旁落。
到了下一場演講,他的女兒就意外走失了,悠悠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沒的,他像是驚聞噩耗似的在舞臺上即興地說起消失的女兒。他在說悠悠,又不像在說悠悠,那一刻他是馬丁·路德·金,悠悠不止是他的女兒,更是千萬人家的女兒,這一段低沉嗚咽的對命運(yùn)無常的控訴,乍看似乎是即興的,可我感覺他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次的預(yù)演,才如此爐火純青。他打動了觀眾,也打動了評委,更打動了他自己。他成了無可置疑的天才演說家,他贏了,當(dāng)他得知自己贏了的那一刻,哭倒在舞臺之上。我在電視屏幕前呆住了,腦子里一直盤旋著他斜倚在天臺上的樣子,那是他人生最后的幾秒鐘,他對著我充滿歉意的笑。我明白馬曉記要和我說什么了。
她說,昨天我收到一封信,我還以為是你寄給我的。說完她拿出一封信來,上面沒有署名,字是打印的。信里說,悠悠那孩子是被人推到河里去的,兇手不是別人,正是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