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紅賢 李 梅
亞里士多德說“朋友是另一個自我”。友情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也是古今中外廣受歡迎的文章寫作主題。且不論西方亞里士多德《尼科馬可倫理學》、西塞羅《論友誼》、蒙田《論友誼》、培根《論友誼》等這些名著,單說晚明時期利瑪竇應南昌建安王之邀將西方朋友交際思想撰寫為格言體《交友論》,予以刊發(fā),得到了眾多中國名士如馮應京、瞿汝夔、陳繼儒、朱廷策的欣賞。事實上,朋友交際也是中國古代士人非常關注的一個問題。中國的交友論思想源遠流長。朋友這一倫理因事關社會風氣而得到先秦諸子密切關注,其中代表性說法有孔子益友論,墨子通財論,曾子信友論,孟子禮交論,莊子道友論等,相當豐富。不過,以單篇文章寫作而言,第一篇交友論文章出現(xiàn)在漢代,即東漢王符所寫的《交際》①劉文英:《評王符的交際論》,《甘肅社會科學》1991年第2期。文章稱“《潛夫論·交際》即是中國古代交際問題的第一篇專論”。兩漢之際的馮衍、桓譚分別寫了《問交》《閔友》,二文闕佚,具體未詳。,朱穆《絕交論》則首創(chuàng)絕交論的文章類型②徐公持:《“絕交”文豪朱穆》,《文史知識》2012年第9期。。此后,漢末魏晉六朝時期涌現(xiàn)出多篇交友論文章③略統(tǒng)計如下:蔡邕《正交論》,劉梁《破群論》,張升《友論》,徐干《譴交》,諸葛亮《交論》,曹丕《交友論》,譙周《齊交》,葛洪《交際》,范曄《朱穆傳論》,劉峻《廣絕交書》等,另外還有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袁喬《與左軍褚裒解交書》等絕交書。。本文擬以王氏《交際》和朱氏《絕交論》為例,探討東漢交友論文體寫作藝術及其影響。
王符、朱穆的交友思想源自儒家倫理學說。儒家特別關注朋友交際倫理①《徐無鬼》說:“仁義之士貴際?!薄肚f子集釋》:“貴際,謂相與交際,仁義之用行乎交際之間者也?!保ü鶓c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36頁)。漢代朋友倫理學說主要繼承了先秦儒家思想。王符說:“朋友之際,義存六紀。攝以威儀,講習王道。善其久要,貴賤不改。今民遷久,莫之能奉。”②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79頁?!皵z以威儀,講習王道”與“善其久要,貴賤不改”堪稱漢代朋友交際學說的主旨,前者發(fā)揚了儒家以友輔仁、修治齊平的個人及社會思想③《既醉》:“朋友攸攝,攝以威儀?!保ǜ吆嘧ⅲ骸对娊?jīng)專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08頁)《論語》:“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程樹德撰:《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78頁),后者乃有感于現(xiàn)實生活中趨勢游利的不良交友風氣而發(fā)④《汲鄭列傳》:“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钡怨珡蜑橥⑽?,賓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保ㄋ抉R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114頁)。
王符、朱穆等人所批判的朋友交際薄俗,下面兩段文字的描述可略窺一斑:
公府門巷,賓客填集,送去迎來,財貨無已。其當遷者,競相薦謁,各遣子弟,充塞道路,開長奸門,興致浮偽⑤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2481、2185頁。。
當今年少,不復以學問為本,專更以交游為業(yè);國士不以孝悌清修為首,乃以趨勢游利為先。合黨連群,互相褒嘆,以毀訾為罰戮,用黨譽為爵賞,附己者則嘆之盈言,不附者則為作瑕釁⑥《陳末流之弊疏》,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192頁。。
不過,面對腐化的交際風氣,漢代儒學塑造出來的耿介正直之士如中流砥柱,抗拒著這傷風敗俗,且看史書記載:
(竇章)居貧,蓬戶蔬食,躬勒孝養(yǎng),然講然不輟。太仆鄧康聞其名,請欲與交,章不肯往,康以此益重焉⑦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2481185頁。。
(劉梁)宗室子孫,而少孤貧,賣書于市以自資。常疾世多利交,以邪曲相黨,乃著《破群論》。時之覽者,以為“仲尼作《春秋》,亂臣知懼。今此論之作,俗士豈不愧心!”⑧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5頁。
(張升)富平侯放之孫也。升少好學,多關覽,而任情不羈。其意相合者,則傾身交結,不問窮賤;如乖真志好者,雖王公大人,終不屈從⑨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頁。。
(仇)覽入太學。時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與覽比宇,賓客盈室。覽常自守,不與融言。融觀其容止,心獨奇之,乃謂曰:“與先生同郡壤,鄰房牖。今京師英雄四集,志士交結之秋,雖務經(jīng)學,守之何固?”覽乃正色曰:“天子修設太學,豈但使人游談其中!”高揖而去,不復與言⑩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頁。。
可見,東漢中后期士人以遁身矯絜放言為高,史載:“逮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覈公卿,裁量執(zhí)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11]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頁。王符、朱穆等人的交友論文體寫作對于此種風氣的張揚具有推波助瀾的作用。更為重要的是,東漢交友論文體寫作彰顯出東漢士人個體和群體的自覺精神[12]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357頁。。王符、朱穆等人的交友論文體寫作對于他們自己及其朋友弟子的主體精神覺醒具有振聾發(fā)聵之功。
《交際》的前半部分針砭時弊,批判揭露現(xiàn)實生活朋友交際行為的各種丑態(tài),他不滿敗壞仁義根本的交際現(xiàn)實:“今多務交游以結黨助,偷世竊名以取濟渡,夸末之徒,從而尚之,此逼貞士之節(jié),而眩世俗之心者也。”(《務本》)其后半部分提出恕、平、恭、守四項交際原則,所謂“以孝悌為本,以交游為末”,旨在矯正朋友交際的歪風邪氣。
朱穆是否讀過王符《交際》,暫時還不清楚,但朱穆名篇《崇厚論》的主旨、內容以及一些事例和語句均與王氏著作不乏相通之處。從思想內容而言,絕交是交際行為的極端形式?!逗鬂h書》注引《文士傳》云“世無絕交”,實際上是世無絕交之文,并非無絕交之事。朱穆不僅行絕交之事,還肆無忌憚將其寫出,朱穆張揚的個性略見一斑。史稱其為“專愚”,其言行實乃漢末清流之先驅。朱穆《與劉伯宗絕交書及詩》義正詞嚴,文風凌厲,與作者選擇絕交這種極端交際態(tài)度有關。朱穆堅守公心的正義之交,他甚至不惜違背“絕交令可友”的社交慣例。
總之,王符、朱穆等以儒家道德倫理學說審視與批判東漢趨勢游利的交際現(xiàn)實,展示了東漢儒士個性自覺主體精神。東漢興起的交際論文體寫作,既批評了不良的交際風氣對士人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污染和毒化,也展示出儒士個體和群體的自我凈化。東漢志士力行仁義,他們一面通過文章寫作來抨擊這腐敗不堪的社會風氣,一面不惜生命與黑暗腐朽的惡勢力作頑強不屈的斗爭。他們上承先秦士風之獨立,下開宋明儒者之襟抱,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彪炳萬代。
《交際》《絕交論》皆論朋友交際,但二者文體各具特色,前者已具駢文體式,后者則使用了對問體。駢體和對問體均為兩漢時期具有創(chuàng)造性質的文體,彰顯了東漢文章寫作的時代風氣,也體現(xiàn)出東漢單篇散文的文體意識。
東漢論辯著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①劉師培:《論文雜記》,《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491頁。?!督浑H》幾乎通篇排偶,遣詞駢儷,相當突出地表現(xiàn)出東漢后期政論散文的駢化趨勢,漸啟建安盛行的華麗之風。
《交際》結構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文描寫趨炎附勢的交際現(xiàn)實,下文闡釋合乎道德理想的交友原則。文章結構簡單,脈絡清晰。其文體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表達上,至少有以下三個特點。第一,用典繁多。姑以首段為例:
語曰:“人惟舊,器惟新。昆弟世疏,朋友世親?!贝私浑H之理,人之情也。今則不然,多思遠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歷載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牾先圣之典戒,負久要之誓言。斯何故哉?退而省之,亦可知也。勢有常趣,理有固然。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
開篇便引用《尚書·盤庚》,此外,“久要”出自《論語》“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誓言”出自《尚書·湯誓》“爾不從誓言”,段末一句則出自《戰(zhàn)國策·齊策》?!督浑H》在用典時改造經(jīng)典句式尤具有文體意味。如《尚書·盤庚》原作“人惟求舊。器非求舊惟新”,《交際》寫作“人惟舊,器惟新”,后者句式整齊,語言暢達,表意鮮明。又如末句,《戰(zhàn)國策》原文為:“理之固然者,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边@是一個帶“者”的倒裝判斷句,主語“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太長,意思表達不很直接。王符首先給“理有固然”匹配了“勢有常趣”,構成對句,然后將原文的主語拆分為表判斷的并列復句,即“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比較二者,王符所造句子層次清楚,表達清晰,而且復句的形合意味加強了。王文的句法結構較有利于表達復雜的思想內容,從而增強語句的表達功能。
第二,多采用四字句和六字句。劉勰云:“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雹陉戀┤?、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429頁。意思是說散文沒有固定的句子要求,但用字有一定的技巧,四字句緊湊但不要促迫,六字句長但不松散;也可變化為三字句、五字句,是一種隨機應變的方法?!督浑H》正是以四字句和六字句為主,雜以三字句和五字句的散文文體。
第三,對偶。《交際》的對偶句運用,除上文所言將經(jīng)典著作原文改造為對句之外,還有兩點值得指出。一是反對居多,如:
富貴易得宜,貧賤難得適。好服謂之奢僭,惡衣謂之困厄;徐行謂之饑餒,疾行謂之逃責;不候謂之倨慢,數(shù)來謂之求食??赵煲詾闊o意,奉贄以為欲貸;恭謙以為不肖,抗揚以為不德。此處子之羈薄,貧賤之苦酷也。
反對與聯(lián)想有關,《交際》的對比聯(lián)想與文章主題——批判現(xiàn)實的勢利之交,倡導理想的道德之交——有關。批評趨炎附勢的交際行為時緊緊圍繞富貴與貧賤,宣揚合乎道德的交際時緊扣君子和小人,處處形成對比。
二是排比、對偶、頂真三種修辭聯(lián)合運用,如:
有利生親,積親生愛,積愛生是,積是生賢,情茍賢之,則不自覺心之親之,口之譽之也。無利生疏,積疏生憎,積憎生非,積非生惡,情茍惡之,則不自覺心之外之,口之毀之也。
“有利生親”和“無利生疏”兩組句群正反并列,語義相對而出;每個句群內部又分別采用頂真修辭,結構嚴密,語氣連綿,音節(jié)分明。兩兩正反對比語句展示出漢語寫作獨有的文體特征,這種并列句型不僅推動了駢文的寫作,也對詩詞格律的發(fā)明及其寫作有深遠影響。吉川幸次郎說中國文學往往“依靠語言來深切感人”①[日]吉川幸次郎:《中國文學史》,陳順智、徐少舟譯,重慶:重慶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不無道理。
總之,《交際》一文語言對偶,句式整煉,聲韻和諧,使事用典,辭采華麗,堪稱規(guī)范之駢文。
如果說《交際》屬于獨白式表達,那么,《絕交論》則采用了對問式表達?!督浑H》中只有作者的聲音,即王符的思想。《絕交論》文中則有兩種聲音,除了朱穆的觀點,還有他者的意見,其寫作頗有創(chuàng)新。
《絕交論》寫道:
或曰:“子絕存問,不見客,亦不答也,何故?”
曰:“古者進退趨業(yè),無私游之交,相見以公朝,享會以禮紀,否則朋徒受習而已。”
曰:“人將疾子,如何?”
曰:‘寧受疾?!?/p>
曰:“受疾可乎?”
曰:“世之務交游也久矣,敦千乘不忌于君,犯禮以追之,背公以從之。其愈者,則孺子之愛也;其甚者,則求蔽過竊譽,以贍其私。事替義退,公輕私重,居勞于聽也?;蛴诘蓝笃渌?,贍矣。是故遂往不反,而莫敢止焉。是川瀆并決,而莫之敢塞;游豶蹂稼,而莫之禁也。《詩》云:‘威儀棣棣,不可算也?!笊鷮秃问??而吾不才,焉能規(guī)此?實悼無行,子道多闕,臣事多尤,思復白圭,重考古言,以補往過。時無孔堂,思兼則滯,匪有廢也,則亦焉興?是以敢受疾也,不亦可乎!”
為了說明朱穆此文的文體特點,我們拿一段《孟子》文章與其比較?!睹献印とf章下》寫道: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于諸侯,禮也?!?/p>
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
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曰:“為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姽揭娪谧铀?,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p>
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雹僦祆洌骸端臅戮浼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2-323頁。
比較二者,《孟子》文中,問答者為實有的學生萬章和老師孟子;且學生的5個問題彼此相對獨立,孟子的回答屬于答疑解惑,內容多為客觀性知識或儒家義理闡釋。而《絕交論》中,提問者是作者假想的他者,當然,這個虛擬的他者代表了與作者思想觀點不一致的另一類人;此烏有先生的3個問題圍繞作者絕交的思想行為依次遞進提出:第一問,為何要采取絕交行為;第二問,如何對待絕交行為所招嫉恨的后果;第三問,甘受嫉恨后果的思想是否有道理。而作者的回答不是解答疑問,而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志向,所謂“設客難以著其意”②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而已。
《絕交論》的這種表達類似于后人總結的對問體。宋玉《對楚王問》被視為對問體的鼻祖。劉勰曰:“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之?!雹坳戀┤纭⒛彩澜穑骸段男牡颀堊g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219、220頁?!段倪x》“對問”選取宋玉《對楚王問》,乃六朝時期之共識。實際上,如從單篇文章寫作系統(tǒng)而言,劉勰等人的看法不錯,可是,若從歷史上來看,對問的寫作歷史悠久,如《尚書·洪范》的武王箕子的問答,《莊子·秋水》中河伯與海若的七問七答,以及上文《孟子》師生的問答,等等。不過,兩漢的對問寫作與先秦的對話寫作還是有較大的差別。
首先,二者是解答性對話和問難性質疑的區(qū)別。先秦對話寫作多為紀實性的解惑答疑(《莊子》較例外,多虛構對話),即問者通常對某一問題無知或不理解,答者以老師或智者身份予以解答,旨在闡明真理,如武王因治國方略和經(jīng)驗不足而向殷末三賢之箕子請教。而兩漢的對問寫作意圖與先秦的明顯不同。最顯著的差別恐怕是兩漢及魏晉對問體之問富含質疑、問難等意,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在文章中不是統(tǒng)一的,而是通過一個烏有他者將其分裂為兩個不同的方面,從而表現(xiàn)出對同一問題的有差異的看法,有在差異和矛盾中探求真理的意味。用現(xiàn)代對話理論來說,對問體寫作表達出至少兩種不同的且互相爭論的聲音,從而具有某種形式的張力。
第二,對問體文章中兩種聲音的差異與先秦諸子的爭鳴不同。諸子爭鳴是外在的,各家都以為自握天理至道,與大道同一,其爭鳴旨在說服對方,聽從自己。對問體文章寫作的不同聲音則是內在的,它標示著作者對他者及其異見的發(fā)現(xiàn)、認識和認可,它與作者主體性有關。這是主體性在文體寫作上的一個巨大進步。如何認識對問體寫作中的不同聲音?劉勰說“發(fā)憤以表志”④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219、220頁。,吳訥說“設辭以自慰”⑤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徐師曾說“設詞以見志”“舒憤郁而通意慮”⑥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頁。等等。這些文體學家提出的明志說或自慰說,都偏向對作者主體性的理解。劉勰等古代文體學家相當敏銳,他們認識到兩漢對問體寫作與傳統(tǒng)問答體寫作的細微差別。當然,如何處理個體或群體思想乃至價值觀的差異與矛盾,現(xiàn)代對話理論才真正提出了顛覆書寫或話語霸權等深刻的學說。
總之,王符《交際》排衍闡緩,舂容整贍,得儒者俯仰揖讓之態(tài),是東漢經(jīng)學家散文正體,而清流先驅朱穆《絕交論》則設問自答,言辭爽朗,張揚個性,是漢末經(jīng)學家散文的變體。
漢代是單篇文體寫作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兩漢時期散文文體大量出現(xiàn),并呈現(xiàn)獨行之文的寫作特點,篇各一事,一意貫穿全文,段落分明等①熊禮匯:《先唐散文藝術論》,北京: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94-95頁。,開創(chuàng)出許多文體寫作的范例,如賈誼《過秦論》,枚乘《七發(fā)》,東方朔《誡子書》,揚雄《連珠》等,交友論是其中影響較大的一類。劉勰指出這些漢代作家是“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致使后來者“效而廣之”“作者繼踵”“擬者間出”②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218、224、220頁。。無論是王符賦體《交際》還是朱穆對問體《絕交論》,他們的寫作都表現(xiàn)出相當?shù)奈捏w自覺意識,屬于漢代文體創(chuàng)新的一部分,在散文史上影響甚遠。
上文已指出漢魏六朝時期涌現(xiàn)出眾多的交際論文章,它們或多或少受《交際》《絕交論》文章影響。從《正交》《譴交》篇名來看,王、朱二人的交際論激起了強烈反響。本文重點討論蔡邕《正交》。朱穆是否接觸過《潛夫論》,尚不清楚,不過,朱穆的弟子蔡邕對王符《交際》很熟悉③袁山松《后漢書》曰:“穆著論甚美,蔡邕嘗至其家自寫之?!保ㄖ芴煊屋嬜ⅲ骸栋思液鬂h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3頁)。《正交》的交際思想像《交際》《絕交論》一樣,傳承儒家朋友倫理學說。
以文體寫作而言,《正交》明顯受到王符和朱穆兩位前輩交友論寫作的影響。首先,蔡邕將《交際》《絕交論》相提并論,對其師朱穆絕交言行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予以接受,所謂“孤有羔羊之節(jié),與其不獲已而矯時也,走將從夫孤焉?!迸龛I先生認為《正交》“搢紳患其然,而論者諄諄如也。疾淺薄而攜貳者有之,惡朋黨而絕交游者有之”所說的搢紳和絕交游者分別“指節(jié)信及朱穆等人也”④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34頁。,節(jié)信即王符。《正交》后文又說“括二論而言之,則刺薄者博而洽,斷交者貞而孤”,此二論正是指《交際》《絕交論》。彭氏所言當屬事實。
其次,蔡邕對王、朱兩人的交友思想是批判性、創(chuàng)造性地接受。范曄記載蔡邕“以為穆貞而孤,又作《正交》而廣其致”⑤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74頁。。譚家健先生說蔡邕作《正交論》⑥譚家?。骸读恼滦抡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年版,第258頁。,批評朱穆絕交言論“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過于偏激,蔡氏主張“擇其正而黜其邪”,與其師朱穆態(tài)度有異。
此外,《正交》的文章名亦表明蔡邕對《交際》《絕交論》雙雙持保留態(tài)度。蔡邕既不贊同朱穆的絕交,而王符的交際一詞屬中性,不能明確表明作者的交際觀,故蔡邕舍棄二者,另立“正交”名目。
蔡邕《正交》對《交際》《絕交論》的批判性繼承,與蔡邕敏銳而自覺的文體意識有關。且不論《獨斷》的文體總結歸納,單看蔡邕《釋誨》小序所言:“閑居玩古,不交當世,感東方朔《客難》及揚雄、班固、崔之徒,設疑以自通,乃斟群言,其是而矯其非,作《釋誨》以戒厲云爾?!雹邍揽删嫞骸度珴h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872頁。據(jù)劉勰所言,《釋誨》效仿的是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崔《達旨》等人相關作品,這些都是繼宋玉《對楚王問》之后的對問體代表作⑧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218、224、220頁。。有意思的是,蔡邕《釋誨》命名與上述文章之名皆異,卻與王符《釋難》獨同。如何解釋?《釋難》是《潛夫論》第二十九篇,文章寫作采用了對問形式,是《潛夫論》唯一一篇對問體。王符自己解釋采用這種對問形式的原因說:“論難橫發(fā),令道不通。后進疑惑,不知所從。自昔庚子,而有責云。予豈好辯?將以明真。”(《潛夫論·敘錄》)可見,王符傳承的是先秦問答體的釋疑解惑、闡明真理的寫作旨趣。而蔡邕的《釋誨》寫作意圖則是“設疑以自通”,二者有相當?shù)膮^(qū)別。我們推測,從劉勰所列舉對問體名篇來看,每篇文章題目均不相同,蔡邕恐怕也是力圖避免其文題與之雷同,他于是悄然借鑒王符《釋難》的命名。我們的推測并非空穴來風。蔡邕藏書萬卷①張華說:“蔡邕有書萬卷?!保◤埲A:《博物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頁),他擁有《潛夫論》大有可能。此外,蔡邕還有秘藏《論衡》以資談助的故事②袁山松《后漢書》曰:“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yún)鞘嫉弥?,恒秘玩以為談助?!保ㄖ芴煊屋嬜ⅲ骸栋思液鬂h書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6頁)《抱樸子》曰:“時人嫌蔡邕得異書,或搜求其帳中隱處,果得《論衡》,抱數(shù)卷持去。邕丁寧之曰:‘唯我與爾共之,勿廣也?!保ǜ鸷椋骸侗阕印罚虾#荷虾9偶霭嫔?990年版,第39頁),他私下吸收《潛夫論》成果,并非不可能。
朱穆的絕交系列詩文無疑極大地影響魏晉六朝的絕交書、絕交論等文體的寫作。當然,從另一方面來看,這表明交友論文體也像漢魏六朝時期其他文體寫作一樣存在明顯的摹擬仿作現(xiàn)象③學界討論甚多,如胡小石《中國文學史講稿》(1930年人文社版)等。。漢魏文體摹擬仿作主要有三種形態(tài):寫作活動類型化、文體類型化和主題類型化。其中寫作活動類型化可分為:熱點論辯式寫作、仿作、競作幾種;文體類型化,如騷體、七體、對問體等;主題類型化,如勸學類、修身類、戒子類、交友類等。這三種形態(tài)常?;ハ嗉m纏,其中不乏文體寫作創(chuàng)新元素,例如上文所分析的《正交》與《交際》《絕交論》的關系。此外,如徐干《譴交》、葛洪《交際》也都使用了對問方式,不過,與《絕交論》相比,徐氏和葛氏所發(fā)之問具有越來越明顯的論難性質。此當與說理文寫作受到魏晉“校練名理”玄學思維有關,等等。對于此種現(xiàn)象,六朝文論多從文體寫作源流予以探究,為后世文體學研究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線索。
綜上所述,從內容主旨方面言,東漢交友論文體寫作與時代思潮共振,在對兩漢交游薄俗的批判中,繼承和發(fā)揚儒家交友學說的倫理學價值,以塑造士人個體和群體清潔美好的品格,展示出士人個體和群體自覺的主體精神,傳遞了東漢仁人志士依仁蹈義、舍命不渝的操守。從文體創(chuàng)造而言,東漢交友論沾溉了兩漢書面語及文學發(fā)展的時代風氣,在文章語言運用及文體創(chuàng)新方面與時俱進,創(chuàng)造出中國的交友論文體,獲得廣泛的共鳴,產(chǎn)生深遠影響。從漢魏散文發(fā)展史而言,在駢文漸成的兩漢時代,眾多的文人學者學養(yǎng)深厚,勇于創(chuàng)造,其散文寫作不拘一格,大膽嘗試多種表達方法,交叉吸納各類文章技法,創(chuàng)造出不少有影響的新文體。漢魏交際論文體寫作歷史啟發(fā)我們對東漢文乃“八代文衰”之始的散文史定讞,應予以重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