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宏 王遜
2018年,《寫作》雜志發(fā)表了《寫作即呈現(xiàn)》的文章,全文在梳理古今中外寫作學、寫作教學研究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提出“寫作是呈現(xiàn)文本的行為”的命題,突出了寫作的文本目標,聚焦了寫作的呈現(xiàn)特征,強化了寫作的行為過程①柳宏、王遜:《寫作即呈現(xiàn)——寫作定義及高校寫作教學改革之思考》,《寫作》2018年第2期。。確立了“寫作是呈現(xiàn)文本的行為”的命題,回答了“寫作是什么”的問題后,接下來應該追問:寫作呈現(xiàn)什么?即解決“寫作寫什么”的問題。探索這一問題,最直接和易行的方法是先從我們熟悉的經(jīng)典文本中追尋回憶,據(jù)此歸納揭示文本呈現(xiàn)的內(nèi)容,進而生成文本呈現(xiàn)什么的認知和判斷。
放眼古今中外形形色色、浩如煙海的文獻典籍,考鏡源流,爬梳剔抉,反復搜尋,比勘觀照,可以對寫作呈現(xiàn)什么作出基本的判斷,主要包括:上帝、神怪、山水、花卉、草木、蟲魚、器物、處所、典故、風俗、制度、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技、文化、倫理、哲學、宗教、教育、歷史、地理、考古、音律、天文、歷法、愛情、婚姻、勞役、游俠、征戰(zhàn)、疾病、死亡,等等,無所不及,無所不包。若對以上形形色色、多姿多彩的內(nèi)容,再作抽象歸納,不外乎人和事、情和景、時與空。本文僅對“情和景”的呈現(xiàn)作出具體闡述與描繪。
情即情感,通常有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狹義的情感,指的是與情緒相對應的一種心理現(xiàn)象;廣義的情感,指的是包括情緒在內(nèi)的某種心理體驗。本文所論情感,多指廣義的概念。
寫作是一種精神生產(chǎn)活動,是一種用語言符號實現(xiàn)寫作目標的文本呈現(xiàn)行為。無論是個體的寫作行為,還是人類的寫作活動,都離不開情感的巨大作用。人類的實踐活動離不開情感的有力支持,寫作活動、寫作行為更是如此。然耐人尋味的是,翻開各種寫作學專著或?qū)懽鲗W教材,有關寫作情感的分析、論述、研究實在是零散稀少,要么蜻蜓點水,要么拐彎抹角,要么零打碎敲。顯然,寫作情感是一個十分復雜、令人生畏的課題。
為深化對寫作情感的認識,我們有必要對普通情感、文學情感做出簡要的辨析與區(qū)分。
普通情感強調(diào)人和世界的關聯(lián),重視主觀和客觀的關系。如《漢語詞典》說:“情感是人對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應。”《辭?!吩?“情感是指人的喜怒哀樂等心理表現(xiàn)。情感是在社會實踐中,在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情感的表現(xiàn)是伴隨著各人的立場、觀點和生活經(jīng)歷而轉(zhuǎn)變的?!贝送猓嘤袑W者關注普通情感的體驗特征,如“情感是人類對客觀事物是否符合人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體驗?!雹傥樘崎?《心理學》,轉(zhuǎn)引自黃景榮:《寫作心態(tài)》,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頁?!扒楦惺侨藢ΜF(xiàn)實的對象和現(xiàn)象是否適合人的需要和社會要求而產(chǎn)生的體驗?!雹谒螘闹骶?《心理學名詞解釋》,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17頁??傊?,普通情感是人類共有的普遍心理現(xiàn)象,研究者大多借助心理學、生理學的成果,討論普通情感的心理、生理機制,諸如情感生理、情感需要、情感體驗、情感過程、情感表達等等。
文學情感是指文學作品中所蘊含的情感。我們知道,文學作品的誕生是一個豐富復雜的動態(tài)過程。由此,文學情感貫穿文學創(chuàng)作全過程。具體說,文學情感應該包括作家的生活情感、創(chuàng)作情感、文本情感、鑒賞情感。文學實踐和文學研究表明:文學情感源于普通情感、高于普通情感。普通情感往往是單一的,有時具有功利性,其情感表達常常受到限制。而文學情感是豐富的、復雜的、創(chuàng)造的,其表達是自由開放的,作家可以自由地駕馭感情,在文學草原上任意馳騁。文學家是特殊的人,可以成為情感世界的塑造者,可以在普通生活中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許多與眾不同的具有藝術價值的情感,只有被作家發(fā)現(xiàn)的、或者自覺不自覺加工創(chuàng)造的具有美學意味的情感,才可能成為文學情感。
寫作情感就是伴隨寫作活動、寫作行為的人類情感活動。人類的一切情感都有納入寫作活動、寫作文體的可能性。當然,生活情感能否升華為寫作情感,與實踐主體的氣質(zhì)稟賦、教育程度、興趣愛好、職業(yè)分工、情感強度等因素密切相關;寫作情感在不同的寫作階段,如采集準備階段、構(gòu)思布局階段、執(zhí)筆表達階段、完善修改階段,其情感特征、情感強度具有不同的特征和規(guī)律;寫作情感在不同的文本寫作中,如敘事性文本、抒情性文本、議論性文本的表達與呈現(xiàn)中,其情感格調(diào)、表現(xiàn)方式、呈現(xiàn)方法亦具有顯著的差異。如敘事性文本中,作者情感大多零度介入或隱性介入,而議論性文本中,作者情感則直抒胸臆,自豪感、憤怒感溢于言表,常常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寫作情感和文學情感存在顯著的區(qū)別。文學情感主要蘊含在文學活動中,而寫作情感則包孕在一切寫作活動或?qū)懽餍袨橹校ㄔ趯懽骰顒又芯哂袕娏业奈膶W色彩,即使應用寫作也難以避免,故而時下有“文學性”泛濫之說),寫作情感囊括了人類文學活動之外的其他形形色色的各種寫作行為活動。如《我三十萬大軍橫渡長江》《洲際導彈自述》。
在寫作即文本呈現(xiàn)的視角下,從寫作教學重視擁有文本經(jīng)驗目標出發(fā),無疑要充分認識情感與文本的關系,情感在文本中的作用。
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雹邸栋资祥L慶集·與元九書》,謝思煒:《白居易文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22頁。馬克思說:“激情、熱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zhì)力量?!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寫作主體的情感活動產(chǎn)生強烈的寫作沖動,充滿寫作激情,面對困難百折不撓。在日常生活和社會實踐中,很多人都知道寫作的意義、作用、重要性,但若沒有情感的驅(qū)動,卻不一定積極投身寫作,有時即使寫一篇作文,也只是為了應付交差。只有對寫作充滿了激情,產(chǎn)生了興趣,寫作就會象磁石一樣吸引著他,使他樂意、自覺地去執(zhí)著追求、辛勤耕耘,為之奮斗。馬克·吐溫在學習寫作時,各種退稿塞滿了床鋪下面所有的空間,有時甚至連投稿的郵票都買不起,但他仍然矢志不渝地堅持寫作,終于成為世界著名的短篇小說大師。別林斯基說:“如果詩人決心從事創(chuàng)作的勞動和偉業(yè),這意味著有一種強烈的力量,一種不能抑制的激情在推動他?!雹冢鄱恚輨e林斯基:《詩歌的分類和分科》,《別林斯基選集》第3卷,滿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頁。
當然,從寫作沖動到寫作文本還有很長的距離,寫作沖動轉(zhuǎn)化為物化的文本形態(tài)需要情感的持久推動和反復發(fā)酵。在寫作實踐中,有些業(yè)余愛好者或初學寫作者,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現(xiàn)實生活的某些人和事感動了他,激起了他的情感漣漪,而且產(chǎn)生了強烈的寫作沖動,但遲遲沒有付諸寫作行動,而且寫作的熱情與時俱減,幾天、十幾天過去即灰飛煙滅。這說明不一定所有的寫作沖動都能轉(zhuǎn)化為文本呈現(xiàn)行為,文本生成需要情感的持續(xù)挺進和反復洶涌。只有作家內(nèi)心所激起的情感波瀾不斷激動著他,撞擊著他,逼迫著他,使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不能不提起筆來,通過語言文字呈現(xiàn)出來,物化為具體的文本。梁斌談《紅旗譜》創(chuàng)作過程時說:他之所以寫這部書,是因為他時常感到,那些曾與他攜手并肩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的形象,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的英靈,像影子一樣伴隨他生活、工作,使他覺得不寫出他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就坐臥不寧,心潮難靜。曹禺說:他寫《雷雨》時,總是“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fā)泄著被壓抑的憤懣……”③曹禺:《雷雨》,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序。,這就是情感的驅(qū)動力,引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并將這種沖動轉(zhuǎn)化為文本呈現(xiàn)行為。
曹丕《典論·論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边@個氣,固然與文本的結(jié)構(gòu)、修辭相關,但更與情感密切聯(lián)系。沒有情感的文章,讀起來枯燥乏味,如同嚼蠟;情感不真摯的文章,使人感到矯揉造作,無病呻吟;有理無情的文章,板起面孔訓人,令人生厭;情感低下的文章,鄙陋粗俗,不值一論。只有傾注了作者真實情感的文章,才能打動讀者,只有充滿了情感的文本,才能生意盎然,令讀者蕩氣回腸。
托爾斯泰說:“一個人用自己的動作,聲音表達蓬勃的朝氣,果敢的精神,或相反地,表達憂傷或平靜的心境,——這種心情就傳達給別人;一個人受苦,用呻吟和痙攣來表達自己的痛苦,——這種痛苦就傳達給別人;一個人表達出自己對某些事物,某些人或某些現(xiàn)象的喜愛、崇拜、恐怖或尊敬,——其他的人受了感染,對同樣的事物、同樣的人或同樣的現(xiàn)象也會感到同樣的喜愛、崇拜、恐怖與尊敬?!雹埽鄱恚萃袪査固?《藝術論》,豐陳寶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46頁。正是文本中呈現(xiàn)的情感,契合了人類生活的情感需求,才能引起讀者共鳴,使其為之喜,為之悲,為之愁,為之怒。而且,文本中的情感,較之日常生活中的情感更集中、凝練,更纏綿、深沉,像血液一樣在文本中灌注或滲透,充滿生氣,鮮活靈動。
惟其如此,高明的作家為使文本充滿生氣,多在文本中傾注豐富的情感,用“眼淚浸濕了文本”。他們甚至和作品中的人物融為一體,仿佛與他們同生共死。阿·托爾斯泰說過:他創(chuàng)作時跟他筆下的人物一起受苦,一起長大,有時甚至還要隨著他們一起陷到無底的深淵里去,他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兩種生活》,描寫那個將軍臨死的情形時,一連好幾天都四肢無力,就象真的死過一次。巴爾扎克創(chuàng)作《高老頭》時,寫到高老頭死時,“心里難受極了,一下子就昏過去了?!闭沁@種生死與共的情感體驗,形成了文本的氣勢和力量,深沉和綿延,讓讀者刻骨銘心,蕩氣回腸。
文本情感源于作者長期的生活積累、思想砥礪、知識儲備、人情練達,形成了寫作主體對客觀世界的人事景物等等的主觀感受和獨特體驗,這一切匯聚成獨特的情感波瀾,儲存于腦,蓄積于心,一旦主客體激蕩的浪花擊穿了閘門,這股情感波濤就會奔騰洶涌,宣泄在文本中。可見,文本情感與作者的思想修養(yǎng)、道德水平、知識結(jié)構(gòu)、情感趣味緊密關聯(lián),還與作者的個人境遇、生存背景、生理狀況、個性氣質(zhì)息息相關。由此,情感的主觀性導致了情感的豐富多樣,情感的體驗性型塑了文本的五彩繽紛。如同是一杯酒,有人“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有人“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有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有人“醉后高歌且放狂,門前閑事莫思量”??梢?,社會生活的復雜多樣,人生歲月的蹉跎坎坷,形成了主體感受的千差萬別,造成了文本情感的多姿多彩。
古今中外經(jīng)典中,文本情感的多姿多彩在寫作主體不同時期的情感體驗變化可以得到印證。比如,毛澤東年輕時代的《沁園春·長沙》和中年時代的《沁園春·雪》,明顯具有不同的情感色彩。前者追述的是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后者回溯的是秦王漢武,唐宗宋祖。前者取景靈動活潑,情感色調(diào)自由明快,后者則雄渾壯觀,厚重悠遠。再如,鄭板橋?qū)戇^多篇題竹詩,描摹了個性迥異的竹子風貌,抒寫了豐富多元的主體情感。如“一陣狂風倒卷來,竹枝翻面向天開。掃云掃霧真吾事,豈屑區(qū)區(qū)掃地?!?,具有強烈的掃除人間邪惡,改變現(xiàn)實的經(jīng)世情懷;“畫根竹枝插塊石,石比竹枝高一尺。雖然一尺讓它高,來年看我掀天力”,抒寫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反抗情感;“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傾吐了關心民間疾苦、情牽下層民眾的悲憫意識。同是鄭板橋,面對的同樣是竹子,然呈現(xiàn)出千奇百態(tài)的鳳竹畫圖和千變?nèi)f化的情感世界。
文本情感的多彩繽紛,我們還可在不同主體面對同一事物的獨特情感呈現(xiàn)找出許多案例。每一個抒情主體都是獨特的,每一個抒情主體都渴望自己的作品呈現(xiàn)出與別人不同的情感色調(diào)?!拔何涞廴缬难嗬蠈?,氣韻沉雄;曹子健如三河少年,風流俊賞?!雹傥簯c之:《詩人玉屑》卷2,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8頁。同樣寫櫻花,楊朔的《櫻花雨》寓意悠遠,冰心的《櫻花贊》樸素自然,劉白羽的《櫻花漫記》鋪陳跌宕,洋洋灑灑。同樣寫惜別,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境界高遠,王維的《渭城曲》愁情無限,高適的《別董大》達觀開朗。同樣是詠梅,陸游是“寂寞開無主”“黃昏獨自愁”,毛澤東是“風雨送春歸”“她在叢中笑”??梢?,正是由于抒情主體的人格特征、藝術修養(yǎng)、情感旨趣,形塑了文本情感的繽紛態(tài)勢。
景即景物,景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景物指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即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狹義的景物指提供人觀賞的風景、建筑等。
寫作實踐中,描摹自然景觀和地域風貌的美麗奇妙,呈現(xiàn)日月星辰、云霧雷電、風霜雨雪、山河湖海、花草樹木的千姿百態(tài),是文本呈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景物描寫是運用生動的語言把自然景物和社會環(huán)境的狀態(tài)、特征從形態(tài)、色彩、聲音、光影等方面,真實、具體、形象地描繪出來,再現(xiàn)于讀者面前,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
人類誕生于自然,與自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和合關系。在中國思想史上,“天人合一”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最好的詮釋。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類;合,就是互相理解,結(jié)成友誼,和諧共生?!棒~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人在自然面前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一樣,可以盡情地喜怒哀樂,癡癲瘋狂,自由地傾訴發(fā)泄,遨游徜徉。由“忘”解除心靈“桎梏”,追求“無我”“忘我”之境。當然,在人與自然的關系當中,勞動起著核心的物質(zhì)轉(zhuǎn)換作用。在這種轉(zhuǎn)換過程中,由于資本的強勢作用,或人類發(fā)展理念的偏差,導致人與自然的關系并不和諧,出現(xiàn)了扭曲,如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惡化等。這些又從反面告誡警醒人們:人類只是天地萬物中的一個部分,人與自然是息息相通的共同體,因此,人類應該尊重自然,合理利用自然,對自然的破壞和傷害就是對人類自身的破壞和傷害。凡此種種,在古今中外的哲學、美學、文學等文本世界中,呈現(xiàn)出不計其數(shù)、豐富多樣的人與自然互動建構(gòu)、斷裂嬗變的景觀描寫和自然形態(tài)。
宇宙世界的鬼斧神工,日月天地的涂抹揮灑,賦予了大自然萬種風情、萬千氣象。大自然有充足的陽光、空氣;有晶瑩的露珠,剔透的雨絲;有泥土的芬芳,野花的綻放;大自然有潺潺的流水,靜穆的山谷,婉轉(zhuǎn)的鳥鳴,昂揚的林濤;有綿延起伏的山巒,波光粼粼的湖面。大自然豐富多彩,絢麗芬芳,神秘妖嬈,璀璨旖旎。無數(shù)文學家、藝術家為之著迷、為之陶醉,用他們的生命和才華,綻放出華麗的寫景文本。試看: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到處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聲。夜的香氣彌漫在空中,織成了一個柔軟的網(wǎng),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觸到的都是罩上這個柔軟的網(wǎng)的東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樣地現(xiàn)實了,它們都有著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樣都隱藏了它的細致之點,都保守著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①巴金:《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頁。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了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②沈從文:《邊城》,武漢:武漢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頁。
五月末的北方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時刻。天空像是刷洗過一般,沒有一絲云霧,藍晶晶的,又高又遠。一輪圓圓的月亮,從東邊的山梁上爬出來,如同一盞大燈籠,把個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亮堂堂,把樹枝、幼草的影投射在小路上,花花點點,悠悠蕩蕩。宿鳥在枝頭上叫著,小蟲子在草棵子里蹦著,梯田里春苗在拔稈兒生長著;山野中也有萬千生命在歡騰著……③浩然:《艷陽天》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頁。
月亮快要出來了。月亮還遠著呢,可是在地平線后邊,一道微弱的光,給圍繞在高坡上的樹頂鑲了一條花邊,好像高腳杯的邊緣,這些反映在微光中的樹峰的側(cè)影,一分鐘比一分鐘顯得更為深黑。④[法]羅曼·羅蘭:《母與子》上,羅大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81頁。
以上是名著中描寫月光的經(jīng)典片段。月光下的黑白藍銀,柔軟凄切;鳥蟲奇石,草木生長;生命歡騰,樹影搖動??芍^花花點點,悠悠蕩蕩,如夢如幻,如歌如畫。文本的景物描寫無疑增添了作品的形象性、生動性、感染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寫景文本中,有的是較為純粹的景觀呈現(xiàn),如:“遠處,層層疊疊、連綿起伏的山巒,猶如一條條長龍盤繞在遠處。山上、山下全長滿了郁郁蔥蔥、挺拔高大的參天大樹。一棵棵大樹都枝繁葉茂,就像是一朵朵綠色的云在遠方升起?!薄敖幱幸黄莸兀〔荼叹G碧綠的,像是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綠地毯。花叢里,鮮花盛開了,有黃的,有紅的,有白的,有紫的……星星點點,美麗極了。嬌嫩的花兒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引來了蜜蜂和蝴蝶。它們在花叢中跳舞、采蜜?!边@些近乎純自然的寫景或是對大自然的贊美,或是追求文章的節(jié)奏,或是調(diào)節(jié)文章的氛圍。
當然,寫景文本中,有的常常不滿足于純粹的景物呈現(xiàn),寫作主體往往在寫景時寄寓了其他方面的目標和訴求。如: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點活氣。①魯迅:《魯迅全集》,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第63、174頁。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比比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②魯迅:《魯迅全集》,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第63、174頁。
以上兩段景物描寫分別源自《故鄉(xiāng)》和《祝?!?,前者極力渲染了農(nóng)村蕭條、荒寂的氣氛,烘托了“我”當時的悲涼心情,暗示出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殘酷統(tǒng)治下農(nóng)村日益衰敗的社會環(huán)境。后者通過“我”的感受,渲染出有錢人祝福盛大的氣象,與祥林嫂的慘死形成了強烈對比,深刻揭露了禮教吃人本質(zhì),深化了小說反封建的主題。
再看《受戒》結(jié)尾: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p>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③汪曾祺:《汪曾祺小說精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
這一段寫景純凈剔透、清逸空靈,簡直就是世外桃源、神話世界,充分展示了汪曾祺悠遠淡定的獨特腔調(diào)和沖淡平和的審美趣味,但在這唯美愛情的曼妙背后,隱藏著受戒和愛情的矛盾和沖突:明海將來做不做沙彌尾、做不做方丈?這不是小英子、明海能夠主宰的,小英子能不能成為明海的“老婆”?上帝也不知道。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唯美的蘆花蕩飄揚著悲劇的因子,寄寓了人物的悲劇命運。小說呈現(xiàn)的,不僅是水鳥歡快的飛翔,還有傷感的天空,它烏云密布,無邊無際。
可見,作品中的寫景片段,通常圍繞著與人物、情節(jié)、主題的關系綜合展開,或渲染氣氛、寄寓作家的感情色彩,或烘托人物形象、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或暗示人物命運、深化作品主題。讀者需要將其放置在文本系統(tǒng)中通盤考慮,全局把握,才能準確領會作者的寫景用意,如若斷章取義,肢解割裂,只能隔靴搔癢,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胡應麟《詩藪》云:“作詩不過情、景二端。”王國維《人間詞話》明確指出:“一切景語皆情語?!比耸歉星榈膭游?,文本通過人的感情呈現(xiàn),使人物形象才更真實、更豐滿。“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杜甫在《登高》中借這蒼涼壯闊之景,傳達出韶光易逝、壯志難酬的感傷之情;“花榭花飛飛滿天,紅綃香斷有誰憐?”是黛玉葬花時借滿天落花之景,發(fā)出的紅顏易逝、無人憐惜的悲苦心情??梢姡膶W文本常常觸景生情,借景抒情。文學文本中,事情的發(fā)生常常離不開環(huán)境景物,因為人物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發(fā)生在環(huán)境景物中的人物、事件才更具體、更生動、更形象。
古今中外的文學巨人,都在情、景抒寫中展示馳騁自己的才華,奠定自己的地位。
以上論述,為文本呈現(xiàn)提供了案例支撐,對寫作教學具有啟示意義和參照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