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瑞芬
摘? ? 要: 陽枋作為南宋末期理學思想的主要傳承者,以《字溪集》流傳于世,詩文“明白篤實”,為研究宋代川東風物、巴渝文化、理學傳承提供重要資料。《字溪集》內(nèi)容豐富,涵蓋廣泛,思想深邃,不僅描述了崢嶸奇?zhèn)サ淖匀痪坝^,而且將筆觸延伸到社會人文語境的深處,抒發(fā)了經(jīng)綸世務的人生抱負,表達了格物致知的教育觀念,融入了內(nèi)外兼修的理學思想。
關鍵詞: 《字溪集》? ? 地理文化? ? 儒學人生? ? 理學思想
涪陵北巖書院在南宋盛極一時,以書院為依托的理學宗派傳承的涪州學派影響甚廣。北巖書院發(fā)端于程頤,程頤在涪陵點易洞完成《程氏周易傳》,成為程朱理學的奠基之作。程頤及弟子譙定開創(chuàng)的鉤深堂(北巖書院)被稱為“理學元宗”,成為千年理學傳承圣地之一,為歷代文人學士所瞻仰。陽枋作為“晦翁學派”傳承人,主持北巖書院數(shù)年,士子信從者甚眾,著有《字溪集》十一卷,收錄于《四庫全書·集部》,所涉巴渝詩文有80余篇,涉及巴渝歷史人文、自然景觀、學人學術、理學傳承等內(nèi)容。因此,通過解讀陽枋《字溪集》,可以一窺千年之前蜀地歷史地理文化實況,并探及理學發(fā)展關鍵節(jié)點。
一、陽枋其人與涪學傳承
陽枋自幼勤奮好學,“耽濂溪、晦菴之風,萬里求師,留度性善之門,聽徐毅齋之誨”[1],因受周敦頤、朱熹理學思想影響,16歲即拜同鄉(xiāng)父執(zhí)度正為師受業(yè)。24歲隨師赴成都石室受業(yè),紹定元年至涪州師從朱熹門人桓淵受業(yè),清心修學,信眾追隨,精研易理。晚年出任北巖書院山長,淳祐八年后在各地講學授業(yè)。他學識淵博,貫通經(jīng)史,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禮樂射御、醫(yī)藥卜筮,無不精通。
涪州學派稱“涪學”或“譙學”,由程頤弟子譙定在涪陵所創(chuàng)。宋紹圣四年(1097年),程頤被貶涪州,在弟子譙定的協(xié)助下,在涪陵北巖普凈禪院辟院講學,并完成《程氏周易傳》,做《易序》。譙定師從程頤,著有《譙子易傳》(已失傳),晚年隱于山林。他是程朱理學形成和傳承的關鍵人物,門人弟子胡憲、劉勉之、張浚、馮時行、張行成等名震天下,以再傳弟子朱熹、呂祖謙、楊萬里、陸游、李舜臣等[2],朱熹成就了“程朱理學”。普凈禪院學堂由黃庭堅提名為鉤深堂,南宋嘉定十年(1217),知州范仲武擴建鉤深堂為北巖書院,成為全國最早的官辦書院之一。尹焞是程頤關門弟子,得親傳《易傳》后,歸鉤深堂講授理學;桓淵是朱熹最得意弟子,歸北巖書院后融合涪州鄉(xiāng)學(易學)講授理學;陽枋是桓淵高足,繼而主持北巖書院講授理學。北巖書院在宋代短短60年間匯聚程頤、黃庭堅、譙定、尹焞、度正、桓淵、陽枋等宗師大家授道育人,成為宋代重要的文化高地,一時風光無兩。陽枋主持北巖書院,傳承涪州學派精要,在南宋晚期頗具影響力?!蹲窒分杏写罅筷P于北巖書院的詩歌文章,佐證了北巖書院在南宋的影響力。
二、山奇水秀的地理文化
巴渝特有的自然風光、獨特的地理地貌與豐厚的原始文化沃土孕育了個性鮮明的巴渝文化。山水渾然一成的地理地貌為寫景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素材。陽枋的《字溪集》描述了巴渝地區(qū)崢嶸奇?zhèn)サ淖匀痪坝^,可以一窺山水之奇、壁立千仞,山花爛漫、相映成趣,薄霧沉沉、云霧繚繞的景致,不僅如此,還蘊含著作者對天地人的哲學思考。
在《瀝鼻峽》一詩中,作者描寫了洞穴中一泓清泉緩緩流出,“山以泉為津,石以穴為鼻”,山水融為一體的奇妙風光,既感嘆山水之奇,又引發(fā)了“無形本諸天,有質(zhì)著乎地”[3]的哲學思考?!哆^下沱》一詩:“迤衍魚鹽地,清明花柳天。江平拖霧縠,山遠帶霜鉛。景好輒作畫,心閑連得篇。泛舟隨暮靄,明月冷浮川?!盵4]描寫了長江三峽下沱一帶春天花、柳、山在霧的籠罩下相映成畫、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以致心隨景移,泛舟暮靄,沉醉其中,追求自然閑適的心境。《巫山十二峰》描寫了巫山十二峰高聳入云的自然奇觀,給作者留下了恍若人間仙境的幻覺,認為其靈秀壯觀,天下獨一無二,由此表達了“有似乘鸞跨鶴蹤”[5]隨緣自適的自由心境。
在《臨江仙(涪州北巖玩〈易〉有感)》一詞中,作者借用春風、天涯、鶯歌、燕語、花開、生香比喻紅塵世界,以夜氣、清涼、明月、清輝、疏梅、斜影比喻沉浸于《易》之清明純凈、物我兩忘的超然境界。看似是一首風景詩,卻將深奧抽象的哲理化為鮮明生動的意象。
長江三峽風光雄奇秀逸,歷來文人墨客來到此地,必會吟詩作畫。唐李白作“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宋歐陽修作“萬樹蒼煙三峽暗,滿川明月一猿哀”;陸游作“朝云暮雨渾虛雨,一夜猿啼明月中”。陽枋游歷三峽,作《瞿唐峽》兩首,一為五言詩,一為七言詩:
壁絕晝昏明,猿高髣髴音。不關天宇窄,自是峽流深。既曉遲朝日,未西還夕陰。扁舟平涉險,憑取有孚心[6]。
曾聞滟滪屹瞿唐,雪浪摧山勢獨當。我至韶融方二月,水平石出映斜陽。萬丈危屏水墨圖,江流帶窄映云衢。莫怪波平瀾不倒,回狂滟滪一峰孤[7]。
五言詩描寫了懸崖絕壁下白晝昏暗,猿鳴在兩岸絕壁的籠罩下此起彼伏,表達了詩人不畏艱險、激流勇進的雄心壯志。七言詩則將傳聞中瞿塘峽巖壁高聳、大江在懸崖絕壁中洶涌奔流的壯觀景象與詩人眼前水面開闊、青石出水、斜陽映照的波瀾不驚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在詩人心中滟滪堆不管波濤洶涌還是波瀾不驚都巍然屹立、氣勢磅礴。
三、經(jīng)綸世務的儒學人生
陽枋為官二十余載,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抱負,談論時政,針砭時弊;積極投身教育文化事業(yè),秉承師學,培養(yǎng)人才;關注農(nóng)事生產(chǎn),重農(nóng)為民,勸農(nóng)務農(nóng)。
在治理國家方面,陽枋以家天下心境談論時政,撰寫大量的政論文章。如在《上魏鶴山了翁論時政書》中認為任用賢才是革除積弊的有效方法;在《上洪中書論時政書》中則提出正心、誠意、修身是學習的根本,格非、輔德、納誨是治國的根本,應抓住根本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在《與約齋李守論時政書》中則提出解決災荒的十二種方法,即發(fā)放谷種和糧食、減免賦稅、減輕刑罰、停止徭役、減少稅款、停止祭祀、消除盜賊等。南宋后期,朝廷偏安一隅,外敵壓境,陽枋積極參與抵御蒙軍活動,并獻言獻策。他根據(jù)蒙古軍隊大敵壓境和巴渝之地山勢險峻,多地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在《上宣諭余樵隱書》中分析渝城地理,即“非特險固可守,而控兩江(長江、嘉陵江)之會,漕三川之粟,誠為便利”[8],提出以渝城為據(jù),控扼形勢,又要防遏間道,以信賞必罰、吊死恤孤、訓練士卒、聚小屯為大屯、精明間諜、行反間、清吏道、革糴弊、招賢士為手段防守固城,從而開疆拓土。根據(jù)長期抗元的形勢,提出守城的長久之計,從個人修身養(yǎng)性出發(fā),讀書明理方能施于政。
在文化教育方面,陽枋師承桓淵,在涪州講學期間秉承老師遺德,精心研習易理,全力管理北巖書院,為地方培養(yǎng)大量人才。對涪州太守及其他官員和慕名而來的學子講《易》理,信從者甚多。在《庚子叨贄合州甘守(二)》中提出“戎馬不禁文未喪,石魚間出瑞開先”[9]?!叭竹R”是指南宋末年抗元戰(zhàn)事,雖然長期抗元戰(zhàn)爭讓地方保受戰(zhàn)亂之苦,但是北巖書院教化育人、研修易理的文風并未消減?!笆~”指涪陵白鶴梁唐代石魚石刻,從唐代開始就有“石魚出水兆豐年”的諺語流傳,“石魚間出瑞開先”雖然以“石魚出水”寓意抗元戰(zhàn)事的勝利希望,但它直接佐證了這一流傳千年民俗諺語的真實性。
在農(nóng)事生產(chǎn)方面,陽枋心系蒼生,殫精竭慮,勸農(nóng)勤耕,發(fā)自肺腑。在《紹慶府勸農(nóng)文》中,他認為黔地地勢偏遠,豪強壓迫致使百姓不能正常種植,出現(xiàn)飲恨含冤的人外出逃亡的現(xiàn)象,于是田野空曠、種植減少,太守應排除一切干擾、鼓勵百姓從事農(nóng)桑種作。在《十一年二月勸農(nóng)文》中提出鼓勵百姓從事農(nóng)桑種植的方法,即制止豪強、去除貪暴、不再橫征暴斂、減少徭役。在《大寧監(jiān)勸農(nóng)文》中針對大寧社會安定、沒有救濟、商旅云集、地理環(huán)境四個方面提出勸農(nóng)勤耕的原因,并指出只有勤耕才能保護家人和妻子。在《夔州勸農(nóng)文》中告誡百姓火種者、水種者、磽田、原田四種情形的種植方法,認為百姓早思、早種才能早快活。在《紹慶府教廳瑞麥》中指出統(tǒng)治者“府主金華仙,農(nóng)事躬緬縷”[10]的狀況,提出節(jié)約用度、安撫百姓、關注農(nóng)事、為農(nóng)分憂的主張。陽枋對與農(nóng)事息息相關的喜雨尤為關注,撰寫喜雨詩歌十余首。如《再和知宗喜雨》:“神賜甘霖三日往,人欣和氣一朝還。憑公大手為民賀,五色箋中蜀錦斑?!薄逗吞K提舉喜雨》:“欲知八郡生靈喜,七月興歌我稼同?!薄对俸完愄崤e喜雨》:“十萬農(nóng)租要納王,望霓雖切雨何方。”[11]同蘇軾在《喜雨亭記》中“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nóng)夫相與忭于野”久旱逢雨時的喜悅心情相合,反映了宋代文人對重農(nóng)、重民的仁政貫徹。
四、鉤深致遠的理學拓展
宋代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由相對開放、外傾、色調(diào)熱烈的唐型文化轉(zhuǎn)向相對封閉、內(nèi)傾、色調(diào)淡雅的宋型文化,理學的建構便是重要的標志[12]。《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陽枋學術“明白篤實,不涉玄虛。其《易象圖說》一篇,多參以卦氣納甲之法,乃不盡與《朱子本義》合”[13]。涪陵作為“程朱理學”的發(fā)源地,其理學文化發(fā)端于程頤與譙定在鉤深堂講學。陽枋主持北巖書院數(shù)年,其理學思想在繼承程朱理學的基礎上又有所開拓和發(fā)展,對推動涪陵理學發(fā)展起到重要作用。
首先,讀書明德的理念。在程頤“格物窮理”、朱熹“讀書明理”的基礎上,陽枋在《重修夔州明倫堂記》中認為教育是“使天下之人格物致知,知由仁義禮智之性,以明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倫,修諸神行諸家而措諸天下之事業(yè)也”[14],即教育不僅可以使人窮究萬物之理獲得知識,還可以修身養(yǎng)性明白為人之德,從而在人倫關系中各得其所。
其次,天理修德的觀念。張載認為理學的精髓在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即提高個人修養(yǎng),關注個人生存意義,不僅為社會確立以“仁”為核心的道德價值體系,而且為百姓指引正確的生存方式,繼承傳述孔孟等圣賢學說,從而實現(xiàn)個人政治理想——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由此可見,張載注重個人品德、社會責任感、歷史使命感的培養(yǎng)。程頤則認為“天人不無二,不必言合”,即天人本為一體,朱熹集理學之大成,發(fā)揚張程之說“天人一物,內(nèi)外一理,流通貫徹,初無間隔”。陽枋繼承并進一步發(fā)揚了程朱理學,主張內(nèi)外兼修、內(nèi)趨主導。
再次,內(nèi)修中和的思想?!吨杏埂诽岢觥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15]。宋代閩學楊時、李侗十分重視《中庸》的中和思想,楊時強調(diào)“喜怒哀樂未發(fā)之際,以心體之,則中之義自現(xiàn)”,李侗傳承楊時思想并一生體驗未發(fā)之中。朱熹受業(yè)于李侗,曾經(jīng)專重靜中涵養(yǎng),后編著《程氏遺書》:“(朱熹)四十,悟《中和舊說》子誤,遂專主二程講學宗旨?!盵16]在由“中和舊說”向“中和新說”的演化過程中,朱熹摒棄了閩學,繼承了“二程”學術宗旨,為集理學大成奠定了基礎。“中和”思想是程朱理學的重要組成,在朱熹理論體系形成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朱熹弟子陳淳進一步闡釋了中和思想,他在注釋《中庸》中指出“中有二義,有已發(fā)之中,有未發(fā)之中”,已發(fā)之中是就行為處事而言,“當喜則喜,當怒則怒”做到恰到好處;未發(fā)之中是就心性而言,分為“在心之中”和“在物之中”,在心之中要修身養(yǎng)性,做到看待事物不偏不倚,在物之中要提高認識世界的能力,準確認知世界的具體情況。陽枋同樣繼承朱熹中和思想,主張內(nèi)修心性、養(yǎng)氣中行。
巴渝獨特的自然資源、區(qū)位優(yōu)勢,豐厚的原始文化沃土孕育了個性鮮明的巴渝文化。這一文化既具有濃郁深厚的本土地域特質(zhì),又具有內(nèi)傾的鉤深致遠的思想維度。陽枋的《字溪集》巴渝詩文不僅描述了崢嶸奇?zhèn)サ淖匀痪坝^,而且將筆觸延伸到社會人文語境的深處,抒發(fā)了經(jīng)綸世務的人生抱負,表達了格物致知的教育觀念,融入了內(nèi)外兼修的理學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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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重慶市教委人文社會科學項目《〈字溪集〉巴渝詩文研究》(項目編號16SKGH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