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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曾以《出生地中的個人詩歌地理》為題,書寫過一篇胡楊的評論(載2008年第8期《詩刊·下半月》),而“出生地中的個人詩歌地理”,也正是大家都注意到的,胡楊詩歌的標志性特征。時間一去11年,隨著他的寫作的持續(xù)深化,我想我們還可以從以下幾個角度,進一步看待他的詩歌。
在當代詩歌語境中,出生地代表著故鄉(xiāng)、家園、以及鄉(xiāng)愁。這也是當代詩人涉足最多的一個共同詩歌主題。但胡楊的不同之處在于,當今幾乎所有的詩人,都是站在故鄉(xiāng)之外書寫故鄉(xiāng);而依舊生活在故鄉(xiāng)的詩人們,則更多的是站在故鄉(xiāng)書寫他鄉(xiāng)——或者叫做遠方。這種現(xiàn)象,源之于一個悖論性的詩歌原理:熟悉的地方?jīng)]有詩意,詩歌僅只存在于遠方。從這個角度上說,胡楊的寫作打破了這一定式,他是唯因熟悉才體會到了深層的詩意,并于熟悉中發(fā)現(xiàn)了陌生,因之,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貼地而生的扎實地域經(jīng)驗。
與當今諸多詩人的故鄉(xiāng)指向某個特定的山鄉(xiāng)或平原村鎮(zhèn)不同,閱讀胡楊的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出生地地理范圍很大。他本人的出生地是敦煌,工作生活之地在嘉峪關,而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媒體人、地理文化考察者和詩人,他的基本活動區(qū)域則包括了從蘭州以西直至新疆邊界的整個河西走廊。而這一區(qū)域,正是古代甘肅的甘州與肅州,屬于同一地理文化場態(tài),也因此,他又順理成章的,將其出生地擴展為包括了整個河西走廊的個人地理文化空間。而前邊說到的“全地形”,是一個描述山地越野車通過能力的概念,是指一部性能良好的山地越野車,所能通過的所有復雜地形。而整個河西走廊,幾乎就是一個匯聚了各種地質(zhì)地貌和植物生態(tài)、乃至民俗生態(tài)的“全地形”。這種“全地形”對任何一位詩人來說,都是一種罕見的豐厚資源。而胡楊本人,就是這樣一部性能良好的“山地越野車”。他不但具有充分消化這些資源的能力,更在詩歌中全盤承接了這些資源。所以,他基于個人地理的整個詩歌空間,顯得特別遼闊、豐富、多彩。
一說到河西走廊,我們立時會想到它是一片盛產(chǎn)詩歌的區(qū)域,因為除了自然生態(tài)的全地形,它更有豐厚的歷史文化資源。它既是陽關、玉門關、嘉峪關等歷史上重要軍事關隘的所在地,又有以敦煌為核心的古代絲綢之路重鎮(zhèn);從1950年代起,它還是以玉門石油基地、酒泉鋼鐵基地為主體的西北工業(yè)基地。而漢唐時代著名的邊塞詩,1950年代的工業(yè)建設抒情詩,尤其是1980年代初起始的新邊塞詩和隨后興起的西部詩歌,不但幾乎窮盡了這一地域的詩歌書寫資源,更將關于它的詩歌書寫,定型于宏大歷史風云中慷慨蒼涼的山河抒情和關于歷史與人生的浩嘆。而這種基調(diào),也左右了由此往后一切涉足河西走廊的詩歌書寫者。但胡楊筆下的河西走廊則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這也就意味著,當大家覺得關于這一地域的詩歌只能如此書寫,或者不知道還能如何書寫時,立足于個人地理空間的胡楊,開啟了一種新的寫作類型。
如果說,西部詩歌發(fā)展到最后,大致上變更成了身居他鄉(xiāng)的詩人們對于遠方的書寫,最終形成了以宏大抒情和玄想為特征的不著邊際的夸張、濫情與空泛,以至難以為繼,那么,胡楊這種站在出生地中對于出生地的講述,以及貼地而生的扎實地域經(jīng)驗,則于此顯示出了力量。他最初也許僅僅是出于一種直覺的驅(qū)使,而醉心于這一地域物態(tài)的書寫,但數(shù)十年之后,你則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講述已構成了河西走廊全景式的詩歌地理博物志:
山脈、河流、戈壁、沙漠、峽谷、驛路、泉水、鹽池、沙壕、烽火臺、古城、城關、關隘、邊塞、駱駝城、居延海、疏勒河、馬鬃山、陽關、當金山、新店臺、吐火羅泉、裕固族牧人、瑪瑙、玉米、棉花、麥子、油菜花、苜蓿、向日葵、黑枸杞、蘆葦、胡楊、紅柳、桑樹、桃、杏、榆、梨園、葡萄、沙棗、野鴨……
這是在前西部詩歌之后的一種書寫,也是一種非親歷者和秘密知情者所不能的書寫,而這樣的書寫,則類似于耐心精細的網(wǎng)格掃描,它在前西部詩歌無意也無力到達的地方,詳盡地呈現(xiàn)了這片蒼茫全地形中的各種地理地貌,以及游牧的草原、農(nóng)耕的田野和各種自然生態(tài),包括與之相應的整個生態(tài)鏈。而這樣的書寫,不但以它地理生態(tài)和民俗生態(tài)的辨識功能,對接并深化了我們的知覺領域,又以其發(fā)掘出的細密鮮活的陌生風景,成為我們新的遠方。這就是這類地理博物志詩歌的特殊力量。
“藏羚羊自己照顧自己/出羔的季節(jié)/成群的藏羚羊像是從草棵間/搖曳而出/新鮮的哞叫/催生了更多的草”(《庫姆庫里》)。胡楊地理博物志式的書寫,就是由無數(shù)個這種細微鮮活,但我們此前從未見到過的陌生圖像所構成。而在這段幾乎不事修辭、極度簡潔的描述里,藏羚羊神奇的繁衍方式,它們作為草原精靈的皮實與可愛,與周邊環(huán)境形成的有機生態(tài)系統(tǒng),卻盡在其中。
“天氣晴好/風在草叢/鳥在水邊//植物們各自歸位/似乎無須多言”(《小山包上》)。當我們關于這一地域的詩歌想象,無不著眼于令人驚異的特殊物象并極盡修辭筆墨時,胡楊這樣的輕描淡寫則以不露聲色的自負,暗示了他的美學感受:這片大地的詩意并不完全存在于讓人一驚一乍的非凡物象中,從坐在小山包上的我的視野中看過去,大地上的所有事物,都是按照自己的常規(guī)形態(tài)而存在,這就是大地的本質(zhì)和真相。然而,這種尋常形態(tài)中僅為其一人獨享的闊大安詳和欣悅,則是唯有心犀相通者才能體認到的境界。
這樣的文字方式,我愿把它稱作反修辭的初始化表達。初始化在這里的概念是,從那種已經(jīng)發(fā)展到可供人人共享的程序化、套路化語言系統(tǒng)中退出,以自己仿佛是初次看到的事物本相和由此喚醒的語詞系統(tǒng),來言說這個世界。因此,它是一種極度簡約的語言方式,也是唯因?qū)λ泵娴氖挛锸煜ね疙?、以至看透骨相后,才能獲得的一種語言方式。由此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直接說出,直抵本相。其實詩歌中的修辭,原本是為求得對于事物更精彩、更具穿透力的表達,而在語言發(fā)展進程中形成的一個偉大成果,但在當下的詩歌中,除去那種湮沒了主體的過度修辭外,它更泛濫為一種不知所云、似是而非的怪誕造句,諸如我最近看到的這樣的詩句:“猶如鐮刀的坦率/割去春韭的長衫”。這樣的詩句當然不乏別致,但這個“春韭的長衫”,你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它到底是個什么。而導致這類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作者并沒有想清楚自己所要表達的事物的本質(zhì)所在,因而既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說的是什么,當然也就無法以精確的語言去言說。這也反證了胡楊詩歌中這樣的一個現(xiàn)象和原理:人在自己至親至熟的事物面前無需花言巧語,最簡約的言說往往即是最透徹的言說,而透徹的言說則來自對于事物認識的透徹。
也因此,胡楊這種初始化的視角和語言表達,不但提供了一種歸真返璞、極度簡約的表達范式,也對當下詩歌中泛濫化的修辭,具有矯正和糾偏的意義。如果他在這一方向上更為精粹一些,會使他的更多作品臻于天籟。
說完以上這些,我們可以對胡楊詩歌作一個大致性的歸納:胡楊的詩歌,是建立在由出生地血脈傳承的個人地理空間中的寫作。在西部詩歌之后,他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開啟了這一地域詩歌新的書寫理念和模式,并以貼地而生的本土經(jīng)驗和數(shù)十年之功的寫作耐心與積累,構成了一部河西走廊的地理生態(tài)與民俗生態(tài)博物志。在因?qū)懽鲀?nèi)核的空心化而導致的詩歌修辭的泛濫化的當下,他歸真返璞的初始化視角和表達,既為當下的詩歌寫作提供了一種新的參照和思路,更由此激活了這一廣大空間貼地鋪展的縱深風景,使之成為我們新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