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偉
[廣州大學,廣州 510006]
嵌入(embedding)與脫嵌(disembedding)是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核心概念。嵌入意味著自我認同依賴于特定的社會想象、宇宙想象,三者之間組成相對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脫嵌意味著自我認同的轉(zhuǎn)型,意味著社會想象與宇宙想象的重構(gòu)。在討論大脫嵌(the great disembedding)的時候,泰勒說道:“社會重構(gòu)也朝向個體組成”“社會生活的新式自我理解的成長和加固,這種自我理解賦予了個體以前所未有的地位”。(1)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46.大脫嵌意味著人們的自我認同、社會想象和宇宙想象的巨大轉(zhuǎn)型?,F(xiàn)代性自我的形成本身是同大脫嵌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作為個體性的自我是大脫嵌的產(chǎn)物。在大脫嵌之前,人嵌入到特定的社會和宇宙之中,自我只不過是大存在鏈(great chain of being)中的一環(huán),自我被它規(guī)定和賦予意義;在大脫嵌之后,自我理解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自我不再把自己看成是大存在鏈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是把自己看作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自我是價值和意義的來源,自我規(guī)定世界而非單純地被世界所規(guī)定??傊?,在大脫嵌之后,現(xiàn)代性的自我開始逐漸形成。大脫嵌帶來了自我、社會和宇宙的巨大轉(zhuǎn)型,帶來了意義深遠的現(xiàn)代性效應。一般認為,大脫嵌是西方近五百年來所發(fā)生的事情,它與現(xiàn)代社會的形成同步。但是,其實早在軸心時期,就已經(jīng)隱含著了大脫嵌的最初的源頭。本文也將聚焦于對最初源頭的探討,從根源處把握大脫嵌。嵌入是脫嵌的邏輯前提,大脫嵌所說的無非是從嵌入到脫嵌的轉(zhuǎn)變過程。下面,我們就順著“嵌入—脫嵌”的思路來展開我們的探討。
在自我認同中,“嵌入”與“脫嵌”扮演著關(guān)鍵性的角色。從嵌入到脫嵌的轉(zhuǎn)變,意味著自我認同的轉(zhuǎn)型,意味著自我理解的不同模式。泰勒認為,我們的自我認同總是在一定的“背景框架”之中展開的,人不可能完全的脫離于“背景框架”而理解自身。從一定意義上說,泰勒所持有的是一種“自我認同的先驗整體論”理論。在泰勒看來,人不可避免地處于一個共同體之中,不可避免的使用著語言,“自我只會存在于我所說的‘對話網(wǎng)絡’中”。(2)Charles Taylor,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36.共同體之中的人通過語言,在對話中理解了自己的角色,對自己的身份進行定位,從而獲得了自我認同。也就是說,對社會的嵌入是自我認同之前提。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存在完全的脫嵌?!按竺撉丁币馕吨晕艺J同的一次巨大轉(zhuǎn)型。轉(zhuǎn)型之后的自我,依舊生活在社會之中,依舊使用語言,依舊具有“背景框架”。脫離了嵌入是不可能具有自我認同的,無嵌入則無“自我”。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脫嵌”的不可能。我們的背景框架始終處在變化之中,在某些特殊時期,這種變化可以是非常劇烈的,以至于自我從之前的框架中脫離開來,而進入到一個非常不同的新框架之中。這一過程,泰勒就稱之為“大脫嵌”。“大脫嵌”并不意味著人不再需要嵌入,它意味著嵌入的方式以及所嵌入的背景框架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型,框架日益成為內(nèi)在性的框架,“現(xiàn)代人生活于一種內(nèi)在的框架中”。(3)張容南:《查爾斯·泰勒對世俗時代精神狀況的剖析與反思》,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正是通過這樣的大脫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體”才得以最終形成。個人主義本身是大脫嵌的產(chǎn)物,對于脫嵌之前的人來說,個人主義是非常陌生的東西。無脫嵌則無“個人”??傊?,人的自我理解以嵌入為前提,人的自我理解的轉(zhuǎn)型則以脫嵌為前提,嵌入與脫嵌同自我認同密切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下面我們來具體考察,大脫嵌所涉及的不同方面。
泰勒在考察人們對于社會的嵌入與脫嵌的時候,主要是從“社會想象”入手的。社會想象意味著“使得想象成為可能的,對于社會的普遍的理解”。(4)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23.社會想象指的是人們對社會的一種集體想象,它區(qū)別于反思性的理論探討,而是同人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
泰勒通過對早期宗教的考察,發(fā)現(xiàn)了社會嵌入的幾個基本特征。首先,宗教生活與社會生活不可分割性。對于迷魅時期的人們來說,宗教生活和社會生活是不可分的,二者混而為一,共同構(gòu)成了人們的生活經(jīng)驗。其次,早期宗教的社會嵌入是一種集體性的嵌入。早期宗教本身就是社會性的,宗教儀式、宗教行為的完成依賴于全體社會的集體參與。當然,這并不否認在宗教儀式當中,不同的成員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至關(guān)重要的是,所有社會成員都共同參與,只有這樣才能使得一個宗教儀式得以可能。迷魅時期人們的社會嵌入,只能是一種集體性的嵌入。最后,早期宗教的社會嵌入具有層級性。嵌入只能是集體的嵌入,但是集體當中的不同能動者又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在這些特殊角色的背后,是當時的人們所默認的特殊的意義背景框架。對于他們來說,存在著一個層級性的“大存在鏈條” (great chain of being),不同的存在者居于不同的層級,且受到整體性的存在鏈條的規(guī)定。自我不可能跳出這種存在鏈條,不可能脫離社會而成為一個“個體”。
然而,脫嵌之后的現(xiàn)代“世俗性”社會,卻提供了一種包含著眾多選項的可能的信仰空間。根據(jù)泰勒的理論,而這種可供選擇的空間是世俗性的一個基本特征,只有在脫嵌之后的世俗社會中,才可能具有這樣的空間。對于嵌入性的社會來說,多個信仰的選項是無法想象的,不信更是不可能的。宗教構(gòu)成了自我的認同的基礎(chǔ),賦予了“我是我”的基本身份,脫離宗教,則無法理解自我。與之不同,在脫嵌之后,人們的身份認同不再依賴于宗教,宗教不再是不可或缺的東西,宗教成為了眾多選項中的一項,“世俗性則越來越成為一個默認選項”。(5)張容南:《查爾斯·泰勒對世俗時代精神狀況的剖析與反思》,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社會的想象圖景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社會不再建構(gòu)在宗教之上,而是有其他的根基。社會想象的轉(zhuǎn)型同時也意味著人們的自我想象的轉(zhuǎn)型。自我逐漸脫嵌于宗教,個體性自我逐漸形成。個體性,意味著自我的身份認同的巨大變遷。在嵌入性社會中,個體的獨立存在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脫離這個集體。在脫嵌之后的社會中,個體性自我才第一次變得可能。原子主義式的自我其實是脫嵌日益加深的結(jié)果。在脫嵌之后,社會也從一個有層級的社會,逐漸的變?yōu)橐粋€扁平的社會。社會由地位平等的個人所組成,個人與個人之間不存在等級上的差異??傊?,在經(jīng)歷了大脫嵌之后,人們的社會想象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人們理解社會的背景框架已經(jīng)完全不同。新的社會建立在個體性之上,而非以特定的宗教信仰為根基。
大脫嵌不單單意味著社會想象模式的變更,同時也意味著人們對于整個世界的想象模式的變更,泰勒稱之為宇宙到寰宇的轉(zhuǎn)型(shift from cosmos to universe)。泰勒說道:“從前我們生活在‘宇宙’中,而現(xiàn)在我們則被包含在‘寰宇’中?!?6)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59.這里的“從前”指的是在“大脫嵌”之前的迷魅時代,那時候人們生活在宇宙之中,并且深深的嵌入到宇宙之中;而現(xiàn)在的時代則是“大脫嵌”之后的祛魅時代,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對宇宙的脫嵌的過程,他們的世界已經(jīng)非常不同于古代人的世界,“將宇宙感知為一個有意義的秩序,這已經(jīng)被顛覆了”。(7)Andrew O’Shea, Selfhood and Sacrifice: René Girard and Charles Taylor on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0, p.211.大脫嵌之后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不再生活于“宇宙”之中,而是處在“寰宇”之中,人們已經(jīng)從宇宙的宏大秩序當中抽身出來。泰勒說道:“從宇宙中分解出來,意味著人類主體不再被理解為宏大的、賦予意義的秩序的構(gòu)成性因素?!?8)Charles Taylor,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93.
泰勒賦予“宇宙”以豐富的含義:宇宙是充滿了神靈、鬼魅和魔力的世界;宇宙是有限的世界;宇宙是靜態(tài)的世界;宇宙是有層級的世界等等。從宇宙到寰宇的轉(zhuǎn)型則意味著從迷魅的世界到祛魅的世界、從有限的世界到無限的世界、從靜態(tài)的世界到演化的世界、從有層級的世界到平等的世界的轉(zhuǎn)變。
生活于宇宙中的人們,是深深地嵌入到宇宙之中的。這種“嵌入”是一種活生生的經(jīng)驗,是一種真實的生活方式。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宇宙中充滿了各種神秘的“影響力”,不但神靈、鬼魔可以具有這樣的影響力,甚至一些非人格的物體,如圣物,也可以具有“影響力”。這些影響力或善或惡,彌漫在整個宇宙之中。人就生活在這些影響力交織而成的力量場之中,人無法擺脫它們的影響,不可避免地被它們所滲透。泰勒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把這個時期的自我稱之為“可滲透的自我”。自我嵌入到宇宙的大存在鏈條之中,或者說,自我本身就是大存在鏈條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自我不可能脫離它而存在。宇宙是一個充滿力量的神圣的存在,其本身就充滿意義。人嵌入到社會之中,社會嵌入到宇宙之中,神則位于宇宙之內(nèi)。對于早期宗教的信徒來說,宇宙是神圣的存在,神靈就在宇宙之中。也正是因為如此,宇宙才具有“影響力”,這種影響力作用于人的結(jié)果就是人對宇宙的不可避免的嵌入。而且,這種嵌入性是一種集體的嵌入,自我必須要在一個社會之中才能夠應對宇宙中的神靈等,才能夠獲得自身的身份認同。對于早期宗教時期的人來說,內(nèi)在心靈與外在的世界之間尚沒有明顯的界限,“內(nèi)在化”的進程尚未開始。人的心靈與宇宙之間是貫通在一起的,宇宙中的神靈、鬼魔乃至圣物等,都可以通過其“影響力”而時時刻刻影響著人的心靈。對于迷魅時期的人來說,不但心靈與世界之間并無明顯的內(nèi)外區(qū)分,身體與精神之間也沒有明顯的界限。宇宙中彌漫著的影響力可以同時作用于人的身體和精神。例如,早期宗教的人可以憑借著“充上力”的圣物而“凈化”自己的心靈,從而讓身體上的疾病獲得醫(yī)治。
總而言之,早期宗教時期的宇宙,具有層層的嵌入性的解構(gòu):人嵌入于社會,社會嵌入于宇宙,宇宙中則包含著神靈與魔力。這種嵌入性的結(jié)構(gòu)意味著宇宙是一個貫通的整體,人、神靈與萬物之間彼此相連。這種特殊的宇宙想象模式同社會想象的模式、自我想象的模式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古代人就生活在這樣的特殊的背景框架之中,并通過這種框架賦予其生活以意義。例如,在古人看來,干旱的時候,通過集體的儀式向神靈祈雨是非常有意義的行為。然而,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古人的這種向神靈祈求降雨的行為變得難以理解,現(xiàn)代人傾向于從“科學”的角度來解釋降雨的現(xiàn)象。這說明,現(xiàn)代人的世界已經(jīng)非常不同于古代人的世界了,現(xiàn)在的我們已經(jīng)不再生活于“宇宙”(cosmos)之中而是生活在“寰宇”(universe)之內(nèi)?,F(xiàn)代人在內(nèi)在的心靈與外在的世界之間劃出了一條明顯的界限,泰勒說道:“我們把我們的思想、觀念或者情感考慮為‘內(nèi)在于’我們之中,而把這些精神狀態(tài)所關(guān)聯(lián)的世界上的客體當成是‘外在的’?!?9)Charles Taylor, Sources of the Self: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Ident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11.世界當中不再有神靈與魔力,即便有,它們也無法輕易地侵入到內(nèi)在性的心靈之中。伴隨著鬼神的在世界中的退場,意義也從世界轉(zhuǎn)移到了心靈之中。大脫嵌之后的世界已經(jīng)是祛魅的世界,世界已經(jīng)被“中立化”,世界變成了自我之外的“客觀”對象。世界的運行有其自身的自然規(guī)律,而人一旦掌握了這些自然規(guī)律就可以掌控這個世界。從嵌入性的宇宙到脫嵌性的寰宇的轉(zhuǎn)變,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對世界的理解方式以及對自身的理解方式。
對于早期宗教時期的人來說,人嵌入社會,而社會則嵌入到宇宙,神則居于宇宙之中,泰勒說道:“我們以這種方式深深的嵌入到社會中,隨之也深深的嵌入到宇宙之中?!?10)Charles Taylor, 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55.因此,神與人是相互貫通的,人可以在宇宙當中經(jīng)驗到神的力量。也就是說,在早期宗教那里,神與人同處一個宇宙,人可以時時感受到神的在場。
但是,到了軸心時期,情況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泰勒接受了雅斯貝斯的理論,認為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的時間之中,人類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佛陀、孔子、蘇格拉底、希伯來先知的出現(xiàn),重塑了宗教形態(tài),新的宗教得以產(chǎn)生,泰勒稱之為軸心時期的宗教或者高級宗教。對于這些高級宗教來說,它們具有明顯不同于早期宗教的特征。在西方,這種新特征尤其以猶太教—基督教的“無中生有”的觀念為代表。上帝是從無中創(chuàng)造了世界,而上帝本身顯然是超越于作為其創(chuàng)造物的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從根本上高于被造物,超出于被造物,而這也就意味著“將上帝從宇宙之中分離出來,并置于宇宙之上”。(11)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2.由此,軸心時期的宗教打破了早期宗教的固有的嵌入鏈條。上帝作為首要的脫嵌者而存在,上帝超出于宇宙之外。當然,按照基督教神學的理論,上帝一方面具有超越性,另一方面又具有內(nèi)在性,上帝在超越于宇宙的同時又內(nèi)在于宇宙。但是,如果我們從存在論上來考慮,上帝的存在地位顯然從根本上區(qū)別于宇宙的存在地位?;浇痰纳系蹆?nèi)在于宇宙與早期宗教的鬼神內(nèi)在于宇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論圖景。在基督教那里,上帝存在于宇宙之先,超出于宇宙之外;而在早期宗教那里,鬼神只能在宇宙之中存在,而不可能超脫于宇宙之外。
因此,在軸心時代,出現(xiàn)了上帝與宇宙的脫嵌,而隨著上帝與宇宙脫嵌,隨之而來的是此世與天國的脫嵌。在軸心時期的宗教中,這種“超越性”開始重新塑造人們的世界想象圖景。存在著一個我們暫時生活于其中的可朽的世界,還存在著可以永遠生活于其中的永恒的世界。同天國的永恒幸福比起來,此世的福祉就顯得并不是最重要的了。這也就意味著,人間之善、人間的福祉受到了質(zhì)疑,進而,其背后的社會與宇宙的秩序也受到了質(zhì)疑。
一方面,不同世界之間相互脫嵌,即此世脫嵌于天國;另一方面,不同的善之間相互脫嵌,即人間的善脫嵌于“至善”。泰勒認為,不單基督教是這樣的,柏拉圖的“理念”、中國的“天”、佛教的“涅槃”(需要指出的是,在筆者看來,泰勒對佛家與儒家的理解未必準確,但他對西方傳統(tǒng)的把握還是非常精準的)都標識著一種超出人間之善的至善維度。至善的超越性意味著它在宇宙之上或者宇宙之外,泰勒說道:“現(xiàn)在超越性或許是指宇宙之上或者宇宙之外?!?12)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2.在泰勒看來,宇宙與善之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宇宙的脫嵌同時也必然意味著善的脫嵌。在軸心時期,一種全新的超越性的維度得以確立。相對于早期宗教,人們對善的理解方式、對宇宙的想象圖景,都發(fā)生的根本性的變化。
“大脫嵌”在軸心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揮其作用,雖然它遠未完成。隨著大脫嵌的初步展開,人們對待善惡的態(tài)度和宇宙的態(tài)度也開始發(fā)生著變化。對于早期宗教時期的人來說,宇宙之中彌漫著神靈、鬼魔和它們的“影響力”。這些影響力或善或惡,自我作為可滲透的自我,無法從根本上擺脫其影響。人們雖然可以借助于集體性的宗教儀式來祈求人間福祉,但是神靈的意圖有善有惡,對人們的影響也有好有壞。泰勒說道:“這并非是說一切都以追求人類的繁榮昌盛為最終目的,神靈也可能有其他的目的,有時候有些神靈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有害的影響?!?13)Charles Taylor, 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58.神靈并不總是善待人們,惡是無法完全避免的。對于他們來說,善惡總是交織在一起的,并不存在絕對的、超越的善。早期宗教時期的人們對宇宙秩序、社會秩序所采取的基本的態(tài)度就是順從與接受。但對于高級宗教時期的人來說,“它不再是萬物秩序的組成部分,不再應該原樣接受,而是必須要對惡有所作為”。(14)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3.按照基督教的理論,萬物都是全善的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因此,惡在本體論上不再是必要的,惡成了“不完美”“善的缺乏”。既然惡不再是萬物秩序的必然的組成部分,人也因此無須再忍受惡。同樣,人們對社會和宇宙的態(tài)度也會隨之發(fā)生改變。例如,早期宗教時期的人們會祈求宇宙之中的神靈,以獲取人間的福祉,而高級宗教時期的人們則會祈求宇宙之外的上帝,以便脫離人間、進入天國,享受天國永恒的喜樂。
軸心時期的從早期宗教到高級宗教的轉(zhuǎn)型,為大脫嵌敞開了大門。雖然它并未立刻改變?nèi)藗兊默F(xiàn)實生活,早期宗教的特征依舊以改良的形式存在于軸心時期的世界之中,但是它為大脫嵌帶了一個全新的可能性空間和前景。在軸心時期,人與舊有的社會秩序和宇宙秩序之間開始有了裂痕。隨著超越性的全新維度的出現(xiàn),此世的福祉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人們開始追求此世之外的超越之善。這種追求不再像早期宗教時期那樣必然地依賴于集體,人甚至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而求得。由此,個體性的可能空間得以敞開。社會的結(jié)構(gòu)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了“出世的”“游離于社會之外的”社會團體,如僧團、修道會等等,他們所追求的是更高的維度。
正如我們在上面所說的,軸心時代高級宗教的興起,確實為大脫嵌敞開了可能性的空間,但這僅僅是最為初步的脫嵌,大脫嵌遠未完成。作為大脫嵌之最終結(jié)果的原子式的個人主義、規(guī)訓的世俗社會、機械式的客觀宇宙還遠未到來。軸心時期的高級宗教隱含著大脫嵌的邏輯,但是這個邏輯還沒有在現(xiàn)實社會中完全展現(xiàn)自身。早期宗教的自我、社會和宇宙的想象模式依舊以各種方式保留在軸心時期的現(xiàn)實社會之中。軸心時期的高級宗教隱含著平信徒與修士、此世與天國、人間福祉與更高的善之間的張力,但是,在現(xiàn)實社會的層面,它們之間又存在著等級互補的關(guān)系。例如,隨著高級宗教的出現(xiàn),逐漸產(chǎn)生特殊的修士階層。對于修士來說,其所追求的并非此世之善,而是永恒的天國之善。這些少數(shù)的精英處于世界的邊緣,他們試圖超脫于此世的社會和宇宙,試圖從舊有的大存在鏈條之中抽身出來,泰勒甚至認為他們帶來了“特定形式的宗教個人主義”。(15)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54-155.但是,這種脫嵌是不完全的。這些精英或許有了“個人主義”的意識,但是當時的社會、世界依舊是嵌入性的,而且這種嵌入性尤其表現(xiàn)為“互補性”。例如,平信徒和修士之間就存在著明顯的互補性關(guān)系。平信徒并不像修士那樣專注于天國之善,他們依舊渴求此世的人間之善,并通過給修士做奉獻的方式來祈求上帝護佑他們的人間福祉。因此,當時的社會依舊是嵌入性的社會,脫嵌尚未完成。但是,這并不否認在基督教中蘊含著的脫嵌的邏輯?!妒ソ?jīng)》中的一些章節(jié)就號召人們離開自己的家庭,脫離舊有的社會紐帶,成為天國的子民。撒瑪利亞人的故事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個例子說明人應該遵循神圣的要求而非此世的要求,其中蘊含的邏輯是:人應該脫離既有的團體,作為“個人”來響應上帝的召喚。與早期宗教不同,基督教中的這些思想隱含著一種全新的自我認同模式——作為個人的自我。
在泰勒看來,個人主義并非是現(xiàn)成地存在在那里的。個人主義是一種特殊的自我認同模式,而這種自我認同模式是在歷史進程中逐漸產(chǎn)生的,它依賴于特定的社會想象和宇宙想象。對于早期宗教時期的人來說,“個人”是無法想象的,對于當代的人來說,“個人”則是自然而然的。之所以會有這樣巨大差異,是因為意義背景框架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型,這種轉(zhuǎn)型正是通過從嵌入到脫嵌的轉(zhuǎn)變才得以完成的。
軸心時期的宗教為個人主義敞開了可能性的空間。在隨后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基督教中所蘊含著的這種脫嵌的邏輯開始逐步地顯現(xiàn)。不單單是修士們具有了個人意識,整個的社會成員也開始逐漸把自身理解為“個人”,其中關(guān)鍵性的環(huán)節(jié)有“宗教改革”“自然神論”“無求于外的人文主義”等等。泰勒說道:“大脫嵌的最后階段大部分由基督教提供動力?!?16)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8.但是,泰勒也敏銳地覺察到脫嵌所帶來的“敗壞”?;浇讨刑N含著脫嵌的源頭、蘊含著個人主義的邏輯,但其最終的指向是超越于此世的天國,而不是人間的福祉。基督教反對舊有的嵌入,倡導脫嵌,從而讓人們擺脫此世,不再是世人。但是,“它不知如何就變成了非常不同的東西,也就是說,世人終究勝利了”。(17)Charles Taylor, A Secular A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58.世人的最終勝利,也就是大脫嵌的最終完成。人類從信仰時代進入到了世俗時代,“世俗時代從根本上區(qū)別于信仰時代”,(18)Florian Zemmin, Colin Jager, and Guido Vanheeswijck edited, Working with A Secular Age: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Charles Taylor’s Master Narrative, Walter de Gruyter GmbH, 2016, p.28.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性轉(zhuǎn)變。起源于軸心時期高級宗教的脫嵌效應,最終應用到了宗教自身上面。隨著現(xiàn)代性進程的推進,超越性的維度逐漸被人們所拋棄,“世俗的現(xiàn)代性非常反對超越性,并以此在它的人類概念的周邊建立了一道隔離線”。(19)Andrew O’Shea, Selfhood and Sacrifice: René Girard and Charles Taylor on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0, p.240.伴隨著超越性的退場,宗教在西方現(xiàn)代社會中日漸式微,“啟蒙以來的現(xiàn)代性對宗教非常的不友好,進而否認渴望超越性的固有力量”。(20)Andrew O’Shea, Selfhood and Sacrifice: René Girard and Charles Taylor on the Crisis of Modernity,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0, p.256.在現(xiàn)代社會中,宗教變成了眾多選項中的一個,而不再是唯一的選項,“隨著個人化、實用主義和基督教的社會參與的漫長趨勢的結(jié)束,宗教僅僅成了一個選擇的問題?!?21)Germn McKenzie, Interpreting Charles Taylor’s Social Theory on Religion and Secularization:A Comparative Study,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7, p.120.伴隨著宗教逐漸退場、世俗化日益加深,原子式的個人主義得以最終確立,“個人原子化趨勢不斷增強,社會正逐步變?yōu)楣陋殏€體的功利性結(jié)合,共同體所蘊涵的意義感和認同感在慢慢消失”。(22)韓升:《自由主義視野的表達與批判——查爾斯·泰勒的共同體概念》,載《 哲學動態(tài)》2009年第4期。
總之,從軸心時期的最初源頭開始,脫嵌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演變過程(宗教改革、自然神論、無求于外的人文主義、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等等),才最終得以完成?,F(xiàn)代人的自我認同、社會想象以及世界想象,都是在大脫嵌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這些認同模式最終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積淀在我們的意義背景框架之中,以至于我們“日用而不知”,成為了我們理解自我、社會和世界的不言自明的前提。正如麥肯齊(McKenzie)對泰勒的評論:“在他看來,它包括‘背景理解’,這種背景理解是沉默的,前反思的,嵌入到所有的典型故事、想象和意識形態(tài)之中,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或者公共的記憶。這種共同的理解,幫助我們得以知道自我、社會中的角色和作為整體的社會的意義,并且通過實踐而表達出來?!?23)Germn McKenzie, Interpreting Charles Taylor’s Social Theory on Religion and Secularization:A Comparative Study,p.113.從軸心時期而來的大脫嵌,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過程,帶來了個人主義的崛起,促進了現(xiàn)代性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