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之初,為了加快實現“農業(yè)現代化”,黨和國家曾派出了數批主要來自全國農墾系統(tǒng)的青年農工和技術人員遠赴美國及加拿大的農場和大學研修。這批青年和常規(guī)的留學生不同,通過大部分時間在國外農牧場參加勞動,以自己的勞動收入支付假期中在大學的研修費用和自己的日常生活費用,是名副其實的“勤工儉學”。當年我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員,親身經歷見證了這段承載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崇高使命和時代特色的難忘插曲。
婚禮上收到加急電報
1978年10月底秋收基本完成后,我和愛人楊建軍,在連隊糧食曬場上乘坐拉運玉米的卡車前往庫爾勒,再到吐魯番換乘火車,經西安、北京、天津、南京回上海旅行結婚。在途經北京參觀軍事博物館時,我們曾以車進車出的京西賓館為背景照了一張相,后來才知道,為十一屆三中全會奠定基礎的中央工作會議正在那里召開。
我的岳父楊大成,是上過“抗大”英勇善戰(zhàn)的老八路;岳母許純貞,是王震將軍1950年從長沙招收的,后來曾為她們拍攝過《生命的火花》《八千湘女上天山》等電影和紀錄片的湖南女兵中的一員,都很有些傳奇色彩。
1978年12月初,我們回到上海,婚宴訂在福州路上的杏花樓,母親對此特別上心,先去了兩次。因其時改革開放尚未揭開大幕,訂了當時算有點超規(guī)模的三桌,還被店方再三叮囑要盡可能低調否則“遭沖擊責任自負”。赴婚宴時我仍穿著一身農場發(fā)的綠軍便服,建軍僅穿了一件紅上衣。不過那天穿著紅上衣的漂亮姑娘還有好幾位,以至有好幾個到廳門口探頭探腦張望的客人,吃不準哪一個是新娘。
正在敬酒過程中,卻闖進一位穿著綠色制服的郵遞員,說:“誰叫莊崚?加急電報?!痹瓉砟俏豢瓷先ヒ延兴奈迨畾q的郵遞員非常有責任感,將電報送到我家時無人簽收,見電報封面上寫有“加急”兩字,問鄰居后便騎著自行車直接趕到杏花樓,
謝過郵遞員,打開電報,是農二師二十一團宋國祥參謀打來的,上面寫道:“師團已推薦你參加全國農墾選拔赴美學習考試,接電后即刻返回赴烏魯木齊兵團司令部參加選拔考試?!?/p>
全家人的目光都在“赴美”兩個字上久久停留。妻子雖是老八路家庭出身,但當時在一機部工作的我父親,抗戰(zhàn)時在國民黨軍委會西南運輸總處當過運輸科長、專員,還是國民黨員;更有甚者,我的伯父一家則是在1949年5月,于隆隆炮聲中從上海龍華機場飛往我國臺灣。這對原來考大學都受限的我可能嗎?但盡管如此,大家還是支持我立即返回。
到新疆的火車票一直很難買,好在設在北京東路的售票處不算遠。我從杏花樓直接趕到那里想碰碰運氣,不行再到老北站等退票。到窗口前一看,七天內的票已全部售完,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正準備出來,不料有人在喊:“兩張明天烏魯木齊硬座票,有人要嗎?”我趕快要下一張。第二天中午我就登上開往烏魯木齊的列車。
在烏魯木齊市東風路考場舉辦的初試包括英語、駕駛等課目。我這個靠進疆前在上海市北中學所學得的英語底子和在農場中自學拖拉機駕駛的“三腳貓”勉強通過。因為那時我們的英語總體水平都普遍較差,為了赴美后能更好地研修學習,農墾部還要對我們進行強化培訓并復試。
1979年3月,我和王志耕、陳永強、張赴先等10名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學員,來到設在上海奉賢星火農場原上海市商業(yè)干校校區(qū)內的農墾部外訓班報到。在部里派來的劉汝洪和李維克兩位班主任和上海市農場局教衛(wèi)處處長何士良等帶領下,周叔余、蔣老師等諸位師長同我們一起吃住在條件艱苦的干校中,不辭辛勞竭盡全力對我們精心培育。
老師和同學對我們這些來自西部邊陲的學員格外照顧。當時英語聽力是一大攔路虎,整個外訓班一共只有幾臺可放磁帶的錄音機,晚上就放在教室中供大家灌耳音。管理這些錄音機的小許總是將錄音機優(yōu)先給我們新疆學員使用;上海、北京、浙江正在聽的同學一看我們進去,都馬上站起來讓我們。我們也努力勤學苦練,慢慢趕了上來。老師們和同學之間的師長之情和同窗之誼也增添著我們人生旅途中的感激與珍藏。
一波三折的艱難政審
依照農墾部和美國國際農民教育協會簽署的協議,美國國際農民教育協會會長雅瑪拉森一行于1979年9月到上海驗收外訓班培訓的成效。
我作為學員代表之一參加了這次會晤。在較詳細地介紹了美國農業(yè)的概況和優(yōu)勢后,雅瑪拉森提出希聽聽學員的自我介紹,赴美研修后想學些什么,并歡迎提些問題。
前面的幾位同學都講得很好,輪到我發(fā)言了,我問道:“Are there any weak spots in American agriculture(美國農業(yè)生產中有什么弱項嗎)?”
雅瑪拉森顯然沒有想到有這么一個問題,但他稍停頓一下后就微笑著回答:“Good question,this is waiting for you to find out by yourselves while studying(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正等待你們在學習的同時自己去發(fā)現)?!?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2/10/qkimagesshjyshjy201906shjy20190607-3-l.jpg"/>
鼓掌聲中,會面結束了。雅瑪拉森步出會場走到我跟前時停了下來說道:“If you could come, Ill give you an opportunity to observe, but just in 3 months,OK(如果你能到美國來,我將給你機會觀察,不過僅限于三個月的時間,等著你的答案,行嗎) ?”
臨近結業(yè),安排學員們到瑞金醫(yī)院進行出國體檢,查出我的血壓偏高。何士良處長得知后就在周六下午專門要車,帶著我又一次從奉賢前往市中心復查。結果還是高。醫(yī)生就叫我到隔壁一張病床上躺下。何處長就一直坐在旁邊陪我,要我不要講話靜臥心情放松。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出去又量了一次,還是不行。
6月底雅瑪拉森在薩克拉門托聽取了我的匯報,對我的心得點頭贊許,并鼓勵我用英語寫成《一個中國農民對加利福尼亞農業(yè)的觀察》一文,后由他推薦給著名美國農業(yè)雜志“Red Wood”1980年10月發(fā)表;臨別時他還贈送給我一本由知名農業(yè)環(huán)保學家弗·卡特和湯姆·戴爾所著的《Topsoil & Civilization》(表土與人類文明)的最新專著。
被美國國際農民教育協會評為“模范農工”
我赴美申報主要研修專業(yè)是甜菜和農業(yè)系統(tǒng)工程,7月初按照預定的計劃,我獨自一人乘坐長途巴士來到美國中部愛達華州勃立市(Burley)小有名氣的皮埃森甜菜農場。
皮埃森農場是一個典型的家庭農場,規(guī)模不算小,有近2000英畝(合1.1萬多畝),相當于我們團場中需百多名農工管理的一個連隊地域那么大,但整個家庭農場的主要經營和管理均由皮埃森夫婦與他們的小兒子夫婦完成。
對于甜菜我并不陌生,新疆是我國主要的甜菜產區(qū)之一,每當定苗、鋤草、施肥、噴藥,田里一眼望去全是人;收獲時更是人手一把坎土曼奮力挖掘,場面頗為壯觀。但在這里,這些作業(yè)全是用機械完成。在美國當一個農民并不簡單,皮埃森和他兒子不僅要懂甜菜栽培訣竅,還要會操作和保養(yǎng)不下于十種的農業(yè)機械。她的夫人和媳婦則不但要做好后勤及財務,而且農忙時節(jié)也要下地。
在一起赴美勤工儉學的同伴中,我的動手操作能力是比較差的。我深知自己的短處,便“笨鳥先飛”,早上早一點起來幫做一些機具擦洗等準備,白天將新疆養(yǎng)成的睡午覺習慣改掉,精神飽滿地認真做好每一項交辦的工作,晚上再補學各類機械說明書。
我就住在皮埃森家中,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親眼目睹他們工作日的辛勞,每逢周日全家一齊西裝革履穿著整齊去教堂上“Sunday School(星期天學校)”,過年過節(jié)在外的兒孫從西雅圖、波士頓趕回,20多人三代大家庭親密無間。
8月中旬,我們在美國中部研修的10名學員,一起到我所在的愛達華州立大學農學院斯耐克研究中心進行理論培訓。在聽取研究員講課和實地參觀的同時,大家興奮地交流了各自心得。在猶太州鹽湖城附近楊百翰大學試驗農場的王志耕,講述了學習美國先進農業(yè)科技和糧棉經濟作物綜合性農場經營的收獲;在家庭農場中的孔太和,則提出了可從當時國內還較罕見的家庭農場的系列借鑒之處;陳永強分享了在特大型機械化養(yǎng)雞場效率的分析;李道廣和寧永健總結了駕駛美國大型農機進行作業(yè)的注意要點,提出了在新疆和黑龍江大型國有農場中先試農業(yè)航空作業(yè)等建議,綜合起來都覺得收獲頗豐。
轉眼秋天來臨,當地氣溫下降很快。如果甜菜收挖不及時,含糖量就會下降。于是我們清晨5點頂著霜露,開著小拖拉機下地為收挖機清道平渠,8點回來吃簡單的早餐,然后帶著皮埃森夫人為每個人準備的午餐三明治和可樂,開始正式收挖。皮埃森負責調度指揮并充當機動工,他的二兒子和雇來的臨時工駕駛甜菜收挖機,我和其他幾個工人則開著拖車跟在收挖機左側的輸送帶旁,負責接收挖出的甜菜,集滿后開到田邊公路上交給速度較高的大拖拉機,將一車又一車堆得高高的甜菜拖斗直接運往數十英里外的糖廠。午餐沒有固定時間,多數是在皮埃森為收挖機簡短保養(yǎng)時坐在駕駛座上吃,而皮埃森和他兒子往往將三明治匆匆往嘴中一塞。這樣一直要忙到晚上7點過后天完全黑下來才收工。一天下來足足要工作十三四個小時,累是累,但更多的是豐收的喜悅。
在搶收過程中,我發(fā)現各道工序所需時間不等,有時會出現空轉等候情況。我就根據在兵團連隊中當班長時進行“勞力組合”的實踐經驗,并結合“線性計劃”原理,提出了一些改革建議,皮埃森聽了很高興并馬上采納。
收獲完成后,我要離開農場前往全美著名的薩里納斯甜菜育種站,進修遠緣雜交和輻射育種技術,皮埃森在給國際農民教育協會的鑒定中稱我是“Model worker(模范農工)”。但我心中有數,比起同伴來,我還差遠了。
成為中美兩國交流的民間使者
上世紀80年代初,從祖國大陸來到美國的人數還非常少。我們50個中國青年農民分赴全美中西東各部,不僅在勞動中學習現代農業(yè)科技,還成為弘揚中華文明促進中美人民友誼的民間使者。
一到美國,首先感到的就是廣大僑胞無比高漲的愛國熱情。薩里納斯華僑協會不僅為我們舉辦了全員出席的盛大歡迎會,接我們到家中做客,還向我們每個人前往的所在州、市華僑協會進行熱情洋溢的介紹,請他們?yōu)槲覀兊难行尢峁┲笇Ш蛶椭⒃谥苣┌才呕顒印?/p>
我先后參加過十多場聚會,介紹了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進展和改革開放的嶄新氣象。記得一次在舊金山唐人街東風書店舉辦的活動上,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上海人,聽說淮海路東湖路口的西餐廳咖啡館不僅還在而且顧客盈門經營擴大時,突然放聲大哭,說:“我的家就在那樓上。”
美國民眾也對大洋彼岸的東方巨龍充滿好奇抱有敬仰,一有機會就爭先恐后地向我們詢問有關中國改革開放的種種問題。我們也盡力作出回答,但他們關心的領域實在太廣,有許多問題超出了我們的了解,我們只好說:“有機會歡迎你們自己去中國親眼看看?!?/p>
我來美國后結識的好朋友、雜志總編薩莉·泰勒(Sally Taylor)博士就是其中的一位,她聽了我的介紹后,立即決定到向往已久的中國。1980年10月,我父母親和弟弟在我高中同班同學葛劍雄的陪同下,在上海和平飯店會見了薩莉,薩莉興奮地向他們述說著來到中國后所見所聞的感想:“Incredible & Great(無比神奇和偉大)?!?/p>
1981月3月,我們有整整一個月的假期。除前往俄亥俄州的代頓和南達科他州的阿伯丁看望了二位堂兄外,我還前往華盛頓中國駐美使館拜訪了教育處,到世界銀行并向溫勃丁博士介紹了新疆兵團的概況,還去紐約參觀了聯合國大廈,并在哥倫比亞大學參加了“中國改革開放”專題研討會。
1981年4月,我們50個人“一個都不少”地從美回國,使得在機場迎接我們的農墾外事司科教司負責人很是得意和高興。
趙凡部長和其他領導親自在磚塔胡同農墾部辦公大樓,聽取了我們的匯報。當我匯報系統(tǒng)工程在美國農業(yè)生產中的應用后,他指示要我第二天再到設在清河的農墾部干校,向來自全國各地的農墾局和農場領導進行匯報。時任國家環(huán)境保護和城鄉(xiāng)建設部部長的李錫銘則作出批示,將我和魚姍玲合譯的《表土與人類文明》一書交中國環(huán)境科學出版社出版,成為改革開放后最早問世的現代環(huán)保譯著之一。
一起赴美研修的同伴們回來后,沒有辜負各級領導和廣大農墾戰(zhàn)士的厚望,在各自的崗位上大展身手。
我回到新疆后,被調到兵團司令部從事外資項目管理。1993年春,世界銀行行長普雷斯頓(Lewis T Preston)在北京同國家領導人會晤后,不遠萬里專程前來新疆兵團221團,實地考察農墾綜合開發(fā)項目,并對項目的成功實施給予很高評價。這在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與世界銀行合作史上十分罕見。隨同他前來的溫勃丁博士,聽說我們兵團赴美研修回來的7人中有5人均在不同墾區(qū)參加了世行項目的開發(fā)和管理時評價道:“Work-study model wonderful,Chinese reform & opening up amazing(勤工儉學模式真不錯,中國改革開放了不起)!”
(作者為上海浦東宋氏家族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 王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