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明明
(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632)
“‘全球化’這個詞匯,是晚近隨著族群、影像、科技、財經(jīng)、意識形態(tài)等實體、象征資本的流動,以及跨國的移動所形成的文化經(jīng)濟現(xiàn)象?!保?]21世紀初,“全球化”理論被引入到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一個新的術語“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應運而生?!叭蚧迸c“海外華文文學”的組合,絕不是兩個概念的簡單疊加,而是雜交之后重生的文學景觀。在這里,“全球化”既是語境,也是方法。以往學界多將海外華文文學視為現(xiàn)代離散文學。隨著全球化尤其是“地球村”的到來,華人跨國流動不再是單向式的“出走”,而是兼具“出走”與“回歸”的雙向復數(shù)式流動,離散已經(jīng)難以描述當前海外華人復雜的后現(xiàn)代生存形態(tài)。本文引入族裔散居理論,解讀華人離散遭遇全球化之后產(chǎn)生的各種擬態(tài),從跨國散居的角度闡釋海外華文文學越界生產(chǎn)的內(nèi)涵及其身份歸屬,在此基礎上試圖厘清這樣一個命題:何為“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
數(shù)字時代的世界因時空被壓縮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地球村”,人口的跨國流動變得日漸普遍、頻繁和復雜,華人也被裹挾在這股跨國流動潮中。在“地球村”時代,我們面對的問題是:傳統(tǒng)的華人離散遭遇流動更密集、更廣闊的全球化之后,已經(jīng)發(fā)生或?qū)⒁l(fā)生怎樣的變異?很顯然,離散不再是“離而不回”或“回而不走”,更多的是雙向復數(shù)式的“來來去去”;而離散華人也“不再局限于簡化的‘有去無回’或‘葉落歸根’的選項”[2],反而陷入“處處無家,處處家”的復雜辯證。全球化改變了華人離散的傳統(tǒng)形態(tài),產(chǎn)生出歸返、后離散、旅行跨國性等各種擬態(tài)。
20世紀60年代受東南亞種族政治及中國臺灣當局對華僑學生的教育政策的影響,東南亞地區(qū)逐步形成了留學中國臺灣的傳統(tǒng),其中以馬來西亞最為突出。半個多世紀以來,這批馬來西亞華人成為一支在馬來西亞華社頗有影響力的留臺社群。在文學領域,李有成、李永平、張貴興、潘雨桐、商晚筠、張錦忠、黃錦樹、陳大為、鐘怡雯等當代馬華文壇的重要作家均可歸入這一群體。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馬華作家均為華人在馬來西亞落地生根后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他們在臺灣完成學業(yè)后,除潘雨桐、商晚筠等少數(shù)人返回馬來西亞外,大多選擇留在臺灣定居。新世紀以來,部分海外華人開始回中國大陸留學,如少君、呂紅、施雨、莊偉杰、許文榮、潘碧華等。許文榮與潘碧華屬馬來西亞在地華人之后裔。
從留學到定居,早期離散南洋的華人“回歸神州”的愿望終被隔代落實,他們的“回歸”可以說是對其先輩離散南洋命運的逆寫。在這里,“‘回歸’不只是離開原居留地而遷移到另一個重新選擇的居留地,還包含回到主流或母體的意思?!保?]
此外,中國香港作家陶然也可納入“歸返”作家行列。陶然的祖父母輩就已經(jīng)移民印尼,到他這一輩已是第三代印尼華人。20世紀60年代初,16歲的陶然被父母送回中國大陸求學,后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因印尼排華定居香港。學界多注意陶然的“南來”身份,而忽視其作為印尼華人第三代的“歸返”體驗?!皻w返”與“南來”的雙重身份與香港經(jīng)驗的相互糾纏對陶然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使作為“香港作家”的他具有復雜的面向。
與傳統(tǒng)離散所描述的“源”、“流”關系不同,以上以留學渠道歸返中國的華人廣義上實現(xiàn)了向“源”的回歸,“原鄉(xiāng)”不再是只能仰望遙想的“家園”。這種“歸返”可視為對傳統(tǒng)離散的反動與逆寫,確證了“源”、“流”關系是可逆的、非單向的。
“后離散”中的“后”受益于王德威的“后遺民”概念,“不僅可暗示一個世代的完了,也可暗示一個世代的完而不了,甚至為了未來而‘先行后設’的過去/歷史?!保?]所謂“后離散”,指的是第一代離散華人落地生根后,其后代再度離散的現(xiàn)象。無論傳統(tǒng)的離散還是全球化時代的新離散,都暗含“移動”、“流動”之意,“過去的論述并未視這些離散華人為流動現(xiàn)象,似乎他們移居南洋或美加之后便落地生根,不再變易居所”[5]?!昂箅x散”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對這一論調(diào)的糾偏,使“離散”重新回到“流動”的論述軌道上。
“后離散”在華人離散歷史悠久的東南亞地區(qū)屢見不鮮。“據(jù)保守統(tǒng)計,二戰(zhàn)后東南亞地區(qū)華人海外移民總數(shù)可能近300萬人。其中新加坡華人海外移民約26萬人,馬來西亞華人海外移民達105萬,菲律賓華人海外移民約為7.8萬人,印度尼西亞華人海外移民約13.6萬人,泰國華人海外移民可能有70萬,印支三國華人海外移民約70萬?!保?]如此廣泛而龐大的后離散群體確證了全球化時代離散的多元異質(zhì)。20世紀60年代以來,東南亞地區(qū)大量的離散華人第二代或第三代或主動或被動地再次離開居住地,攜帶在地文化基因開啟“后離散”的生命之旅,說明在全球化時代,華人離散不可能因在地化而結(jié)束,所謂的“安頓”很可能只是暫時的。
歐美的不少華裔作家也屬于華人后離散族群。如華裔美國作家林玉玲,1944年出生于馬六甲華人家庭,母親是土生華人。20世紀60年代末赴美留學,后移居美國。亞裔美國文學研究者多注意林玉玲的華人身份,而忽視其后離散經(jīng)驗和馬來西亞背景,但她的文學作品多以馬來西亞為觀照對象,且在馬來西亞出版。正如她自己所言:“身為作家,我的讀者跟我的情感源頭一樣,仍然植根于馬來西亞?!保?]再如近年在英國文壇逐漸引起注意的歐大旭,父母都是馬來西亞在地華人,他在馬來西亞完成中學教育后,赴英國劍橋大學學習,現(xiàn)留在英國從事寫作。他們?yōu)闁|南亞地區(qū)后離散群體的敘事提供了樣本。
全球化時代,華人離散不再像我們原先以為的那樣單純和透明,“海外離散社會雖有一定的地理根基,但不會固定于某一時空之中”[8]。即使是那些已經(jīng)在地化的離散后代,也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qū)版圖上跨域游走。“旅行跨國性”是林玉玲提出用以描述這種現(xiàn)象的一個概念,本用于闡釋香港英語詩人在不同國家和地區(qū)跨域旅居的現(xiàn)象。實際上,“旅行跨國性”廣泛存在于華人中,他們跨國旅居、頻繁奔波游走于中國及他國之間,成為“太空人”。
王潤華可視為這方面的典型。他1941年出生于馬來西亞霹靂州,1962年赴中國臺灣留學,1967年又赴美深造,1973年起先后任教于新加坡南洋大學和新加坡國立大學,期間入籍新加坡,2003年又受聘中國臺灣地區(qū)的元智大學,近年則重回馬來西亞,擔任南方大學資深副校長。其人生軌跡從馬來西亞開始,中間經(jīng)歷中國臺灣、美國、新加坡,終又回到馬來西亞。2017年,王潤華即以“越界跨國”命名他在中國大陸出版的學術選集,以概括自己一生所走過的學術道路。
20世紀80年代以來涌向歐美的一批新移民,其中的大多數(shù)已落地生根。但他們與19世紀勞工的境遇已截然不同,“地球村”時代,“鄉(xiāng)”不再遙不可及,大量的新移民每年不斷穿梭往返于移居國與祖籍國之間。新移民作家嚴歌苓、虹影、劉荒田等近年長期居住在中國,張翎、呂紅、施雨、少君、陳河等則往返兩地之間,“居無定所”或者“跨國散居”已成為新移民作家的常態(tài),他們都是旅行跨國性的踐行者。
上文分析了全球化時代華人離散出現(xiàn)的多種新擬態(tài)。如果仍然按照古典的“Diaspora”定義或早期猶太人的“Diaspora”傳統(tǒng)來研究這些新擬態(tài)顯然已不大適宜。20世紀70年代,英語世界大寫的“Diaspora”向小寫的“diaspora”轉(zhuǎn)型,預示著這一詞匯的內(nèi)涵正在被重構。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卡其格·托洛利安(Khachig T?l?lyan)等西方學者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論述,重新激活了“diaspora”,使其成為更富內(nèi)涵的理論。對于中文學界而言,我們又該如何重新闡釋“diaspora”,尤其是“Chinese diaspora”?這里的“闡釋”既是重新尋找一個合適的中文詞匯來表達“diaspora”的后現(xiàn)代內(nèi)涵,以彰顯全球化時代跨域移動的復雜性、多樣性和差異性;同時,也是重新解讀“Chinese diaspora”,使其更符合華人的“離散”情境。
目前中文學界對“diaspora”的重新闡釋大致有以下情形。首先,仍舊沿用對“Diaspora”的理解——離散,但將其內(nèi)涵進行擴充泛化,區(qū)分出“廣義”和“狹義”兩種“離散”。這種闡釋由于沒有區(qū)分度,未能彰顯其后現(xiàn)代內(nèi)涵,在使用時仍需加以聲明。其次,“飛散”,在趙一凡等主編的《西方文論關鍵詞》中,負責該詞條的童明將“Diaspora”和“diaspora”均翻譯為“飛散”,同時也區(qū)分出“新”、“舊”兩種“飛散”。[9]這與闡釋成“離散”沒有太大區(qū)別,不僅沒有反映出差異,反而在具體使用時還會陷入與傳統(tǒng)翻譯的相互糾纏中。
此外,一批從事文化研究、族裔研究、斯圖亞特·霍爾研究的中國學者,則將“diaspora”翻譯為“散居”,如張沖就明確提出“‘散居’(diaspora)一詞源于希臘語diaspeir,意思是‘離散’或‘散落’(speir:scat tering)”[10],而鄒威華也將斯圖亞特·霍爾的相關文化研究理論翻譯為“族裔散居文化”、“族裔散居美學”[11]。“散居”具有分散、擴散居?。簦┑群x,既保留了“離散”中向外播散的涵義,又摒棄了傳統(tǒng)“離散”的悲情意味,更能反映出全球化時代“diaspora”的多樣性。同時,與“移居”相比,“散居”因暗示無針對性的方向,又帶有可逆性。正如張錦忠所言,“移居是從一國移出,定居另一國,從一‘中原’到另一‘中原’。散居者則不然。他們固然也從一國移出,取得移入國的居留權、身份證、護照,但他們因工作關系而頻頻往返四大洲,往往還年年返回移出的故國與家人相聚,探望上了年紀的長輩,甚至到父祖輩的故國去尋根?!保?2]“散居”已經(jīng)成為代替?zhèn)鹘y(tǒng)“離散”的更佳翻譯。
當傳統(tǒng)的“華人離散”遭遇全球化,越來越多的華人成為散居族群,我們也可將“Chinese diaspora/diasporic Chinese”翻譯為“華人散居族群”。需要指出的是,全球化時代的華人散居帶有明顯的跨國主義色彩,因而,當下的華人散居族群更恰當?shù)姆Q謂應該是“華人跨國散居族群”。他們在文化原鄉(xiāng)(祖籍國)、生命故鄉(xiāng)(出生國)與寓居之鄉(xiāng)(移居國)之間跨國流動,心靈的家園不再被歷史化而成為現(xiàn)實可回之所,現(xiàn)實的家園也不再被固定化而成為隨時可離開之地,原鄉(xiāng)、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相互交織纏繞,“離而不散”、“回而又走”逐漸成為華人跨國散居族群的生存常態(tài)。
回到本文一開始所提出的命題:何為“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通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全球化使海外華文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跨國散居華人取代傳統(tǒng)的離散華人成為全球化語境中海外華文文學的主要生產(chǎn)者。他們跨越地理、文化、歷史、語言、族群等的流動,改變了海外華文文學的美學面貌,使其更具跨界張力。
海外華文文學常常被看作是海外華人“寫在家國以外”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遠離原鄉(xiāng)中國的文學景觀,如19世紀東南亞地區(qū)的華人離散文學及20世紀中葉歐美地區(qū)的留學生文學,這是從傳統(tǒng)離散的角度看待海外華文文學得出的一種“成見”。全球化時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海外華人由離散向跨國散居轉(zhuǎn)化,既外于又內(nèi)于家國的跨界書寫已成為全球化時代海外華文文學的常態(tài)。新移民文學在海外華文文學中異軍突起,新移民作家往往在家國內(nèi)外同時寫作,即使有些作品創(chuàng)作于移居國,但總是借助中國的文學刊物和出版機構傳播,其主要的受眾也是祖籍國的中文讀者。在祖籍國創(chuàng)作、發(fā)表、閱讀、獲文學獎已經(jīng)成為新移民文學的常態(tài),近年被譽為新移民文學“三駕馬車”的嚴歌苓、張翎和虹影,其創(chuàng)作無一不是橫跨家國內(nèi)外。
“移民社群經(jīng)驗不是由本性或純潔度所定義的,而是由對必要的多樣性和異質(zhì)性的認可所定義的;由通過差異、利用差異而非不顧差異而存活的身份觀念,并由雜交性來定義的。”[13]簡言之,全球化時代的跨國散居美學是“一種混雜、錯置、含混、差異的美學”[14]。建構在跨國散居美學基礎上的海外華文文學無疑是一種跨界詩學,其所逾越的疆界既包括有形的地理、族群,亦深刻地指向無形的歷史、文化、語言等,因為“跨越疆界者越過的,往往不是國家的疆界,而是他整個過去的歷史,及過去與現(xiàn)在的身份和認同??缭秸咴诘乩砜臻g的活動變成意識與時間的流動”。[15]
詹柏思(Ian Chambers)曾將散居族群的生存形態(tài)形容為:“一腳踩在這邊,另一腳卻永遠踩在別處,橫跨在疆界的兩邊。”[16]這恐怕也是對跨國散居華人處境最生動的描述了。這個跨界之所我們不妨稱之為一個在原鄉(xiāng)與居留地既外又內(nèi)的第三空間,一個經(jīng)由去疆界化和再疆界化之后的跨界空間,在這個空間所生產(chǎn)的海外華文文學可稱之為第三空間文學。李有成在與張錦忠對談各自的離散經(jīng)驗時,曾敏銳地提出:“有些作家的經(jīng)驗比較cosmopolitan(世界性),他們可以到處走動,在不同國家居住。他們的作品很難歸類,因此就被稱為第三文化文學?!保?7]無論是第三空間文學還是第三文化文學,其核心都意在指出:全球化時代,華人跨國散居,海外華文文學成為一種寫在家國內(nèi)外的華人散居文學,一種建構在跨國散居美學基礎上的跨界詩學。
海外華人跨國散居,無論是后離散還是旅行跨國性,每一次的“出走”都必然攜帶所在國的文化記憶,同時也必然遭遇另一種異質(zhì)文化的碰撞,跨文化對話就成為一種必然。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因?qū)懽髦黧w由離散轉(zhuǎn)向跨國散居,家國內(nèi)外的寫作逐漸成為常態(tài)。全球化帶來的不僅是海外華文文學寫作主體的跨域流動,更為主要的是將混雜美學全面植入到海外華文文學中,使其成為一種跨界詩學。此外,全球化語境下,海外華文文學也進入了一個后認同的時代,傳統(tǒng)離散文學封閉固化的認同意識逐漸被跨國散居文學開放流動的認同所取代。
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中認為,至少存在兩種不同的“文化身份”認知模式:第一種立場把‘文化身份’定義為一種共有的文化,這種立場視文化身份為集體經(jīng)驗的反映,并隱藏在集體記憶中,是“一個穩(wěn)定、不變和連續(xù)的指涉和意義框架”[18];第二種立場認為,除了許多共同點之外,還有一些深刻和重要的差異點,它們構成了“真正的現(xiàn)在的我們”[19]。第二種立場重視文化身份的集體屬性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文化身份的歷史性以及差異的個體經(jīng)驗對建構文化身份的價值。斯圖亞特·霍爾對“文化身份”的深入剖析,對于我們理解全球化語境中海外華文文學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的啟示。
全球化時代,二元對立的落葉歸根與落地生根已經(jīng)難以描述跨國散居華人的家園意識,“處處無家,處處家”的現(xiàn)實一再表明:“家園不一定是自己離開的那個地方,也可以是在跨民族關聯(lián)中為自己定位、為政治反抗、文化身份的需要而依屬的地方。”[20]身份定位決定了何處是家,家園也從傳統(tǒng)離散中的單一固定的生命誕生之所變成復數(shù)移動的身份依附之處,跨國散居華人流動的家園意識已成常態(tài)。正如陳志明所描述的:“在這跨國網(wǎng)絡的時代我們不只有幾個故鄉(xiāng),也可以同時有兩個甚至超過兩個家鄉(xiāng)。21世紀的遷移和跨國寓居已經(jīng)不像19世紀的離鄉(xiāng)背井,而是全球化跨疆界的生活,個人在有適當?shù)臈l件之下選擇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建立家園?!保?1]
跨國散居華人有多個家或家園流動的現(xiàn)實預示著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進入了一個后認同(post-identity)的時代?!昂笳J同”既是對傳統(tǒng)離散中“源”、“流”二元關系認同的拆解,同時它也是重新解讀全球化語境中海外華文文學的一種全新方法,正如霍米·巴巴所言:“我們正在告別(超越)單一性的身份和單一性的視角?!保?2]全球化時代,我們必須從差異的、多元混合的視角重新觀察跨國散居華人的跨界文學產(chǎn)生。
“后認同”時代,海外華文文學的文化身份是開放的、未完成的,也是充滿差異的、異質(zhì)性的?!拔幕矸莞揪筒皇枪潭ǖ谋举|(zhì),即毫無改變地置身于歷史和文化之外的東西。它不是我們內(nèi)在的、歷史未給它打上任何根本標記的某種普遍和超驗精神。它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不是我們可以最終絕對回歸的固定源頭?!保?3]因而,“我們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經(jīng)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實踐加以再現(xiàn)的事實,而應該把身份視做一種‘生產(chǎn)’,它永不完結(jié),永遠處于過程之中,而且總是在內(nèi)部而非在外部構成的再現(xiàn)?!保?4]全球化時代,我們再也不能輕易地對某個散居華人的身份進行鑒定,從他開始跨國散居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在發(fā)生變化,不斷地流動也在不斷地豐富其身份構成,異質(zhì)文化元素的摻入使跨國散居華人的身份面貌變得日漸模糊。新世紀以來的大量新移民文學中,“即使是對移民現(xiàn)實生活的展示,也非常注重表現(xiàn)不同族群在文化倫理、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上由沖突到融會的復雜過程,其審美目標直指全球化語境中多元生存之理想”[25]。這些跨族群、跨文化的寫作,反映了新移民文學在尋找身份的過程中,已從文化混血理念中確立了一種身份雜交的后認同意識。論者常用“邊緣人”來描述新移民的身份處境:“對于純屬東方血統(tǒng)的新移民作家來說,盡管他們?nèi)嗽谖鞣剑谧髌分兴磉_的始終只能是一種遠離于中心之外的邊緣化心態(tài)?!保?6]換個角度來看,在單一的西方民族主義視角主宰的身份認同中,以文化混血、身份雜糅為特征的新移民文學只能遠離中心。
跨國散居華人身處第三空間,“在這個‘第三空間’中,兩個或多個國家的元素勢均力敵,不會一個壓倒一個,而且都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保?7]在全球化時代,華人在跨國散居的旅程中獲得跨界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使散居華人成為跨文化、跨族群的主體,多種文化聲音的對話,建構了海外華文文學文化身份的混雜特性。如在臺馬華文學是一批馬來西亞華人“歸返”原鄉(xiāng)的產(chǎn)物,大部分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也成為散居的主體。對他們而言,“三鄉(xiāng)”混雜是必然要面對的一個現(xiàn)實:馬來西亞是他們的出生地,是第一故鄉(xiāng),盡管有些已經(jīng)放棄馬來西亞國籍,但仍然無法“擺脫”馬華作家的身份;很多在臺馬華作家在中國臺灣居留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在馬來西亞生活的時間,中國臺灣已成為他們生命中重要的第二故鄉(xiāng),“華”指向的是他們的文化血脈和文化原鄉(xiāng)?!暗鼐壒枢l(xiāng)”、“流寓異鄉(xiāng)”和“文化原鄉(xiāng)”的三鄉(xiāng)雜糅使在臺馬華作家成為多重身份的攜帶者。
跨國散居華人的認同是混雜多重的,旅行跨國性使他們在多個家園之間不斷往返,從而打破了傳統(tǒng)離散認同的封閉空間,趨向開放和未完成。正如伊·安(Ien Ang)所說:“雜糅標志著離散群體從‘中國’解放出來,因為‘中國’一直是‘華人性’看不見的主宰。解放出來的‘華人性’變成了一個開放性能指,為混合身份的構建提供了無限的資源可能,這也是離散華人能夠四海為家、安之若素的基礎?!保?8]當然,并非所有的跨國散居華人都能在開放的認同空間中建構其混雜身份,理論上的身份混雜是一回事,現(xiàn)實中不同區(qū)域政治的認可又是一回事。在后認同時代,也有部分跨國散居華人處于“非此非彼”、“沒有家園”的分裂境遇中。全球化語境中,華人跨國散居使傳統(tǒng)家園變成一個更具闡釋性的空間,“四海為家”的背后是認同的遽變。后認同時代,人們不再執(zhí)念“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如果“吾心安處即為家”是對散居的泰然若處,那么“處處無家,處處家”則是對心靈的重新定位。
對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而言,全球化既是內(nèi)容也是方法。“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是一個有著深刻學術內(nèi)涵的命名,一方面預示著一種全新的觀念和方法被引入到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隨著全球化的到來,海外華文文學正在發(fā)生深刻變化。本文從族裔散居的角度,認為全球化語境中的海外華文文學之新變,首先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主體的轉(zhuǎn)型,跨國散居華人已經(jīng)取代傳統(tǒng)的離散華人成為海外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其次表現(xiàn)為海外華文文學日漸成為跨界詩學,在美學等各方面都展現(xiàn)出跨界色彩;第三反映在海外華文文學正進入后認同時代,表現(xiàn)出開放、差異、混雜等特征。
[注釋]
[1]廖炳惠:《關鍵詞200:文學批評研究的通用詞匯編》,臺北:麥田出版,2013年,第125頁。
[2][4]王德威:《華夷風起:馬來西亞與華語語系文學》,《中山人文學報》2015年總第38期。
[3][5]李有成、張錦忠主編:《離散與家國想像:文學與文化研究集稿》,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541頁。
[6]康曉麗:《二戰(zhàn)后東南亞華人的海外移民》,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49頁。
[7]張錦忠:《跨越半島,遠離群島——論林玉玲及其英文書寫的漂泊與回返》,張錦忠:《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臺北:麥田出版,2003年,第204頁。
[8]周敏、劉宏:《海外華人跨國主義實踐的模式及其差異——基于美國與新加坡的比較分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3年第1期。
[9]趙一凡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113頁。
[10]張沖:《散居族裔批評與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2期。
[11]鄒威華:《斯圖亞特·霍爾的文化理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19~254頁。
[12]張錦忠:《跨越半島,遠離群島——論林玉玲及其英文書寫的漂泊與回返》,張錦忠:《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臺北:麥田出版,2003年,第195頁。
[13]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羅鋼、劉象愚主編,陳永國譯:《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22頁。
[14]李有成:《〈密西西比的馬薩拉〉與離散美學》,李有成、張錦忠主編:《離散與家國想像:文學與文化研究集稿》,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145頁。
[15]張錦忠:《跨越半島,遠離群島——論林玉玲及其英文書寫的漂泊與回返》,張錦忠:《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臺北:麥田出版,2003年,第193~194頁。
[16]李有成:《離散》,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09頁。
[17]李有成、張錦忠:《離散經(jīng)驗——李有成與張錦忠對談》,李有成:《離散》,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59頁。
[18][19]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羅鋼、劉象愚主編,陳永國譯:《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09、211頁。
[20][22]童明:《飛散》,《外國文學》2004年第6期。
[21]陳志明:《遷移、本土化與交流:從全球化的視角看海外華人》,廖建裕、梁秉賦主編:《華人移民與全球化:遷移、本土化與交流》,新加坡:華裔館,2011年,第20頁。
[23][24]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羅鋼、劉象愚主編,陳永國譯:《文化研究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12、208頁。
[25]洪治綱:《中國當代文學視域中的新移民文學》,《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
[26]吳奕锜:《尋找身份——論“新移民文學”》,《文學評論》2000年第6期。
[27][28]黛博拉·邁德森:《雙重否定的修辭格——加拿大華裔離散文學》,徐穎果主編,丁慧譯:《離散族裔文學批評讀本——理論研究與文本分析》,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