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KYCX19_2042)。
摘? 要:范當世與陳三立作為晚清詩壇巋然靈光的人物,二人志同道合,境遇相類,詩文造詣也在伯仲之間。其唱和詩較多且感情真摯。范、陳唱和詩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江夏初見如故,其次是西山追逝,往來寄詩,最后是金陵往來唱和。二人的唱和詩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范當世;陳三立;詩歌唱和
作者簡介:劉佳,女,漢族,安徽馬鞍山人,1995年2月出生,碩士在讀,現(xiàn)就讀于南通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2-0-02
范當世(1854-1904),字無錯,號肯堂,又號伯子。早歲與張謇、朱銘盤游,得“通州三生”之稱,與其弟鍾、鎧號稱“通州三范”。九試秋闈而不得一第,遂決意棄舉子業(yè)。以詩文著名,為近代“同光體”之巨子。同治、光緒年間,范當世與陳三立并為詩壇領(lǐng)袖,陳三立卻以范當世為“同光體之冠冕”。范當世以一介儒生,“高名動卿相”,集中酬唱之作無數(shù),其中與陳三立的唱和更是情深且摯。
徐一士《一士類稿》談陳三立:“吾兄彬彬嘗謂:綜覽《散原精舍詩》,所最推許者,當屬通州范當世肯堂,集中投贈獨繁而摯?!盵1]范當世與陳三立二人交情甚篤,不僅有親家之誼,且性情相投。范當世長女孝嫦乃陳三立之子衡恪妻?!斗恫釉娢募分?,與陳三立酬唱之作,自光緒二十年(1894)至三十年(1904),前后將近十年,收錄二十余首,知音之嘆,見乎于詞。范當世去世之后,陳三立頻作悼亡之作。二人唱酬諸作,按時間順序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一、真到尊前作弟兄
光緒二十年(1894),范當世在湖北江夏與陳三立一見如故,相談甚契,而這種契合并非兒女姻親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所謂“蔦蘿攀附尋常事,鶴與長松萬古陪”。分別之際,陳三立作《別范大當世攜眷還通州》二首:
十年萬里相望處,真到尊前作弟兄。歌嘯深鐙還自了,支離并世已無成。卻憐風霰閑侵座。馀聽波濤怒打城。江海浮搖今剩汝,攜來日月獨崢嶸。
師友觥觥吳冀州,提攜在口在心頭。文章坐笑人間世,婦子能同物外游。歸去樓臺聊可念,低昂江漢與相求。等閑憂樂馀天壤,儻記旌竿下凍鷗。
江夏初見,范、陳二人心心相契,之前聽說過對方,于不惑之年真正相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詩人“支離并世”,歷經(jīng)人世滄桑,早已看淡萬物,不過是“馀聽波濤怒打城”罷了。但陳三立卻視伯子為人生知己,可以攜來日月崢嶸。
范當世作《余以歲暮疾還里……撫事有贈》二首答之:
愛極翻成無不舍,歸心忽斷喜心回。故知風雪為期會,轉(zhuǎn)借風波盡樂哀。家有療饑田二頃,吾當爛引子千杯。蔦蘿攀附尋常事,鶴與長松萬古陪。
海內(nèi)飄搖十數(shù)公,更能堅許兩心同。獨成一往翻憐昨,烏有千秋果慰窮。醉把文章傳作笑,談將身世渺浮空。淹留弗渡君真善,終恐岷江不再東。
范當世于江湖漂泊之后欣逢陳三立,大有恨不相逢早之意。歸途為風浪所阻本是憾事,但在伯子看來卻是“轉(zhuǎn)借風波盡樂哀”,歸心斷,喜心回,這是多么直白的感受。海內(nèi)飄搖多年,終于得遇知音,以文章詩酒相樂。
范、陳歲晚相別,范當世復(fù)作《余既與伯嚴稍稍贈答無幾而決行矣攜大集以歸用韻而成惜今日之作》、《里中歲晚郊行復(fù)用伯嚴見詒之第二首韻以寄》二首相贈。
二、離合悲歡一剎那
光緒二十六年(1900),陳三立之父陳寶箴突然去世,對他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而這其中,更多的是他對父親的愧疚之情。1895年秋,陳寶箴擢升湖南巡撫,實行變法。三立隨侍其父撫湘,二人苦心孤詣,招致人才,出臺改革措施,整頓風氣,一時少長咸集,群賢畢至。1898年戊戌政變失敗后,寶箴以“濫保匪人”被罷免。三立一同被革職,一生抱負遂盡于此。更為悲戚的是,陳寶箴于庚子年死于非命,其中多少是為三立所牽累。陳三立自言“通天之罪,鍛魂銼骨,莫之能贖”[2]。父親的猝逝,國家的分崩離析,在陳三立的心中形成了“孤獨”的生命感懷,是“終天做孤兒”的深痛。
多年未見,感嘆老友喪父之痛,范當世“扶衰病經(jīng)過”,以抱病之軀前往西山吊唁,并作《西山崝廬吊伯嚴悲思右銘姻伯作傷秋五首次韻杜甫傷春》,其所抒泄的情感復(fù)雜多變,“客子言紆恨,貞臣死蹙容”是對陳寶箴枉死的抱屈;“大波平地起,雌霓亙天垂”、“言從兩宮去,坐失百年機”是對朝廷的諷刺;“法敗群強怒,邦崩萬象離”,“禍及生民日,冤歸守土臣”是對國家民生的擔憂。后又作《伯嚴卒哭同行舟中有贈》,同是漂泊流浪,同是國家破滅,受儒家文化熏染的知識分子心中都有一個“君國”的概念,時局變化使得這種依賴瓦解,因此陳三立的“失怙”之痛已經(jīng)包含了更廣泛的文化意義,身處末世,心境凄涼,所以范當世開頭便以“憐君似我無根蒂”說之,二人此時的心境類似,再加上范當世剛有喪女之痛,人生的無奈在兩人的心中形成了情感共鳴。
光緒二十七年(1901),陳三立作《衡兒就滬學須過其外舅肯堂君通州率寫一詩令持呈代柬》,“吾嘗欲著藏兵論,汝舅還成問孔篇”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生涯獲謗余無事,老去耽吟儻見憐”是詩人感嘆生涯獲謗,余生無以用事,“胸有萬言艱一字,摩挲淚眼送青天”,身世感慨與萬千遺恨集于一心,欲說千種愁,卻只一“艱”字。茫茫天地間無處可訴凄涼,只能“淚眼送青天”。范當世作《伯嚴以所影日本遺留之宋刻黃山谷集為中丞公墓銘潤筆且詒一詩次韻奉答》,范當世應(yīng)陳三立之請為其父作《故湖南巡撫義寧陳公墓志銘》,作為答謝,報以黃山谷集。時世混濁,詩人心中充滿憂憤,這種情感與陳三立心中所感是共通的,故二人引為知己?!坝阉刮拇覡a,憑何寫恨向蒼天”是對傳統(tǒng)儒學的反思。
陳三立《寄肯堂》“公知吾意亦何有,道在人群更不喧。碌碌已窮鼯鼠技,姝姝欲併蠹魚魂”, 經(jīng)歷世事變幻,陳三立感慨自我的碌碌無為,悲嘆國之不國,這種心情是為范當世所知的,所謂“公知吾意”。心靈世界的相通是二人惺惺相惜的基礎(chǔ)。范當世《答伯嚴用叔節(jié)韻見寄系以辭曰時勢隔日而異觀心期極古而并喻來章所慨決答如斯》一詩,“與復(fù)又添垂老淚,荒茫永有未招魂。商量去孔誠可說,只向深山萬古存。”時局動蕩,國家屢屢陷入危難,在詩人眼中是一滴又一滴的垂老之淚。
經(jīng)歷人生滄桑變故之后,范當世、陳三立二人更能體會到彼此心境的共通之處,這段時間的唱酬之作,不僅是個人心緒的表達和抒泄,更是末世文人的家國之憂,晚清時局變動,知識分子心中的情懷與理想宣泄在詩文當中,由此也可以窺見晚清歷史的發(fā)展變化。
三、得有斯人力復(fù)古
光緒二十八年(1902)至二十九年(1903)間,范當世多次來往金陵,時陳三立亦在江寧,故唱酬之作頗多。是年中秋,陳三立以城間勝處在復(fù)成橋遂約范當世、俞明震等人賞月,至則月色不瑩,后乘舟至四象橋,月色轉(zhuǎn)瑩,與范當世徘徊良久,作詩相酬。范當世后作《為伯嚴錄天津甲午中秋詩……次韻盡意》,八年前甲午戰(zhàn)敗,中秋夜范當世作《中秋次韻高季迪張校理宅玩月》,沉郁悲壯。今宵中秋之游在詩人看來是能償向時所惋惜的?!捌磳⑻氐厍逍蜒?,來覓當年散失秋”,當年的悲憤與凄涼于今日更要記住,彼時甲午戰(zhàn)敗,書生無用,也不過是“乾坤腐儒”,人生被縛,“翻覆自縛真如蠶”。此時時局依然混亂,要時刻保持清醒?!凹偶派酱ㄒ褂忪o,沈沈歌管死無憂”中“山川寂寂”是無言的愁苦,“歌管沉沉”是濃重的悲哀。陳三立亦作《肯堂為我錄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誦之嘆絕蘇黃而下無此奇矣用前韻奉報》,“得有斯人力復(fù)古,公然高詠氣橫秋”,直言范當世“玩月詩”堪比蘇黃,可見其推崇之意。“大月難窺徹骨憂”飽含憂愁,是身世之嘆,也是憂國之愁。
光緒二十八年冬至前,范當世作詩送陳三立回江西省墓,“不醉幾番真負汝,曰歸何事益凄然”(《釀雪不成送伯嚴江西省墓》),依依惜別。翌年春作《示伯嚴》,“明朝雖上巳,終覺未回春”,這里的“未回春”不僅僅是自然界的春天,實則暗含人生遲暮之感,可是此時的詩人也才中年。命途多舛,病痛纏身讓他比同齡人對自然節(jié)候更為敏感。四旬連陰,千里成雨,病軀厭世,儒者愁人,而這份憂愁未向他人所訴,只是“示伯嚴”,由此可見二人情誼之深。
光緒二十九年(1903)十一月二十九日,范當世赴繆荃孫金陵春招飲,寓陳三立住處,當日夜大雪,二人得以酬唱不已。唱酬之作有范當世《與劉聚卿晤談后歸而大雪為詩記之》、《雪夜疊韻酬伯嚴見和伯嚴謂我來歲當墾西山》、《感憤題金陵》,陳三立《和肯堂雪夜之作》、《雪夜再和肯堂兼感近事》、《肯堂有感憤題金陵詩次其韻》。這些唱酬之作既是自我情感的寄托,也有對國家的憂患。范當世與陳三立雖是中年卻有遲暮殘年之嘆,這是對時局政事的無助感以及個人生命遭際的無奈感。
光緒三十年(1904),范當世不幸病逝,在這之前,范當世于陳三立還寫下了感人的詩篇“豈有神方通絕域,但教死友值生年。明朝涕笑申江浦,應(yīng)使陳姚有俊篇”。詩人自知時日無多,對朋友卻寄予期待,“死友值生年”是死生師友的肯定。老友離世,陳三立悲痛疚恨,哭之以長詩三首。知音不在,無限悵惘。不久,陳三立傷懷故友,作《雪夜感逝》,“仰天侘傺誰相語,斷續(xù)江湖白雁來”是詩人失去知己好友的孤獨無依。《正月二十二日通州南郭外會送肯堂葬》開篇“重來城郭更尋誰,海氣荒荒接所悲”即表現(xiàn)出濃重的孤獨悲哀;“斯文將喪吾滋懼,微命相依世豈知”,你我都是人生失意之人,微命相依,世人又豈知我們的心意。“斯文將喪”更是對范當世文學造詣的贊美和對國家的擔憂。
民國三年(1914),即范當世逝后十年,又作《雪夜讀范肯堂詩集》?!袄现劣H故稀,況有深語傳”,故人日漸稀少,但其著作還在,還可以看見他的平生意氣?!跋蚬止湃税V,牙琴為絕弦”,當時還嗔怪古人癡,真到自己經(jīng)歷過,才發(fā)現(xiàn)知音逝去,琴聲再無人可以領(lǐng)會。陳三立與范當世的知己之交,是高山流水般的心意相通,以至十年以后,散原老人仍然“取誦肯堂詩,重接平生歡”。
這些詩不僅可以看出范當世與陳三立之間的文學交往,同時也能窺見歷史的印跡。范、陳二人雖絕跡官場,淡泊名利,但心憂黎庶,傳統(tǒng)儒家士人的責任擔當仍然呈現(xiàn)在他們身上。二人詩文造詣相當,人生境遇相類,其唱和詩的思想內(nèi)容不僅僅反映了個人的心緒情感,更多的是對國家的擔憂,對百姓的關(guān)心?!吧硎乐?,家國之痛”[3]一并抒發(fā),其所抒寫的悲痛惟有二人能心領(lǐng)神會。
注釋:
[1]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326頁。
[2]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55頁。
[3]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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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陳國安、孫建.范伯子研究資料集[G].鎮(zhèn)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1.
[3]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4]汪辟疆《汪辟疆說近代詩》[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5]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6]孫虎《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陳三立“崝廬詩”主題思想研究》[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7]龔敏《范當世與陳三立的文學交往》[J].《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