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敏玉 金雅如 陳顯玲
你的基金出問題了嗎?遍地是金的深圳,成功的背面可能是多年積蓄在“投資”中蒸發(fā)。
一家“正經(jīng)”的公司,一位年輕有為的老板,一群中產(chǎn)以上的投資人,有些事業(yè)有成,有些經(jīng)驗豐富,看似完美的合作,艱難維系著冰層表面的穩(wěn)定。
但直到冰隙炸裂,才發(fā)現(xiàn)四下皆黑。私募落水者該去哪里尋找“上岸”的路?
在S私募基金“爆雷”事件里,每個人都有著自己難言的苦衷,也有著自己行事的理由,這中間有著充滿主見的人,也有著搖擺不定的人。
他們,因這樣或那樣的理由選擇了投資S基金。而現(xiàn)實則用同一個理由將他們綁上了同一艘航向未定的船。
8月4日,對王斌來說又是一個平常的日子,從地鐵深圳站到聯(lián)合廣場的幾十分鐘車程,5月以來他已經(jīng)往返多次,這一次,滿腹的心事又讓他接連開錯。
第二次開錯時。熟悉的陰云又浮上心頭,回想起接連幾個月的拉扯,王斌的感受就是一句話?!霸愀獾靡?。
中產(chǎn)階級以上,襯衫永遠整潔,工作、家庭都很體面,不曾想,私募基金卻成了他幸福人生的“飛來橫禍”。
王斌清楚記得,第一次遇到劉雪,是2017年一次普通的朋友聚會。當時,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的劉雪并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印象。此后又有多次接觸,王斌才漸漸和劉雪熟悉起來。
2018年3月,劉雪告訴王斌自己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一家私募公司工作。此后電話微信頻飛,都是為了向他推薦公司的大項目——S基金。
此時,劉雪正在S基金參與業(yè)務(wù)推廣工作。
基于對劉雪的了解和對項目的興趣,王斌思考過后決定先投資100萬。就在自己家樓下的購物中心找了個地方,簽了一年期合同。
本來期待著年利率11%的高回報,沒想到等待著他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爛攤子。
新一年的3月,原本計算著日子要收回的本金突然傳出了問題。從朋友那里,王斌聽說S公司的財務(wù)出現(xiàn)問題。王斌找上了劉雪。劉雪一邊安慰,一邊卻給不出解釋,矛盾的說辭只能讓王斌更加擔(dān)心。
面對王斌的不斷堅持,劉雪答應(yīng),公司會以董事長吳健簽署的個人擔(dān)保書作為承諾,一定會讓王斌“上岸”。
但這只是萬千煩惱的開始。本來答應(yīng)好要簽署擔(dān)保書的董事長吳健,自此竟玩起了躲貓貓,一周又一周,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董事長到底在忙什么變成了一個謎。
王斌每周都在催促,每周都得到一個不同的“說法”。甚至公司的其他人都在幫助吳健“搭戲”。
“為了100萬,他就連一點面子也不要,公司從上到下都在說謊?!?/p>
5月8日,眼看著約好的最后期限又一次被吳健搪塞過去,王斌的信任被消磨殆盡。他撥打了中國證監(jiān)會的投訴熱線,5月13日又向深圳證監(jiān)局遞交了資料,果斷、堅決。5月底,劉雪就通知王斌一起去S公司參加大會。
S公司的危機,終于還是沒能瞞住。
事實上,參與投資s私募基金的遠不止王斌一人。
在419人的投資人群中,王斌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多的投資人,案件的總金額達到了21個億,回款遙遙無期。其中,很多人甚至不是第一次遭遇私募危機了。
相對于銀行發(fā)行的國債。私募基金這種帶有“地下”性質(zhì)的非公開基金有著較大風(fēng)險。從匯能到恒富。深圳多家私募基金都曾出現(xiàn)難以兌付的情況,盡管投資人們努力追討,結(jié)果卻是從希望、失望到陷入絕望。
一進入聯(lián)合廣場的S公司辦公室,王斌就開啟了自己的社交屬性,和見到的每一個人熱情招呼。微笑得體。
但這種得體更像是一種習(xí)慣。面對“不見”的錢,王斌和其他418人,十分頭痛。
王斌有著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平時有空就喜歡帶著妻子女兒們旅游,朋友圈的色調(diào)都是暖洋洋的。然而面對S問題時。王斌卻流露出一種與生活的中溫暖色調(diào)不同的強硬。
此前,為了追討錢款,S基金的投資人們成立了投委會。面對“要錢”,S公司提議:投資人可以一起成立一家公司,以公司的名義接手吳健的資產(chǎn)。這一方案得到了不少投資人的認可,他們主張通過溝通方式、成立公司要回錢款,被稱為“鴿派”。
但王斌不是。他冷靜想過,覺得開公司背后涉及的問題很多?!皬膩頉]有人開一個公司來接收資產(chǎn),開了公司對吳健的公司,就變成公司對公司了,公司簽個字很容易,可是最后定吳健罪,詐騙罪也好,怎么也好,就可能減輕或者拖延了?!?/p>
王斌相信,對待特殊問題,務(wù)必得有雷霆手段。他主張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問題,投資人中不乏和他意見相似者,則被稱為“鷹派”。
結(jié)果恰恰如其所料。不少“鴿派”投資人原本信心滿滿的準備接收資產(chǎn),然而經(jīng)過核查,卻發(fā)現(xiàn)吳健一方提供的資產(chǎn)清單中,不乏權(quán)屬不明、難以估值、含有負債的問題,能否真正覆蓋和兌現(xiàn)都成了難題,更別提實現(xiàn)接收了。
“磨了幾個月什么都沒有磨出來,都是空的”。王斌很生氣,他氣惱自己的意見沒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更氣惱自己好像是被纏到這個事情里了。
“上岸”太難了。
隨后,在400多位投資人所在的大群里,“鷹派”表達了聘請刑事律師的意愿,讓大家一起投票,贊成請刑事律師的就有200多號人。
聘請專業(yè)的律師需要一筆律師費,前期總共要交50萬,如果錢追回來,還要按千分之二的比例來提成。在王斌的印象中,最后真正交錢的有140多號人,更足以讓他堅定自己的想法。
“對S公司的吳健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他沒有一定的壓力不會真的給出錢的。”王斌說。
10月25日,在律師的介入下,投資人們終于獲得了自己投資金額的千分之一,100萬只能收回1000元。
這筆錢,到底也就是九牛一毛,但至少是五個月的等待換來的第一場甘露。生活還要繼續(xù),王斌知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同在一個會議上,王斌坐起來十分富余的轉(zhuǎn)椅,在張杰誠面前,則顯得有些狹小。
同為私募落水者,“鷹派”王斌強硬支持立案,“鴿派”張杰誠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他主張立案和協(xié)商同步進行,一邊支持爭取立案,另一邊和吳健方進行溝通。
大公司的總經(jīng)理、營銷專家、前人大代表……張杰誠符合許多人對于成功的想象。
工作中的張杰誠,習(xí)慣掌握話語權(quán)和主動權(quán)。凡事必講效率,張杰誠的語速和他走路的速度一樣,永遠“一往直前”。
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里,張杰誠發(fā)得最多的內(nèi)容就是工作,新的營銷活動、新的工作成果、新的的榮譽獎項。似乎永遠成功、永遠專業(yè)、永遠強大……
事實上,他并不是自己選擇成為投委的。在選舉投委的那次會議上,還在外地出差的張杰誠就因為豐富的履歷而被其他投資人推選。見到張杰誠的第一面,他額頭的“川”字就足以讓人不忘,深深的凹陷甚至讓額頭顯得格外高挺。
但面對S的問題,他卻顯得沒那么“有力”。
同為投委,有的人專門負責(zé)寫會議紀要,有的人專門負責(zé)法律談判,而張杰誠負責(zé)的部分則是統(tǒng)攬全局,跟吳健進行溝通,組織會議。但在一些投資人看來,這卻是“不干活”的表現(xiàn)。
一次談判會議中,投資人謝竺也在場,在和張杰誠短暫的接觸中,張杰誠給謝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頻頻打斷別人的話,“感覺就是他一個人在演講”。不到一米七的身高,略微有些駝背,令身上的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也顯得有些“為難”。
張杰誠覺得自己沒有問題。“我們更重要的是要跟(吳?。┧麄冏聛碚?wù)劊纯此袥]有資產(chǎn),有沒有還款可能。后來我們的整個方案也得到了相關(guān)部門的認可,他們覺得這樣才好,才有道理,也得到了廣大投資人的認可?!?/p>
只是這種溝通方式和行事習(xí)慣,卻被許多“鷹派”視為“官方”、“缺少誠意”。
即使同為私募落水者,內(nèi)部的派系矛盾也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
當初成立公司的計劃“流產(chǎn)”后,張杰誠選擇了暫時退出投委工作。在他看來,這是“家人希望我休息一下,可是眾多的投資人和超過半數(shù)以上的投委,都反復(fù)的邀請我回來主持工作?!?/p>
但在王斌看來,“就只有幾個原來的支持者挽留他,他先在投委那里表達了辭職的意愿,看到?jīng)]有人支持他,才在大群里面發(fā)出來說要辭職,最后發(fā)現(xiàn)講不通了又選擇回來。”
在“誰的方法才能真正促成事情解決”這一問題上,王斌和張杰誠都毫不讓步。
而“鷹派”、“鴿派”的爭執(zhí),更伴隨著一輪又一輪的“搶人頭”戲碼。李姐、羅叔這樣的普通投資者,正是兩派主要爭搶的對象。
事到如今,看不到的未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沼澤,每個人都在掙扎中越陷越深。
3年以前,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李姐第一次投資了S基金,前兩年的不錯收入讓她對S公司產(chǎn)生了信任,原本就是退休職工的老兩口,用半輩子的工資存下了一點錢,本想著有了這些利息的支撐,足以讓老兩口的晚年過得更好一些。
1月的時候,在S公司業(yè)務(wù)經(jīng)理的介紹下,李姐想著自己的妹妹買房的首付還沒付,剛好可以一起投資,收獲一點利息對妹妹來說也是不錯的選擇,于是拿著老兩口的養(yǎng)老錢連同妹妹打算買房子的錢,一共180萬全投了進去。
“沒想到錢一下子陷在我這里。我還沒有敢告訴她,怕她崩潰。”現(xiàn)在距離到期的日子越來越近,李姐愈發(fā)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面對妹妹了。
羅叔也不輕松。在投資方面,這些年他頻頻踩雷,S基金已經(jīng)是他投資生涯中的第二個雷了,“爆雷的時候就是覺得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無邊的等待,整個家庭籠上了一層憂愁。“多年工作攢下的錢就這樣白白消失了,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去找工作了,焦慮和抑郁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去上班了?!?/p>
李姐、羅叔這樣的投資者,他們沒有大筆的投資金額,沒有處理這類事件的經(jīng)驗,沒有足夠的信息渠道,面對危機之后的各種人事紛爭,期待政府和投委會給出一個解決辦法。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但不論他們,還是王斌、張杰誠,確實也有一件事情能達成一致的:都迫切地希望把錢追回來。
事到如今,看不到的未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沼澤,每個^都在掙扎中越陷越深。
對于張杰誠來說,一邊是需要自己主持工作的公司,一邊又是更加復(fù)雜的維權(quán)工作?!氨M量保持平衡”已經(jīng)讓他心力交瘁。
面對深圳30多℃的高溫,張杰誠腋下夾著一個公事包,一邊擦汗,一邊打招呼,同時腳步不停。
而對于王斌來說,遲遲得不到解決的問題是他心中“最糟心的事”。
進入10月,王斌把之前和女兒的合影的微信頭像換掉了,紅色天空下的一輪太陽,一群騎士在光輝中站立著,而“堂吉訶德”們還在追討“血汗錢”的路上奔走著、期待著。
(應(yīng)采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