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地球上的淚滴

      2019-12-24 08:57文清麗
      廣州文藝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表哥表哥

      作者簡介

      文清麗,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及魯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灣 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F(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

      離鄉(xiāng)之前,柳宛如想去養(yǎng)老院看民子,姐說別去了,他誰都認不得了。民子是柳宛如的表哥,舅舅的碎兒。舅舅在世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不單他最小,還因為腦子不靈醒,他長柳宛如一歲,只認識自己家人或有限的幾個親戚,對柳宛如和柳宛如媽特親。記得小時候,柳宛如跟媽到舅舅家去,他在村頭老遠瞅見她們,就嘿嘿笑著跑過來,拉著柳宛如媽的手說,姑,回家,吃白面。白面他沒有吃著,吃白面的是柳宛如和媽,要不是二表哥說,柳宛如還不知道,二表哥比柳宛如大三歲。柳宛如記得自己吃了兩碗白面,還嚷著要吃,三舅讓二表哥去廚房給柳宛如盛面,二表哥右腳把門扇踢得反彈了好幾公分,哪有呀,白面都給她們吃了。我跟弟,還有媽吃的都是高粱面。他的弟就是民子。

      柳宛如媽一聽,端著飯碗蹁腿下了炕。柳宛如跟在媽身面,走出中窯。只見民子蹴在廚房的門檻上,妗子坐在灶火邊,每人都端著一碗紅紅的高粱面吃。同是高粱面,舅舅家的高粱面比柳宛如家的高粱面白。舅舅家吃的是包包面,所謂包包面就是白面里包著高粱面。生活好些的人家才吃。而生活艱難的全是用高粱面做面疙瘩,血紅血紅的,不好消化。柳宛如家來客時,吃包包面,平常吃的全是高粱面疙瘩,高粱饃,高粱角角,高粱攪團……高粱面吃多了,拉不出屎來,媽就用棍子給柳宛如往出撥。

      柳宛如媽端起自己碗里的雞蛋燴面全倒給了民子,說,嫂子你干啥?我是外人么?我是外人么?一向寡言的妗子眼睛朝地瞧,嘴動了半天,才出聲,你又不是經(jīng)常來,你哥老念叨你日子過得難腸,生得又稠,六張嘴,張口就要吃飯哩。一個妹子都不管,還叫哥么?給下世的爹媽怎么交代?

      我哥說這,我哥說那,無關(guān)緊要話你聽也罷了,可你不能虧待孩子,他們也長身體呢。這時,三表哥民子邊吃邊說,姑,香,白面香。高粱面,咽不下。他說著,左手中指往嘴里掏了下,就不停地嘔吐起來。

      柳宛如沒想到舅家白面也有限。在她心目中,三舅是公家人,掙工資,雖然腕上沒戴手表,可他跟父親穿得不一樣,一身中山裝,很是體面。只要同學(xué)欺負她,她都會說,我舅在縣里開汽車,下次來,不讓你坐他的小汽車。其實三舅不會開車,雖在縣運輸公司上班,但一直在傳達室看大門。好在沒同學(xué)細問根由。柳宛如到舅舅家,總有好吃的,回家時,手里從來也沒空著。家里的水缸,媽說是舅給的。哥哥們上學(xué),沒錢了,媽去一趟娘家回來,錢就有了。柳宛如有姑有姨,有舅,可只要聽說去舅家,不用媽催,柳宛如肯定跑在最前面?,F(xiàn)在想來,記得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到舅舅家吃火鍋。那是柳宛如第一次見銅火鍋,古銅色的火鍋一圈放滿了肉、寬粉條,中間的炭火噼噼啪啪地響著,熱氣噴到人臉上,可滋潤啦。舅舅不停地把肉放進柳宛如碗里。

      舅舅家原來住在遠離小村的大路邊,五間大廈,在住窯洞的柳宛如看來,很是壯觀。后來因為村里要搞整體規(guī)劃,只好搬到村尾的溝邊。房子是從窯面挖的三孔窯洞,大門向北,屋子坐北朝南。進門下坡,直通中窯。窯對面的崖壁二米多高,擋住了院子的陽光。媽給舅說,哥,一出門,兩邊山似的堵在眼前,院子小得人都轉(zhuǎn)不開腳。舅舅說,沒事,我和民子每天挖,不出一年會挖出一個大院來,種花種樹,咱想種啥種啥。柳宛如那時剛上小學(xué),愛顯擺自己,說舅舅是不是要學(xué)愚公移山?舅舅說什么愚公智公的,院子大了,住著舒坦。你們別小看民子,娃腦子不好,可是干活的好把勢,挖地擔(dān)水,啥活都能干。我們父子倆,不出三年,肯定把家收拾得像碾麥場,宛如來跳沙包、踢踺子、捉迷藏,睡在上面打滾都沒問題。

      二表哥沒考上大學(xué),舅舅提前退休,讓二表哥接了班。舅舅說,希望你在我跟你媽走后,能照顧好你弟弟。你哥在城里干事,不方便。你在家門口,能照顧上你弟。舅舅說不下去了,二表哥馬上接口,爹,你說啥呢,啥時,我都管我弟呢。有我吃的,我弟就不會餓著。

      大表哥是八四年考的大學(xué)生,學(xué)的是天文學(xué)。他對星星感興趣,柳宛如在大表哥的書箱里看了《第二次握手》后,猜他是受此書的影響。

      北京香山有個天文臺,我以后要到那工作。大表哥常給柳宛如如此講。

      大表哥是大一放寒假到柳宛如家來的,穿著米色風(fēng)衣,黑色高領(lǐng)毛衫,尖頭黑皮鞋,長長的黑發(fā),高挑的身材,特像演高加林的周里京。表哥騎著自行車帶著柳宛如去看秦腔戲。邊走邊說,我要買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天文望遠鏡,去發(fā)現(xiàn)常人看不到的秘密。

      坐在車后的柳宛如臉貼在他后背,心里的春波一浪翻過一浪,每一個浪峰的頂上都站著表哥,她感覺他就是來自星星的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男人,嫁人當(dāng)嫁這樣的人。她跟表哥是姑表親,就像賈寶玉與林黛玉一樣,理當(dāng)天地作合。后來隨著年齡增大,懂得近親是不能結(jié)婚的,心里就酸酸的,當(dāng)然誰也不知道她少女的心事。怕連表哥都只當(dāng)她是妹妹。三年后,柳宛如考上軍校時,大表哥已在省城工作,還娶了一位城里姑娘。她失意了好久。表哥當(dāng)上教研室主任了。表哥當(dāng)了系主任了。表哥當(dāng)上大學(xué)校長了。要不是因為那事,指定還能往上走呢。

      舅舅是在家里窯頂摞麥草時,從麥草垛上滑落進自家里的院子里。那時柳宛如已經(jīng)上大二了,聽媽說,血流進了菜園,流進了核桃樹窩里。你舅一直與人為善,村里誰家有難,人家嘴還沒張,他就掏錢。槍斃了的人沒人收尸,是他黑夜里拉著架子車幫著那家人料理后事的,又是給洗身子又給穿老衣,你到村里打聽,無人不說你舅仁義。媽經(jīng)常給柳宛如念叨個沒完,她一生燒香敬佛,相信善有善報,說什么也想不通舅舅的不幸。

      從那后,一吃核桃,柳宛如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妗子是舅舅去世四年后得病走的。

      那時,二表哥在縣城買了房,民子跟著他到縣城的家里生活。民子野慣了,五十方平米的房間怎能拴住他。表哥表嫂上班了,他一個人在家里實在無聊,三天兩頭往舅舅的老莊子跑,家里當(dāng)然沒人了,大門鎖著,他就坐在門口哭。二表哥無法,把他關(guān)進家里,他不吃不喝,二表哥只好把他送到了一家鄉(xiāng)級養(yǎng)老院。聽媽說,民子死活不去,走時,手死死地拉著門,腳套在椅子橫檔里,就是不挪步。二表哥先是兩三周就去看他。后來,二表哥下崗,到南方去打工了,媽和姐有時間就去看民子。媽說她們?nèi)タ疵褡訒r,民子說姑我想回家,我想爹媽,我要回家。跟一個傻子講道理,類似于跟牛彈琴,媽給他說了半天,他不知道是不懂人死了就是沒了,還是在城里實在不習(xí)慣。他在養(yǎng)老院跟誰也不說話,沒事干,就一會兒打掃衛(wèi)生,一會兒拿著人家的衣服洗。

      二表哥過年回家去看民子時,民子已不認識他了。

      柳宛如說,媽讓我去看看民子。姐愣了片刻,說,好吧,我陪你去。柳宛如說你別去了,你走了明明怎么辦?明明是柳宛如的外甥,姐唯一的兒子,二十八歲,一米八的個子此刻正綣縮在沙發(fā)的一角,左手拽著毛衣的領(lǐng)子,頭伏在衣領(lǐng)間,不知是聞衣服,還是怕冷?柳宛如看著心酸,過去拉住他的手,遞給他一只橘子,他咬了一口,扔到了地上,說,什么東西,這么難吃。柳宛如才知自己失誤,忙把皮剝了,重新遞到他手里,他剝了一瓣,塞到嘴里,吃了一口,發(fā)出格格的笑聲。柳宛如鼻子一酸,扭過頭去,不敢再看他那雙沒有光的眼睛。

      姐說,你看我的日子一天天就這么難捱。明明看不見聽不見,將來咋辦呢?

      柳宛如無語地看看外甥,望向窗外被北風(fēng)吹得四散飄落的楊樹葉,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最終還是姐姐陪柳宛如到了養(yǎng)老院。姐夫請假陪外甥。姐夫在縣商業(yè)局當(dāng)副局長,現(xiàn)在正值單位改革,這時請假,讓柳宛如心里過意不去,姐說,沒事的,現(xiàn)在娃都病成這樣了,當(dāng)不當(dāng)啥都沒意思了。

      柳宛如說你不要這么想,潔潔不是還在你身邊嗎?嫁得也不錯。姐姐一聽這話,臉舒展了許多,說,潔潔女婿調(diào)到了市上,考上的,第一名,在市委工作。那樓,亮得能照出人影子。

      養(yǎng)老院離縣城五里路,姐說要不咱騎自行車。柳宛如說,走路好,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公里呢。自從父母去世以后,柳宛如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回來了,縣城變得很是陌生。每次她都是來去匆匆,沒注意過它細微的變化。比如過去在柳宛如眼中高大的紀念碑,低且破敗,四周長滿了雜草。還有過去縣里最漂亮的百貨商場,現(xiàn)只有零零落落幾個人。

      姐說,新縣城漂亮,明天咱們帶著明明去逛逛。柳宛如心想老縣城好。不,確切地說,老縣城才是她熟悉的。

      汽車站冷清多了,過去這兒可是小販云集,賣油茶、燒雞、鍋盔的,叫賣聲不絕,柳宛如每每坐長途汽車回來,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碗香噴噴的油茶。

      姐說現(xiàn)在人都坐火車了,火車到省城才半小時,方便?;疖囌驹谛鲁?。

      養(yǎng)老院位于縣城西北角一個小村邊,院子靜謐得超出了柳宛如的預(yù)想。在她印象中,村里村頭,再冷的天,只要太陽照著,老人就會坐在院子拉家常,小孩子在跟前跑個不停??涩F(xiàn)在院子空蕩蕩的,只有鐵絲上晾著的一件件衣服,證明這兒還住著人。進了大廳,傳達室的老頭給她們說民子在二樓。

      一個老頭背對著她們,歪在輪椅上打盹。另外兩個坐在床邊,高個不停地流淚,胖的給他擦眼淚。還有一個,雙手縮在袖筒里,來來回回地在房子里走,好像在等人。無論是走的,還是坐的,都像伯格曼黑白電影里的人,木木地,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讓柳宛如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因為他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僵硬、冷漠,如木乃伊般,只有眼珠不時動一下,才讓人覺得還是個活物。

      房間倚墻擺了五張床,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臭腳汗腥或者老年體味。柳宛如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見民子了,二十年前,柳宛如參軍前,跟二哥全家和母親到舅舅家見他時,他仍像未成年,不知是因為智力的原因,還是其他,比柳宛如顯年輕。個子小小的,邁著八字步,嘴咧著笑。他拉著母親的手,說,姑,吃杏。宛如,吃白饃。他喜歡二哥帽子上的五角星。戴上軍帽,兔子般跑出了院子。舅舅說,快回來,別讓別的娃娃把帽子搶跑了。二哥說,沒事,讓娃戴著玩。

      不久,民子回來了,臉上是五個手指抓的血印,鼻子上血還流著,帽子卻被他像寶貝似的緊緊抱在懷里,帽子上的五角星,一閃一閃的,曜著人的目光。從進門一直到吃飯,帽子都被民子戴在頭上,他不時拿著已經(jīng)裂了一道縫的鏡子在照,邊照邊嘿嘿地笑著。

      二哥說,帽子給你了。

      民子一聽,撲騰一聲,跪在地上,做了一個長揖,又磕了三個響頭。大家都笑了。二哥卻抱住民子,給了他一百塊錢。只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舅舅送他們出村后,忽然從給他們提的水果袋里掏出了二哥的軍帽,說,軍人,沒帽子,咋像話!

      柳宛如不知道民子發(fā)現(xiàn)沒有帽子后會怎樣,只知道他們一路誰都沒有再說話。就是在這時,舅舅說,他走了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民子。舅舅那時,五十歲出頭。

      民子,民子!隨著姐的喊聲,坐在床上的老頭扭過頭來,掃了她們一眼,仍各干各的事。柳宛如沒有發(fā)現(xiàn)民子。姐又叫,民子!一直在屋子走個不停的老頭說,民子打掃茅房去了。姐遞給他一只蘋果,他馬上說他去叫。

      十年不見,民子個子更加矮小,羅圈腿彎得更明顯了,但可能少不更事,皮膚沒有皺紋,仍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穿著一件少了只扣子的羽絨服,把拖把架在窗外。那雙跟舅舅一樣的小眼睛打量了柳宛如跟姐姐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不說話,晃著腿,直呆呆地看著柳宛如,一語不發(fā)。

      姐說,民子,宛如來看你了。當(dāng)兵的宛如。跟你從小一起玩的宛如。

      柳宛如說,你給我打過很多黃杏,特別甜。你還帶我到河邊去釣過魚,魚,比蘿卜大。

      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不耐煩地揮了揮左手,一頭栽倒在床上,頭枕著疊得極其規(guī)正的被子,腳搭在鐵架子床上,閉上了眼睛。

      柳宛如摸摸他的褥子和被子,比較厚。姐說,過去大表哥一直給寄錢的。自從大表哥出事后,就一直二表哥管。二表哥現(xiàn)在南方打工,每年給養(yǎng)老院交一萬元呢。他過得不錯,有吃有喝,啥活都不用干。像老干部似的。姐說著,自己倒笑了。走路的老頭忽然冷笑道,老干部,咱們都是老干部,日他媽的老干部,整天連個鬼影都見不到,驢馬日的說要來看我,我都等了兩月了,也沒見個鬼影。

      坐在床邊的老頭,看著柳宛如說,民子人不錯,一天閑不住。人雖瓜,心好,給我們洗衣服,打飯,我們都喜歡他。

      民子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好像別人說話與他不相干。

      姐說民子,起來試試宛如給你買的羽絨服和羊毛衫,不合適了,我們拿去再換。說著,就要拉他起來,他甩開姐的手,看了看衣服,又閉上了眼睛。姐嘆了一聲,指了指放在他床下的牛奶和水果說,民子,別放壞了,記著吃。然后對柳宛如說,咱走吧,看來真的誰都不認識了,也可憐。說著,拭起了眼角。這熟悉的動作,讓柳宛如想起了去世的母親。姐的確越來越像母親了。

      柳宛如看著民子,忽然說,民子,起來,妹子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啥,盡管給我說。

      他不說話,可眼睛睜開了,一雙小眼睛直呆呆地盯著柳宛如,手不停地摳著床單上的牡丹花骨朵。

      姐說,你帶出去萬一他不回來了,你把他咋辦?

      民子小眼睛還在盯著柳宛如,柳宛如說,起來呀,穿上衣服,咱出去逛街。坐汽車,吃肉,好不好?

      民子騰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柳宛如放在床上的衣服,緊緊抱著,嘴咧了咧,卻沒發(fā)出聲音。

      姐說,民子想穿新衣服,來,姐幫你穿。

      姐取標簽時,民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拍拍這個老頭的肩,一會兒拍拍那個老頭的頭,還把柳宛如她們帶給他的香蕉和獼猴桃一一分給大家。給那個坐輪椅的人時,他學(xué)著柳宛如的樣子,剝開皮,說,吃,香,軟和。

      一出門,姐就緊緊挽住民子的胳膊,怕他跑。她顯然多慮了,民子很乖,一會兒望望來來往往的車,說,嘀嘀。柳宛如說,對,嘀嘀。望著成片的樓房,說,漂亮。柳宛如說漂亮。進入縣城,他腿都邁不開了,看著油糕,說,香。不但是他說香,柳宛如吃到嘴里,感到也是香的。豆腐腦,民子吃了一碗,還要吃,柳宛如說,咱們一會兒吃面。他說長面?柳宛如答:對,肉臊子面。他點了點頭,看到血條湯,又要吃。柳宛如說一會兒再吃,不要撐著了。

      他們走走吃吃,民子高興地呀呀呀地叫,還哼哼唧唧地唱著歌。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臉。

      正走著,碰到接孩子放學(xué)回家的二表嫂,二表嫂家離柳宛如姐家只隔條馬路。看到民子,她先是愣了一下,說,民子,我是你二嫂。民子看了她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老虎,縮在柳宛如背后,卻偷偷盯著二表嫂的兒子看。孩子他當(dāng)然不認識,這孩子是他到了養(yǎng)老院后出生的。

      到家坐坐。

      姐說,不了,明明一個人還在家里呢。你姐夫他性子不耐煩,一會兒就對孩子失去了耐心。

      二表嫂說,宛如好多年沒回來了,到家喝杯茶,認認門,老一輩的人沒了,咱們年輕一輩可要常來往呀。柳宛如想著,人家是客套,也說不去了,明天就走了,東西還沒收拾好。誰知二表嫂當(dāng)下臉就拉下來了,說,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意見。說著,聲音就不對了。柳宛如最怕人誤解,再想起民子在二表嫂家住過半年,便說那就去坐坐吧。

      姐說要不你去,我?guī)褡踊丶?。她說著,朝柳宛如使了個眼色。

      柳宛如說你回去,我?guī)е褡踊丶铱纯?,興許他就能恢復(fù)過去的記憶了。

      二表嫂馬上接口道,就是就是,我一聽說民子都不認識他哥了,心里寒得不行,他哥在廣州打工,掙的多一半錢都交給了養(yǎng)老院,他卻認不得他哥了。咱是嫂子認不認得不打緊,可人家是親兄弟,不認識了,像是我這個做嫂子的不是。

      姐松開民子的手,柳宛如忙拉住,好像接力一樣,生怕他跑了。

      一直到進門,民子都不說話。二表嫂給柳宛如倒茶時,拿了一個紙杯給民子倒了一杯白開水。她看柳宛如看了杯子一眼,解釋道,民子不喝茶,他愛吃甜的,我給他放了蜂蜜。民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站了起來,二表嫂說,你到你房間去玩,你侄子寫作業(yè),別打擾他。民子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進到了孩子的房間。二表嫂確信大門鎖了以后,便放心地跟柳宛如閑聊。

      你哥打工給人家搬貨,聽說搬啤酒,一箱四十瓶呢,整箱整箱地搬。腰都不好了,可有什么辦法,一家老小都得靠他養(yǎng)著。在外面受氣了,就在電話里給我發(fā)脾氣,我才煩呢,還不知給誰發(fā)脾氣?這幾年,生了兒子,腰一直就不好,到冬天就疼得不行。

      民子到了養(yǎng)老院,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指著我跟你哥的脊梁骨罵,姑在世時,還對我有氣。妹子,今天咱把話往開地說。不是我不容人,嫂子剛進門時,你跟姑經(jīng)常來,知道我不是那種小氣人。誰沒有兄弟姐妹。民子老往老莊子跑,是想不通爹媽怎么就都沒了。他是想他們,并不是我們待他不好。還有一個原因。你想想,民子多大了,三十了,整天跟我一個嫂子白天黑夜待在一起,他沒想法?他是傻,可他那方面還有需要呢。我洗澡時,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在門外偷看。有時睡到半夜,我發(fā)覺他站在門口。當(dāng)時把我嚇了個半死。你說換你咋辦?你哥又是火仗脾氣,一點火就著,能把人燒死。我沒敢說其他,只說民子看我的眼神不對,你哥非要讓我往細里說,我咋敢往細里說?可又怕再出問題,他畢竟是男人呀,孤男寡女的,總不是個辦法。我就對你哥說,你不要再問了,趕緊把你弟弟送走,我不想再見他了,有他無我,有我無他。你哥跑遍了縣里大大小小的養(yǎng)老院,想找一個離家近,又便宜的養(yǎng)老院,跑斷了腿,終于聯(lián)系了這一家。把民子送走的那些天,我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你哥還要去打工,家里又剩我們倆了,只好同意了。當(dāng)然起初心里不得勁,后來慢慢地,聽說民子在那邊還合適,心里就安穩(wěn)多了。我不是沒去過,給你說了丟人,可你是妹子,說了也不怕你臊我。我起初去,民子一見我,就說吃奶,吃奶,你說當(dāng)著那么多的人,我面子上咋過得去?我當(dāng)時就罵了他一頓。明知他腦子壞了,說的是瘋話,可別人不這么想。連你哥后來都懷疑我了。說實話,我可憐他,可是又能怎么做呢?我就不去了,過了一陣,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哥又打電話讓我去看民子,天冷了,我給他買了羽絨服,帶了他最愛吃的豬肉粉條包子。他這次不胡說了,卻又罵我說我是破鞋,叫我妖精,我尋思是養(yǎng)老院人教他的。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去了。你哥過年回來去看他,他也不認識你哥了。大哥更不認識了,離得遠,去得也少。你哥不在家,孩子剛上小學(xué),我又沒顧得上去看。我不想讓你哥出去,可他又不聽,錢也沒掙多少,我跟娃一天天就這么混著,也不知啥時是個頭。

      表嫂說著,紅了眼睛。柳宛如知道表嫂也挺難的,家里內(nèi)外都要操心。正要安慰,桌上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一開,臉紅了一下,說,我去接下電話,妹子,你喝水。

      表嫂是站在陽臺上打電話的,一只手不停地摸著窗臺上的滴水觀音,半邊臉在陽光下,側(cè)面極其好看,像誰呢,對了,像電影演員湯唯。表嫂約十分鐘后收了電話,進來時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說著話,不時還會發(fā)出幾聲清脆的笑聲。有時說著,突然停了口,好像想起什么事來了,又咧了咧嘴,柳宛如怕表嫂有事,便想盡快地結(jié)束拜訪,主動問道,嫂子,大表哥最近好吧?

      我前幾天還跟大嫂打電話了,聽說哥還有六七年刑期呢。也可憐,收的二十萬都退了,結(jié)果還是被關(guān)了起來。唉,你說你舅你妗子,要是活著知道他們最得意的大兒子這個樣了,怕也要氣死。二表嫂說著,拿起一只蘋果,削起來。她的手指粗糙,有些慘白,但削蘋果的水平很是老練。從頭到尾,削出了一串完整的果皮,薄厚十分均勻。她比柳宛如大兩歲,鬢上雖有了一些白發(fā),可是皮膚白凈,眉眼很是生動。特別是飽滿的嘴唇,紅艷艷的,再加上常年在縣城生活,穿著打扮,頗有風(fēng)致。難怪民子喜歡她。

      柳宛如掃視了房間一圈。房子約七十平米,一個小廳,加兩間房子。衣柜是舊的,應(yīng)是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漆掉了不少,可透過門上的小玻璃,能看出里面的衣服疊得極其齊整。飯桌是玻璃的,擦得能照出人影。房子?xùn)|西不少,但很有條理,一看女主人就會過日子。

      民子在房間半天沒出來,柳宛如進去時,發(fā)現(xiàn)表哥的六歲兒子拿著個小汽車玩,民子看了一會兒,笑著把腳邊的汽車拿起來遞給小男孩,對方一把搶過去,說,走開,瓜子,別臭我屋子。民子不知聽懂了沒有,他還是傻傻地笑著,想摸男孩的頭,手被男孩一把打掉了。柳宛如對男孩說,不許打人,他是你叔叔。民子在一只小椅子上坐著,看了一會兒小汽車,又拿著一張照片翻來翻去地看。柳宛如發(fā)現(xiàn)那是二表哥的大女兒,照片上的她大概一歲多,眼睛亮閃閃的。柳宛如說民子,出去喝杯水。他搖搖頭,還盯著照片看。

      二表嫂說,晚上得把他送養(yǎng)老院吧,你哥也不在,我還有這小的,才上小學(xué),作業(yè)就不少,每天都要檢查簽字,今天要這個東西,明天需要那,把家長指揮得團團轉(zhuǎn)。我現(xiàn)給人看服裝攤,你不知站一天,腰酸腿痛得都直不起腰來。你看,我腳都腫了??斓街形缌?,我給咱們?nèi)プ鲲垺?/p>

      不了,我們在街上吃過了。柳宛如說著站了起來了,叫民子走。

      二表嫂說那怎么行,到我家了,連頓飯不吃是瞧不起我,還是對我有意見?我剛打電話了,一會兒就有人把面給咱壓回來了,長面,咱吃臊子面。我估摸你山珍海味都吃膩了,可有一樣,你百吃不厭。二表嫂說著,詭秘一笑,把宛如拉著重新坐下,說,我做飯麻利著呢,邊說邊做,一集電視劇沒完,就吃上飯了。

      民子跑了出來,我要吃長面!我要吃長面!

      二表嫂笑了,說,我這就給你去做。說著,想摸民子的頭,被對方掙脫了。

      二表嫂從廚房端著一塊豆腐、泡在水里的黃花菜、煎好的蛋皮坐到柳宛如面前,邊說邊切菜。

      一聽吃臊子面,柳宛如真就不想走了。上高中時,家里來客人時,母親做的也是臊子面。那時,生活好了,母親舀一臉盆的白面,讓柳宛如端到鄰居家的壓面機上去壓。和面、切面,當(dāng)時柳宛如可煩了,現(xiàn)在想起來,盡是美好的回憶。

      二表嫂豆腐切丁,豆皮切成菱形,黃花菜、海帶也泡軟切片。她一一裝進盤里,正要往廚房端,門響了。柳宛如莫名地心就多跳了幾下,她警覺地抬起頭來,想著打電話時二表嫂那含糊的、快樂,或者曖昧的笑,想跟二表嫂通話的一定是個男人,進來的卻是一個年輕姑娘,說,姐,面給你壓好了。盤得長長的面上撒的是金黃而清新的玉米面,讓柳宛如再次想到母親做的長面。這次回來,待了一周,還沒在家吃過這么香的面呢。那湯里黃的是黃花菜,白的是豆腐,綠的是韭菜,紅的是油汪汪的辣椒油。那味道,真是香。柳宛如吃了兩碗,要不是怕?lián)沃?,還想吃。民子吃了三碗,又把空碗端到宛如的面前,不停地說,要要要。二表嫂要去盛,宛如說不敢給吃了。

      二表嫂想給民子縫扣子,民子掙開了。二表嫂在柳宛如出門時,遞給她一只塑料袋,朝民子努努嘴,說,給他的。

      民子,二嫂對你多好,你看,這是她給你買的鞋子,新的,運動鞋,好幾百塊呢。柳宛如拿給他看。民子朝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看鞋,一個人朝前方大步走去,柳宛如正琢磨他的內(nèi)心,卻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追著看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女人并不漂亮,但有著豐滿的胸,翹翹的屁股。民子邊追邊說,大奶子,俏屁股,大奶子,俏屁股。此時一陣西北風(fēng),吹得柳宛如有些站不穩(wěn),她跑上前,一把拖住民子,說,別走得那么快,小心車。

      大奶子,大屁股。柳宛如看四周人都看他們,忙從包里拿出一盒酸奶塞到了民子的嘴里。

      縣城車越來越多,樓下、院子,還有馬路的一邊都有汽車停著。二表哥家樓下,停車場也停滿了車,多數(shù)是桑塔納,還有好幾輛竟然是奧迪、奔馳。

      估計這不是二表哥單位的房子,但按位置看,地段不錯。據(jù)說縣領(lǐng)導(dǎo)到市里買房了,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都把家安在了縣城。當(dāng)然,縣城變得也更加漂亮,特別是他們穿過體育場,看到寬大的草坪,還有不少中年女人在跳廣場舞??刹恢獮槭裁矗鹑鐓s高興不起來。

      快到姐家門口了,民子望了半天高樓,一屁股坐在花壇邊,眼睛不眨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柳宛如忽然說,民子,我?guī)慊啬慵依锨f子去看看,好不好?

      民子摸著肚子,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柳宛如給姐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想法,姐說,莊子好長時間都不住人了,怕窯都塌了。

      柳宛如說窯塌了,也是家。

      坐在出租車上,民子很高興,不時地指點著成排的高樓,哇哇地叫,柳宛如聽不清他說些什么,但他高興了,她剛才沉重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舅舅家的房子,是柳宛如小時的樂園,一進大門,兩邊一邊是菜地,一邊種著玉米。順坡下去,才是三孔窯洞。舅舅說得不錯,他和民子挖的院子三輛架子車都可以并行跑了。菜地里除了黃瓜西紅柿,還有幾棵大杏樹,柳宛如看到學(xué)校門口的杏子黃了,就纏著媽要到舅舅家去吃杏。有三棵大杏樹,都是甜核。柳宛如跟民子吃完了杏,他會把杏核拿榔頭砸開,取出胖胖的杏仁讓柳宛如吃。柳宛如吃一口,他問香不香,柳宛如說香,他就一個都不吃,全給柳宛如,那胖呼呼的杏仁,像月亮落在柳宛如手里,使她心里暖暖的。

      可柳宛如一張照片都沒掃描過父母的。

      這么一想,她就想回老家去找媽的照片。理由是現(xiàn)成的,為了讓民子能認出媽。回自己家還要找理由?父母不在了,家就是哥哥嫂子的了。哥哥嫂子對她很親,可為什么她卻如此的客氣?這次回來休假,她在待過十八年的家里,從進門到走停了不到兩小時,只喝了一杯水。嫂子讓吃,說不餓。嫂子讓在家住幾天,哪怕一晚,她說不了,縣上還有事。不是哥嫂認為的她吃住不習(xí)慣,是怕給人家添麻煩。父母在時,她一踏進這個家門,第一句話就是媽,餓死了,快給我做臊子面。媽,我想吃你蒸的饅頭。爹,我想吃核桃,要吃咱家樹上結(jié)的。她大模大樣地坐在炕上,像個千金小姐,任年邁的父母為她轉(zhuǎn)出轉(zhuǎn)進地忙碌著,她心里沒有不安,甚至還有小小的得意,好像重回孩童時代。有次她還問跪在地上燒炕的媽,你盼我們回來干什么,你得給我們做飯,得給我們燒炕,這么大年紀了,還得伺候你的兒女。媽笑著說,手上忙,心里卻是高興的。父母沒了,家突然跟她生分了,隔成了一層,這一層,看似薄如蟬翼,在她看來卻銅鑄鐵造,怎么也剝不開。

      嫂子看柳宛如回來了,忙扔下手中的掃把,說,宛如回來了,快進屋,吃了沒?你哥到外面打工去了,天黑就回來。

      吃了,民子不認識人了,我想讓他看看媽的照片,興許就認出來了。柳宛如跟嫂子小心地解釋著。嫂子說,有,有的,我找找,你們先坐喝茶。

      這是新房子。是媽一手經(jīng)管下拆了舊房蓋的。媽說蓋了房子,你們回家就有地兒住。中房的套間是媽住的,窗子對著門,門響,媽從窗里就能看見客人來。人還沒進門,媽就迎了出來。現(xiàn)在住著哥哥嫂子。過去光線好,陽光照得炕上的被子都是溫呼呼的。可能是怕冷,現(xiàn)在窗子堵嚴實了,屋里黑多了。原來的土炕封了炕口,放上了席夢思,家里有了電暖氣。過去屋子里滿囤的糧食現(xiàn)在變成了小山似的蘋果。這幾年蘋果是全村人的經(jīng)濟來源。好的人家,一年光蘋果就能收入近三十萬呢。嫂子在一邊給柳宛如削蘋果,一邊說。

      一切都是陌生的,讓人傷感。新房子媽念叨了三年,終于拆了舊房,里里外外蓋了十幾間,可她住了還不足一年。

      嫂子打開油漆味還挺濃的大衣柜找了半天,沒找到媽的照片。又在席夢思下面的床柜上找,甚至還到茶幾下的小抽斗都找了。沒有。嫂子自言自語地說,放到哪去了?我記得有好幾張呢,怎么一張都找不到了?柳宛如說那媽的衣服還有沒有?我想拿件去,做個念想。

      哎呀,媽去世后,我怕媽在那邊用得著,所有的衣服都在三周年后燒了。嫂子說著,又要到邊上的房中去找照片,柳宛如擺擺手,說,不用找了。

      民子里里外外轉(zhuǎn),好像在找東西,柳宛如問他找什么,他說吃吃吃。仍然抱著他的大倭瓜。柳宛如說放著,咱走時帶上。他想了想,放到門口的椅子上。

      柳宛如說民子,這是姑家。你姑家,你姑就是我媽。民子看看柳宛如,看看家,不說話。

      柳宛如想了想,拿出手機,找出她著軍裝的照片。柳宛如說記得不,軍帽,五角星。你想要的?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好像遇到了鬼,拉著柳宛如就跑,懷里抱著他的大倭瓜。

      柳宛如卻感覺腳上好像灌滿了鉛,挪一步好難。她真后悔沒進舅舅住的房間。某一天,舅舅會跟媽一樣,連同家的氣息都將隨風(fēng)而逝,而自己近在眼前,卻生生錯過了。她好悔!

      故鄉(xiāng)的美,不正是通過人們記憶中的狗叫、親人的言談舉止,甚至發(fā)黃的一些舊物來觸摸到的嘛!

      他們回到縣城時,天已黃昏,整個縣城沐浴在一片燦亮的落日里。而來來往往的人,臉上一團的高原紅在陽光中,更加鮮亮,讓柳宛如突然如此的眷戀。特別是柳宛如看到一個跟母親長相酷似的老人,說著一口跟母親一樣的話,特別是那句親昵地罵身邊的女孩子不停地說你這死女子,你這死女子。好像是罵人,其實語態(tài)里充滿著親昵。只有親親的媽才會如此地說親閨女,卻不忘把頭上戴著的黑毛線毛帽子,戴在女兒頭上。柳宛如禁不住舉起了手機。當(dāng)拍完細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她跟母親一點都不像。

      進了姐家,姐坐在沙發(fā)上流淚。明明仍蜷縮在沙發(fā)的一角,半邊臉偎在毛衣領(lǐng)里。姐夫在電腦上打著撲克牌,地上的杯子碎了一地,木地板上還流著一攤水。民子把倭瓜放在飯桌上說,香香香。

      姐姐進去做飯了,柳宛如忙跟著進去。

      柳宛如說咋了?

      你姐夫這次升職又被別人頂了,氣沒處撒,這時明明又喊頭痛得厲害,他不安慰他,還把娃打了一巴掌,氣得我跟他吵了半天。

      柳宛如洗著菜,感覺自己的頭也痛起來了。

      民子拿著破了的杯子進來了,邊走邊晃著手指說,疼!疼!疼!

      柳宛如把民子手包好,才發(fā)現(xiàn)地已經(jīng)讓他收拾干凈了。姐夫關(guān)了電腦,說,我們家日子你看,就像黃昏的日頭,轉(zhuǎn)眼間就落山了。柳宛如說,誰家不一樣?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

      你在北京,還有啥難纏事?心情不好到天安門轉(zhuǎn)一遭,啥事都沒了。

      柳宛如沒想到姐夫還這么有趣,不禁道,到天安門啥憂愁都沒了?你試驗過?皇上住在故宮里,還不天天都有難纏的事?一會兒怕外族打進來,一會兒又擔(dān)心有人奪權(quán),還要防身邊有人給飯里下毒。是人,誰過日子沒煩惱?就拿我說,兒子上學(xué),要考好學(xué)校,就得擇校,擇校就得交贊助費。大了,還得買房,我們住的四環(huán),一平米現(xiàn)在都十萬了。還不知兒子結(jié)婚,房價要漲多少。你說我就一個工薪層,哪有這么多錢買呀。

      姐夫嘆了一聲,去餐廳倒水時發(fā)現(xiàn)了倭瓜,抱著又看又摸,說,嘿,這倭瓜咋長得這么難看,像人一樣歪瓜裂棗的,不過看蒂還蠻新鮮,讓你姐放些肉絲,炒了,難得吃上時鮮菜。我血糖高,你姐不讓我吃肉小半年了,今天痛快一次,管他娘的血脂血糖高不高的,高了又能怎么的?

      高了就能夠著吃的了嘛。民子一邊給明明剝糖一邊嘻嘻地笑著說。

      吃飯時,姐說,送民子回養(yǎng)老院吧。

      柳宛如轉(zhuǎn)頭問民子,一會兒送你回養(yǎng)老院,好不好?

      民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吃倭瓜炒肉絲,一聽這話,頭搖得像撥浪鼓。

      姐說,你看是不是像我給你說的,他出來了就不想回去了。

      柳宛如說,明天我把他送回去再走。我發(fā)現(xiàn)這次回來,忽然不想急著回家了,真的,認識的人越來越少,熟悉的風(fēng)景再不看,以后就看不到了。

      姐說,民子身上怕很臟。

      柳宛如說剛好讓他在家里洗個澡。

      姐還在猶豫,姐夫說,我給洗,娃也可憐。

      洗澡時,民子很高興,一直在唱秦腔戲,來來回回都是這幾句: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里有家園。唱的是柳宛如小時看的電影《三滴血》的唱詞,媽最愛看那電影了,唱詞不少都能記著。

      姐潸然淚下,說,媽在世時,過一兩周,就讓我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去看民子。去了不是給洗衣,就是給理發(fā)。媽病了,不能動了,還讓我去看民子。我去時,民子已經(jīng)認不得我了,他床上的被子都沒了被面,他同屋的人說,他整天要干活,廁所,打掃屋子,后來實在沒事干,就拆自己的被子。我們都拉不住。有時,他放聲哭,哭得好可憐。我還給他同屋的一個人口袋里塞了一百塊錢,讓人家多照顧他??上г圻@次去,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

      你說怪不怪,我一直在媽身邊,她咋不給我托夢?她生病期間我一直在身邊照顧著呢。

      媽怕你忙。柳宛如說著,看了看明明。

      不是,媽生我氣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身邊,不知道整天照顧老人有多勞神。你們在遠處工作的,逢年過節(jié)寄些錢就完事了,不像我,整天守在跟前,今天說我炒的菜鹽放得輕,明天又說我對她態(tài)度不好。一句話,啥都是你們遠處的好。

      柳宛如笑笑,說,媽對你最親呢,整天給我打電話說你好呢。

      她不說我好也不行,我整天給她擦屎挖尿,幾乎就沒睡過整覺。

      姐說的是實情。母親生病住了五次院,都是姐一直守著,我們其他的都在外面忙著升職、漲工資、分房子、評職稱,顧不上回家。

      看著民子,我想到了明明,你說將來,我和你姐夫走了,誰照顧明明呀?

      他不是有姐么?潔潔對明明多好。

      姐沒再接話,而是轉(zhuǎn)了話題,說,你到了省城,有時間去看一下大表哥,人家對咱真的好哩,咱潔潔在市里上學(xué)時,他一直很關(guān)照的,我每隔一段時間都去看。媽在世時常說,舅舅家恩情怎么也不能忘,你跟哥哥們能上學(xué)、工作,都是舅舅資助的。大表哥那我也有兩三個月沒去了,大表嫂給兒子帶娃,不知怎么樣了?聽說單位開除了表哥的公職,所以也沒工資來源了,嫂子單位也半死不活的,我們經(jīng)常救濟些,但也就救個急,那二十萬還是咱幾個哥和我湊的。對了,上次我去看大表哥時,他還要你的書呢。

      我當(dāng)然要去看他。其實,柳宛如從來沒想去看大表哥,特別是他出事后。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內(nèi)疚。

      給民子衣服縫扣子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口袋里裝著二表哥女兒的照片。

      姐說,他拿這照片干啥?他想起來了?不對呀,他爹媽都忘了,卻記起了一個小孩子,再說那孩子他在時,剛學(xué)會叫爸媽。

      可能是跟她一起生活過,有感情。

      會不會他有了記憶?現(xiàn)在不理我們,只是生氣,不認我們。

      難說。

      姐跟柳宛如講了半天,從舅舅趕馬車給家里送炭,兄妹上學(xué),媽到舅舅家借錢,一直說到舅舅的去世,妗子得病,民子都不說話,只拉著明明的手,一會兒給他吃糖,一會兒給他吃水果,別人說的他的家事,好像跟他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

      柳宛如給姐詳細述說了二表嫂如何說的如何做的,還有給民子的鞋,一一說了,打電話之事卻隱去沒說。最后,柳宛如說姐,二表嫂為什么對我們那么好呢?是真情,還是心虛?

      姐看著柳宛如說,你二表嫂也不容易。真假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光憑讓你表哥給養(yǎng)老院的錢,咱就不能怪她。這事放誰身上都受不了。日子是一天天地過,誰也不愿家里有個病人。姐說著,看著坐在沙發(fā)的明明,嘆了一口氣,說,明明是我親生的,我有時氣急了,還罵呢。更何況別人,又沒有任何血脈關(guān)系。再說他們對民子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回村嫂子沒給你說,村里不少人連父母都不管,咱七媽癱在炕上,兒子媳婦整天罵,女兒接到家里,照顧了幾天,也煩了,又拉回來,說,死了大家都解脫了。人老了,難呀。再說,你了解清了又怎么樣?你能干啥?完事了,你走了,人家還要過日子呢。

      姐過去可是年輕氣盛,嘴不饒人的。歲月呀,真是一把殺豬刀,改變的何止只有她一個人呢。

      夜深了,姐夫去單位值班了,姐姐扶著明明進了臥室,出來跟柳宛如說話。柳宛如跟姐說話時,沒注意民子,說話間,忽想到了他,看衛(wèi)生間還亮著燈,原來他在洗衣服,姐夫的,他的,還有明明的。姐姐說民子別洗了,有洗衣機。說著,就要奪他手中的衣服,他連喊帶叫的,柳宛如說他手里干著活可能就不心慌了,由他去吧。

      看著民子這樣子,我真怕自己心一軟,就把他留下來。留一年半載沒問題,可將來怎么辦?再說已經(jīng)有了一個明明,就夠我操心的了。姐正說著,忽聽見廚房有碗落地聲,姐倆跑進去,明明正在廚房上上下下摸。姐問他要啥,他說刀子。姐姐說,你大晚上的,要刀子干嗎?他說想死,啥都看不見聽不見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姐倆合力拉,他手上的勁真大,一把就把姐倆推出好遠,只一句話:不給刀,他就一直這么坐著。

      姐讓柳宛如回屋休息。柳宛如咋能睡得下呢?姐拉著明明的手,寫一下,明明甩開,再寫一個,明明再甩開。姐氣得抹著眼淚,坐在椅子上,說,三天兩頭就鬧一次,你姐夫在,我心里還踏實:你姐夫要不在,我都感覺活不過天亮了。也是,咱又不能怪娃,他難受呀。人大了,想的就多了。你說這啥時是個頭呀。

      姐哭,柳宛如也流起了眼淚。姐說,明明的未來她不敢想。據(jù)醫(yī)生說,纖維瘤長在哪根神經(jīng)上,哪根神經(jīng)功能就可能失效。也就是說,外甥某天也許就不會說話,也走不成路了。給他手心寫字他喊疼,就給他胳膊上寫,腿上寫。有時,他死活就不讓你寫,你寫半天,他嘴閉得緊緊的,你不知道他感覺到了沒有。他現(xiàn)在不跟你交流,你不知道他想什么,一天到晚也不出去,不吃藥。頭痛得無法忍受,就往墻上撞。經(jīng)常一個人蒙著頭在被窩里哭。看著煩,就出去跳舞。你姐夫罵我,說你過得不如人,還有啥心思跳舞?妹你知道,姐心性高著呢,在哪個單位都是先進呀。過得不好,就不能見人?難道我就整天坐在家里,望著他哭,哭頂啥用呢?只盼著有一天,這個難題醫(yī)學(xué)界給解決了。

      侄子仍坐在廚房的地上大喊大叫,說,不給刀子他就坐一晚上。姐倆無奈,這時,民子進來了,姐嘆息了一聲,說,要不,我給潔潔打電話,讓她跟她女婿過來。

      柳宛如說天太晚了。

      民子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明明,從客廳里抓了一把吃的,一屁股也坐到廚房地板上,剝了一塊給明明放到手心。明明一揮手,水果糖就砸在了煤氣灶上,姐氣得揮手就要打明明,被民子擋住了。民子又剝了一塊巧克力放到明明嘴邊,明明還是一把打在了地上。姐扭過頭去抹眼淚。民子握了握明明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站起來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可樂遞到了明明的嘴邊,明明這次喝了,而且拉住了民子的手,就寫字。民子笑著喊癢,跳了起來。姐忙拉過明明的手,明明邊寫,姐邊說,他問民子是誰?

      姐寫了半天,明明仍茫然,但手任民子拉著,進了房間。

      總算一切平息。姐倆躺下時,夜半了,兩人卻沒睡意。柳宛如說姐,你說我為啥夢見媽病著,媽咋一直就那么不健康呢,在那邊病也不好。

      姐沒說話。

      還有我夢見媽老想給我說話,可我一句都聽不清。還有幾次夢,特別奇怪,都是夢見媽要跟爹離婚,好像還有什么人似的。姐,你說爹媽生活了五十多年,咱們從來沒聽說他們有離婚的念頭,你說我咋做這樣的夢呢?也夢見爹,關(guān)于爹的夢都是生病,或沒了,遺體在一邊放著,我不敢碰。老想躲得遠遠的,可它總在我跟前,一會兒腿,一會兒頭的。你說啥意思?搞得我常常夜半醒來,一身的汗。可我們領(lǐng)導(dǎo)他父親去世了,我陪著他坐靈車時,怎么就敢坐到跟前?那遺體還沒棺材,就是在一張木板上蓋了一層布。姐,你說媽當(dāng)時是不是沒有去世,如果再放兩天說不上她就醒過來了,我查過資料,這種事有過。

      你又胡說了,都是寫東西把人寫呆了。我聽過不少人都說去世的父母也許再放些日子就會醒過來。咱先不說能不能真的醒過來,就說醒過來又怎么辦?媽得的那白血病,整天疼得得打針,你又不是沒看見。捆在床上,受了多少罪?吸出的痰里都是血。這樣,你回家后,零的整的冥幣,都買些,在十字路口,等人少了,燒了,就不會做夢了。

      也不是光做爹媽的病,還有許多夢,比如前陣夢見咱潔潔開了家飯店,你說潔潔剛生了娃,兩個孩子那么忙,我咋做這樣的夢?我還夢見退休的大哥,竟然調(diào)了一個集裝箱,要把咱三哥和村里好多人的蘋果拉到城里去賣。對了,還有些夢我不敢說,說出來后背發(fā)涼,心里冷颼颼的。

      夢嘛,就是大白日胡思亂想的結(jié)果嘛。不是好夢,說了還添心事。夜深了,睡吧。姐說著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柳宛如聽到對面屋里明明不停的翻身聲,民子的鼾聲。心想,姐姐心大,還能睡得著。要是換成自己,怕一天都睡不著。也不好說,明明病了十年了,我不能十年都睡不著吧。這么想著,很是同情姐姐的命運,想著要是自己過這么一天,怕也不想過了。這晚柳宛如又做夢了,夢見民子竟然是她的丈夫。

      這個夢,她沒告訴姐。

      因睡得晚,柳宛如第二天起床時,已九點了,聽到有小女孩的笑聲,原來是外甥女潔潔把五歲的女兒送來后,去上班了。柳宛如到客廳時,明明抱著小女孩,小女孩胖胖的手,抓著她舅舅的手,不停地要吃的。明明在給小女孩剝核桃。好像昨晚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夢。

      看來我是多慮了,生活本應(yīng)就如此,有淚也有笑。

      民子起床后,柳宛如說民子,妹帶你去吃羊肉泡。他一聽馬上去拿自己的東西,也就是柳宛如給他買的毛線帽子。

      拿了帽子,民子卻拉著明明的手,半天不松開。明明也由著他拉著他的手。他們都不認識,可兩人竟然笑嘻嘻地成了朋友。

      到了飯館,民子吃了兩碗羊肉泡。吃完,柳宛如說我要走了,回去上班。他說,送我回養(yǎng)老院。姐夫要跟柳宛如一起去,柳宛如說,不用,他聽話著呢。要出飯館,民子還要一碗羊肉泡,比劃著說,帶,帶走。他把鍋盔一點點掰碎,親眼看著熱騰騰的羊肉倒進碗里,又放了辣椒油和蔥花,一直要自己提著。

      柳宛如拉著他的手,他也沒有松開,柳宛如說你別怪你哥沒來看你,你大哥出國學(xué)習(xí)去了,再有五年就回來看你了。你二哥去打工了,我讓他給你打電話。她說著,就撥二表哥的電話,民子忽然松開柳宛如的手,提著飯盒沒命地跑起來。柳宛如忙按了電話,跑去追。柳宛如在部隊跑五公里拿過第一的,結(jié)果還沒追上民子。慢慢地她跑不動了,手扶著胸,直喘氣。民子看柳宛如站住了,又跑了回來。

      遠遠看到養(yǎng)老院大門了,民子忽然嘴貼到柳宛如耳邊,說,我給你說個秘密,你不能告訴別人。柳宛如看了眼民子,民子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她說我不告訴任何人。民子說,咱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柳宛如看民子的表情那么嚴肅,再看車來人往的,把民子拉到僻靜的小路上,跟他拉了鉤。民子說,蛇,娃娃,大光頭,你懂不懂。柳宛如重復(fù)道蛇,娃娃,大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這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民子又重復(fù)道蛇、娃娃、大光頭,聽明白了沒?柳宛如搖搖頭,民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著一根樹枝畫起來,一個女娃娃,梳著朝天的辮子。一條很長的蛇彎彎曲曲的。一個男人光著頭,一只眼睛特別大,露著兇相。民子還畫了一只扁扁的香蕉似的東西,說是月亮。畫了一個圓圓的東西,做了個飛翔的動作,柳宛如答是小鳥,他說是烏鴉。最后他不停地越畫越多,一條條相交的線,一個個模糊的臉,他邊畫邊說是天兵天將,來抓壞人了。爹媽騎著白鵝叫他去吃長面,面卻是彩色的繩子做的。說他躺在土里,變成了胡蘿卜,下到水里,成了金魚……柳宛如似看天書,如聽神話。但她不想讓民子失望,說我明白了,你說得我全明白了。柳宛如想看懂看不懂又有什么要緊呢,每個人的心事別人都是無法猜透的。這些畫,和民子的話語就像塔羅牌,隨意地組合,都可能是一個意思相反的故事。民子看柳宛如不說話,嘆了一下,把樹枝插進土里,說,算逑了,回!

      柳宛如歉意地五指緊扣著民子的手指,說,你說我能聽懂的,我真的能。她想起了病重的母親,也是一次次給自己說過話,但因為她不發(fā)出聲,只能看到嘴在動,根本聽不清她說的內(nèi)容。母親說了半天,又是抓喉嚨,又是踢腿,柳宛如還是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母親顯然累了,長嘆一聲,到去世,再也沒開口。

      此時的民子跟母親類似,他雖然還讓柳宛如拉著他的手,可步子加快了,任柳宛如說什么,都不再開口。

      到了養(yǎng)老院,屋子里的人仍然如上次那樣,坐在輪椅的老頭面向著墻,在床上坐的那個老頭,有一個在哭。只是不同的是,這次哭的是胖子,高個子拉著手在安慰他。而那個曾出去叫民子的人卻不在了。

      柳宛如看一張床空了,問床主人去哪了。坐輪椅的那個老頭仍然背對著他們說,被養(yǎng)老院趕出去了,為啥?沒人給繳錢了。

      他還沒吃肉!他還沒吃肉!民子端著熱騰騰的羊肉泡,坐在那張空床板上,不停地叫,他哪去了,你們把他藏哪了?我答應(yīng)給他買好吃的。邊叫,邊大聲哭。

      其他兩個說話的老頭這時不說話了,那個瘦子說,我們跟他比起來,兒女還是孝順的,有人給交錢,你還不知足?

      胖老頭一聽到這,忽然笑出了聲,笑聲里帶著淚。

      民子起身端起那一大碗羊肉泡走到唯一的桌前,拿起桌上三只高低大小不一的碗,分成三份。因為剛才他跑得急,羊肉泡里不少湯倒在了塑料袋里,他把塑料袋捏成一個筒狀,順利地喝凈湯,先把半碗端給坐輪椅的老頭,說,吃,香,香。老頭吃了一口,說,香,真香。民子又把另兩份遞給了兩個說話的老頭。胖老頭說,不吃,不吃,你吃。民子說吃,香,香,吃。兩個老頭一前一后地端起羊肉泡吃起來。瘦的邊吃邊抹眼淚。

      民子嘿嘿地坐在床邊,兩手扶著床,晃著交叉的雙腿說,香不香?三個老頭好像聽到命令的士兵,竟異口同聲地說,香香香,真的香。

      柳宛如走時,她以為民子會哭,結(jié)果他忽然叫道,我忘了一件事,說著,握起拳頭狠勁地砸起自己的頭來。

      啥事?柳宛如拉住他的手,行了,別把頭砸疼了。

      沒給姑敬香呀。我知道姑沒了(去世)。姑在,肯定會來看我的。不過,姑沒了,我也死了。

      柳宛如看著他的眼睛,悄悄說,你知道死了是啥意思?

      死了就沒了,沒了就是死了,你還把我當(dāng)瓜呆子。你走吧,告訴他們,我早死了。民子說著坐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柳宛如試探地問,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他們嘛,你咋成瓜呆子了?

      民子,你知道我是誰不?

      你再這樣說我就認不得你了。他說著,擺擺手,說,走吧!走吧!走吧!

      柳宛如把舅家的全家福和二表嫂買給民子的鞋放到民子的提包里,出去給護理員送了套化妝品,讓她照顧好民子,回到房子時,民子仍在床邊坐著。

      她摸了摸他的頭,說,我走了,聽話,想我了,打電話。她說著,把新買的手機遞到他手里,說,電話我已存到里面了,通信錄里第一個就是我的。民子沒有接電話,低著頭,說,你走吧。眼睛只盯著地面,看都沒看柳宛如一眼。柳宛如怕自己會哭出來,扭過頭去跟房間三個人說,請你們照顧好民子,鞠了躬后,退了出去。

      她出了院子,回頭望時,發(fā)現(xiàn)二樓的窗簾動了一下,可沒看清是誰。走出老遠了,她感覺肩膀發(fā)疼,忽想起包好像比來時沉,才想起二表嫂給民子的鞋她竟然背了回來??伤浀们迩宄?,她把鞋子放到民子床上了,難道是他趁她上衛(wèi)生間時,放進去的?

      原以為完成了母親托的夢,她會輕松起來,可離養(yǎng)老院越遠,柳宛如越感到心被那個空曠的院子牽走了。風(fēng)吹得樹上的葉子四處飄著,可仍有葉子在樹上頑強地長著,那是金燦燦的銀杏。路邊除了銀杏,綠化帶上還有月季,雖然成片中只有幾朵,可長勢還是那么鮮艷?,F(xiàn)在都十一月上旬了。

      這時,二表哥電話打來了。柳宛如只聽到工地機器、人的喊叫等各種聲音,想必是在建筑工地上。二表哥解釋,剛才在腳手架上,沒有聽見電話響。

      柳宛如本來想責(zé)備他,她積了許多話,想說說民子的可憐,可此時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二表哥和二表嫂都是有文化的人,二表哥是公家人,二表嫂也是民辦老師,他們結(jié)婚時,柳宛如跟媽媽到舅舅家住了三天。表嫂漂亮得眾人都說好看,柳宛如老想跟表嫂待在一起,她喜歡看她漂亮的紅緞子碎花中式棉襖,喜歡聞她身上的香氣。后來柳宛如再去,看到二表嫂的床頭多了一本書,書名《家庭醫(yī)生》,其中一頁如何優(yōu)生優(yōu)育的文章還折了角,想必那時他們準備要孩子了。女孩滿月時,她跟母親又去了,民子高興地在人堆里鉆來鉆去逢人就說,娃眼睛這么大,這么大,像顆黑豆子,可好看了。他說著,用兩個手指比劃著,這么大,這么大,見人就比劃,逗得眾人不時掩嘴偷笑。

      小孩該走路時,卻不會走,須要人扶著,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左胳膊好像也展不開,一直緊緊地握著,貼在左胸前。

      柳宛如跟二哥和媽那次從舅舅家回家時,媽抱著孩子一直流淚。侄女問二哥,說,爸,如果你生了這樣的孩子怎么辦?

      二哥嘆了一聲說,現(xiàn)在大人受累,將來孩子受苦。還不如不要。

      行伍出身的二哥沒想到此話讓二表哥聽到了,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再后來柳宛如參軍了,離開了家,聽媽說那女孩夭折了。

      媽說有天二表哥喝醉了酒,抱著孩子出去了,回來時,就他一個人。孩子怎么了?丟了?還是失足掉進了溝里?誰也不知道。

      媽起初很惱火二表哥,當(dāng)著柳宛如的面說,人在做,天在看,誰讓他把民子送到養(yǎng)老院呢?那女孩……媽再沒往下說,好半天才說,你二表哥也不容易。娃沒后,心情不好了很長時間,有次跟單位人吵架,人家說了孩子是報應(yīng),他一氣之下,離開了單位,去打工了。

      我有什么資格說二表哥,如果是我,我能讓民子跟我一起生活嗎?即便我愿意,我們家里那一位會同意么?再說,養(yǎng)老院照姐的話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是老干部過的日子。這么一想,柳宛如說哥,你要站好,腳手架很高吧。

      二表哥說妹子,放心。

      柳宛如說我沒啥事,就是想提醒你注意安全,天冷了,不行,就回來吧,二表嫂挺想你的。二表哥說,你嫂子打電話都跟我說了,你對民子的那份心,我們都領(lǐng)了。妹子,不是哥不盡心,好多事,做一次容易,做一年,也還可以,做十年,難呀。不過,我是民子的哥,管他認不認我,我都要照顧他一輩子的。

      柳宛如聽出了二表哥的弦外之音,說,哥,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多年來對民子好,大家都心里有數(shù)。你保重。本來還想問昨天下午五點左右他給表嫂打沒打電話,可話到嘴邊了,她還是止了口。

      那沒事,我去吃飯了,去晚了,飯就涼了。表哥先按了電話。

      給大表哥帶什么禮物,柳宛如想了半天,最后給他選了一套書。

      柳宛如是跟大表嫂一起去看大表哥的,柳宛如以為她見了大表哥會跟見了她一樣淚流不止,但倆人都不是柳宛如想的那樣,好像大表哥仍在辦公室,大表嫂只不過上班時偶然路過,兩人有說有笑,使柳宛如沉重的心情也輕松了不少。

      柳宛如無論如何沒想到大表哥開口跟她談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一部智利電影《故鄉(xiāng)之光》。這個電影柳宛如沒有看過。表哥說,這部電影講述了在智利的阿塔卡馬沙漠,天文學(xué)家探尋宇宙以尋找生活的起源,不遠處,當(dāng)?shù)氐膵D女正在沙丘中搜尋親人的尸骸。導(dǎo)演將這兩種關(guān)于生命的找尋并置在一起,發(fā)人深思。還有畫面,特別美。妹子,你有時間找來看看。

      天文學(xué)幫助我,讓我從另一個角度看痛苦,從存在,從失去的角度。我告訴自己這只是循環(huán)的一部分,不會開始于我,也不會結(jié)束于我。記憶是一種向心力,它不時地吸引著我們,那些有記憶的人能活在脆弱的現(xiàn)在,沒有記憶的人無法生活。我們每個人的口袋里都裝著整個宇宙。不管他卑微或崇高,貧窮或者富有。

      表哥就是表哥,任何時候,都是她崇拜的偶像。現(xiàn)在的他,比六年前,稍瘦,瘦的男人通常給人感覺很干凈、文藝,甚至牢中生活,都讓他在柳宛如心中增加了說不清的魅力。

      跟大表哥最近的一次見面,是三年前,那時母親去世,處理后事后,她跟表哥一起回到省城。表哥請她吃飯,那時他還是校長,喝酒雖不多,可往主座一坐,即便一語不發(fā),也儼然一副官者的派頭。一桌子的人,都圍著他轉(zhuǎn),極盡肉麻吹捧之能事。他給她介紹一桌子的人,有領(lǐng)導(dǎo),有老板。還有一位穿著洋紅短衫,牛仔熱褲短得能露出大腿根的女學(xué)生,大表哥說是他帶的碩士生。因席間只有兩個女士,柳宛如和女學(xué)生圍坐大表哥兩側(cè)。女學(xué)生不停地勸大表哥喝酒,打趣眾人,神態(tài)很是狐媚。有人敬酒,她竟嗲嗲地說,校長不喝,我也不喝。大表哥卻平和地微笑著說,看來你比校長還校長。眾人一聽,都笑了。在座的一位大家都叫王老板的人說,那李校長你就喝一杯吧,為博佳人一笑么。柳宛如感覺表哥跟她平素印象中的形象很是不符。女學(xué)生輕佻的舉動,柳宛如很是瞧不起,便對她冷眼相看。

      表哥給眾人介紹柳宛如,我妹子,姑表妹,年輕有為的作家。大家都過來給柳宛如敬酒。柳宛如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女學(xué)生對柳宛如照顧得極其周到,一會兒過來加水,一會兒又夸柳宛如皮膚好,還問柳宛如用的是什么化妝品,說著,還拿手機像那么回事似的記著。如此,柳宛如也對她愛理不理的。

      王老板逼著柳宛如喝完一大杯,柳宛如再三推辭,對方還是不罷休,柳宛如怕讓表哥難堪,又不想放棄自己的原則,便借故出去接電話了。再回來,議題已變。誰知再一輪大家互相敬酒時,王老板又走到柳宛如跟前說,妹子,你是李校長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這次哥不勸你酒了。但我有個提議,我給你在我們度假村整間房子,你到那去采風(fēng),山清水秀,正是你們文人墨客向往的意境。住多長時間,全憑你,我的度假村,對你兄妹永遠是開放的。只要你一個電話,說王哥,我煩了,我立馬就讓人給你訂機票。

      表哥聽到這話,看著柳宛如,端著杯子只管微笑,沒有說話。

      柳宛如說謝謝王老板美意,心領(lǐng)了,單位事多,抽不開身。

      王總說,你可不要以為我拉攏領(lǐng)導(dǎo),我是商人,在商言商,不是白讓你去的,你去了,玩美了,給咱度假村寫篇文章,往那《人民日報》上一發(fā),咱度假村不就更有名了?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全齊活了?,F(xiàn)在,酒好也怕巷子深,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妹子,幫哥一下吧,哥知道你們中央媒體厲害,一篇軟廣告,頂我投入幾千萬廣告費呀。

      表哥笑著說,這主意不錯,雙惠雙贏。妹子,來吧,剛好,哥在城里煩了,去找你玩去,度假村離城也就個把小時,有森林溫泉,有高山玫瑰,還有一條河,若坐船去,可游兩三個小時都到不了頭。岸邊翠竹森森,云霧繚繞,牛羊成群,是我們這的桃花源。你想想,一個給朋友送天文望遠鏡的人,能是一般的商人么?

      校長,我也要去,帶我去嘛。女學(xué)生可能喝多了,臉紅,身態(tài)也放浪了許多,竟然當(dāng)著眾人之面站起來扶住了表哥的雙肩,不停地晃。剛還微笑的表哥忽然變臉了,說,坐正說話,我最煩拉拉扯扯的,哪像個學(xué)生樣!

      女學(xué)生顯然沒想到表哥瞬間變臉,一時訕訕的,只管低頭喝起茶來,再也不像剛來時那么多話了。

      眾人先有些面面相覷,一時無語,還是機靈的王老板打破了這個尷尬局面,他說:妹子,說好了,一言為定,再變,飛機也追不上嘍。說得大家都笑了。柳宛如留意了一下女學(xué)生,她嘴也咧了咧,但笑比哭還難看。

      她心想,酒桌話,當(dāng)不得真,便對王老板說謝謝,有時間的話我會考慮的。

      王老板當(dāng)即要了她的電話,又加微信,還看了她發(fā)在朋友圈上的一些散文。說,真的,就給我們寫這樣的稿子,對,這篇,這也是一個景點嘛,比我們差遠了,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保證千字千元。這樣,妹子,我知道你們行規(guī),都要先預(yù)付稿費,哥給你發(fā)紅包,你收。我給你哥送的那個高端望遠鏡,看星星,絕對棒。

      果真發(fā)來了紅包,但柳宛如沒領(lǐng)。而席間女學(xué)生,此后一直保持沉默,讓柳宛如竟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有人給她敬酒,她討好地說,我喝干,你隨意??旖Y(jié)束時,大表哥給女學(xué)生敬酒時,笑著說,小劉學(xué)習(xí)不錯,我祝你好好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嫁個好丈夫。

      女學(xué)生端著杯子,不停地說,謝謝李校長,學(xué)生記下了。表哥走時,她給端著杯子,提著包,像個小跟班,跟每個人握了手后,靜靜地站在表哥車前,看到表哥來了,立馬開了門,可表哥仍在跟人說話,她就一直手扶著門把,露著模特般的職業(yè)笑,掃視著每個人。表哥上車時,她手摸著車門的最上面,生怕碰了表哥的頭。表哥說,別這樣,你坐前面吧,記著,你不是服務(wù)生。

      女學(xué)生當(dāng)即流下了淚, 哈,記下了校長。柳宛如有些不忍,很想上前安慰,沒想到女學(xué)生回頭看了柳宛如一眼,不知想說什么,嘴動了動,終沒說出來。只朝柳宛如點了點頭,跑過去,坐到了副駕駛上。

      三月后,王老板給柳宛如打電話說,一切準備就緒,讓她去,說,這是度假村最好的季節(jié),身體泡溫泉,眼睛看星星,鼻子吸森林里的負氧粒子。還說溫泉什么都有,中藥、玫瑰、與魚親吻,項目不少。桑拿、平板床這些傳統(tǒng)的項目保留了,還針對有潔癖的女士設(shè)了一個酒吧溫泉。妹子,你聽說過吧,就是坐在吧臺泡溫泉。你可以邊寫東西,邊泡腳,也可幾個人邊喝啤酒邊聊天,既健身又不誤事,多爽的享受。我經(jīng)常把你表哥拉去泡,他邊泡邊說,這是神仙過的日子。

      還說讓她不要擔(dān)心,與表哥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還請了幾個當(dāng)?shù)氐淖骷?,算是個小筆會。

      這么一說,柳宛如心中的顧慮散了不少,但還有點不放心,又撥通了表哥的電話,征求他的意見。表哥說當(dāng)然去了,咱又沒犯法。再說,王老板是我鐵哥兒們,你只管放心去,有啥事,直接找他,他是可以為朋友豁出命來的人。如今這樣重情誼的人,少見。

      我怎么覺得這人不可靠?

      相信哥的眼力,這人錯不了。

      正當(dāng)她下決心準備去時,才發(fā)現(xiàn)王老板的電話打不通了,停機。微信也沒了。不過,那個所謂的筆會,人家還是正常進行,不少報紙上登了消息,“星星光度假村舉辦文學(xué)筆會”三號黑體字標題,在一家中央級報紙上極其醒目。

      再接著,就是表哥出事了。

      現(xiàn)在大表哥雖然穿著那件獄中特有的服裝,可他神態(tài)沒有落寞,沒有失意,是平和的,甚至比平時還多了一種清俊氣。原來的大肚子沒了,使他平添了一股知識分子的儒雅。

      大表哥說,這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對我不錯,說咱有文化,懂禮貌,能安心服刑。我給獄友們講故事,他們可愛聽了。前不久,獄長讓我在圖書館工作,剛好,我也有時間看書了。對了,在《收獲》雜志上還看到你寫的小說了,哥上大學(xué)時,寫詩,給它投過好多次稿,都被退了。我妹子行,不過,文中有幾個常識性的錯誤,哥提醒你,下次出文集時,注意更正。大表哥說到這里,手指在他面前的桌子點了一下,說:1.李世民大戰(zhàn)淺水原到咱們縣不是你說的來了一次,而是來了兩次,第一次兵敗受傷,第二次才轉(zhuǎn)敗為勝,為犧牲的將士招魂,所以才有了咱縣的文物昭仁寺。2.牛弘是隋朝禮部尚書,而不是唐朝人。你別忘了,哥教了一輩子書,其他沒干好,商人無利不商,大難臨頭,朋友遠離你,親戚蒙面不見,但書不會,只要你讀,它就永遠是你不離不棄的朋友。表哥的話逗得旁邊一個年輕的警察笑出了聲??赡芩杏X到這時笑不對,剛一笑,馬上捂住了嘴,扭過身去,檢查起柳宛如她們帶的東西來。

      表嫂說,你看你哥,只要人跟他說話,他就這樣,還以為自己在講臺上。不過,也是,讓他好好跟你聊聊,來看他的人太少了,他幫過那么多人,可是現(xiàn)在,只有我和兒子經(jīng)常來看看他。

      大表哥笑著說,患難知人心。我在這,雖不光彩,可凡事總有兩面性,你看,你嫂子對我多好。她還常說,你不當(dāng)官了,不喝酒了,在這了,雖然不在我身邊,可我心里踏實,不再想著女學(xué)生糾纏你,也不怕你再犯錯誤了。從古到今,總是福禍相依,天下事,莫不如此。

      表哥看問題總是這么通透。說實話,我能走上文學(xué)之路,還是深受表哥的影響呢,我最先讀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就是在你的書箱里看的。你還給我講過香山天文臺,說將來畢業(yè)要到那工作。

      對了,你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年,香山真的有天文臺嗎?我倒是在香山去看過紅葉,路上山上全是人,紅葉也沒見過多少,更別說去找天文臺了。記得《第二次握手》上這樣寫道:

      香山名勝很多:閬風(fēng)亭,森玉笏,琉璃塔,見心齋,玉華山莊,昭廟,等等。蘇鳳麒興致勃勃,邊走邊說:“建筑物疏密適度,錯落有致,與周圍自然景物融為一體,堪稱人間仙境。今后在這里建了臺,我們就都成了活神仙。

      我記不得了,但你讀書筆記中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凡是有非凡的開頭,必有非凡的結(jié)局。你一直……柳宛如還要說,才感到話題已偏離了軌道,再往下說很危險,便立馬止了口,就像一列疾馳的火車突然剎車,讓在場的人晃動不小,最明顯的是表嫂,她低下了頭,嘴里說了句什么,宛如沒有聽清。

      倒是表哥寬厚地笑笑,說,妹子,哥有錯,但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給哥帶了一套《史記》,哥就明白你的意思了。就像河水總不是永遠朝東流,凡事都不能按常規(guī)去猜想它。任何事,你要深挖,都能挖出你意想不到的細節(jié),一句話,存在就是合理。柳宛如說當(dāng)然。說著隔著玻璃伸出手,想跟表哥的手合在一起,可表哥沒有伸手,不知是他沒看懂,還是心思根本就不在此,他望了一眼大表嫂,說,下次來時,把孫子的照片帶上,還有讓兒子到養(yǎng)老院去看看他小叔,我是長子,愧對爹媽呀。

      對了,我告訴你,孫子整天要看你那個望遠鏡,看著就咯咯地笑,我真怕他弄壞了。你是為它才坐到這里的。

      表哥眼睛亮了,馬上又暗淡了。

      對了,哥,王老板……

      柳宛如話還沒說完,表哥就打斷說,民子,還好吧?

      柳宛如說哥你放心,民子很好。當(dāng)然很好。千里報喜不報憂,況且對于一個坐牢的人,你怎么能給他報憂呢。

      聽說他誰都不認識了。大表嫂輕嘆道。

      柳宛如馬上接口道,我覺得他是清醒的,他給我畫了好多畫,有鳥呀有人有玉米呀什么的,還抱著一個大倭瓜不放。

      大表哥長嘆了一聲,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天上地下同理。我在這兒,思考通了許多問題。電視報道說咱們中國制造了一個世界上最大的望遠鏡,我就想我要造一個既能看透宇宙又能看清世上每個人淚滴的望遠鏡,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民子三兄弟望遠鏡。我要給它設(shè)計無數(shù)根天線,去傾聽地球上萬物的聲音。

      好想法!哥,你不愧是咱省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奶煳膶W(xué)家。

      旁邊的管教背對著他們,又撲嗤笑出了聲。這次笑,根本不是針對他們的,柳宛如看得清清楚楚,管教是邊看手機邊笑的。

      表哥突然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管教馬上轉(zhuǎn)過頭說,怎么了?

      表哥低下頭,報告,我沒坐穩(wěn)。對不起!對不起!說著,雙手并攏放在兩邊褲縫,低頭立正站好。管教看了他一眼,說,好好說話,否則下次就不讓你接受探視了。說完,又低頭看手機了。表哥重新坐下,聲音小多了,但口字清晰:宛如,我隨便一扯你還真信了?一個連自己腳下的路都沒看清的人,還研究什么宇宙、地球,還有什么資格和臉面在人面前胡吹冒料。我這一生好失敗呀,一個弟弟不認識家人了,一個弟弟在外面受盡了包工頭的折磨,還有兒子……對了,美娜,回家把那個該死的望遠鏡給我砸成碎片,燒成灰!我永世不想再看到它。

      表哥惡狠狠地說著,雙手一扶大腿,站了起來,快步走進了黑房子。接著,柳宛如聽到了一個男人徹骨的慟哭聲。那哭聲,她在母親去世時聽到過。

      責(zé)任編輯:姚 娟

      猜你喜歡
      大表哥表哥
      愛吹牛的大表哥
      青蛙表哥
      大表哥的陰親
      藥店里與大表哥偶遇
      愛花如命
      過兩年我就比你大了
      一本書的教訓(xùn)
      台前县| 台东县| 随州市| 长丰县| 二连浩特市| 双桥区| 广德县| 兴海县| 曲阜市| 循化| 延寿县| 琼结县| 肥城市| 奉化市| 建水县| 双城市| 家居| 鹤壁市| 扶风县| 辽宁省| 新化县| 惠安县| 龙门县| 乐都县| 泊头市| 辽源市| 泾川县| 宿松县| 梓潼县| 满城县| 永泰县| 安顺市| 清徐县| 东丰县| 锦屏县| 重庆市| 襄樊市| 徐水县| 尉犁县| 漯河市| 长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