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躺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的東嶺老家的炕上,使勁睜了睜被眼屎糊住的眼睛,使了好大勁才把它們撕開。
奶奶在我腳頭,正兩個膝蓋輪換著跪在炕上往窗臺走。她的一雙小腳在空中一翹一翹的,輪番點著頭。到了窗口,她“喝郎”一聲撥開窗扇的窗軸,“吱扭”一聲拉開了兩扇窗門板。
陽光斜斜地從打開的窗戶照進來,照在我蓋著的方塊布花被子上。我媽把舊衣服上沒破的好布,剪成一個個魔方大小的小方塊,把它們用縫紉機縫在一起,當被面或褥子面、棉門簾,也有人叫它百家布。
一些細小的浮毛在半空里游動,有幾縷就在我眼前飄著。我吹了一口氣,它們就倏地向遠處擠去,旁邊的又補過來,我再吹,它們也遠了。我和它們玩著,奶奶又跪著往炕沿倒退,看我醒了,她側(cè)身拍了我一下:“起!今兒穿新襖?!?/p>
我在被窩里,又伸了幾個懶腰,騰地坐起來。奶奶盤起一條腿,斜坐在炕沿上,從被窩里拽出我的小棉襖和小背帶棉褲,替我穿好。我想起來了,今天我們要去吃席,吃席就能吃上肉啦!奶奶把最新的那件紅碎花棉罩衫、天藍罩褲給我套上,我渾身上下圓咕嚕的,簇新新的,活像大年初一剛起來的樣子。
我奶奶家在黃河南岸的土崖上。那道土崖上有兩個小村,一東一西,分別叫東嶺和西嶺。我奶奶和外奶(外祖母)的家都在東嶺。今天,我家后院里面那家的秋姑要當新媳婦了。
奶奶拽著我的手,穿過秋姑和小怪家的門洞??墒俏乙恢辈幻靼?,為啥秋姑家住在里面,小怪家住在外面,東嶺可沒有人像她們這樣,兩家像一家人一樣走一個門洞的。村里三十多家,每一家我都去玩過。我仰臉問奶奶,奶奶說:“她們巷子的墻讓雨泡塌了,想院子大點,就把咱后房墻當院墻了?!蹦棠虒ξ易詈美玻龔膩聿话盐耶斄鶜q半的娃兒看待,不管我問啥,都回答我。這點可不像我城里的爸媽,他們老是訓(xùn)我說:“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彼?,爸媽把我送到鄉(xiāng)下,我也沒有多想他們。
到秋姑家還要經(jīng)過一道內(nèi)門,那道門可好玩了,就是在泥墻上掏了一個大洞洞,上面是個尖的圓形,下面是個大肚肚的圓形,這是為了方便肚子大的人經(jīng)過吧?
秋姑家的院子里外都站滿了人。小怪和她的三個小兄弟正擠在一起,分著吃小怪兜在衣襟里的一大把染成紅色的花生。我小姨和淑云表姨也在,正在院里幫著四處貼紅喜字。我趕緊從人的腰胯堆里往里擠。秋姑的媽媽,我喊六奶,對我很親的,這可能是因為我們兩家有遠親,也可能因為我是城里來的孩子。反正她們每次一見我,總是摸著我的頭發(fā)夸我,還偷偷給我塞糖塊和點心。
東廂房和堂屋里全是穿得嘎嘎新的人,我外奶坐在堂屋的蒲團上,對著供桌上的神像念著經(jīng)。秋姑嫁的新女婿,大人們說,是西嶺隊長家的兒子,說他人可精了,遲早也是當隊長的。
我用眼睛搜尋了一圈,屋里屋外站著的老頭和男人們,今天都抽上紙煙了,真嗆人。我趕緊鉆進西廂房。西廂房里,一水兒女的,有當送姑的,有拖著孩子來的親戚,有理嫁妝的、幫忙的,嘰嘰呱呱的笑聲和說話聲像亂鍋炒豆子一樣,響個不停。唱主角的秋姑倒很安靜,正沉著臉坐在炕沿上,一只手舉著鏡子,由幾個女人給她抹著胭脂,往頭上插著花。六奶站在桌子邊,瞅著秋姑打扮,也一聲不吭。秋姑穿著紅緞子的棉襖和粉緞子的棉褲,臉抹得紅撲撲的,真好看。奶奶說過,六奶手巧,針線勻稱,做的棉襖棉褲都服帖在身上,一點也不像我們平時穿的,襖襟撅起來顯得肚子可大,褲襠那么肥穿起來全是褶子。我記下了她衣服的樣子,等我長大了,也要當新媳婦,那時候,我可得記著給奶奶說,給我也做這么可身的緞子棉襖褲。
今天人太多了,六奶和秋姑根本不瞅進進出出的人,我進來她們也沒看見。我擠到炕跟前趴著,她們也不瞅我。秋姑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我在炕沿上偎了一會兒,還不見六奶和秋姑給我抓吃的。直到奶奶進來,奶奶笑說:“小秋今兒都出嫁了,還拿得這么穩(wěn)?!闭驹谀_地的小怪媽插嘴:“拿得穩(wěn)?今黑兒燈一關(guān),新女婿一摟,看你還穩(wěn)不穩(wěn)!”屋里一陣哄堂大笑。我不懂她們笑什么,那么大的姑娘被男人摟不是很害臊嘛?我想,秋姑一定會扇她新女婿一巴掌吧?這時候,露出了一絲笑容的六奶,雙手掬著給奶奶抓了一大把好吃的。
我把奶奶遞來的紅花生和核桃塞進襖兜,還剩下不少,我不像大人有褲兜。我把剩下的塞進奶奶的衣兜,跑到外面磕著紅雞蛋的皮兒。
小怪從人堆里探出頭,小臉紅紅地向我招了下手。我奶奶平時是禁止我和小怪玩的??墒俏蚁矚g小怪,她脾性好,一點也不仗著自己大幾歲就欺負我們小孩子。我知道她也很喜歡我,我們就像電影上演的地下黨一樣,偷偷打暗號,跑到大人看不見的地方一起玩。今天倒是小怪頭一次在大人堆里沖我打招呼,我也沒多想,就跟著她跑進她家。一進西屋,她就爬上炕,吃力地把炕桌抽屜拖出來放在一邊,從炕桌洞里搬出裹得可瓷實的一匹布,小心地拉開。那匹布在她腿上打著滾,一端躺在了炕上,一端被小怪高高舉著,展開了一大段。小怪兩個眼睛閃閃地問我:“看,好看不?是不是和你們城市人穿的洋布差不多?”我摸了摸,那布是黃紅藍三種顏色交織的小格子,很薄很細致,真的呢,和我媽給我們買的減價洋布簡直一模一樣,幾乎看不出是粗布。我說:“好看,真好看,這下你有新襖穿了。”小怪羞紅了臉,重重地點點頭:“嗯!秋姑給的。她彩禮布可多了,十六匹,咂咂。”
她把布又裹緊收進去,嘴還咧著。我說:“你別這樣笑,看著可傻?!毙」众s緊抿了嘴,使勁摟了我一下。我們就坐在她家炕上,你摟我一下,我捶你一下,逗著玩耍,我們第一次這么親昵呢!小怪趴在我耳朵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蔽覝愡^去,她說:“我大要回來了。”哦,難怪她今天這么高興,我還以為她是有了一匹好布高興的,沒想到,還有這么大的大喜事。看來我爸上回回來,說去了監(jiān)里,讓她爸“檢舉”別人,立功掙分早點回來是真的。我當時還不明白啥是“檢舉”,心想監(jiān)里的日子不好過,得舉別人,人多沉啊,為啥要舉著?是不是那個人開會發(fā)言,要站得高點?我們村開會,隊長不都是站在凳子上說話的嘛!
二
這時候,小怪媽突然回來了,她的衣兜褲兜鼓鼓囊囊的。她往外一掏,嘩哩嘩啦幾乎裝滿了一簸箕。她一邊掏,一邊看著我。我突然有些害怕。因為奶奶的禁令,我這是第一次進小怪家。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不多,我家離小怪家又最近。雖然我和小怪是朋友,可她媽老是狠狠瞪著我。
小怪媽翻出一條到處打著補丁的小褲子,沖小怪努努嘴,絮叨著說:“你去,你三弟拉褲子了,還蹲在茅坑里。真是窮命,就不能見吃一點好的,一吃就跑茅子。給他換好,你再把臟褲子拿到渠里淘下?!?/p>
我也要跟著小怪下炕,小怪媽攔住了我。她抓了個紅雞蛋說:“雁兒是稀客,嬸子再給你剝個雞蛋,吃了再走?!毙」峙艹鋈チ耍医恿穗u蛋,就不好意思走了。要知道,紅雞蛋稀罕,一個客人只能分一個,小怪媽可能是好不容易才偷來這三個的。
我低頭磕著雞蛋皮,小怪媽又去外間取了只碗,我隱約聽見了她從小紙袋里取東西的窸窣聲。她的動作特別輕,回來的時候,一手平端著碗。她給我倒了水,端給了我。
我奶奶說,小怪她大跟著人晚上劫路的案子,是我爸辦的,也是我爸抓的人。小怪她媽這碗水,我接過來了,可我含混不清地說:“嬸兒,我不渴?!毙」炙龐屗浪蓝⒅?,使勁掀著碗,幫我送在嘴邊。她的左嘴角朝上斜著,笑著說:“喝,乖娃,看你噎的?!?/p>
小怪媽整天也不笑,村里的娃們都怕她。除了下地,很少見她出來。我奶奶說,四個小娃,光吃飯縫補就夠熬煎了。小怪已經(jīng)八歲了,可她從來不上學(xué)。我羨慕說:“不上學(xué)多美啊,不用早起,不用做作業(yè),不用被老師罵?!笨尚」謪s紅著眼睛說:“我想上學(xué)?!币彩牵」蛛m說不上學(xué),可管的營生一點也不比上學(xué)輕。她要喂豬喂雞割草放羊,還要干農(nóng)活挖野菜。她挺聰明的,我奶奶說她還會上織機織布。我?guī)状我嚕夷棠潭疾蛔?。奶奶說,小怪學(xué)了那么久,織的布還歪歪扭扭,只能當單子、手巾,不能做衣服,我就別浪費棉線了。
小怪和她三個弟弟整天穿得破破爛爛的,身上總有一股臭臭的味兒。我奶奶常給他們送吃的,有時候是白蒸饃,不過我倒覺得小怪跟我換著吃的紅薯饃更好吃,可甜了。有時候是我家梨樹結(jié)的梨,有時候是新剪的窗花鞋樣。小怪媽接過去從來不說客氣話,倒像我們欠了她的。
眼看我擰不過小怪媽,就要喝水的當口,我奶奶在外面大叫:“雁雁,出來,快出來!新媳婦快走啦!”她的聲音失聲岔氣的,把我和小怪媽都嚇了一跳。我把碗使勁推還給小怪媽。水灑了,小怪媽順手把水往地上一潑,跌靠在炕沿上。我哧溜從她身邊擠過去,跑了出去。奶奶一把把我拽到身邊,一邊急急地走,一邊上下左右前后打量著我,小聲問:“她沒打你吧?你沒吃她家東西吧?”我撥浪鼓一樣搖著頭,說:“她叫我喝水,我沒喝?!蹦棠陶f:“對,我娃真機靈,記住啊,她家的東西一口也不能吃,她恨咱家哩!”我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有點得意,一扭臉的工夫,我瞥見小怪的身影在她家用木棍樹枝架成的大門那兒一閃,不見了。我問奶奶:“是不是小怪告的狀?她肯定怕我吃她家好吃的?!蔽夷棠虆s長出了一口氣,說:“小怪這娃,心眼怪好。”哼,那你咋還不讓我們一塊玩?
回到秋姑家,大人把我擠到了一邊,吵吵嚷嚷說:“吉時到了?!薄傲鶍?,小秋出門咱可不準哭?。 薄凹捱@么近,有啥哭哩!捎個信她就回來了?!薄扒?,穿鞋?!薄扒?,拿鏡子?!?/p>
我在墻角舉著雞蛋,正直著脖子往下噎。只聽見“啪”的一聲,秋姑把綁著紅綢子的鏡子摔在了地上。她大罵了一句:“嫁,嫁,嫁你媽了個×!”我還是頭一次聽這么難聽的罵人話從秋姑嘴里蹦出來。
大家七手八腳勸說著,掃起地上的碎片。幫忙的大人又亂七八糟喊來一個小伙子,讓他趕緊跑到嶺下公社再買一個新鏡子。奶奶見我又拽著她問,對著我耳朵說:“照妖鏡,辟邪的,可不敢沒有?!绷桃黄ü勺诘厣希栠罂奁饋恚骸敖o我尋根繩子,我不活了!她大啊,你怎么狠心撇下我呀,啊啊??!”她爬起來就去堂屋拽掛在墻上的井繩,又被大家攔腰抱住,推回了西廂房。秋姑已經(jīng)不罵了,紅著眼睛任由嬸子們補著胭脂。她的眼睛不時瞟著六奶,她肯定覺出自己太過分了,要是她不聽話氣死了六奶,村里的人都會把她叫李管孝的。前年,縣里有個男的把他媽打死了。槍斃他的時候,全縣城的人都去看了,我也跟著去了,可沒敢走到跟前,遠遠站在人背后,聽見了可大一聲槍聲。大人說,好多年了,我們縣就槍斃了那一個人,那個人叫李管孝。我媽后來一見我不聽話,就這樣罵我:“囚犯臉,長大跟李管孝一模一樣!”
秋姑在縣城百貨樓上班,那是最讓人眼熱的工作。我媽說,好多緊缺的東西,比如新鮮的年肉,剛開始減價的布頭,新進的式樣最新的臉盆,她們都最先知道,最先買。誰家要是有售貨員親戚,也會沾光最先去搶。
秋姑的工作,就是高高地坐在一排柜臺對面的圓臺上收款。那個收款臺就像一座高高的島。她的眼前,六根鐵絲形成的漁網(wǎng),像扇骨一樣,在空中畫出半個透明的扇面,向下伸向柜臺的五個等分點上。售貨員寫好票,把紙條和錢夾在鐵夾子上,“嗖”的一聲發(fā)射給秋姑。秋姑噼里啪啦撥著算盤,把找好的零錢也夾好,胳膊一揮,畫出一個特別有分寸的弧線,再“嗖”的一聲把夾子發(fā)射回去。
秋姑坐在她的島上,就像坐在島上的美人魚。在我們村的姑娘里,她是長得最好看的。她的眼最大,皮膚最白,腰也最細。長大以后我才知道,她那種好看,可能就是人家說的有氣質(zhì):五官哪一個都不是很出色,但搭配在一起就很讓人舒服。秋姑又拿得穩(wěn),從來不像我小姨淑云姨那樣捂著肚子、張大嘴哈哈哈大笑。她不愛笑,她臉上的皮膚特別緊。就算她在哭或笑,她臉上的皮膚也很少牽動。我專門學(xué)過她的笑,希望長大后也被人夸穩(wěn),不想讓人說我是人來瘋。她這樣的人,到老了都不會長皺紋的。可不像我小姨那樣,才上初中,一笑眼角就都是褶子。秋姑的眼睛特別美,透著冰水的涼和星星的光。她一抬眼,冰水就蕩漾了起來,她一閉眼,冰水就又蕩漾了回去。秋姑腰細腿長,穿軍褲能撐起來,腰是腰胯是胯的,好看。不像我媽,我媽穿啥褲子都在小肚子那兒撅起來。
秋姑在城里有一間宿舍。我奶奶說,秋姑好幾次把六奶接到城里去享福,可六奶是個賤命,雖說就這一個女兒,她身體又不好,可她在城里住不了幾天,就鬧著要回村。
我回縣城的時候,老喜歡跑到百貨樓,靠在柜臺上,有時候會和秋姑打個招呼,羞怯地喊一聲“姑”,等她把冰水一樣的眼神投給我,微笑一下,我就像得了大人夸獎一樣得意。有時候我又假裝不認識她,在二樓轉(zhuǎn)一圈看一眼她,又回到樓下,去看那把小提琴,再去看那雙米黃色的像畫上公主才穿的小雨靴。在我眼里,秋姑和小海島、美人魚、小提琴、小雨靴一樣,那么美又那么遠……
秋姑被迎姑、送姑和一大群親戚擁著,臉上包著紅紗巾,手里提著新買來的鏡子,吹吹打打離開了東嶺。我撿鞭炮的時候,聽見人們又說,小秋就是穩(wěn),臉上沒一點失色,跪拜她大的老相和她媽,也沒一點慌亂,也不哭。秋姑她大的墳,就在我和小姨老去放羊的山崖邊上。他死了,秋姑就不上學(xué)了,聽說秋姑上學(xué)時學(xué)習可好了,還是她們班的班長。我聽五姨說,這點她隨六奶,是當干部的材料。要不是急著接班到城里工作,她保準能上出大名堂呢!
迎親的隊伍出了村,我趕緊跑回來找奶奶。奶奶坐在一個矮桌前,見我跑來,把我夾在兩腿之間,我們一桌湊夠了八個大人,開始吃席。我一會兒就吃飽了,拿著奶奶給我夾的肉饅頭和孩子們在席間亂跑著玩。我看見六奶在廚子那邊,把倆饅頭各挖開一個大洞,往里面塞著肉丸子和大肉片。根據(jù)我吃過幾次席的經(jīng)驗來看,我知道,她在夾“饃殼漏”。這是給上禮了卻沒有來吃席的人帶的。
她把夾好的倆饅頭洞對洞扣好,從一沓新粗布手巾里抽出一條,把饅頭包好綁緊?;仡^到處瞅著,我怕她是要給我爸媽帶,趕緊過去站到她跟前??伤齾s走到我小姨的桌前,把手巾遞給我小姨。我想起來了,秋姑和我五姨是同學(xué),也是好朋友。我問小姨:“我五姨怎么沒來呢?”小姨笑了笑,她笑得那么難看,干脆就是潦草地咧了下嘴,她小聲對我說:“別吆喝,你五姨身上不美,沒來?!?/p>
三
席散了。我一手拉住小姨和淑云姨的手,雙腿一縮,她倆就把我提起來了,我喊著:“坐飛機、坐飛機!”又回頭對我奶奶喊:“奶,我去我外奶家耍了?。 蔽乙タ纯次业奈逡?,從來沒有得過病的她,昨天晚上還好好的,還一反常態(tài)不瞌睡,給我講了好幾個鬼故事,今天怎么身上就不美了?也許,她這倆饃殼漏還能給我分點的。一離席,我就又饞肉了。
快到我外奶家街口的時候,我一眼看見,我五姨挽著一筐青草從村后面走過來。她沒有身上不美啊,她怎么為了割草耽擱了送秋姑出嫁呢?不過,秋姑出嫁正好要從村后的路去西嶺,可能她在坡上也看見了吧?
我們等著五姨。五姨過來的時候,淑云姨啪地一拍大腿,笑得直不起腰,她說:“噢,噢!偷看了噢!”五姨的臉立馬像秋姑抹了胭脂的臉一樣紅。她抬腿要踢淑云姨,淑云姨腰一扭,閃開了,又哈哈笑著喊:“哎,栓柱哎,快出來看看,有人瞅你哩!”栓柱的家就在街口,跟大隊部隔壁。他是我們村年輕人里長得最帥的,在縣城的軸承廠當車工。我不知道啥是車工,可能他就整天坐在車上,或者開著車到處轉(zhuǎn)吧?我也不知道他的車是大卡車還是吉普車,但知道他的工作很招人羨慕。他上學(xué)時,和我五姨、秋姑、淑云姨都是同學(xué),也是接了他大的班進廠的。五姨和栓柱剛訂婚。奇怪的是,栓柱今天也沒有去吃席。
我想到這兒,就跑過去,想到栓柱家門口探看一下。我到他家門口的時候,栓柱正好走過來。我剛要沖我這個未來的五姨夫笑,卻見他黑著臉,把大門咔的一聲關(guān)上了。要不是我閃得快,我的鼻子都差點被門撞流血。這個神經(jīng)病,一想到要和這樣暴脾氣不認人的人當親戚,我的心就涼了半截。我五姨長得很美,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又能干農(nóng)活,又會做飯,又會納鞋底繡花,雖說沒有秋姑耐看,可絕對比林妹妹式的秋姑能干。要不是她老留級,差點被我小姨攆上當同學(xué),她也不至于早早當了農(nóng)村人。
我訕訕地追上五姨,拽著五姨筐里探出來的咕咕草玩,聽著五姨小聲和小姨說話。小姨說到秋姑摔了鏡子罵的時候,五姨的腿軟了一下,差點把一筐草倒到我身上,惹得我指著她大笑??墒牵逡痰难廴υ趺醇t了呢?
一到外奶家,五姨就把自己關(guān)在灶房里。我外奶家人口多,她和小姨一直睡在灶房里間的小庫房里。她一直到吃晚飯都沒出來。那倆饃殼漏,我也記不得誰給吃了,反正我外奶給藏起來了,我再沒見過。
第二天,當我還躺在炕上和浮游的塵土絲兒玩著的時候,突然聽見后院里傳來一陣陣大哭聲。奶奶撂下正拉著的風箱,失神拿急就往外走,我喊著:“奶,奶,給我穿襖,我也去。”我奶理都沒理我。我自己胡亂套上棉襖褲,扣子都沒扣好就趕到后院。小怪和她媽,和她三個兄弟,我奶,還有好些個村里的老少,把六奶家圍得水桶一樣瓷實。他們神情慌張地說著一件事,秋姑跳井了!淹死了!
我的媽呀!我們村這么多人,只有一口井,那口井又黑又深。外爺說,那里面住著淹死鬼,使勁勾外面人的魂,好拉了人托生。這個天,井口結(jié)了冰特別滑,我每次跟著奶奶去打水,奶奶只許我遠遠站著。我也特別怕淹死鬼。
六奶被自行車帶著,嚎哭著飛快地去西嶺了。我站在一堆村民的中間,好多大人都在哭,我忍了一會兒,又和小怪她們在人堆里擠著玩了,只隱約聽見“怕跟進城死了火化,非把她和栓柱拆散,嫁給農(nóng)民,能埋”。不是說人死了就沒知覺了嗎?六奶這么怕疼?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我外奶說過,說火化的人成了灰,不能托生轉(zhuǎn)世。
聽到栓柱兩個字,我很納悶。我跑去找五姨,想問問她咋回事?五姨把我摟在懷里,一直在抽抽搭搭地哭。也是,秋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死了,五姨肯定很傷心。
栓柱走進來的時候,提著一個紅布包袱。他沒看院子里的五姨和我,走進去把包袱放在正盤腿坐在堂屋蒲團上念經(jīng)的外奶旁邊,解開包袱,把里面的東西一一掏出來。五姨站在一邊,拉著我的手捏得我生疼。我抽開手,湊過去看。只見那一堆東西里,有兩雙黑布鞋,那是我五姨納的。當時鞋底的花樣很復(fù)雜,村里沒有人會,五姨找了鄰村的親戚才學(xué)會的。我記得五姨納了好久,怕弄臟白鞋底的布,她每次動手都要把手洗好幾遍。還有一套干部服,四個兜,深藍色的,最時興的。還有一條滌綸褲子,那還是我外奶托我爸在縣城買來的。
栓柱把東西攤開放下,說:“東西都在這,我的東西也不用退了?!比缓缶妥吡恕?/p>
五姨追了出去,喊他,他也不答應(yīng),還使勁把拉他的五姨推了個四仰八叉。我也追出去,幫五姨拉栓柱。五姨哭著爬起來,又追上他,小聲說:“栓柱,我都有你的娃了,你讓我咋活?”栓柱愣了一下,停住了,他回頭看著五姨,只是幾秒鐘,他又黑下臉,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還不是你媽干的好事,給我下套,活該!”他又一把推倒五姨,大步走了出去。五姨愣愣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又回灶房躺下了,我聽見她在里面又抽抽搭搭地哭。
我外奶一直沒說話。栓柱走了以后,我外奶還坐在那里念經(jīng),起都沒起來。那一堆東西被我小姨收進去了。天快黑了,外奶家也一直沒人做飯,外爺在屋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小姨和五姨各自躺在炕上。我跑進跑出幾次,問我外奶幾次,她都不理我。我想回家去,可我見我外奶也哭了。
她無聲地念著經(jīng),無聲地流著淚,這是我頭一次看見外奶哭。我悄悄告訴我外爺,我外爺嘆了一口氣,也不進來勸。我又去推我小姨。小姨過來,也坐在她媽旁邊哭。
小姨說:“媽,你想開點,反正栓柱和咱家,也是你撮合的,全當沒成不就行了?”
我外奶還在哭,她哭著拖起長腔唱著:“我一輩子吃齋念經(jīng),從不誆人,我真的沒有騙你六嬸和栓柱媽啊,他倆八字犯克,成婚后必有血光之災(zāi)啊,唉唉唉!”
小姨說:“媽,你也別急,小秋死了是她氣性小。我們幾個再去尋尋栓柱,跟他再說說?!?/p>
我外奶號啕大哭起來:“他撂下狠話了,說小秋是為他死的,他就是一輩子不娶,也不要我娃了呀!”那天晚上,我從外奶家回家,路過栓柱家門口,沖他家狠狠吐了兩口唾沫。
第二天一早,我就得知,我五姨半夜跑了出去,也跳井了。好在那天很幸運,井水不深,五姨扶著井壁的臺階,浸在齊胸深的水里,在井底站了半宿。早起擔水的人,看見我外奶家的老黃狗站在井邊“汪汪汪”地叫個不停,發(fā)現(xiàn)了,把她救了上來。然后,我五姨小產(chǎn)了,然后,我五姨精神錯亂了。
奶奶說,她得的是花癡病。平日里,她不犯病時和正常人一樣,可就是不能見兩樣事,一是嫁娶,二是陌生的年輕男人。村里但凡有紅喜事,五姨就穿上栓柱給她買的大紅罩衫,往頭上插一頭野花,用紅紙抹紅臉蛋和紅嘴唇,在村里大路邊站著等。迎親接親隊伍從崖下的大路走近的時候,她就跟著跑上高崖,俯瞰著新人和隊伍穿過崖下的大路,越走越遠或越走越近。她在崖上大聲唱歌,惹得一幫孩子朝她扔土塊瓦塊。還有,但凡她一見好看干凈的陌生男青年,她就撕扯自己的衣服,有時候還脫個精光,拉著那人去麥場、鉆麥秸垛。病病歪歪五六年,有一次,她終于失足掉到了崖下,摔斷了腿,在床上養(yǎng)了三個月,腿慢慢好了,腦子竟然也慢慢好了。五姨后來嫁給了大隊的一個老光棍,生了兩個兒子,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埋了秋姑以后,六奶就不吃不喝了。那段時間,我常聽見從后院傳來拉著長聲的哭嚎。奶奶聽見了,就嘆氣:“你六奶,這是不想活了?!焙髞?,六奶就不見了。奶奶說,她讓遠房侄子接走了。
我五姨瘋了以后,我外奶就告別了她的媒婆和神婆身份,再也不接活了。有幾次,生產(chǎn)隊開批斗大會,她還主動站在板凳上,罵自己裝神弄鬼。說也怪,她丟掉了法術(shù)以后,就完完全全是個農(nóng)村老太了,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出一點瘆人的痕跡了。
小怪她大,過不多久真的回來了。奶奶說,她大比以前可老多了,這才幾年,怎么頭發(fā)也白了,背也駝了。我想,那肯定是他舉別人時,累著了,可他不舉別人,又回不來。他回來以后,小怪媽也不狠狠地盯著我看了,偶爾的,她還給奶奶和我們送一個南瓜,幾個洋柿子。
奶奶當她的面道了謝,可從來不吃這些東西,都剁碎了埋進了糞堆。
東嶺的艾蒿綠了一茬,又黃了一茬。東陵的棗樹紅了一季,又綠了一季。東嶺迎進來一些新娘子,又嫁出去一些新娘子。東嶺添了一群娃娃,又長大走了一群娃娃。后來,人幾乎都進城了,東嶺越來越冷清,也越來越荒涼。
那些舊事,終被人忘了……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王娟,魯迅文學(xué)院第23屆高研班學(xué)員。累計在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85萬字,散見雜志《延河》《安徽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