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
1
算起來,跟海濤結(jié)婚已十八年,可作為兒媳,回公婆家,小韓僅五次。
頭一次是新婚,接下來便是連著兩年春節(jié)。后一次,因跟海濤姐姐拌了幾句嘴,自此便成為借口,讓她公開講出不愛回;還有一次是臨去英國前,夫妻二人匆匆返鄉(xiāng)辭別,住一宿就走了;最后一次呢?是八年前,他們到底開起餐館,是覺得在異國他鄉(xiāng)終于站穩(wěn)腳跟,可以好好喘口氣了吧?那年春節(jié),他們氣定神閑,不僅在小韓娘家住了半個多月,還一同回到這膠東鄉(xiāng)下老家,也住滿了一周。自那以后,隔三年兩載,海濤還是會回老家過年,小韓也依舊不肯跟著,夫婦二人常是一同回國,先到上海,住幾天,海濤獨自回來,小韓則繼續(xù)在娘家等,等海濤回去,再一同返倫敦。
然而,今年元宵節(jié)的上午,小韓卻出現(xiàn)在了河口村村口。
來之前,她并未跟已先行返鄉(xiāng)的海濤透露一星半點兒。這一路,她都在想,突然看到自己,海濤會怎樣?她相信他一定不會料到自己能來,一定會非常吃驚,可他喜歡她貿(mào)然前來嗎?眼瞅著就要到了,剛上路時的勇氣卻已消失殆盡,小韓的心,越發(fā)忐忑起來。
她只能努力想些有點底氣的事,來給自己鼓勁兒。
想到海濤每次返鄉(xiāng),家里的父親、姨、姐姐姐夫,及煙臺的叔叔及弟弟妹妹……遠(yuǎn)遠(yuǎn)近近,老老少少,所有親戚,海濤周全周到,都給每人帶禮物,那大大小小的禮物,還不都是仰仗小韓平日采買?回家過年,長輩及家里未成年的孩子,是要給錢的,用他們膠東本地話,叫“壓腰錢”。有時盡管趕上手頭不寬裕,小韓也一樣早早幫海濤足額備好。她只是不肯跟著而已,一提到回老家,她便噘嘴、嘆氣、愁眉苦臉做怪樣子,海濤一向好脾氣,不愿難為妻子,只自己一連幾天悶頭不響。小韓知趣,努力做小伏低,知道熬過那幾日,便熬過了兩三年一次的返鄉(xiāng)。過后若偶爾閑聊觸及,夫妻倆都求息事寧人,各自小心繞過。
至于海濤老家的人呢?他們也早習(xí)慣了吧?尤其近些年,小韓跟海濤那姐姐,倒是不打不相識,電話漸漸越打越頻,已成她如今跟公婆家最親密的聯(lián)系。那心直口快的姐姐都常跟她說:“別回來吧你!怪冷的,遭那罪干嗎?再說了,一個農(nóng)村家,東西一年比一年破,人一年比一年老,有么值得你回來看的?”
這話講得實在,來自南方大城的小韓,去這北方小村的婆家,回回心情,就好比賞鑒風(fēng)景,當(dāng)來過幾次,風(fēng)景已失新鮮,那就無論是導(dǎo)游,還是景區(qū)里的人,在心底都好像覺得對小韓不住似的,順理成章,把她拒之門外了。
可這次回來,小韓卻無半點做游客心情,那是因為,她跟那個在她沒到過此地前,無數(shù)次向她念叨、描述此地;來之后,一反常態(tài),說東道西,四處帶她觀瞻、賞鑒的“導(dǎo)游”——她的丈夫海濤——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此次主動上門,小韓,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正在城頭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低著頭,拖著行李箱,小韓一路緊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漆黑锃亮的高跟鞋鞋尖兒,不緊不慢、不由自主,一步、一步,恰恰好好,都踩在了這段西皮二六的京劇鑼鼓點兒上,不覺間,已穿過灶間,進到大間。
大間熱炕頭兒上,倆正守著電視,搖頭晃腦聽京劇的老頭兒,像突然遭遇到鬼子進村兒似的,都用直愣愣的眼神兒瞪她,二人臉上表情,如出一轍,都是驚、懼兼而有之。
小韓認(rèn)出那是海濤的父親,和原本該住在煙臺城里的叔叔,倆老人無一例外,臉都灰鏘鏘的,頭發(fā)更白,腰身更彎,明顯見老不少,她能一眼認(rèn)出來他們,是因這些天,一直在想著丈夫海濤,而他們,是海濤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他們呢,他們還能認(rèn)出八年未見的小韓嗎?
“小韓回來啦?”先招呼她的是叔叔,緊繃的臉,略一松,擠出亮亮的一絲笑,“呵呵,你可真會保養(yǎng)哈,八年啦,還是從前的模樣?!?/p>
公公也在問話聲中下了炕,一邊勾著腳滿地找鞋,一邊來拖小韓手上的箱子,“快,快,快上炕,屋里冷,就炕上暖和些。咋一點兒沒聽海濤講你要回?海濤他知道你今天到嗎?”
將身子略一歪,小韓順勢倚著炕沿,淺淺落座,訕訕地朝兩位老人挨個兒點頭、微笑,是要掩飾自己的緊張,她才不信叔叔在贊她駐顏有術(shù)呢,她在想:原來人家也記得這八年,那么,這個經(jīng)自己剛才回頭細(xì)算才得出的數(shù)字,會不會在公婆家這里,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親戚們,年復(fù)一年因埋怨,或指責(zé),逐漸累積而出的常規(guī)說辭?
一邊語無倫次地講著自己如何乘的車,以及南北方氣候的差異,要把公公的問話蒙混過去;小韓一邊忍不住抻著脖子四處瞧,琢磨著這家里總不至于再無旁人……哪曾想,話并沒講出幾句,卻聽一旁的公公在說:海濤剛才讓同學(xué)接走了,去縣城,同學(xué)會。怎么著也得夜飯前回來。
“?。俊边@下小韓徹底傻了,好容易才壓制住的緊張,“呼”的一下,全沖到臉上來,緊接著,皺眉、咧嘴,她簡直都要哭了。
海濤那些同學(xué),她見過些,也參加過幾次他們的聚會,基本是男生,貌似都能喝、愛喝,且陶醉于勸別人往死里喝。她不覺得海濤就喜歡那場合。當(dāng)然了,如今細(xì)想,這印象的形成更可能還是源于她本人對那場合的深惡痛絕——沒法兒仔細(xì)打量的包間,開著空調(diào),關(guān)了門,卻有那么多問都不問就吸煙的人,惱人的煙霧四處彌漫,怎么躲都躲不開;一餐飯,更是怎么吃都吃不完,只吃得滿桌子殘羹冷炙看得人都要作嘔了,還能有人晃晃蕩蕩地站起來,再舉杯。最要命的還是,所有人,包括她的丈夫海濤在內(nèi),從始至終都大講膠東方言,小韓一句不懂,連話題范圍都聽不出,在心里,她總覺得那個時候的丈夫最像陌生人,是離她最遠(yuǎn)的時候。
可那還只是心底的感覺,此刻小韓需要面對的,卻是丈夫真的已將她拋下,由她獨自來面對丈夫所有家人、鄉(xiāng)鄰,這活生生的現(xiàn)實了。
2
海濤是在半小時前讓人接走的。
三天前,他就不斷接到同學(xué)電話,都在說聚會的事兒,都被他推了,“家里有老人過世……”他一一跟他們解釋。
今天一大早,一輛濺得滿是泥漿的普桑轎車,伴著“吱”一聲刺耳的急剎車聲,直接停到了他父親家門口。那是他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同學(xué)正洪?!芭椤钡囊宦曀ど宪囬T,正洪大步流星進了院子,見了他,二話沒說,直接拽上就往門口拖,“走、走……”膀大腰圓的正洪,生著一張黑紅的國字大臉,眉眼細(xì)窄,眼泡子卻是黑沉沉的兩大輪,加上一貫的粗聲大嗓兒,沒喝酒,也帶著一副醉酒未醒的顢頇架勢,“不說那個吧,海濤,蒙誰呀,”正洪一邊拖,一邊嗚嚕著,“人家慶春都說了,又不是你親媽……”
慶春也是他們初中同學(xué),畢業(yè)再沒念,也沒出外,一直待在本村,這些年,據(jù)說又是包果園子,又是養(yǎng)狐貍的沒少折騰,日子卻還是過得緊巴。此時,慶春也下了車,卻不說話,也不靠前,只袖著兩手,遠(yuǎn)遠(yuǎn)朝他們這邊兒看,似乎有些緊張,渾身繃得緊緊的,臉上卻在笑,笑得別扭。
海濤簡直是憤怒!正洪講的雖沒錯,海濤七歲就沒了親媽,這會兒過世的是父親的二房,平日他喚作姨。可該不該給姨守孝,那是他的事,正洪有什么資格來打攪?
不過海濤對憤怒的表現(xiàn),一貫只是皺眉、閉嘴、不予理睬。這對正洪,自然全部無效。
剛感到一條胳膊被正洪鉗住,緊接著,一只腳已扯離地面……在心底無聲地嘆口氣,海濤閉了眼,他覺得自己狼狽極了,就像個通緝犯,在這光天白日之下,被人當(dāng)街拿獲,一路提著,給直接塞進門口的汽車?yán)铩?/p>
偏這一幕,被剛才在院子里跟海濤在一起拾掇衛(wèi)生的海濤的姐夫都看在眼里。
姐夫早停了勞作,卻還保持勞作的姿勢,站在他們身后,目瞪口呆,越來越遠(yuǎn)地把嘴越咧越大。后來,姐夫不知何時去把海濤隨身背的挎包取了來,跑過來,直遞進車?yán)?,“好容易回來一趟,”姐夫笑嘻嘻勸道,“跟他們?nèi)ゾ劬郯?,等會兒我跟咱爹說聲兒就行了?!?/p>
海濤趕緊睜眼,要謝姐夫,卻恰好看到:自幼也在這河口村土生土長的姐夫,想必跟正洪、慶春都極熟,可對慶春,姐夫視若無人,而對正洪,卻不住點頭哈腰。
他于是徹底冷了臉,再不肯睜眼、開口,只覺心里有股火兒,呼呼呼直往上躥。
“海濤,你比我小一歲,過了這個年,四十八了,對吧?”開著車的正洪,卻不管不顧,粗紅的脖子略一偏,就用粗噶混沌的大嗓門,來硬撬海濤嘴巴,“他媽的,我可真是活了大半輩子才知道,只有上學(xué)時交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其他的,全他媽白扯……”
“唔,”眼都沒睜,可海濤的嘴,卻相當(dāng)及時地應(yīng)了聲。
這當(dāng)然是下意識的,他心里可絕對不認(rèn)同這說法,甚至還很反感。他知道,類似這樣的話,還有“多一條朋友,多一條路”之類的,都是如今同學(xué)會上慣常的暖場辭,卻也是他最為反感的標(biāo)志語——給自己折騰出那么多條路來,你到底要奔哪兒去?后來結(jié)交的朋友怎么就不是朋友了?到底是你遇上的人虛偽?還是你自己老奸巨猾,對什么都不信?滿鼻子無聲地噴著冷氣,海濤恨恨地想。
海濤出生在1960年代初,“文革”后恢復(fù)高考考到上海去讀大學(xué),后在上海讀研、留校教書、組建家庭,1990年代末又去了英國……這些年,身處異國他鄉(xiāng),他越來越想家、家人、老友。他的老友不僅在老家的,還有在上海的同學(xué)同事,卻都大同小異。曾讓他向往、沉迷的此類聚會,如今已興趣盡失,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朝著他不喜歡的方向改變——疲沓、虛偽、暮氣,還有類似剛才姐夫那樣,對不同的人采取不同態(tài)度的人和事,讓他總覺刺眼、痛心。好在他一向隨和,不愛鉆牛角尖兒,從小到大,無論在哪兒,跟誰,他都合群,看不慣看得慣的事兒,想得通想不通的理兒,他大都能體諒為主、哀矜居多。
但這次為何就不能了呢?
這次回來,一天到晚,他總覺心里火剌剌的,到處嫌人多,看什么都不順眼,一個人獨處,開始還能緩口氣,覺得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像條多足的章魚,終于漸次松軟、攤開……可這狀態(tài)并無法持續(xù)太久,很快,連他自己仿佛都能聽到“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黏糊糊的如章魚腕足般四溢的神經(jīng)便驟然收束到了一處,死死地纏繞過來,纏得他透不過氣來——那是他又想到了妻子小韓、小韓外遇的事兒。
3
小韓人伶俐,自幼便是大半條弄堂人人皆知的“小老茄”。在上面還有三個哥哥的多子女家庭里,能一直深得父母親朋嬌縱,在她自己看來,不單因為是幺女,又生得漂亮,最主要還是嘴巴巧,腦筋活。
明白了處境,小韓當(dāng)下定了定神,含笑把話題轉(zhuǎn)到兩個老人正在做的事上去。
“呀,你們不是在看電視,是在看碟片的呀?!?/p>
京劇在當(dāng)前,已跟眼前這兩位老人一樣,被劃為“夕陽”一列了,難得有小韓這么一個體面的新鮮人兒主動問及。老哥倆都顯得很開心。你一言、我一語,搶著告訴小韓,他們也好久沒聚在一起了,今天難得有空,就一起聽?wèi)?,哥哥唱得好,便教弟弟。《空城計》里的這段唱,已是他們反復(fù)練習(xí)的第二段教材了。
小韓對京劇略知一二,這會兒聽他們講,遇上自己知道些的,撿有趣兒的捧捧場,不知的,只含笑細(xì)聽下文,話一句趕著一句,你來我往之間,很快她就敷衍得滿屋子言笑晏晏、親情融融。
“小韓,你祖籍哪場兒?敢莫也不是上海吧?”
“當(dāng)然不是,上海當(dāng)年不也就是個小漁村嗎,人還不都是外地去的。我們家去得算早,反正填籍貫,我一直寫浙江嵊州,可這地方,我爸都沒怎么去過?!?/p>
“哦,嵊州可是越劇的發(fā)源地啊,小韓,那你小時候,家里就沒個好戲的?”
“沒有,沒有的呀,我沒印象……”小韓篤定地?fù)u頭,可腦海里的思路,卻一時恍惚起來。
影影綽綽,她仿佛聽到遠(yuǎn)處傳來電車報站的聲音;慢慢地,又有了鏗鏘有力,連回聲都無比莊嚴(yán)的喇叭聲;再就是嘻嘻哈哈的說笑,伴隨著老式縫紉機軋、軋、軋一輪又一輪車衣服的聲音……那黏糯、嬌嗲的唱戲聲,便是在這一派雜沓中突然浮現(xiàn)出來的。沒錯兒,正是這聲音,惹得亭子間里寫作業(yè)的小韓抬起了頭,朝下面天井望過去——那是正讀小學(xué)高年級的小韓,剛開始有了打量身外世界的心思,目光焦點大都集中在她漂亮、能干的母親身上,她母親那時三十都不到,卻已在里弄生產(chǎn)組獨當(dāng)一面,周圍不少年齡相仿的小姐妹,常湊到她們家一起踩縫紉機。眾人嘻嘻哈哈,邊干邊聊,其中有個又矮又胖,顴骨高高的老阿姨,神抖抖的,最人來瘋,動不動就比比劃劃、拿腔拿調(diào)地賣弄起來,她一個人在那里唱得眼神油亮、臉腮通紅,旁聽的人,也有幾個隨著她搖頭晃腦、眉飛色舞。老阿姨常唱的那段,小韓后來在收音機里常聽到,卻都不及老阿姨留給她的第一印象牢:“燕燕也是太魯莽,有話來對嬸嬸講,我來做個媒,保儂稱心腸……”那家長里短的唱詞、老阿姨那紅紅的高顴骨、一屋子埋頭鼓搗針頭線腦兒的那些家庭婦女,在彼時年少清高的小韓眼里,土都要土死了,真是一點兒都上不得臺面,她可是永遠(yuǎn)都不會拿到人前去講的。
當(dāng)年心氣極高的小韓,絕不會想到,等自己長到母親這個年紀(jì),比當(dāng)年的母親還要漂亮、能干。一舉便考中了心儀的大學(xué);如愿讀到一直嚷嚷要讀的中文系;一畢業(yè),又毫無懸念地留了校。然而,在談婚論嫁上,卻高不成、低不就,遠(yuǎn)遠(yuǎn)被同伴落下,讓家里的父母、親朋嘀咕、嘮叨、傷心勞神。她自己,自然也是急的,甚至是氣的,想想她可是沒上初中就不斷收到男同學(xué)紙條兒的人啊,何至于此?
直到今天,連小韓都說不清,自己那些年到底是在等什么?她挑肥揀瘦不斷地談著男朋友,不情不愿,有一搭沒一搭地被安排著,四處去相親……直拖到二十八歲,才終于出了嫁,所嫁的,卻是周圍親朋口中的“鄉(xiāng)務(wù)寧”。而這“鄉(xiāng)務(wù)寧”最初吸引她的,竟是看戲。
她跟海濤是同校不同系的同事,之前僅限知道。第一次談話,是有次乘校車回城,得知他要趕去蘭心大戲院看戲,她頗好奇,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便搭了句話,“什么劇目?”
“《紅鬃烈馬》。”
“哦?是講什么?”這下她扭過頭,朝他看了過去,卻也不是為他,而是那戲的名字:紅—鬃—烈—馬,這四個字,多美!有色彩、有形狀,還有情緒,畫面感太強了。
“知道王寶釧守寒窯的故事吧……”他自此打開話匣子,她卻再沒了話,是自慚自己的酸,如此凡俗的大眾故事,竟害得她滿腦子草長鶯飛,一時都想到“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日看盡長安花了”。可對她的反應(yīng),他顯然缺少洞察。那天,那個在她平日印象里一貫?zāi)驹G、話少的男同事,竟跟她講完劇情,講人物,又講流派……而她,開始還覺尷尬,不時留意前后左右同事們的反應(yīng),慢慢地,竟被他的話題吸引,由著他一路講了下去。
她不是小時候就覺得唱戲老土嗎?怎么那會兒就變了?且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談戀愛時,她可是沒少跟海濤去看戲,隨著他的講解,漸漸也能領(lǐng)略出其中一星半點兒的旨趣。尤其是后來聽他講,小時候他竟然登上過他們村的戲臺,跟他父親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演唱《桑園寄子》,“走青山,望白云,家山何在?”講這些時,海濤的表達(dá)是感慨的、節(jié)制的,時斷時續(xù)、若有所思,但那已足夠吸引住小韓,是的,吸引,不僅有彼時彼地瞬間的思緒浪滾波翻,更有接下去持續(xù)升溫的探究的熱情。那年她二十七,不過被人追著或給人介紹著,先后同幾個男子有過短暫交往,卻已覺閱盡千帆,她反感那些男子的熱情、造作、巧舌如簧……她喜歡他這樣的說話風(fēng)格,以及內(nèi)容,像可樂、芬達(dá)比照下的山泉水,像南渡之后的易安詞。她想不起自己是在哪本書上看到說“戀愛中的男人向來喜歡說,戀愛中的女人向來喜歡聽”了,卻相當(dāng)清楚,屬于她自己的真正戀愛,終于開始了。
她越來越不像以往對待那些別有用心的男子那樣,滿心戒備地笑,或冷嘲熱諷地斗嘴了。她何其敏感,當(dāng)然也能察覺到他的居心,然而卻并不反感,他講的那些戲里戲外真真假假的事,她越揣度越喜歡,越喜歡越揣度,她屏息凝神、她身心端凝,不經(jīng)意間早忘了自己,只由著他不停來找她,由著他哼唱的那些或清簡、或繽紛、或高緲、或沉重的唱詞,在她的腦海中幻化成色彩各異的一幅幅寫意山水,由著那些山水,混雜著他描繪的他遙遠(yuǎn)的北方鄉(xiāng)村的家,以及他們家老少三代在“文革”前后先后主動或被動回返祖籍故里的曲折故事,在她眼底心中,演變成一本,原是不經(jīng)意間拿起,卻被她一翻再翻,再也放不下的大書。
山無棱天地合的愛情,是不是只活在書中、戲里,還有青春期時的心上?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情面目呢?是不是都是如她對他這般——先被新奇吸引,然后,要靠想象去填充?
小韓這廂天馬行空地在不住走神兒,兩個老人對著她那張笑意并未撤離的臉,渾然不覺,還在那兒兀自說得熱鬧。
“老輩子各地都有戲,也都有戲迷,不過是你年輕,不在意就是了。越劇都是些才子佳人的小戲,我不喜歡??赡苁茉鄣绊懀易钕矚g的還是京戲,歲數(shù)越大越喜歡。小時候可不行,小時候上戲園子,我就沒看完過一場戲,后來走的時候,總記得是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p>
“是嗎?我跟你不一樣,我第一次看就迷上了。你還記得咱小時候第一次去戲園子看的么戲嗎?也是冬天,過年,爹媽領(lǐng)著咱倆,金鋼戲院,當(dāng)年的開箱戲——《龍鳳呈祥》,馬連良馬老板的喬玄,想想,真過癮吶?!?/p>
“真假?我咋一點兒不記得。金剛戲院我知道,40年代改的名,以前叫丹桂大戲院,解放后改成了勝利劇場,就在芝罘區(qū)政府那邊。煙臺的戲厲害啊,都說梨園行過去有句老話兒:說京劇,那是‘北京學(xué)成,天津走紅,上海賺包銀,煙臺來驗收?!?/p>
“哪止煙臺城里,咱回到鄉(xiāng)下來不也一樣,村兒里的戲唱得更熱鬧,還記得當(dāng)年咱村戲臺的對聯(lián)嗎?或言古或言今看世相千般盡皆入畫,何謂仙何謂佛有仁心一念直可留名,橫批是:無作戲觀。”
“可不,寫得真好啊,哪能簡單地只當(dāng)場戲來看呢,尤其鄉(xiāng)下,大字不識幾個的,不少都是靠看戲知事明理的。像咱村兒,當(dāng)年多少人,就因為愛看戲,滿腦子孔孟之道、忠孝節(jié)義,跟人家論是非,一張嘴,不是什么‘昔日有個三大賢,再不就是‘有生之日責(zé)當(dāng)盡?!?/p>
“嗯,高層也一樣啊,抗戰(zhàn)時,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有項安排就是讓兩黨領(lǐng)導(dǎo)人一起坐下來看戲?,F(xiàn)在哪年人民大會堂沒有新年京劇演唱會呢?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不都得出席?!?/p>
“可不,哥,我在網(wǎng)上還看到有人說,翻譯外語時,把京戲翻成“北京歌劇”其實并不合適,京戲何止是國劇呢,它簡直就是咱中國人的《圣經(jīng)》……”
小韓聽著,不時微笑點頭,但那其實只是禮貌。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暗自感慨,想起海濤讀博時,曾做過關(guān)于中國家庭形式變遷的課題,那段日子常跟她討論。海濤跟父輩觀點一致,也認(rèn)為京劇對中國人影響巨大,尤其是其中彰揚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情感模式,幾近“圣經(jīng)”??烧媸侨绱藛??當(dāng)時她就提醒海濤睜眼看看四周,在倫敦這些年,他們搬過好多次家,無論住哪兒,不遠(yuǎn)處總能看到教堂,看到各種各樣的人進進出出,無論是生老病死等世俗儀式,還是通過去坐坐,或懺悔等方式解決精神疑難,教堂近在身邊,舉步可至。可京戲在哪里?京戲跟現(xiàn)如今中國百姓的關(guān)系,妄談什么圣經(jīng)。
如此沉迷前塵舊夢,漠視現(xiàn)實,只能表明他們的老朽吧?——望著眼前這兩位老人,想著不在身邊的丈夫,小韓唯有苦笑。
4
“先拌個八帶鮹!”
不到十一點,海濤他們就進了飯店,正洪進門直接先去點菜。
飯店門頭金碧輝煌,進去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可沒那么講究,對著實物點菜,海鮮又是塑料盆、又是玻璃缸地裝著,胡亂堆放在一處,撲棱得滿地都是水。走近細(xì)看,倒都新鮮。正洪把雙手朝后一背,雙腿岔開,來到魚蝦鱉蟹面前站定,先跟服務(wù)員如此嗚嚕了一嗓子,扭頭又對海濤笑瞇瞇輕聲道:“你不是愛吃這個嗎?他們家做這個最拿手,不信一會兒你嘗嘗?!?/p>
海濤趕緊點頭,心想這正洪果然粗中有細(xì)。
正洪是海濤初中同班同學(xué),只是印象不深。畢業(yè)后頭回見,海濤還在上海工作,過年回家同學(xué)請客,飯桌上得知也是同學(xué),正洪大呼小叫提醒半天,海濤只得敷衍幾句。他們并沒在一起聚過幾次,但接下來好多年,海濤只要回來,總要被正洪盯上,這始于有次回來,正洪問他,是否還記得呂明?
他們讀書時正值“文革”,課不正經(jīng)上,勞動特別多。呂明雖跟他們是一個鎮(zhèn)上的農(nóng)村子弟,但人活躍,組織能力強,且貌似跟當(dāng)時入駐學(xué)校的工宣隊走得近,風(fēng)頭很勁,幾乎無人不知。正洪告訴海濤,呂明下學(xué)后也挺能折騰,八幾年就在縣城邊上開起了工廠,90年代末開始干出口加工活兒,干得遠(yuǎn)近聞名??赡苷蛉绱?,呂明牛得很,同學(xué)聚會,據(jù)說以前也參加過,開起工廠后,卻再怎么找都不出來了。有次呂明返鄉(xiāng),正洪聞?wù)f,趕著去盡地主之誼。席間,呂明主動提到海濤,正洪便提議等海濤回來一起聚聚。自那以后,每次海濤回家,都會接到正洪電話,“這回一定啊,我聯(lián)系好呂明就找你。”可呂明似乎很難約,算起來距第一次如此講,怎么也有十年了吧?剛才在車上,正洪告訴過海濤,今天他請客,因為:呂明約到了。
點完菜,進到包間,三人剛坐好,便進來一對夫婦。
男人細(xì)高個兒,戴眼鏡,低著頭,慢條斯理走前面。妻子矮矮胖胖,锃亮的高腰皮靴想必釘了鐵掌,噼里啪啦一路分花拂柳在后面小跑緊跟,不想厚厚的毛呢裙被穿了絨襪子的雙腿纏住,進得門來,一邊停在那兒理裙子,一邊不住搖晃著滿頭酒紅色的大波浪鬈發(fā),伸手指點正洪笑道:“你這個老伙計,干嗎訂這么遠(yuǎn)的飯店?”
“咱這小縣城一共多大?也不怕讓遠(yuǎn)客笑話。”男子一把扯下妻子的手,自己上前一步,隔了餐桌,長長地把手伸過來,低聲道:“海濤吧?我,永革。”
永革想必是極少需要自我介紹的,他這話,聲音本就低,語速還快,及至講到名字,像不情愿,或不好意思,已弱化成一聲哼唧。海濤剛站起身,抻長脖子欲聽,人家那邊已結(jié)束,一時怔住,好在正洪早跳了起來,又是嫂子、又是于院長地招呼二人坐。海濤這才反應(yīng)過來,此人不僅是同學(xué),還跟自己同村,按家譜,是自己下一輩,名字該叫守什么來的,讀書時他一直坐前排老師眼皮底下,蔫頭蔫腦,默默無聞,一日突然自己改了名字,叫“永革”,令老師同學(xué)都刮目相看。這永革之前一起吃過飯,記得他在縣醫(yī)院干大夫,現(xiàn)在聽正洪稱呼,顯然已榮升院長。
院長很低調(diào),院長太太卻始終在高調(diào)攪局,正洪沒給她挨介紹,她便誰都不看、不理,凡事只沖正洪發(fā)話,問了遠(yuǎn)客太太怎么不見?得知沒回,便又笑瞇瞇把又白又胖的小手伸出來,指點著正洪道:“我可受夠了你這老伙計,凈騙人!我告訴你,以后不用再想找我辦事兒……”
海濤很尷尬,以前同學(xué)聚會沒人帶家屬,所以妻子回與未回,無人在意。然而,如慶春一樣的同村人哪能不知道呢?他海濤快五十了,結(jié)婚也快二十年,經(jīng)?;貋磉^年,但他討的上海老婆小韓,一共跟他回來過幾次?三次,還是四次?
之所以如此,海濤總覺得責(zé)任在自己。剛結(jié)婚時小韓嫌冷、嫌麻煩不愛回,他沒當(dāng)回事。這些年感到壓力,卻已再難改變小韓。小韓是家中幺女,不單父母,上面還有仨哥哥寵著,加上人又聰明、漂亮,自然有些跋扈。然而海濤很清楚,小韓不過是任性起來像個小孩子。心地是很好的,他一直忘不了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
還是教書時,有次吃飯去晚了。小食堂里,人稀稀拉拉,不遠(yuǎn)處,一張桌子旁坐了仨人,一個短辮子的女生,打橫坐正中,然后一邊桌角坐一名男生。女生仰著臉,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有盞燈,不時“啪”地亮起來,射向左側(cè)的男生,轉(zhuǎn)過臉來,又射向右側(cè)。倆男生則始終在輪流低聲講話,講著講著,頭就軟噠噠低下去。海濤有些好奇,不明白如此格局的三人對談,所為哪般?直到后來那女生也開了口,滿臉的義正言辭還嫌不夠,不時又干干地直往上拔嗓門兒……他后來在女生的訓(xùn)斥聲中,趕緊幾口吃完走人,是實在憋不住要笑。他那時以為,這女生估計是個學(xué)生干部,雖看著比倆男同學(xué)青澀許多,卻不得不楞充小大人,履職盡責(zé)。然而并沒多久,他卻得知那女生竟是他同事,只比他小兩歲。
“她你都不認(rèn)識?”同宿舍的同事,像看外星人似的直朝他瞪眼睛,問,“你一共認(rèn)識咱學(xué)校幾個人?。俊?/p>
他苦笑不語,事實上,那些年,他是的。對于眼前日子,那些年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因初戀女友畢業(yè)回了煙臺,好多年他們鴻雁傳書,哭哭笑笑、分分合合、大費周章。作為家中獨子,海濤本人其實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回老家?然而他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直猶豫到女友結(jié)了婚,然后,不到一年,他又成了那座他總覺是暫居的城市里的,本地人女婿。
他和小韓婚后一度非常甜蜜,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輕松、溫馨、膩膩歪歪,偶爾他會想起自己那一談八年的女友,通過老同學(xué),他不時能聽到她的消息,知道她婚后并不幸福,沒兩年,還離了婚,帶著個女兒含辛茹苦,教書過活。腦海中浮現(xiàn)出前女友堅毅、隱忍、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很替她難過,他當(dāng)然知道,跟小韓一樣,前女友人也非常好,卻遭遇如此不幸,為她唏噓感慨的同時,他也暗自為自己慶幸,實踐出真知,他認(rèn)為,將來作為妻子的女人,其實還是如小韓一樣,單純、柔弱些更好,不要像前女友那樣,平日行事,總嫌用力太猛,威力四射。
然而女人其實跟他一樣,同樣也是人,都是需要窮盡一生心力去不斷增進了解的,且不說威力會隨年事漸長而改變,只說,“春風(fēng)雨露一相逢”時,他對小韓的體認(rèn)是否存有誤讀,他如今都拿不準(zhǔn)了。
比如小韓不肯跟他回鄉(xiāng)過年,比如小日子過得好好的,小韓偏張羅要出國換種活法兒……開始,他都沒放在心上,只當(dāng)小韓耍小孩子脾氣。不過,最近這段跟小韓吵翻,逼得他回頭再看,卻已笑不出,是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一路走來,很多事,竟然都是由小韓做了他的主。
他母親過世早,父親又在繼母進門,尤其是他工作、成家后,對他越來越客氣,意見都極少發(fā)表,更不要說建議,干涉。全家唯一能跟他評價評價他妻子的,唯有他姐姐。
而姐姐一開始就對小韓不滿, “中看不中用!”姐姐常背地里總這樣跟他講,起初,他以為姐姐是急他們沒孩子,便告訴姐姐,他們一起去看過醫(yī)生,兩人的情況都不樂觀,不大容易懷上,且他們夫妻倆也都認(rèn)為,二人世界的小日子相當(dāng)不錯,孩子,不過是錦上添花,有與沒有,只是給別人看著順眼與不順眼,對自己真無所謂。再后來,有次過年,姐姐跟小韓公開鬧了矛盾,他這才知道,姐姐的不滿,還包括:嫌小韓家務(wù)做得少,以及對他不夠體貼。
老話都講“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他遠(yuǎn)在上海或倫敦的家務(wù)事,哪是回趟家,讓他的姐姐在一旁冷眼旁觀幾日,就可輕易下得了斷言的?在這一點上,他更是無法認(rèn)同姐姐,不過,就像姐姐不時總會問問曾跟他上門來過一次的他那位前女友一樣,他覺得,普天下的女人骨子里多少都有的糾纏于細(xì)節(jié),且自以為是,對這類在他看來任何人都無法幸免的性別缺陷,他向來是一笑了之的。
時至今日,海濤也依然覺得小韓人好,對他也好,且對他好的程度,遠(yuǎn)超過他的前女友。
不是嗎?他們在一起快二十年了,親戚、朋友、幸福、悲傷……總是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哪里是想分,就能分開的?想恨就能恨起來的?他在小韓跟他吵翻不久就回老家過年來了,他在遠(yuǎn)遠(yuǎn)離開她的這段日子里前思后想,想得最多的,總是他們同甘共苦的一幕又一幕。
現(xiàn)在,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便是他們剛在倫敦開起餐館時的情形。
是在小韓孃孃幾次三番攛掇下,他們到底盤下了孃孃家旁邊那家門店,打定主意由他掌勺來做中餐。不想,第一天開業(yè)就顧客盈門,忙得他們夫妻倆加上孃孃幫忙請來的兩個雇工,個個都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才勉強應(yīng)付下來。忙到后半夜,到底收工閉店,四個人累得一動不想動,索性坐在那里推杯換盞,暢想未來。后來,他醉醺醺起身去拿酒。沒來得及添置任何吸排油煙設(shè)備的小廚房門,剛被他拉開,“呼”的一下就爆炸般熊熊燃起火來,燎了他的頭發(fā)、眉毛不說,還在救火時損壞了不少餐具、灶具,并引來警察、消防車。店隨即被封,勒令改造,且需繳納高額罰款。凌晨時分,他同小韓狼狽不堪回到家,她懶得動,他先去洗,等出來,看見她還穿著進門時的大衣坐在那兒,那低低地伏下去的小小、單薄背影,惹得他的淚終于滔滔地下來了。然而,當(dāng)他走過去從背后摟住她,卻發(fā)現(xiàn)她并沒在哭,而是趴在煙灰缸上吸煙。按滅了煙,她轉(zhuǎn)身伏在他懷里,一邊伸手幫他抹去淚,一邊安慰他:“天啊,海濤,你怎么了,別哭呀,你看看你,這是我們的命,是得認(rèn)的呀!做事情怎么可能會那么容易?第一天,生意就好成了這樣,本來就不正常的呀,這樣子倒好,早點給我們提醒,是好事情呀?!币贿叞矒崴?,她一邊還縱橫捭闔、指點江山,“你別難過,趕緊睡,明早起來,我直接去孃孃家,請她幫忙請些能改造中式廚房的工人……”
她是何時抽起煙來的?他的小女孩兒,何時開始妄議起命運來了?日子總是山重水復(fù)、波翻浪轉(zhuǎn),他只在齜牙咧嘴地不斷感知著自身的痛苦,竟沒留意到他的小女孩兒,不知何時已悄然長大。直大到有一天,跟他爭吵時,明明白白告訴他: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甚至于當(dāng)他鬼使神差地提到小袁,她竟徹底翻臉,說要跟他離婚……
他可真蠢,他直到那一刻,才當(dāng)頭棒喝般,不得不回頭重新審視起妻子,以及自己。
5
小韓是坐進車?yán)?,才猛地想起小袁來的?/p>
可能是公公看出小韓坐在那兒,心不在焉,就說,這些年村子周邊變化很大,無論是從煙臺來,還是從倫敦、上海來,都值得出去看看。說著就要打電話找小韓姐夫,說讓他來開車?yán)麄內(nèi)ァ?/p>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哪有不會開車的?”叔叔笑著問小韓,“你肯定會吧?”然后兩個老人就七嘴八舌告訴她,海濤這次回來,叔叔家的小兒子幫他找了輛車用,就停在院門口。
小韓想起自己進門時,看見門口有輛黑色雅閣,當(dāng)即笑著立起身,一疊聲應(yīng)著:“好的呀,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車我當(dāng)然會開?!彼芨吲d能出去走走,更高興能發(fā)揮點作用,她不無得意地告訴兩位老人:“海濤開車,還是我教的呢?!?/p>
這話兒沒錯,她丈夫開車,是她教的,而她,是小袁教的。小袁也是上海人,比她小兩歲,比他們夫妻出國都要晚許多,最初,她便是因?qū)W車,認(rèn)識的小袁。
還在他們開店不久,二人便都覺出學(xué)車的必要。因隔上一段時間,總得采購酒水、調(diào)味品,中國超市離他們的店都遠(yuǎn),需地鐵、公交來回?fù)Q乘。每次當(dāng)她低下頭,用雙手各抓起一大堆沉甸甸的塑料袋,再用力挺起身,直挺挺走出超市,出門去趕車時,總對海濤說:“我覺得我不是站在這地上,而是好不容易從地底下拱出來的。”
這個“拱”字,開始她還笑呵呵地說,后來音量不斷加大,笑容卻沒了。二人都已漸漸覺出,那其實不只是體力上的辛苦,他們還要不斷在超市、街道、交通工具上接受來自周圍陌生人群目光的掃射,那目光讓他們得知,周圍人對他們這兩個外國人生存狀況的判定,頗為符合那個“拱”字所能描述的狀態(tài)。這讓他們深受煎熬。因此經(jīng)濟上略一好轉(zhuǎn),便聯(lián)系超市送貨,或打出租回來??梢荒甓嗲埃昀锷馔蝗幌禄?,夫妻二人幾次商議的結(jié)果,便包括要省去這部分費用。既然開店做生意,車總會幫手很多,二手車的價格又低得簡直像占便宜,只是這開車之技,二人尚需武裝上身。
海濤要主廚,無法離崗,便議定由小韓打頭陣。
小韓其實很怵,對操縱機器,她一向沒信心。自幼膽子小,又怕丟人,少女時代,連自行車都沒學(xué)。之前她常以興趣為由避而不談,可那會兒已不容她再矯情。拿駕照,先不要說申請、考試費,只學(xué)這一項,一小時就得二十多鎊。嫌駕校貴,她在街區(qū)報廣告欄上挑了個相對便宜的當(dāng)?shù)亟叹殻喠藘蓚€小時的課,結(jié)果讓人家喊了一上午的more gas, more gas,喊得她萬念俱灰,回到家,幾乎想開口說放棄了,是海濤上網(wǎng),幫她找到了講中文的小袁。
她跟小袁第一次見面相當(dāng)愉快,結(jié)束了兩個小時的課,小袁直接跟她去了他們的店,一個人吃光了海濤特意為他濃油赤醬炒出來的一大盤子四喜烤麩。那以后直到她經(jīng)歷三次失敗,最終成功拿到駕照前,小袁常載他們夫妻倆去超市。有時海濤脫不開身,就小韓自己跟他去??赡玫今{照后,她再沒讓小袁幫過忙,是意識到了彼此關(guān)系的危險。
初見面小袁就坦言,他是因離異才出國的,她也早覺察出這小袁,眼睛活、嘴巴甜,對自己很有些殷勤過度,不過饒是如此,她并沒認(rèn)為這就是危險。從小到大,她身邊直白或曲折地表達(dá)好感的男子多了,她總能不傷和氣地讓他們“發(fā)乎情,止乎禮”。
然而這一次,真正的危險卻不期而至。
那是在她最后一次考駕照前,那段日子,她總覺得自己已沒問題,卻屢考不過,心中頗不平。有天傍晚,他們練習(xí)過正值高峰期的環(huán)島,突然來了雨,天一陰,周圍立即黑下來,她混在四圍密集的車流中,不斷停車、起步、停車、起步……身后還有輛體積龐大的大卡車尾隨,讓她頗覺壓力,好歹穩(wěn)住情緒,眼見前方出口亮著綠燈,便打燈、轉(zhuǎn)向、眼疾手快沖了出去。
終于駛上車流稀少的居民區(qū),身后的垃圾車也不見了影子,再想到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她嘴一抿,脖子一揚,正待顯擺幾句,突聽一旁副駕上的小袁用上海話大叫:“剎車!剎車!”
她下意識一腳跺下,那車子猛地向上一顛,到底停住,卻死了火。甫一安靜,恰好聽到窗外傳來滴滴滴滴的振鈴聲,透過前車窗上淋淋細(xì)雨織就的簾子,她看到樹下有盞兀自閃爍的黃燈,正灼灼地閃著光,心想:糟了!這種人行橫道邊的黃燈叫“霸王燈”,按理該減速觀察下是否有行人方可通過的??擅髅鲃偛艣]見有燈,也不會有人吧?
然而,就在那昏黃燈光映照下,一個扎了滿腦子麻花辮,撐了把黑傘的黑人小女孩,鬼影子般,透過車窗外水汽氤氳的雨幕,光影幢幢地顯身出來。讓她頓覺一股冷氣襲來,整個人瞬間凍僵,連呼吸都仿佛停了,瞠目結(jié)舌地目視那女孩子欠身朝車?yán)锫詮埩藦垼降装琢怂谎?,方低頭撐著傘,從車前方一步一步走過去了。
“你長沒長腦子?難道我沒跟你講過霸王燈!你都怎么學(xué)的?到現(xiàn)在了,還危險駕駛……”小袁氣呼呼強行讓她下車,趕到副駕上去,然后自己氣呼呼重新發(fā)動車子開回去。
一路上,他大發(fā)雷霆,那是從未有過的!非但如此,也是小韓從小到大從未受過的!開始她還忍著,后來到底火了,仰起臉冷冷地提醒他注意態(tài)度,提醒他說自己可是次次按時付費的,犯不上受他這些。小袁登時閉了嘴,過了半晌,方沙著嗓子低聲道:“你知道嗎?許多不良駕駛習(xí)慣,都來自于剛駕車時的不在意,后來再想改,很難,既然讓我教,我就得對你負(fù)責(zé)任。”
“哦,是嗎?”見他轉(zhuǎn)了態(tài)度,她越發(fā)覺得委屈,嘴上也越發(fā)不依不饒,“我只知道教練不過是幫忙拿駕照,至于我將來怎樣,關(guān)你什么事?”
“玫瑰,你真覺得,你將來怎樣,我會無動于衷……”他用英文喚她的名字,講幾聲,又轉(zhuǎn)用上海話,后來講到“發(fā)動機”“離合器”等諸如此類的名詞,又成了含含糊糊的漢語普通話,這怪怪的感覺,就像后來他講著講著突然出現(xiàn)的哽咽失聲,及奪眶而出的淚水……這一切,都讓小韓猝不及防,也在過后反復(fù)的思量中,認(rèn)定自己跟小袁的一切,都是從那天開始的,可是,為什么呢?難道她就那么賤,倒喜歡給人呵斥?
她想不清這一切,卻很清楚,無論如何,這是自己婚姻生活中從未有過的,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永遠(yuǎn)不會有了。除此之外,不會有的還包括,在那之前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時,她跟小袁大講上海話,講他們小時候共同的吃食、游戲、經(jīng)歷……
當(dāng)然,想來想去,小袁她是想不清楚的,她想得最多的,還是自己。
她父親喜歡養(yǎng)鳥,自幼她就覺得自己是父親最寶貝的那只羅娜金絲雀,既然渾身上下都長滿令人賞心悅目的漂亮羽毛,那就無論平時多驕傲、多任性,甚至偶爾聒噪擾人,也該屬理所應(yīng)當(dāng)??僧吘箷r過境遷了啊,現(xiàn)在的她,都快五十了,她還記得自己當(dāng)年面對自己這個年齡時的母親,都將之劃為老人之列了。回想起自己那么多年已逝的時光,簡直就像那只金絲雀一樣,敏感、謹(jǐn)慎、緊繃繃地、劍拔弩張地應(yīng)對外界一切的示好,然而,多久了?她已不覺間接受了自己的老,已漸漸偃旗息鼓,松弛下來好多年了,倒遇上顯比從前等級都高出許多的實質(zhì)性的危險?
那些日子,小韓慵懶、嗜睡、動作遲緩得就像一只暮年的老鳥,一連耷拉了好幾天腦袋,前思后想、左顧右盼,才算把自己渾身上下的羽毛全都梳通理順,最終判定自己是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她起初真的并未存絲毫不好的心思。順帶著,她還分析出自己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還要遭至此類麻煩,很大一部分因素是源于至今依然漂泊不定的生活狀態(tài)。在對自己無限憐惜的同時,她決定了再也不見小袁。若無其事地讓丈夫幫忙聯(lián)系小袁,讓他再給她報一次考,并且,在那次考試中,她破釜沉舟、一舉通過。
要是這整件事,都在這個階段就戛然而止該多好??!她后來每每反思此事,總試圖讓記憶在此終結(jié)。
“哎,哎,小韓,你怎么搞的?不是說了往南,先去海邊兒嗎?”
公公的話驚醒了她,小韓干干地笑著,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注意安全,無聲地深吸了口氣,她跟后座兩位老人搭訕說,這里她八年前來過。
是的,八年前,是跟海濤一起,姐夫開車帶他們來的。當(dāng)年觀感,至今印象深刻。那時哪有這么多路啊,路況還這么好,不但平坦、寬闊,還又是紅綠燈,又是斑馬線的。
公公對她夸張的聲聲贊嘆略顯得意,樂呵呵地指揮她駛上主路,一路向南,直奔大海。
然而大海連影子都看不到,只能看到路盡頭有個金光閃閃、碩大無朋的雕塑。她一路朝著那雕塑駛?cè)ィ杏X到它驀然現(xiàn)身在周圍一片枯索北方冬日色調(diào)里,顯得那么突兀,不過,等車子越來越近,這感覺卻淡了,是看清了雕塑并非橫空出世,周邊又出現(xiàn)了相對低矮的一片片建筑。
按照公公指揮,小韓穿過一條橫亙在眼前,更為寬敞氣派卻依然見不到幾輛車、行人的柏油馬路,把車停在路對面去。那兒果然有停車場,空空的,一輛車沒有,但各色鋪路石拼成的地面畫有雪白的標(biāo)識線,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講究。停好車出來,終于看到了大海,原來沿著海岸線高高鋪出來的一條望不到盡頭的大理石路面,及修剪得齊整、漂亮的綠化帶,讓那大海矮了下去,并且,近海不僅有很遠(yuǎn)就看到過的那個高大雕塑,還星星點點矗立著不少小雕塑,以及一排排的白房子、遮陽亭,散落在藍(lán)的海,和黃的沙之間,顯得很洋氣。
兩個老人指點著,讓她看路一側(cè),原來上次不過是一片沿海灘涂的這里,已到處是建筑,近海多是些二三層的雙拼別墅,稍遠(yuǎn)有些七八層的板樓、塔樓,看上去都很別致、時尚。只是不大像有人住的樣子,老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訴她,這都是商品房,開發(fā)商都是從大老遠(yuǎn)的南方來的,樓蓋出來當(dāng)然要往外賣了,現(xiàn)在是空著,可膠東臨海,氣候又好,將來肯定會吸引外地的有錢人過來買房養(yǎng)老,或移地而居。又說起,包括這路、樓盤,及近海一切景觀、設(shè)施,所有這一切改變,不過是近兩三年的事。小韓當(dāng)然是不肯在他們面前大驚小怪的,卻依然震驚,尤其看到路邊那些高大的樹木已蔚然成林,也不禁要贊幾聲這手筆之大。
公公比劃著跟他們介紹,說那主題雕塑是一種海鳥翅膀的變形,據(jù)說名字叫“鵬程萬里”。再上車沿海岸行駛,小韓滿腦子就全被這四個字占領(lǐng)了,因為跑了好遠(yuǎn),路一側(cè)依然還是樓盤,不同的風(fēng)格、不同的開發(fā)商、不同的名字,已完工的、剛出露模樣的、還在挖地基的……她知道,就像那大海已被改造成了公園一樣,這周邊,當(dāng)然也正在迅速化身為城。
只是在這已滿是住宅、景觀、設(shè)施的城里,卻鮮見有人。想找個地方解決午飯,他們的車子繞來繞去繞好久,才發(fā)現(xiàn)有家臨街小店在營業(yè),一進去,終于看見幾個先期進到這城里來生活的男女,都是中年人,都穿著制服,水藍(lán)色的該是保潔?藏藍(lán)色的是保安?店面很小,一共只擠擠挨挨擺了四張桌,桌前坐著的人顯然都已吃完好久了,卻還閑閑坐著,雖湊在一起,彼此并不說話,只呆呆望向窗外,或干脆趴在飯桌上打盹,那神情、姿態(tài),還有每人面前只一個空碗的寒愴樣子,只一眼,小韓就認(rèn)出了他們的鄉(xiāng)下人身份。
果然,很快有人起身跟他們打招呼,她聽公公叫他們的名字,都是去了姓氏的兩個字,便知自己所猜不錯,他們都是公公本村或這周邊村的人。
飯后她已意興闌珊,兩個老人卻興致不減,一路繼續(xù)大說大講,他們的話,若特意講給她,她大致還能懂,但若人家私聊,她就仿若聽天書了??伤幌腼@得冷漠,便搭訕著問起周邊鄉(xiāng)村情況。老人們告訴她,距海近的村,已在搬家,他們河口村何時搬,還沒定。
“搬哪兒去?不會是海邊那些漂亮房子吧?”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為并排坐在她身后,原本相談甚歡的兩個老人,因她這問話,瞬間冷了場。
“沒見咱剛才進村拐彎那兒正蓋樓嗎?據(jù)說規(guī)劃每四個村集中建一片樓,現(xiàn)在哪個村兒都沒多少人了,用不上幾棟,都裝下了……”好一陣沉默,公公到底回答了她,語氣聽上去仿佛比她還要不好意思。
她于是徹底安靜下來,不再發(fā)問,不僅為自己沒留意到那些樓,更為自己的毫不知情。這是她丈夫祖輩即世居于此的老家,沒來前她無數(shù)次地聽他念叨,有限的幾次回來,一向寡言的丈夫,被她戲稱為導(dǎo)游,有空就張羅帶她出來,興奮地到處指指看看,說說講講。然而,多久了?他再不提他的老家了。是的,老家,她讀中學(xué)后就徹底離開了的老弄堂,如今還時常要跟他念叨念叨,可他正在消逝的老家,怎么她竟一無所知?是不是,海濤心里早沒了我的位置?而我對他故鄉(xiāng)的漠視,便是這一切的源頭……鼻子一酸,小韓的淚又忍不住要涌上來了。
6
呂明進來時,眾人已吃了好久,是他自己打電話說讓不等的,岳父生日,他耽擱在另一酒店。因此,他們夫婦一出現(xiàn),正洪便咋咋呼呼以“明星趕場”來調(diào)侃,呂明卻擺手,連聲道:“哪里,哪里,主要是我難得下山。”
剛才海濤已聽正洪他們講過,知道呂明如今很神叨,早吃了素,還出資在山上蓋了座廟,僧侶不少,他自己平時也常駐山上清修。然而真見了面,海濤倒覺得呂明沒別人講得那么夸張,至少夫婦倆穿著、談吐都正常。尤其呂明,整整二十年未見,海濤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干姜癟棗”,他腦子里驀地蹦出岳母愛講的這句寧波方言,覺得呂明真的就是這樣的人——年少時就溝壑滿臉,顯得成熟、沉穩(wěn),城府深、心機重,比任何一個同齡人都顯老,可當(dāng)大家都老了,他倒還是老樣子,就像是格外被命運垂青,從未遭受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一般。
呂明一落座,就跟大家解釋,為什么他一直想見海濤。
原來十幾年前的那次返鄉(xiāng),呂明無意間在一個親戚家,看到了一張海濤夫婦的照片,大為震驚?!捌鋵嵲蹅z一樣,”呂明說,“我也是‘文革時隨我父親從城里被遣返回原籍鄉(xiāng)下的?!痹瓉韰蚊鞣掂l(xiāng)不久,父親就去世了,七歲的他,被托付給了一個遠(yuǎn)房族叔,所以他的身世很少有人知道?!安贿^我自己記得很清,包括在青島時,我媽帶著我弟跟我爸離婚;包括我爸去世前告訴我,我們家跟這個叔叔,不是什么至親,只是姓一個姓的本家,他們家以前種過我們家的地,我爺爺待他們不錯,彼此都念對方的好兒,就一直有走動。后來我管那個叔叫了爹,到了你們鎮(zhèn)上,上了學(xué),慢慢也知道了些你們家的情況。你可能一直沒注意我,我卻一直非常在意你。到后來,你考大學(xué),在上海當(dāng)教授,我都知道。可都沒當(dāng)回事兒。只是那次在我親戚家看了一張你和你對象在國外的照片,哎呀,你當(dāng)時那個精神頭兒,那個樣子,你真不知道在我心里,折騰了多久。你不知道,我當(dāng)時多羨慕你,真后悔自己干嗎守著本鄉(xiāng)本土,不能像你那么出外,自由自在……”
那會是張什么樣的照片呢?海濤讓呂明說得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他這個人,想家就會想辦法回來。往家捎照片這種事,可不是他的做派。一定是他的妻子小韓。他記起小韓有這習(xí)慣,寄什么給了上海,一定也會寄同樣的一份給他老家。不過,用數(shù)碼相機這么多年了,他們早就不洗照片了,沒錯兒,他想起來了,呂明看到的,一定是他剛到英國,或者,在南斯拉夫時拍的照片。
他大學(xué)專業(yè)是英語,要出國,選什么專業(yè),很費了番周折,最后選定的人類學(xué)。因無專業(yè)背景,不得不先去讀了一年的預(yù)科,小韓就是在他預(yù)科期滿不久,申請到陪讀簽證的,那時小韓孃孃的餐館還開著,他們就在餐館樓上住了兩年多,后來他要做田野調(diào)查,便帶著小韓又去了南斯拉夫。
如果不是因為后來的科索沃戰(zhàn)爭,也許他會紅袍加身,取得夢寐以求的博士學(xué)位吧。如果取得學(xué)位,他們的生活,會是另一個樣子吧?沒錯兒,至少不會開餐館。他這一生,自己實在想不清,到底是老天不成全,還是自己不夠堅持呢?命運竟然如此匪夷所思,讓他正值不惑之年,徹底轉(zhuǎn)了個彎,讓他這個對數(shù)字極不敏感的人,竟做起了生意。然而對餐館的不喜歡,何止他自己?小韓剛?cè)r,曾在孃孃店里幫忙,此刻他猛地意識到,小韓對餐館的不喜歡,其實是要早于他,且甚于他的??珊髞?,正是小韓,熱心地里外張羅開店,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真的過夠了……”
小韓跟他徹底吵翻那次講出的這些話,好長時間了,總會在他情緒低落時突然響起,把他推向更深、更冷、更暗無天日的谷底?,F(xiàn)在,這些話又冒出來了,讓他不由得又是陣陣心悸,跟小韓吵翻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翻來覆去不斷忍受著小韓這番話語折磨??梢讯嗑昧?,他怎么忘了自己是如何傷害妻子的呢?
“哼,你到底還是說出口了,你早就夠了吧?你夠了,是不是……因為小袁?”
沒錯兒,他講這話時是氣急敗壞的,原要顯示自己敏銳的洞察,以此反戈一擊的,結(jié)果怎樣?這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妻子更是惱羞成怒。
他從未見妻子像那天那樣仿佛天要塌下來似的號啕大哭,甚至接著說出了要離婚的話,甚至在車水馬龍的交通擁堵地段,不管不顧地就打開車門,揚長而去,然后啞巴一般跟他冷戰(zhàn),再沒回家,也不去店里。他只收到一張妻子寫給他的便條,只兩行字:“孃孃兒媳待產(chǎn),我要住過去幫忙?!?/p>
是他錯了嗎?他無中生有,深深地傷害了自己的妻子?當(dāng)然了,他早就覺察出,有段時間了,提及小袁,妻子就會不自在。但他真的并未深想。他的妻子,聰明、漂亮,小孩子般,總活力四射,活得興興頭頭的。他們結(jié)婚十八年,他不時總能在周圍人的眼底口中覺察出他們對自己妻子的好感,他為此自豪,從不小肚雞腸地把這類事放在心上。小袁并沒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說不同,那也只是,小袁竟讓他把自己心底的不堪,脫口而出。
十八年困苦與共的婚姻,怎么會搞到這一步?這段時間他一直為此深受困擾,翻來覆去琢磨這么久,他覺得自己唯一琢磨清了的,僅一件——是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是他和小韓的問題,跟小袁小方之類的沒關(guān)系。
那么,是什么問題呢?“貧賤夫妻百事哀”嗎?
這因素,肯定有。但絕對不是最主要的,因為他覺得他了解自己的妻子,他確信小韓不是那么庸俗,那么冷酷、現(xiàn)實的人。
他最常念及的是,其實都是些自我安慰,他總安慰自己說,事出有因,因為爭執(zhí),不是發(fā)生在二人理想的、正常的心理狀況之下。
沒錯兒,事情發(fā)生在車?yán)铮嵌螘r間,剛拿到駕照的小韓,在教他開車。
記得學(xué)車期間,有次小韓在美國的二哥打電話時得知了此事,曾告誡他,“千萬別,你們不差那幾個錢吧?我勸你趕緊找正規(guī)教練,兩口子根本就沒法兒教對方,開玩笑,女人,對機械,她們簡直……”二哥的抱怨,后來被電話那頭兒,他自家的那個女人厲聲喝止,卻并沒影響告誡效果。事實上,那會兒海濤已跟小韓學(xué)了半年多,早滿肚子牢騷,先不要說小韓教的水平如何,駕齡未滿五年,她其實連教的資格都沒有,然而考慮到學(xué)車課時費太貴,雖請了教練,他也很少訂課,卻在開學(xué)不久,就去便利店買了個L型標(biāo)志牌,貼到自家二手車上,跟著小韓,到處去找僻靜街區(qū)開練。
如今他越想越覺得二哥的告誡有理,想到他跟小韓,婚后倒是也生過悶氣的,可那之前他們幾乎就沒真正吵過架。然而學(xué)車時,他們簡直把他們這輩子能吵的架,全吵了個遍。他實在忍不住發(fā)了火的,她首先出言不遜的;他砸過方向盤,她摔過車門;他請她閉上她那張蒼蠅一樣嗡嗡嗡不休的嘴,她質(zhì)問他長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他就事論事越論越糊涂,她陳芝麻亂谷子越引申越氣憤……而那個下午的爭吵,跟他們之間所有的爭吵,并沒什么不同。那天,他不過是不該讓的情況下,讓了一下對面轉(zhuǎn)彎的車,她便哇啦起來,從為什么不看前方指示牌、難道不知道這個方向有優(yōu)先行駛權(quán)?又說到,這樣減速可能給后方車輛帶來的風(fēng)險。再后來,一如既往,又落腳到他失敗者的個性:懦弱、謹(jǐn)慎,隨大流,不懂爭取,不能心無旁騖地堅持,教書、讀博如此,開店、做生意如此……
他快五十了,這么多年,總不免反省自身,在跟周圍各色人等的比照中,一點點認(rèn)清自己。他何嘗沒意識到問題,心平氣和地講,有時連他自己都反感自己。五十歲,已是知天命之年,生命中種種遭際,常常要出乎他初始的預(yù)料。小時候,他母親是遠(yuǎn)近出了名的賢惠,母親去世后來的姨,更是如敬神佛般敬重他的父親,他可是從沒想到,自己娶進門來的妻子,那個一直在命運的滄海激流中,跟他攜手并肩、同進共退的人,有一天,竟會在一場無謂的口舌之爭中,與他倒戈相向,自身化成一片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滔天巨浪。
從前讀博時,他曾關(guān)注過一個有關(guān)近百年來中國家庭形式變遷的課題,在他看來,不僅在生存空間上,中國家庭不斷從熟悉的鄉(xiāng)下進入陌生的城市,還包括家庭內(nèi)部的人際關(guān)系,古中國以父子關(guān)系為主的縱向大家庭,已悄然被以夫妻為主的小家庭模式取代,失去了上一代權(quán)威、榜樣的震懾,在予以個人更多自由的同時,隨之而來的,又有多少難招架的惶惑和不安?
最初跟妻子吵翻那段日子,他便在這種不安中,每天吃不下、睡不實、失魂落魄、顛三倒四,維持一種瀕死狀態(tài)??赡敲催^了陣兒,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喜歡那久違的清凈和自由。那段日子,他非但一鼓作氣考出駕照,還自作主張,訂了機票回老家過年,想到以往因老家過年她不肯隨行帶來的那些郁悶、隱忍,他早早就放了兩個雇工的假,自己也破天荒地臘月里就回了國。
原以為家該是天然的避風(fēng)塘,然而非但家離,就是老同學(xué)聚會,他都能感覺到周圍到處都是的無聲的質(zhì)詢,以及各種各樣面目的提醒。
就像現(xiàn)在,他默默打量著自己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他們的樣子,以及和妻子在一起時的狀態(tài),同時,也無法不在猜測,這樣獨自回家來過年的自己,在他們的眼底心中,會是個什么樣子?
7
小韓載著兩位老人回到家,自己又在門口折騰了會兒,才停好車,一出來,卻發(fā)現(xiàn)公公沒隨叔叔進屋,而是是站在院里,等她。
“我老了,腦筋早過時了,”公公竟顯得有點緊張,見她走過來后,方低頭輕聲道,“可你知道,海濤打小沒媽,他姨前幾天也走了,這話,只能由我來講。小韓吶,要是你覺得爹說得對,就好好琢磨琢磨,要是不對,權(quán)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好不好?”
小韓一驚,盡量不動聲色,靜聽訓(xùn)話。雖回公婆家次數(shù)少,但對公公在家中的絕對權(quán)威,她深有體會。公公幾時會如此低聲下氣地講話呢,難道我跟海濤的事兒讓他知道了?上個月她從店里一雇工處得知海濤已閉店回國的事,非常不安,曾給海濤姐姐打過電話,怨當(dāng)時太大意,竟說走了嘴。不過姐姐也僅知他們在慪氣而已,難道海濤到家后,跟他父親和盤托出了?以海濤秉性,不會的吧?
公公卻看都不看她,只自顧自一徑往下說:“你和海濤,你倆都是好孩子,我知道的,你,我雖見得不多,可心里有數(shù)。我對你,很滿意,也放心;海濤就更是了,我不是偏袒自己兒子,只是敢保證,我們家海濤絕對做不出什么太出格兒的錯事來。所以,你們倆鬧矛盾,我琢磨著不可能是什么無法挽回的大矛盾。年輕人,誰都有個脾氣,尤其我們海濤,還是個悶葫蘆,犟脾氣??申衿獠皇菈氖?,老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結(jié)婚后,男人強與不強,有志無志,跟他老婆平時怎么待他關(guān)系很大的。小韓,你是好孩子,懂事兒,也聰明,聽爹一句,多擔(dān)待擔(dān)待海濤,就算是給我老頭兒一個面子,等會兒海濤回來,你主動給他個臺階下,好不好?”
估計是擔(dān)心她聽不懂方言,公公壓著嗓子,一字一頓,話講得慢,卻一句緊跟一句,嚴(yán)絲合縫,顯然這些話已壓在他心底很久了。話一講完,老人抬腳就走,自始至終,沒看小韓一眼。
小韓被這番話鎮(zhèn)住了,仿佛沒注意到公公的離開,還呆立在原地不動,心里又震驚,又羞愧,還夾雜著委屈,竟在那陣陣寒風(fēng)中,抽抽噎噎,淌起淚來。
這些天,她已不是第一次受責(zé)備了。她的母親,當(dāng)年得知她要嫁給海濤并不滿意。后來,他們婚后,也明顯不看好的母親,這次小韓一到家,就不停追問她怎么了?“海濤一個人回來,我就覺得不對,現(xiàn)在你又自己回來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母親東拉西扯、軟硬兼施,最后終于打探出他們已吵架吵到了分居的程度,大為惱火。一會兒嫌海濤到底是鄉(xiāng)下人,死倔,跟自己老婆低個頭算什么?一會兒又恨小韓孃孃自私,竟留小韓住那么久。可說歸說,母親隨即采取的行動,卻是一個電話打給小韓大哥,吩咐他趕緊給小韓訂票,然后親自送女兒上飛機,讓她送上門來低頭。
長輩們的心思,小韓都能懂,可關(guān)鍵是,海濤呢?
她一直琢磨不清,自己和小袁的事,海濤到底知道多少?若真的都知道,他會原諒她嗎?
其實有時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至少,她無法喜歡跟小袁在一起時的自己。墮落的、瘋狂的,一邊虛偽地應(yīng)付日常,一邊又在兀自放縱的自己。她一邊深陷負(fù)罪感自我嫌棄,一邊又被冒險的樂趣所誘惑,仿佛眼前的世界重新被打開,非但自己,讓她覺出陌生。就連周圍熟悉的人,都常常讓她暗自揣度,每個人,都是有秘密的吧?或大或???或圣潔或骯臟?但是,這樣的判斷如何做出?如果是以自由的名義?以忠于內(nèi)心的名義?她的思路在其間困頓、掙扎,情緒也隨之起伏不定,一會兒覺得自己欠了全天下人似的自輕自賤;一會兒又要抱怨命運待自己不公,由著性子亂發(fā)脾氣、哭鼻子抹淚……紙是包不住火的,隱隱約約,她其實一直都在擔(dān)心事情敗露,擔(dān)心早晚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
她跟小袁在一起并沒多久,且不時伴隨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兩個人雞毛蒜皮、話趕著話兒的瑣碎拌嘴,小袁曾說服過她,她曾很佩服小袁的一句話:“你的身體,永遠(yuǎn)不會欺騙你自己?!钡髞?,這話卻只讓她感覺惡心。短短一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她先是從小袁的目光中,繼而從他對待她的態(tài)度上,直至最后從這句她曾認(rèn)同的話里,掂量出了自己在小袁心中的位置——從不曾被尊重,開始就沒有,將來也不會。
她差一點兒死去,在丈夫已離開的家里,她暈頭漲腦地哭哭睡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后來終于起身,細(xì)細(xì)梳洗,穿上最喜歡的衣服,打算給丈夫打個電話,然后開煤氣自殺。
然而,電話那端的丈夫,正在老家面臨親人的過世。
那是他的繼母,年輕時因為迷唱戲而拋夫棄子來到他們家的有傷風(fēng)化的女人,她的故事小韓初聽時無比好奇,可真見到,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個又干又瘦的鄉(xiāng)下老太太,能干,手巧,脾氣好,整日無聲無息,不要說跟小韓說說唱戲,連句家常話都極少聽她講,問她話,她似乎更喜歡用表情,手勢,仿佛是個啞巴。小韓能記得的,這個姨講過的最長的句子,是有次回去,她站在窗前朝外看,聽海濤姐弟討論這些年村里挖河沙挖的,引起了海水倒灌,好多年村都打不出來甜水井來了。忽聽耳邊輕輕的一聲:“你們說的這些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回頭,小韓見那姨已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后,也在眺望午后陽光下的菜園,以及遠(yuǎn)處堆積著的,山一般高的河沙,嘴里夢囈般地說道,“讓這沙子山給擋的,現(xiàn)在,日頭至少比從前,早半個多小時就要下山了?!?/p>
這個年輕時為了心底的波翻浪滾,由著性子撤離既定軌道的女人,縱身一躍,躍入了無顏見人,囚徒般困在家里的后半生。小韓在生活中缺少這種如此切近打量此類女人的機會,事實上,那段瘋狂的日子里,她時常會突然想起那個女人,為此而感到一種受虐的疼惜。然而,那天,在電話里,作為繼子的海濤,竟喃喃地說:“其實她真的是個好人,只是做了錯事,誰沒有做錯事的時候……”丈夫既避而不談他們間的僵局,只顧同妻子感慨命運的無情和無常,這仿佛為本已心如死灰的小韓推開了一扇窗,驀然看到依稀的光亮。她到底沒走那一步,她選擇了立即動身,回到她曾遠(yuǎn)遠(yuǎn)拋開的一切,然后在娘家、婆家,不斷被自己,更被長輩推著,走到眼前。丈夫當(dāng)然她是了解的,他一貫悲天憫人,但也并不是沒有原則和立場,有他父親所謂的犟脾氣,尤其是,她是他的妻子,對自己妻子的錯,他能原諒嗎?
8
海濤隨眾人離開飯店,再次上了正洪的車。
都喝了酒,透過車窗,可以看到永革和呂明的車都是由夫人駕駛。
最惹眼的是呂明夫婦,幾乎剛見他們夫婦倆進到那輛黑色奧迪車,轉(zhuǎn)眼便呼呼呼速度極快地發(fā)動起來,隨即直直兩下倒出車位,迅速疾馳而去,動作生猛得簡直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永革太太的那輛白色寶馬,看上去是太太平日用的,方向盤、座套都飾有長長的白色毛絨,后視鏡上還垂下來金光閃閃的一串珠圓的墜子,晃來蕩去,蕩到正洪車邊,院長太太緩緩落下車窗,噙著笑,朝呂明夫妻的方向撇了撇嘴,才款款擺手,跟他們招呼著離開。
“呵呵,這倆老娘們兒,都不是一般人啊?!睉c春嘆道。
“你說呂明老婆?”正洪一邊開車,一邊搭副駕上的慶春的話兒,卻只講一句,便作勢將脖子朝后面海濤這里歪過來,“海濤,你知不知道人家呂明老婆跟你一樣,也是當(dāng)年咱鎮(zhèn)上考到上海去的大學(xué)生。后來不知怎么給分回到咱縣上,在經(jīng)貿(mào)委之類的單位,再后來不知怎么跟呂明搭擱上了,工作都不要了,跑去呂明那兒。那可是90年代初,有幾個有公職的女的敢像她那樣?老轟動了。不過,聽說他們兩口子開始也不行,到處瞎跑,凈賠錢。后來是又回了咱縣上,開了工廠,這才算賺著錢了?!?/p>
“他老婆學(xué)什么的?”海濤禮貌地回了句。
“財務(wù)?不對,外語吧?我也搞不清。反正人家都說,呂明之所以能干外貿(mào),全靠他老婆懂行。而且這么多年,她老婆一直給他干財務(wù),錢都抓在自己手上。不過那也沒用,呂明這個老伙計,這些年的花花事兒多了,他老婆到處抓奸,一次都沒讓她抓著。這都是我今年過年的時候,同學(xué)聚會聽說的。你們倆都沒去,咱班去了差不多一半,基本都是從外地回來的。哦,對了,你們記不記得景仁?還有永強?也跟咱一起上過學(xué)的,當(dāng)年就愛跟在呂明身后跑,咱今天吃飯,就是他倆幫我聯(lián)系的呂明。這么多年,他倆一直跟著呂明干,知道呂明不少事兒,以前誰也不說,現(xiàn)在倒好,他們到處說,臭呂明,因為呂明把廠子賣給了個干建筑的老板,就為這個,景仁他們意見老大了,好歹也跟呂明干了快三十年了,他這么一撂挑子,自己倒心想事成了,剩下大伙咋辦?干建筑的,沒準(zhǔn)兒人家是惦記廠子的那塊地呢!現(xiàn)在蓋房子多賺錢,誰愿意操心辦廠?。俊?/p>
“不是干得不錯嗎?”這下海濤有些吃驚,便問,“為什么要賣?”
“不跟你說了嘛!呂明要出家。已經(jīng)跟他老婆離完婚、分完家了。他們兩口子一個閨女一個兒,閨女是老大,就嫁在本縣;兒子前些年送澳大利亞了,好像跟呂明關(guān)系不咋樣,好多年不照面,今年因為他們要離婚,才回來了……”
“永革老婆,看著可比呂明老婆有本事,她是真能當(dāng)永革家的人吧?”慶春插了句話。
“那是,”正洪的嗓門一下子又高起來,頭卻依然扭著,還在跟海濤講話的架勢,“永革哪敢不聽他老婆的?永革這個這老伙計,這些年一直蹲在咱縣里,不像呂明那樣到處跑,他我最知道的,當(dāng)初就在咱鎮(zhèn)醫(yī)院干內(nèi)科,要不是老婆娘家后臺硬,就他,還能進縣中心醫(yī)院?能一步步干上院長?”
坐在后座兒,海濤一言未發(fā),他聽得心驚,卻不僅僅只是對呂明和永革的故事,更有他自己。一個人的樣子,在他家庭生活中,總能看得更清楚些,他想。
9
小韓是被海濤姐姐拉進屋的。
滿家人,小韓這次回來,原本最怵姐姐??山憬悴]如以往一樣,又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她,而是熱熱地拉著她的手,一邊用行動表達(dá)著親近,一邊壓著嗓子,討好地含笑問:“海濤讓你回來的?你倆好了吧?哎呀,你不知道俺都急得不行,咱爹嫌俺脾氣不好,不讓俺摻和?!?/p>
姐姐嘀嘀咕咕不住說,小韓心底的緊張也漸漸散去。她知道,這姐姐厲害歸厲害,藏著、掖著的事兒可絕沒有,從她的話里,小韓至少能確信他們的事兒,公公是聽姐姐說的,海濤沒講什么。
隨姐姐進了屋,姐姐告訴她:天黑前海濤準(zhǔn)能回來,因為今天是十五,得給他們五天前剛剛過世的姨去上墳、送燈。
小韓跟姐姐在廚房里學(xué)捏豆面燈碗,姐姐正心情大好,嘴一刻不停,先是跟她講,如今會做這燈的人,滿疃找不出幾個,圖省事,很多人家直接送蠟燭,或手電筒。又說起祭奠死去的長輩這事,過去老規(guī)矩不少,現(xiàn)如今不少人家能省就省,只十五送燈這項,極少有人省,估計是送蠟燭或手電省心省力,何樂不為?又跟小韓說起過年,說自己公婆那邊雖沒人了,初二前也沒回娘家,是守老規(guī)矩,擔(dān)心影響自己兄弟家的日子過不好……
小韓卻走了神兒,是想到姨,姨就是個壞了規(guī)矩的女人,現(xiàn)在,她死了,家里就算按規(guī)矩過年不貼春聯(lián),不嫌麻煩捏豆面燈去送,可有人真正思念她嗎?也許海濤只是一時心軟,流流眼淚吧?他應(yīng)該跟他的家人一樣,不過是在表面上守著規(guī)矩,就像他的父親,妻子尸骨未寒,他卻跟自己的弟弟在熱熱鬧鬧唱著戲。
這就是現(xiàn)實的人生吧?如姨一樣,犯了錯的女人,永遠(yuǎn)也不會得到真正的愛,哪怕是她含辛茹苦伺候了大半輩子的家人。
10
正洪只喝了兩杯啤酒,車卻開得比來時快得多,海濤有些擔(dān)心,慶春卻并不在意,一直在追問村子拆遷,去住樓的事兒。正洪說河口村當(dāng)政的是老書記,對此不大熱心。慶春便打聽,若后搬,補助標(biāo)準(zhǔn)能不能更高?正洪突然發(fā)了火,高嗓門吼道:“你成天惦記這些自己說不了算的事兒干嗎?還不趕緊琢磨琢磨眼下怎么找人給老爹看病……”
海濤這才聽明白,原來,此次叫上慶春聚會,是為他父親。老人快八十了,元旦前開始尿血,在村里打了兩天吊瓶,又去縣城醫(yī)院查出膀胱癌,得開刀。慶春求到正洪,要找永革。不過據(jù)正洪所知,永革對這類事兒一向不出頭,都是由他干護士長的太太操持,此刻正洪便細(xì)細(xì)囑咐慶春,如何跟永革太太打交道。
坐在后座的海濤聽及此,不由心頭一熱,倒對正洪起了敬意,尤其聽正洪講,他自己老爹過世前,他如何背著老人去縣城,又去省城,這讓海濤不能不想到自己,父親每每以他為榮,可他真正為父親做過什么?不要說不能守在身邊端茶送水,就是現(xiàn)在回了家,家里人也恭恭敬敬,如待遠(yuǎn)客般待他。不覺間,他已工作二十多年,只千頭八百地給家里些錢,何曾真正改善過家人生活?相反,如今快五十了,自己的小家都沒經(jīng)營好,跟老婆鬧矛盾,連父親都在惦記,跟著操心。若將來有一天,父親病倒,需延醫(yī)用藥,自己一定也會如慶春這般一籌莫展。可自己又那么虛榮、無用,或許到時連慶春還不如……
天徹底黑下來,海濤終于到了家。
告辭正洪、慶春,他進到院子,隱隱聽到屋里傳來一陣陣唱戲聲,他知道,這是爹在履行諾言,姨去世前一直念叨害怕,所以爹答應(yīng)她,熱熱鬧鬧送她上路,這些天,家里始終京戲聲不斷。
姨是海濤成年后經(jīng)歷的第一個家中長輩的過世,相比剛才正洪他們提及的老人,姨算有福的,只是心肺功能衰竭,并沒遭受諸如開刀、化療、四處求醫(yī)之類的折磨。前些天,為了按父親要求,給姨操辦一場體面的葬禮,海濤里外忙活,著實感到艱難,因為就在這個他自幼生長的村莊,曾經(jīng)的過去的一切都在悄然消逝,放眼將來,一場比他還和正洪、呂明他們?nèi)昵耙?guī)模更大的農(nóng)民進城運動,正在進行中。在這片土地上,跟他同宗同源的鄉(xiāng)親,將來會怎樣?一個一個都會慢慢變成什么樣子?尤其是他們的家庭生活。
帶著這種茫然無措的感傷,海濤拉開家門,卻沒想到,接下來他將要直面的,卻是這段日子里,最糾結(jié)于心的感傷——那是他的妻子小韓么?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錯,正是小韓,她正在灶間跟他姐姐一起做豆面燈,小韓哪是會做那種活兒的人呢?她不過是照貓畫虎,做做樣子而已。他看到小韓站在邊干活邊嘮叨的姐姐身后,微微抻頭、側(cè)耳、眼神恍惚,魂不守舍,連他已開門進來,都毫無知覺。
11
小韓是被姐姐絮絮的,有關(guān)如今老規(guī)矩?zé)o以為繼,日子都亂了套的說法,給說走神兒的。
姐姐一直在譴責(zé)如今鄉(xiāng)村的禮崩樂壞,舉出從前不少老規(guī)矩的例子,說老規(guī)矩聽上去似乎愚昧,但誰過日子能為所欲為,沒點兒限制?就像限制她這當(dāng)閨女的初二前回娘家,是為了兒媳,因為兒媳是另一戶人家的女兒一樣,這些單獨看上去,似乎并不人道的規(guī)矩,其實是要試圖達(dá)到一種整體的大平衡。
她在姐姐的話里,漸漸聽明白她這觀點,卻也并不以為意。對姐姐那么在乎的老規(guī)矩,自幼便無任何體察,關(guān)于婚姻、家庭的觀點,她更多的體會還是同個人自由的對立,她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與此相關(guān)說法,是那句西諺——“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來”。
不過,這些日子,在往事中浸泡,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細(xì)細(xì)檢點自己進出婚姻圍城的細(xì)枝末節(jié),小韓卻再次覺出虛妄。在她看來,所謂城池,不過是個錯覺,城里空空,跟城外其實并無兩樣。而人,尤其女人,卻僅在進出城門那一瞬被照亮,被旁人看見或論及。很快又回歸晦暗、沉寂、瑣碎庸常的日子,那才是真實的,是日復(fù)一日暖老溫貧的歲歲年年,是曖昧、溫吞,輸贏難辨,每個人心底的冷暖自知。
姐姐上來了情緒,越講聲音越高,說若沒了老規(guī)矩,將來只怕會要亂,更不可收拾,小韓不語,心里卻不屑,哪有姐姐說得那么嚴(yán)重呢?經(jīng)歷了生命中這場變故,小韓自覺看清自己不少,是的,就算這個世界底兒朝天地變了,從前的海隅小村,已變身為白日所見的奇異新城,可身處其中的人,哪是那么輕易就隨之大變的呢?就像她自己,此刻回望自己這輩子,的確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然而一步步走到今天,哪一步也沒有如這次這件事讓她覺得惡心、后悔,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該、不值,是天性還是后天的教育使然她說不清,卻很清楚,有些事,她做不來,即便沒有長輩耳提面命的呵斥,沒有丈夫心知肚明、冷臉相向……姐的聒噪一直不停,可她無法,她無處可去,只能繼續(xù)站在那兒,不住深呼吸,努力想去屏蔽,不覺間,里屋傳來的陣陣唱戲聲,倒一聲比一聲兒更熱切地,直唱到小韓心上來。
那端坐城頭,瑤琴慢撫,羽扇輕搖的諸葛孔明,他那原本是為誘敵而哼唱的咿咿呀呀,在此刻小韓耳邊一遍遍地翻來滾去,越聽,小韓越覺出其中的悲愴、凄惶,戰(zhàn)戰(zhàn)兢兢……突然間,她猛地想到,其實諸葛亮這段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傳奇,不過是在大敵當(dāng)前,手中卻無兵將可調(diào)情況下的放膽一試。是的,或許,任憑誰都如此吧?面對世界和自己,誰能始終保有十足把握?不要說對旁人,就是對自己的內(nèi)心,誰又能始終堅信不疑?
淚水再次模糊了小韓的視線,她的神經(jīng)卻瞬間繃緊,如年少時要上考場般地再次緊張了起來,她知道,年近五十的自己,此刻已又來到了那燈火通明的城門之下,淚光中,她仿佛看到燈火之下,人流熙攘,來去不絕,所有的人都在依據(jù)那古老的,習(xí)焉不察的慣性,一步步,步履不停,唯有她,獨自受困于此,在躊躇、在猶疑,在一聲比一聲更急切地被催促:
“……左右琴童人兩個,
又無有埋伏
又無有兵。
你休要胡思亂想,心不定,
你就來、來、來,請上城來……”
責(zé)任編輯:姚 娟
作者簡介
方如,1972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現(xiàn)居山東青島。2007年4月開始寫作,先后在《十月》《天涯》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看大王》(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聲鋪地》。長篇小說《玫瑰和我們》《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