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琪
對于非裔美國精英的研究,國內主要集中于20世紀黑人中產階級的轉變與面臨的困境方面[1-2],對于19世紀早期非裔精英的研究涉足不深,而美國學術界對這一時期非裔精英的研究,主要側重于自由黑人面臨的困境和早期非裔精英為融入白人社會所做的努力兩方面,從宏觀角度描述非裔精英的生存狀況,鮮有關于非裔精英個體的論述[3],然而,非裔精英個體的形象轉變,對于理解這一時期非裔美國人群體的狀況,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本文以理查德·艾倫為中心,考察其從18世紀末黃熱病疫情消退后的非裔底層捍衛(wèi)者,轉變?yōu)?9世紀初白人道德管家的經歷,深入剖析非裔精英身份與地位的獨特性,從而分析這一時期非裔美國精英轉變的原因。
1793年費城黃熱病疫情爆發(fā)期間,由于恐懼瘟疫的傳染,大量有能力的市民逃離城市,留下眾多無人料理的受難者,以理查德·艾倫等為首的非裔群體主動承擔起護理病人、埋葬死者的重擔。然而,疫情消退后,卻遭到以馬修·凱里為首的白人群體的指責,理查德·艾倫和阿布薩隆·瓊斯憤而寫作《黑人訴訟敘事》,作為非裔群體的底層捍衛(wèi)者,他執(zhí)著地為非裔群體辯護,希望贏得白人社會的尊重和認可。
疫情過后,凱里在《惡性發(fā)熱簡報》中斷言:
對護士的巨大需求提供了一個強加的機會,一些最卑劣的黑人急切地抓住這個機會。對于一晚的護理費,他們敲詐兩美元,三美元,四美元,甚至五美元,這在平時是一美元都是高薪的工作。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被發(fā)現(xiàn)搶劫病人的房子……但是瓊斯、艾倫和格雷以及其他有色人種的服務是十分偉大的,也值得公眾感激[4]。
盡管凱里指責黑人的不法行為,但是將艾倫等人視為特例,給予他們足夠的認可,此時艾倫完全可以不必理會這樣的誹謗,甚至贊同凱里對“最卑劣的黑人”的譴責,利用這一機會向白人群體表明,黑人精英們分享了他們創(chuàng)造一個穩(wěn)定、守法的社會的擔憂,以此來進一步穩(wěn)固其在白人社會中的公民身份。然而,艾倫卻選擇主動為非裔群體發(fā)聲,將自己視為非裔群體的一員,與底層非裔群眾共進退。他在《敘事》中寫道:
少數(shù)幾個應該受到公眾譴責的人被繩之以法,這應該已經足夠,而沒有必要在他小冊子的“瑣事”中加以詳述;這會使我們更加受到挑剔,我們努力喚起公眾對我們朋友和有色人種的尊敬……經驗證明,惡名易得難消除[5]。
艾倫將自己納入非裔群體的框架下進行思考,而非僅僅關注個人的發(fā)展,始終與底層黑人群眾相結合,站在黑人立場上為他們發(fā)聲和辯護。同時,艾倫在《敘事》中有意淡化個體的成就,突出非裔群體的作用,如文中多次以“一個可憐黑人”“一個貧窮黑人”“一位年長的黑人婦女”等,說明黑人在瘟疫中的奉獻與無私,《敘事》始終以“我們”為第一人稱,淡化非裔精英的個人角色,強調非裔整體的巨大作用。
18世紀末,面對白人社會的歧視與誹謗,艾倫始終以一名底層捍衛(wèi)者的身份向白人社會發(fā)出請求和呼吁,希望贏得白人的尊重和認可,渴望非裔群體能夠融入白人的主流社會。
到19世紀初,艾倫開始從黑人的底層捍衛(wèi)者轉變?yōu)榘兹说牡赖鹿芗?,要求黑人遵守法律,通過接受教育提升黑人的行為標準,在道德和行為上約束和管制非裔群體,使其符合白人的標準,從而減少白人的抵觸和焦慮情緒。
為提高非裔的道德水平,艾倫在費城四處走動,探訪那些窮苦黑人居住的狹窄庭院,和貧苦黑人交談,敦促他們改變生活方式,指出有序生活的實際利益;他進入監(jiān)獄和濟貧院,參觀死刑犯的牢房。在費城,他比任何一個傳教士都更能給予黑人力量和幫助。1808年,兩名黑人男子約翰·喬伊斯和彼得·馬提亞斯搶劫并殺害薩拉·克羅斯太太,艾倫擔心這樣的犯罪會加劇白人對整個非裔群體的不滿,他撰寫并出版一本小冊子(其中包含兩名黑人在獄中的供詞),他在冊子中寫道:
我懇求你們考慮一下,我們在幫助推進自由事業(yè)方面所承擔的義務。我們這些知道奴隸飽受艱辛、獨品苦酒的人,我們對那些仍在遭受奴役的人有何感想!對于使有色人種的敵人變得強大所采取的行動,我們的朋友會原諒我們嗎?上帝會寬恕我們嗎?[6]
艾倫知道,任何黑人個體的不法行為都有可能會被白人群體用作對他們不利的證據(jù),黑人個體的犯罪就是對非裔整體的抹黑,黑人在北方犯下的可恥罪行,就是對南方奴隸同胞的間接攻擊[7]??紤]到這一點,艾倫堅持認為,只要條件允許,黑人就應該承擔公民的義務,遵守法規(guī),通過自身的勤勉來贏得白人的認可,因此,艾倫時刻警惕黑人群體“不誠實、淫蕩、酗酒和偷竊的傾向”,防止黑人犯罪率的進一步上升。此外,1809年,艾倫還幫助成立“壓制邪惡和不道德協(xié)會”,旨在規(guī)范非裔底層群眾的生活。1822年,艾倫加入一個七人委員會,其任務是調查由一個下層黑人幫派發(fā)起的犯罪浪潮。他向公眾保證,少數(shù)犯罪分子的行為使非裔美國人“蒙羞”,并向他們的有色人種同胞倡導“合法行為,以確保公眾的良好愿望”[8]。
19世紀初,艾倫作為白人的道德管家,企圖通過規(guī)范非裔同胞的行為舉止,提升他們的道德水平,從而減弱白人對非裔的敵視與焦慮,促使非裔群體更好地融入白人主流社會。
理查德·艾倫在世紀之交的二三十年里,從非裔底層捍衛(wèi)者變?yōu)榘兹说牡赖鹿芗业脑?,筆者總結如下。
艾倫和瓊斯創(chuàng)作的《敘事》表明,費城非裔精英在1793年的階級意識,與19世紀初大量移民使城市自由黑人人口膨脹后相比并沒有那么明顯。在《敘事》中,艾倫毫不含糊地強調他的黑人身份,而不是非裔領袖身份。艾倫將非裔群體中階級差異的重要性降到最低,并聯(lián)合起來為那些被凱里斥為“最卑劣的黑人”辯護。艾倫爭辯道:“比起落魄的白人,在貧窮的黑人中,我們看到了更多的人性,更真實的感情?!彼粩啾憩F(xiàn)出一個比階級忠誠度更強的群體意識,18世紀90年代社區(qū)的小規(guī)模,使不同階層的非裔美國人之間產生了更多的親近感,而像艾倫這種非裔精英中的許多人最近才獲得自由,剛剛開始積累財富,并建立起一個獨立的黑人精英身份。因此,當白人集中攻擊下層黑人時,他們不太傾向于通過與底層黑人保持距離而維護自己的尊嚴。
到19世紀初,非裔精英的身份開始具體化,正如杜波依斯所言,形成了他們對自己與涌入城市的“大量陷于貧困、無知的逃奴和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自由民”之間巨大的認知差異[9]。自由非裔美國人,包括最近獲得解放的奴隸、從其他州和西印度群島逃亡的奴隸,使賓夕法尼亞州的自由黑人人口從1790年的6 537人增加到1820年的32 513人[10]。非裔精英開始擔心,移民的不法行為會玷污整個非裔美國人群體的聲譽。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被關押在費城核桃街監(jiān)獄中的非裔人數(shù)最多,黑人囚犯的比例從1800年的29%增長到1830年的46%[11]。費城黑人因財產犯罪被起訴的人數(shù)增加了兩倍,從1793年的10人,增加到1800年的30人。而針對整個州的非裔美國人的刑事訴訟,從1793年占總起訴的1%上升到1800年占總數(shù)的7%[12]。雖然起訴和監(jiān)禁率不一定反映黑人犯罪活動相對于白人的比例,但它們確實反映和影響白人對非裔群體的看法。費城報紙的社論越來越多地抱怨黑人的犯罪活動,賓夕法尼亞州眾議院于1813年任命一個委員會,考慮引入旨在禁止黑人移民進入該州的立法。隨著反對非裔美國罪犯和移民的呼聲日益高漲,非裔精英日益疏遠了與自己種族中較低階層成員的關系,并且竭力規(guī)范底層黑人的行為,避免其毀壞整個種族的聲譽。艾倫在姿態(tài)上的轉變,從1793年憤怒的非裔底層捍衛(wèi)者到19世紀初溫和的白人道德管家,反映了非裔精英作為一個具有優(yōu)越價值的獨特群體,其階級自覺性逐漸壓制種族群體意識。
由于18世紀末以艾倫為首的非裔精英并未與非裔底層產生明顯的階級差異,因而非裔精英更愿意作為底層捍衛(wèi)者而爭取非裔的整體利益,而19世紀初,大量逃奴的涌入、自由貧困黑人的增加,導致黑人犯罪率急劇上升,成為白人社會關注和詬病的焦點,黑人精英的身份開始具體化,與非裔底層拉開距離,更多地趨向于規(guī)范非裔底層的行為,督促其合法有序的生活,從而促使白人社會接納非裔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