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于邵(714?—794?),字相門,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市)人。天寶末進士,授崇文館校書郎。歷任起居郎,遷比部郎中。出為巴州刺史。代宗大歷中入朝為諫議大夫,知制誥,再遷禮部侍郎。貞元初除太子賓客,與宰相陸贄不睦,貞元八年(792),出為杭州刺史,以疾請告,貶衢州別駕,移江州。卒,年八十一。如果按貞元十年(794)卒推算,于邵大約生于玄宗開元二年(714)前后。如果按年齡來看,于邵大于獨孤及,但由于獨孤及早在大歷十二年(777)就已經去世,文學史習慣上將他排在獨孤及之后。①于邵是一個被忽略的重要作家,郭預衡先生曾說:“于邵文章的主要成就,在于‘當時大詔令’?!谏墼浾J為這類‘頗傳潤色之美’的文章,乃‘不朽之幸’,但今天看來,寫了這類文章,恰是他的不幸?!盵1]我認為于邵作為文學史的真實存在,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和需要將他否定,任何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不可能脫離他的時代,因此對于邵應該認真研究,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為文學史提供“新的東西”。據筆者統(tǒng)計,于邵是中唐時期創(chuàng)作序體文章比較多的作家,《全唐文》中收錄他的各體序文數量如表1所示:
表1 《全唐文》收錄于邵各體序文數量統(tǒng)計
從總量上來看,于邵的序體文章超過了獨孤及。但筆者仔細索檢,提到賦詩的“序”卻只有24篇,遠遠少于獨孤及的47篇。
《全唐文》收錄于邵詩序情況如表2所示:
第一類:贈別詩序?!端屯趵芍懈疤I州序》②《送李員外入朝序》《送峽州劉使君忠州李使君序》《送趙評事之東都序》《送藺侍御使還序》《送前鳳翔楊司馬赴節(jié)度序》《送張中丞歸魏博序》《送高侍御還鳳翔序》《送崔判官赴容州序》《送楊兵曹太祝兄弟序》《送康兵曹入蜀序》《送穆司法赴劍州序二首》《初夏陸萬年大樓送奉化陸長官之任序》《送家令祁丞序》《送從叔南游序》《送朱秀才歸上都序》《送冷秀才東歸序》。第二類:宴會詩序。《九日陪廉使盧端公宴東樓序》《春宴蕭侍郎林亭序》《初冬餞崔司直赴京都選集序》。第三類:游歷詩序?!锻砬锱惚R御游石橋序》《游李校書花藥園序》。第四類:唱和詩序?!度A陽屬和集序》。
表2 《全唐文》收錄于邵詩序類型及數量統(tǒng)計
于邵的宴會詩序善于描寫景物,有追蹤“初唐四杰”的痕跡。如《九日陪廉使盧端公宴東樓序》:
國家以桂林重鎮(zhèn),吳越襟帶,有郡縣可以綱紀,有蠻夷可以羈縻,朔南聲教,蓋以此始?;噬侠y承大位之明年,啟謨群后,載命運率。是以范陽盧公自京而來,條察二十八州諸軍事。千里之地,遂無外虞;三軍之士,皆務前敵。然后賞必勞罰必害,官不易法,府無留事。封略既靜,公堂自閑,況重陽美景,得不為樂?大合賓佐,高張郡樓,紅塵發(fā)地,青山垌牧。連天漲海,來接蒼梧。憑高而翠靄轉微,送遠而白雁看沒,泛椒菊而算爵,顧絲桐而閑奏。賓醉月上,主待露晞,想彭澤之獨游,悵馬臺之陳跡。今日之會,何其盛歟!余負累謫居,卒起庭府,黜忝佐之禮,陪上樽之娛。韓灰已燃,鄒谷自煖。爰奉命為序,冠于群篇。辭之所難,敢謝不敏,請分賦五韻,當諸即事云。
這篇詩序當作于于邵任巴州刺史時③。文中說“皇上纘承大位之明年,啟謨群后,載命運率。是以范陽盧公自京而來,條察二十八州諸軍事。千里之地,遂無外虞”,這位盧公應該是盧邁,他曾經在朝中任侍御史、刑部吏部員外郎,當于建中二年(781)以侍御史身份“條察”(相當于檢查督促)二十八州諸軍事④。關鍵是這篇詩序后面還有一篇《晚秋陪盧御游石橋序》,而此文又載獨孤及集中(按:是《全唐文》誤收,因為《毗陵集》中沒有此文)。這篇文章中的盧侍御也是范陽人,應當也是盧邁,“監(jiān)理下國,未浹辰而居簡乘暇,行鑣載勒致為客”,顯然是路過此地,“監(jiān)理下國”正是侍御史檢查督促工作。序中描寫石橋的地理位置是:“東極大水,北走長安?!睎|面的大水應該是漢水,在巴州東邊;巴州位于長安南面,故說“北走長安”。序文開頭說“以公責左遷于茲,迨一周星矣”,與于邵由朝官起居郎(或為比部郎中)出為巴州刺史一年正相合,于邵在“累歷使府,入為起居郎,再遷比部郎中”之后,出為地方官吏,當然會有“首疾心痗,繼日經懷”的憂郁。這篇詩序中又有“余負累謫居,卒起庭府,黜忝佐之禮,陪上樽之娛。韓灰已燃,鄒谷自煖”之類的話,可能含有取悅盧侍御之意,并希望他力薦使自己再返回朝廷。這篇詩序除了為考證于邵的經歷提供證據之外,還有一點是比較重要的,就是描寫景物和宴會具有特色,很有文采?!按蠛腺e佐,高張郡樓,紅塵發(fā)地,青山垌牧。連天漲海,來接蒼梧。憑高而翠靄轉微,送遠而白雁看沒,泛椒菊而算爵,顧絲桐而閑奏。”運用整齊的四字句和王勃慣用的“而”字句,寫景境界開闊,動詞用得生動,頗有氣勢;寫宴會則氣氛熱烈并運用典故,由此可見于邵的詩序還保留了初唐詩序的作風,只是沒有四杰那樣的濃墨重彩,而是顯得疏蕩流暢。
又如《春宴蕭侍郎林亭序》:
監(jiān)察御史蕭公,以初獻戎捷,塞庭無事,從板輿之暇日,邀幕賓而揖我。必選名勝,況臨清江,始乘安流,終踐樊圃。嘉客以入,華亭豁開,桴浮往來,上下皆見。竹樹引外郊云物,鳧鷖為夫子家禽。豈日駐花閑,天鋪潭底,自為勝概。而蕭公于是咨密戚,荷賓榮。惜此交歡,愛此遲景,飛觴舉白,亦云醉止。顧我以客,時無閑焉。拜升堂之嘉應,飽慶壽之余瀝。殿中侍御史鄭公,文宗也,退而喜曰:今日之會,允為良辰,不有斯文,無以終樂。遂歷賦諸韻,凡二十余篇。命為序引,讓之不可。
這篇詩序應該作于長安,于邵是應蕭御史之邀到他家“樊圃”林亭參加宴會的,“華亭豁開,桴浮往來,上下皆見。竹樹引外郊云物,鳧鷖為夫子家禽”,運用白描手法將蕭氏園林的高雅曠適表達出來了,再加上“日駐花閑,天鋪潭底”,當然“自為勝概”。然后是賓主歡宴賦詩,在這樣的情境中,“今日之會,允為良辰,不有斯文,無以終樂”。點明了賦詩作序的原因。這里我們再次看到于邵運用四字句描寫景物的技巧。
如《晚秋陪盧御游石橋序》:
以公責左遷于茲,迨一周星矣。首疾心痗,繼日經懷,實由南冠尚簪,憂所未忘。是以幽求人境之外,將蕩滌煩慮。得諸石橋久之,豈無他人,不如我志。愿言卒獲者亦久之。殿中侍御史范陽盧子至,監(jiān)理下國,未浹辰而居簡乘暇,行鑣載勒致為客。數公方駕,儐從如林,煌煌焉奔走乎墟落,延屬乎禪宮矣。三登彌高,累息以進,而后偕集于橋下。徒觀夫掛長虹以飛來,陵半霄而勢去,下空如豁,纖蘿不生,上頂為帷,佳木叢秀,不可得而總載也。以為本于融結,庸可自然,資于造化,力役不及明矣。東極大水,北走長安,羅郭雉堞,如示諸掌。大田多稼,宜乎有秋,群山積翠以回合,好鳥追飛而上下。有是勝賞,以是開懷,盍賦新詩,以紀一時之事也。侍御以嘗忝鹓沼,潤色鴻業(yè),以文司錄,俾序良游。敢復畢辭,多慚老敗。
上面已經考明這篇詩序也作于巴州。游覽石橋對于邵來說是“幽求人境之外,將蕩滌煩慮”,另外一點就是陪盧侍御游歷美景能夠大“如我志”,即希望在盧侍御的援引下,重返朝廷。這篇詩序再次看到于邵具有高妙的描寫技巧,他這樣描寫石橋佳景:“掛長虹以飛來,陵半霄而勢去,下空如豁,纖蘿不生,上頂為帷,佳木叢秀,不可得而總載也。以為本于融結,庸可自然,資于造化,力役不及明矣。東極大水,北走長安,羅郭雉堞,如示諸掌。大田多稼,宜乎有秋,群山積翠以回合,好鳥追飛而上下?!边€是大量運用四字句,簡潔有力,文氣疏蕩,干凈利索,在近乎白描中將石橋及其周圍的景象展現在面前,有如臨其境之妙。
又如《游李校書花藥園序》:
春吹萬以為物,皆有役我智者。惟役之不殆,終而有用,故君子盡心于藥焉,恐精華之不迨已也。崇文館校書郎李公,寢門之外,大亭南敞;大亭之左,勝地東豁。環(huán)岸種藥,不知斯在幾十步。但觀其縹緲霞錯,蔥蘢煙布,密葉層映,虛根不搖,珠點夕露,金燃曉光。而后花發(fā)五色,色帶深淺,叢生一香,香有近遠,色若錦繡,酷如芝蘭,動皆襲人,靜則奪目,此李公及時之適也。至若上苗可食,下體兼采,子入菰飯,華雜蒲俎。既甘平而性寒,又辛溫而執(zhí)熱,癖除而不為去傳,風愈而安知及書,此李公谷中之木也。吾徒沐公馨香,愛我藥石,皆可右坐,愿為佳游。風生白蘋,日映丹蒲,披搖霍靡,則花飛鏡中;虛涵崢嶸,而山在海底。入門而未辨金谷,問地而不言河陽。況春醞已清,家園可摘,飲盡落景,歡無后時。憶戴而乘興自來,知鐘而聽弦立應:此李公推心之分也。《禮》曰:發(fā)慮以憲。語云:從吾所好。慮以觀進,好無思邪而公智未兆根據有益。上符性命之理,下從耳目之玩,舉一物而庶美集,得不謂之難哉。韓康隱名,徒進識者,羊叔相遺,吾無間然。聊對諸人之意,用觀賦物之作,予乃僚也,敢無述乎!
這篇詩序可以看出于邵一類的士大夫獨特的生活情趣。王維曾經寫過一篇關于游藥園的贈序,那是一個上人的圣潔境地,而這篇不同,是“崇文館校書郎李公”的藥園。于邵主要描述了三項重要內容:(1)李公之“適”,實際上就是觀賞五彩斑斕、芬芳襲人的藥園景象:“縹緲霞錯,蔥蘢煙布,密葉層映,虛根不搖,珠點夕露,金燃曉光。而後花發(fā)五色,色帶深淺,叢生一香,香有近遠,色若錦繡,酷如芝蘭,動皆襲人,靜則奪目”,這種“適”是不同于陶淵明愛菊那種心境恬淡、超脫塵俗的“閑適”,而是充分享受富庶生活略帶奢華的上層士大夫的“舒適”;(2)李公“谷中之木”,也是不同于陶淵明家中的“孤松”“五柳”那樣是具有人格意義的與人相與盤旋的伙伴,而是修身養(yǎng)生之具:“上苗可食,下體兼采,子入菰飯,華雜蒲俎。既甘平而性寒,又辛溫而執(zhí)熱,癖除而不為去傳,風愈而安知及書”,雖算不上高雅,但也絕不是低俗;(3)李公“推心之分”,就是要朋友一起共同享受這一切:“吾徒沐公馨香,愛我藥石,皆可右坐,愿為佳游。風生白蘋,日映丹蒲,披搖霍靡,則花飛鏡中;虛涵崢嶸,而山在海底。入門而未辨金谷,問地而不言河陽。況春醞已清,家園可摘,飲盡落景,歡無後時。憶戴而乘興自來,知鐘而聽弦立應”,這可以肯定是于邵等人當年重要的生活方式,其中充滿的文人雅士的“佳興”,當然要用更高雅的詩歌和散文來描述這種生活了。從于邵的描寫中,我們看到他慣用的四字句白描手法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決不能因為沒有反映社會現實矛盾而貶低其藝術上的價值。
如《華陽屬和集序》:
六藝詩人之蘊雅,貫三極而正存象外,班九流而化行天下。夫然,則游夏登科於孔門,獨擅文學,雖風流萬古而不易者,文乎哉!且日新之謂盛德,崇業(yè)之謂不朽,自大劍之南,在漢有文翁,實長西蜀,開設學校,為來者宗師,順流千載,而余芳不泯。歷魏有高朕,晉有張華,皆好古博聞,能述先事,講信修睦,傳之無窮。是以在綿有巴渝有挾鼓濮,率相勸道,人無隱焉。洎大歷初,尚書左仆射冀國崔公,登壇受命,邊鄙不聳,既國用偃武,而家將訓文。近取諸身,旁求是類,高選幕客,無非其人,彬彬然文質協乎中,而英華發(fā)乎外矣。殿中侍御史滎陽鄭公,道同斯應,參乎理戎,以玉帳之暇,而清詞閑作。盈我懷袖,式歌且謠,以為離群索居,誰與晤語?故自相府及冀公達于儲公,凡所獻酬,纘為三卷,仍以屬和為集之目。夫屬和者,唱予和汝,擊發(fā)商徵,亦取諸伐木相求之義,斯蓋鄭君之意也。同聲于邵,聞而且喜,即之寓目,煜若春榮。遂詢我以宣布,咨我以序引。取彼敝帚,無相患焉。
這是于邵唯一的唱和詩序,比較典型地表現了他的詩歌理念,也表現了他當年在幕府的生活狀況和心態(tài)。首先,他強調“文”的重要意義:“六藝詩人之蘊雅,貫三極而正存象外,班九流而化行天下。夫然,則游夏登科于孔門,獨擅文學,雖風流萬古而不易者,文乎哉!”然后他追溯西蜀發(fā)達的文化歷史,從漢代的文翁,歷魏晉的高朕、張華,迤邐而下直到代宗大歷初年的崔公,他的“道同斯應”的幕客滎陽鄭公,相互酬唱,“清詞閑作”“式歌且謠”,積聚有詩歌三卷之多;最后,于邵闡述唱和的意義:“夫屬和者,唱予和汝,擊發(fā)商徵,亦取諸伐木相求之義?!边@篇詩序可以看到中唐時代巴蜀幕府文士與幕主之間唱和的情況,從于邵無比欣悅的語氣中,可以體會到他對這種風流儒雅生活的追求。語言上還是運用他擅長的四字句,流美跳脫如滾珠,快捷迅疾,頗具特色。
如《送張中丞歸魏博序》:
大河故瀆,魏之奧境,魏大名也。今國家以連帥之重,特命右仆射田公以鎮(zhèn)撫焉。授方面之寄,為諸侯之倡,職貢不俟于命錫,朝奏必資于佐幕。是以張侯有獻歲之會,一之日,天子勞勤于次;二之日,有司行賞以秩。因題柱之舊榮,加專席之新寵,風生漢闕,價重周行。光照帝俞,僉允時望。且端揆有度材之鑒,中司懷匪石之心,溫溫恭人,表以光大多矣。恩逾三接,詔復兩河,向銅臺之地遙,覽上京之春盡。柏署追餞,粉闈惜別,才兼二美,識者榮之。今襄海無虞,人神助道,遵我王度,樹之風聲。有來雍雍,信足樂也。詩可以群興,而群公賦之。
這是送官員赴方鎮(zhèn)的贈別詩序,張中丞是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派往朝廷參加“獻歲之會”的幕僚,于邵在序中極力渲染張中丞在京城受到“天子勞勤”“有司行賞”“加專席之新寵”等特殊的賞賜,贊揚他“端揆有度材之鑒,中司懷匪石之心”的“才兼二美”,然后希望他“遵我王度,樹之風聲”,顯然是站在朝廷角度立論,希望節(jié)鎮(zhèn)將帥和屬僚能夠盡忠朝廷。最后于邵說:“詩可以群興,而群公賦之?!苯沂玖怂脑姼栌^念,通過詩歌這種形式,綰結人心,協調關系,達到和睦相處、君臣同樂的境界。
又如《送房判官巡南海序》:
兩河稽誅,為日久矣。固是迷悖,腥聞于天;法將污潴,罪爾無赦。是用調發(fā),集于東郊,瞻上將于五道,興王師之十萬。千金之費,實資經度之中,別有鹽府,既博之用,不勤于人。豈與夫漢武事邊窮兵,蜀主以小謀大,而較其損益哉?則天下怙亂,不得不除,宇內稱兵,不得不滅。總是任者,惟我國楨。兼御史中丞包公專其事,佐衛(wèi)倉曹房公分其巡。公英姿秀發(fā),相門流慶,以公忠為已任,以學行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義,長途逸翮,則未可涯。冬十月,桂林務要,番禺利往,輕楫既具,高帆欲張。煌煌元公,作鎮(zhèn)南海,在公為外舅,在國為屏臣。潘楊佳姻,冰玉相映,式瞻之地,其誰不懷?桂管經略觀察使范陽盧公,惜云雨為別,悵江山暫閑,置酒高會,徵詩寵行。南天不寒,四氣爭暑;黃柑未摘,盧橘又花。請因眾芳,以動佳興,將我府公之厚意也。
這篇詩序可能也作于巴州任刺史期間,因為文中提到“桂管經略觀察使范陽盧公,惜云雨為別,悵江山暫閑,置酒高會,徵詩寵行”,當是于邵參加了這次宴會。序中說“兩河稽誅,為日久矣”,而朝廷又在用兵,可能是又有邊疆發(fā)生動亂,因此于邵說:“天下怙亂,不得不除,宇內稱兵,不得不滅?!狈颗泄倬褪窃谶@樣的背景下巡察南海的,接著贊揚房公“英姿秀發(fā),相門流慶,以公忠為已任,以學行為身文,蹈和以全真,修睦以合義,長途逸翮,則未可涯”,當他要離開桂林時,房判官的舅舅盧公設宴餞別。當時的景象是:“南天不寒,四氣爭暑;黃柑未摘,盧橘又花?!鳖H具南方特色。于邵寫景運用白描有較高的技巧,值得肯定。
再如《送峽州劉使君忠州李使君序》:
國有戎事,今茲十年,外奸內宄,略無寧歲。是以人之思理,不教而然者久矣。夫非良二千石,則無以光昭帝俞,勤恤人隱,自邑居蕩析,牧守承弊,中和頌聲,斯道寢息。今皇帝之臨御也,嘗垂意于理道。夫能官人,則能安人,為官而擇人,俾受永賴。尚書駕部郎中劉公、司門員外郎李公分命之拜,中朝駿選。劉公之舉也,以宣慈惠和;李公之得也,以溫良恭儉。咸推大略,仁而愛人,文學政事,家邦必達。矧茲偏隅,由我專制,茍利于物,其可易乎!然后理兵期于知禁,求瘼在乎不擾,澤流愷悌,汔可小康。豈潁川之奸黨散落,濟南之畏如大府而已哉!壽星之會,涼秋八月,言辭北闕,將騖南轅。惜五馬之不留,合六官以追餞,乃卜勝撰吉,咸集于吏部郎元公之居室。地遠朝市,家藏水木,納終峰于宇下,道漆園于方外。風回景泛,匪寒匪燠,入室而芝蘭襲人,趨庭而珠玉交輝。琴言自清,座右必誡。夫然,則行者可以慰遠道,居者可以依翰林。二公于是撫席而言曰:西楚風殊,東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荊門而可見;皇州冠藎,別瀟水以長懷。多謝故人,醑我以酒。龍我之作,群公何謂,以不腆斯文,遂冠于篇首??偰蠈m之賦者,凡四十有六章,次之爵里,亦當使君之佳傳云。
這是一篇送兩人赴任的群聚賦詩之序,應該作于京城近郊。人物都是尊稱,時間也是概說,頗難斷定具體情形,這是于邵詩序最大的問題,但表現了于邵詩序的基本結構:先述背景,交代朝廷的大政方針和皇帝的意旨,“國有戎事,今茲十年,外奸內宄,略無寧歲”,是總的國家形勢,“今皇帝之臨御也,嘗垂意于理道。夫能官人,則能安人,為官而擇人,俾受永賴”,是皇帝擇官的目的;接著就是對行者才能、德行的贊美;再是敘述描寫?zhàn)T別宴會的情況;最后是賦詩道別。結構比較固定和單一,缺少變化。其中的亮點在于景物描寫,如這篇詩序即有兩處描寫值得稱道。第一處是宴會地點的景色:“納終峰于宇下,道漆園于方外。風回景泛,匪寒匪燠,入室而芝蘭襲人,趨庭而珠玉交輝?!绷硪惶幨窍胂舐猛撅L景:“西楚風殊,東巴路迥,高堂云雨,遇荊門而可見;皇州冠藎,別瀟水以長懷。”都是運用平易簡潔的白描手法,前者清雅宜人,后者壯闊情深,兩相照映,頗有韻味。
與上面送二人同序不同,于邵還有送同一人兩序的情況,頗類似于贈別組詩。如《送穆司法赴劍州序二首》其一:
法曹掾穆侯,理行歸于劍。十月寒矣,艱哉是行。休于嘉陵之陽,日與樵牧為伍,面吾子言涉江水,至于室廬。告軵之期,不遠千里。然則取諸羽翮,擊彼風水。時之來也,鳴可驚人,而愛親之道,敬養(yǎng)為切。安得擇仕而以三語為屈哉?東江劍門,又足助興。地氣初閉,河風稍嚴,青冥為空,黃落向盡,感物論別者,庶存乎歌詩。
其二:
人謂穆子,通于理者也。裒然作掾,榮問所致。自隴之下,清風可挹。人能盡歡,邵真知勉矣。頃以令弟仕於劍,太夫人就養(yǎng)適乎遠。雖迫王事,心馳倚閭,朝辭府庭,夕次郊郭。不俟高駕,拂衣而南。群公錫類,詎敢留心?各以壺酒,垂楊好陰。金秋始交,火云猶赫。指日獻壽,在原增光。送君遂行,千萬無盡。
這連續(xù)兩篇詩序都不長,前一篇著重在感物論別,核心是討論忠孝不能兩全的問題,從而慰勉友人不要“擇仕而以三語為屈”,面對“東江劍門,又足助興。地氣初閉,河風稍嚴,青冥為空,黃落向盡”的景象,賦詩道別;后一篇雖然還是針對“以令弟仕于劍,太夫人就養(yǎng)適乎遠”的問題展開,但主要在于抒情,希望友人以王事為重,最后是托景言情,這回的景象變成了“金秋始交,火云猶赫”,與上一篇的十月寒冬景象不同。在不同季節(jié)寫兩篇詩序贈送同一人,在唐代詩序中是很罕見的,值得注意。
最后看于邵的《送朱秀才歸上都序》:
嘗喜南中之遇墨客者甚矣,今又得會稽朱因卿焉,序而字之,蓋美之爾。況其學也博,其文也精。凡作為篇章,皆可興詠。處之于代,則詩人之選也。邵故東西南北,愿興修好,從可知矣。始至之日,贄見于我府公。府公答之以客禮,亦既館給,終焉宴私。高枕延國士之風,開門多長者之轍。義非茍合,道不虛行。叩清徵而況我知音,執(zhí)禮容而許我先達,歡于老夫接,辱興允子游。風雨如晦,孰云其已?而北走長安萬里,帝王居治所也。賢關啟鑰,哲匠見焉。鵬搏鳳翥,造次于是。彼美因卿,在斯一舉。余勇可賈,矧爾彀中。瀟湘悠悠,鄢郢阻修。商峴衡嶷,白云閑之。登山臨水,楚人之重別也;人涉卬否,衛(wèi)詩之嘆異也。雖欲勿嘆,得無嘆乎?
這是于邵晚年任瞿州別駕時的作品,是一篇送朱因卿赴長安應舉的詩序。朱因卿是會稽人,學問淵博,文章精粹,具有詩人氣質,故于邵“愿興修好”,將他當作自己南北東西漂泊經歷中“風雨如晦”時的朋友,當他“北走長安萬里”要“鵬搏鳳翥”的時候,一方面鼓勵他“余勇可賈,矧爾彀中”,另一方面又抒發(fā)自己的感嘆:“瀟湘悠悠,鄢郢阻修。商峴衡嶷,白云閑之。登山臨水,楚人之重別也;人涉卬否,衛(wèi)詩之嘆異也。雖欲勿嘆,得無嘆乎?”這個結尾具有詩歌的意境,表達了于邵復雜的內心世界。
通過上面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到于邵詩序具有一些顯著的特點。
一是善于描述懸想的景色。如:
悠悠旆旌,滟滟春物,想青林之漲水,見黃石之平磯。佳興未孤,前期猶邈。
——《送王郎中赴蘄州序》
群鶯尚囀,四月猶花,長江一望,翠屏如畫。佳興滿目,曷唯宦游?
——《送藺舍人兼武州長史序》
晴川浙瀝,日上旌旆,寒野莽蒼,風入筋干。
——《送藺侍御使還序》
驥足方騁,鸰原惜別;河橋一分,云岫千里。鳳皇潭上,刁斗初傳;寶雞祠下,旌旗不卷。
——《送前鳳翔楊司馬赴節(jié)度序》
云岫座中,煙花雨后,愛時景之可共,悵高帆之不留。
——《送盧判官之梧州鄭判官之昭州序》
巴防楚塞,猿聲千里。東出桐柏,南距荊州。三江五湖,可以利涉,心斷卬否,薄送于郊。
——《送楊兵曹太祝兄弟序》
水陸萬里,寒暄浹年,三江五湖,夐然復游。遠與為別,故人何情?
——《送家令祁丞序》
南指蜀路,江山四蔽。茍吾道之可存,居鳴水而何陋?
——《送賈九歸鳴水序》
昨夜殘雨,朝煙稍霽;黃鳥上下,綠陰若浮。
——《送孟司戶赴山南序》
等等,幾乎是篇篇一律,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格式。而且于邵特別熱衷于這種整齊鏗鏘的四字句,看起來是駢文,但仔細回味,卻沒有駢文的堆垛和臃腫,也不十分套用貼標簽一樣的運用典故,這些描寫都是白描筆法,表現的景象具有概括性、虛泛化的特征,適合宴會、送別時的點綴。
二是結構比較固定。如贈別詩序,一般都是先敘述背景,再頌客、夸主,接著是宴會和風景描寫,最后是賦詩道別。也幾乎是一律,這種類型化、格套化,正是缺乏個性的表現。與獨孤及相比,于邵的詩序藝術價值要差得很遠。
三是于邵的詩序對時間、地點和人物的表述都有模糊化的傾向,似乎總想掩飾什么,應酬性過多地掩蓋了他才情的發(fā)揮。
總體上看,于邵也是一位很有才華的中唐文人,史稱“當時大詔令,皆出于邵”,可見他是一個執(zhí)文柄的人,但與獨孤及相比,顯然文采風流不及。于邵的序文平正,缺乏個性,文字上有崇尚整飭的傾向,寫景注重概括性,氣象和筆力都不如獨孤及。從于邵的全部序體文來看,賦詩已經不占優(yōu)勢,重心轉向了“文”的方面,至少有一半不敘“賦詩”情況,這也說明“贈人以言”已經代替“贈人以詩”成為新的時尚。于邵的詩序應酬性多于文學性,但總體上看,比較重視敘述因素,對詩序的散文化有一定的作用。于邵活到81歲,歷經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相識故舊遍及朝野,因此交游廣泛,其序文在中唐時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平正醇厚的方面對權德輿有較明顯的影響;而獨孤及的文采風流,在韓、柳的序文那里被發(fā)揚光大。從議論的角度看,于邵的詩序雖也論及朝政,但多粉飾之詞,遠不如獨孤及詩序的激切,缺乏深刻的憂患意識,總體上看缺乏一定的識度,但有些詩序具有比較重要的史料價值。
注釋:
① 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中)將于邵排在“亂世之文”標題下的作家權德輿、楊炎、常袞之后,似乎不妥。見該書第168-17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版。
② 于邵的詩序都收在清編《全唐文》卷426、427、428,凡引用篇名及原文均不注頁碼。
③ 按:于邵于天寶末進士登科,書判超絕,授崇文館校書郎,后“累歷使府,入為起居郎,再遷比部郎中,尚二十考第于吏部,以當稱”,這說明于邵有在使府任職二十多年的經歷。他的傳記中又說:“無何,出為道州刺史,未就道,轉巴州?!彼伟椭荽淌窌r成功平息三千夷獠的叛亂并招降了這些人。這應該是發(fā)生在德宗即位的建中元年的事。
④ 按:此事《舊唐書·盧邁傳》失載。之所以斷定此人是盧邁,是因為遍檢《舊唐書》與于邵同時或稍前的范陽籍盧姓官員只有盧仝和盧邁,盧仝沒有任過侍御史,而當過宰相的盧杞又不是范陽人,故非盧邁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