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千里
《大師與瑪格麗特》是俄羅斯作家布爾加科夫的代表作,是一本滿含著對二三十年代蘇聯(lián)社會現(xiàn)實惡意嘲諷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巨作。布爾加科夫恢復名譽成為蘇聯(lián)文藝界一樁重要事件,他的作品在八十年代仍如此暢銷,這里必定有其內在原因。我們應該努力通過作者的思想、生活及創(chuàng)作道路探索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作品本身中尋找其藝術魅力的源泉及上述問題的答案。
1928年,《紫紅色島嶼》首次在莫斯科劇場上演。同年,布爾加科夫開始了《大師與瑪格麗特》的創(chuàng)作。這本巨作曾數(shù)易其稿,將歷史傳說、魔幻現(xiàn)實同當時的社會背景巧妙地糅合起來,讓人與人、人與魔鬼進行善惡之間的斗爭,展現(xiàn)赤裸裸的人性。整部作品由兩條線索牽引完成,一條明線是,魔鬼化身沃蘭德攜屬下來到莫斯科,在“牧首湖”、“50號公寓”、“戲劇院”等地點上演了一系列荒誕離奇的故事。另外一條暗線是約書亞被行刑的整個過程,兩條線索交相呼應,互相映襯,通過沃蘭德從傳說穿越到現(xiàn)實的奇妙設計,將兩條主線串聯(lián)到一起。他巧妙地將《圣經》故事融入本書中,從而使其與現(xiàn)實形成一種對照和隱喻。
“他突然停止了打嗝,覺得心臟怦地一跳,猛然下沉,剎那間不知去向,隨后他的心又回到了原處,但仿佛帶回一根扎得很深的鈍針。這還不算,別爾利奧茲忽然感到一陣巨大莫名的恐懼,他想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逃離牧首塘?!边@是魔鬼的出場描寫,讓人聯(lián)想《圣經》所言:“撒旦入了他的心”。而后,別爾利奧茲同詩人流浪者進行了討論,柏遼茲認為,上帝根本不存在。這個時候,魔鬼化身而來,加入討論。博學的別爾利奧茲,不屑于關于上帝存在的五項論證,以及康德的第六項論證。魔鬼追問:“如果沒有上帝,那么,請問,人生由誰來主宰,大地上萬物的章法由誰來掌管呢?”流浪者搶答:“人自己管理唄!”對此,魔鬼反駁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管理。
沃蘭德,他似乎不是惡的象征,雖然他和他的屬下做出了很多荒唐事,讓很多人進了瘋人院,也奪去了很多人的性命。我卻沒有把他理解為魔鬼的化身,反而覺得他雖面目猙獰,神態(tài)懶散,破衣爛衫,但是他能夠明察秋毫,洞察人們的心中的善惡。他所懲罰的也都是一些表面人模人樣,實際內心多多少少都有陰暗面的人,人性的惡,跟他面目的丑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選擇了劇院這一人員聚集的場所,也是想最大程度的考驗社會大多數(shù)人的人性。在表演黑暗魔法揭秘的節(jié)目上,上演了“鈔票雨”和“時裝以舊換新”的“戲法”,但人性的貪婪和愛慕虛榮,使她們寧愿信其真,不愿信其假。非分之想、貪欲之心迷住了人們的良知,才招來了侮辱。沃爾德沒有干涉生活的自然發(fā)展,而是聽任人們在各自面前的許多道路中自由選擇。當然,貪婪小人所選擇的路,后果可想而知。
總之,不是惡的化身,而是檢測人性的一面明鏡,他的形象非但不使人產生厭惡、憎惡之心,反而,讓人希望有一個沃蘭德這樣的人真實的出現(xiàn)在大家的生活中,這樣人們的才能明辨是非曲直,獲得難能可貴的真善美。同樣,也可以這樣理解他的屬下,雖然個個面目猙獰,但是他們時刻在檢驗人性,并且引導人們向善。其中,一個貓模仿人做公交車買票,但是仍然被趕下車,具有一定的諷刺意味。因為一只貓都是會遵守規(guī)則上車買票,但是人卻往往逃票。反映了當時社會之中,其實人與人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不論是小賣部經理、房管所主任還是坐公交上班的普通人,都一樣擅長偽裝,精于在人群面前保持另外一副樣子。
“她手里拿著一束黃花,那顏色很討厭,令人心煩意亂。鬼知道那叫什么花,也不知道為什么在莫斯科最早見到這種花。她穿著黑色春大衣,襯托得那束花格外顯眼。她居然拿著黃色的花!難看的顏色。她從維特爾大街拐進一條胡同時,回頭望了一眼。您知道維特爾大街吧?那兒的行人成千上萬。但我向您保證,她只看了我一個人,她不安地,甚至像是痛苦地看了我一眼。她有驚人的美貌,而更使我吃驚的是她那樣的眼神,其中流露出內心異常的孤獨,是誰也不曾見過的!” 布爾加科夫是一個殘忍的作家,他在書中隨口描繪的場景,就能夠輕易地切割你的神經,讓你在每一個寡情的黃昏或者深夜,渴求向他人傾訴衷腸,又或者祈禱書中的場景能夠在現(xiàn)實中上演。
在瑪格麗特身上無疑體現(xiàn)了俄羅斯女性敢愛敢恨、愛憎分明的優(yōu)秀品質。為了愛情,勇敢的與魔鬼進行交易,變成妖,也在所不惜,可能也就她這份難能可貴的執(zhí)著撼動了沃爾德,來幫助她與大師團圓?,敻覃愄刂邑懚鵁肓业膼?、善良的心、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和勇敢獻身精神,都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她變身后的很多場景描繪極為精彩,值得慢慢品讀。
“在最光明的那個中午,我曾為你沿街而來,可是你愁云蕭索。
在最熾熱的那個夜晚,我又為你朝南而去,可是你暮色蒼茫。”
大師以彼拉多處死耶舒阿的故事為題材寫的小說,一經發(fā)表,來自社會各界的排擠及輿論壓力,經歷了蹲監(jiān)獄、生活沒有保障,最終竟然逃進瘋人院。他發(fā)現(xiàn)瘋人院里“并不那么糟”,因為那里一切聽安排,無須自己思考,因為這個社會不允許他有出格的思考,只能按部就班的生活,諷刺了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這跟作者本人的社會閱歷和生活窘境極為相似,也是對作者本人的一個隱喻。還有一點難能可貴的是,在瘋人院的處境之下,他對心愛的瑪格麗特仍情有獨鐘,念念不忘,為以后瑪格麗特為愛出走奠定了堅實的感情基礎。在與伊萬交流之后,他們彼此確定都不是瘋子,卻要被迫待在瘋人院里,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他做的另一件事是培養(yǎng)了一個“學生”——伊萬。但是這個在大師啟發(fā)下“明白了許多道理”的伊萬并沒有走大師的路。大師最終沒有贏得光明,只從沃蘭德那里得到永恒的歸宿,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
大師讓我想起了堂吉訶德舉矛力戰(zhàn)風車的圖景。幾乎很多著名作家都或多或少嘲諷過超脫現(xiàn)實的理想所帶來的僵化和低俗,但他們絕不是在嘲弄理想本身。人們所憎惡的一切是有共性的:偽善、僵化、繁冗、呆滯和夸夸其談。
書中最后寫道:那就點火吧!點火吧,一切從火開始,我們用火結束一切。大師死了,跟隨魔鬼離開世界,他終于擁有“冷漠的寧靜”,再也不需要寫作?!按髱煹挠洃?、大師的焦慮,那如針刺的痛苦回憶慢慢開始消失。有人賜予大師自由,正如大師賜予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自由一樣。”大師為彼拉多的故事添上結局——他“赦免了占星術師的兒子、猶太的第五任總督、金矛騎士本丟·彼拉多?!?/p>
布爾加科夫為主人公安排了這樣的“赦免和永恒的避難所”。寫作之于布爾加科夫,是自我拯救之道,卻難以成為“永恒的避難所”。他所企盼的安寧,是在肉體死亡之后,在放下紙筆之時。這種絕對而永恒的內心秩序,是自由,是天堂,是上帝的賜予?!耙腿A必為你們爭戰(zhàn),你們只管靜默,不要作聲?!倍藭r彼刻,身處死寂般的孤獨之中的布爾加科夫,也許并未籍著寫作《大師與瑪格麗特》,撫平靈魂深處的不安寧。正如以色列人阿摩司·奧茲早就在《我的米海爾》開篇寫道:“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愛的人已經死了。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在年輕時渾身充滿著愛的力量,而今那愛的力量正在死去。”
(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