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群昂
(韓山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兵部尚書是明代中央最高的軍事行政長官,在外廷是為“六卿”之一。兵部尚書職掌的范圍涉及軍事管理的各方面,對明代軍事的發(fā)展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為了防止兵部尚書權力過大,中央朝廷在內廷設立司禮監(jiān)、御馬監(jiān)等機構分掌一部分軍事權力,嚴密監(jiān)控兵部尚書的權力。由于宦官自成系統(tǒng),直屬皇帝,不受兵部尚書管轄,它們的軍事行為具有一定的任意性,因而宦官對明代的軍事主要起到消極的作用。那么,作為六卿之一的兵部尚書與宦官之間具有怎樣的互動關系?這種互動關系又對明代兵部尚書的權力運行和明朝的軍事發(fā)展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目前學界對宦官研究的成果很多,但一般是以宦官干預軍事、控馭外廷籠統(tǒng)概之,而對實際上作為掌管明代軍事大權的兵部尚書到底與宦官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尚未有專文進行探討。其實理清兵部尚書與宦官的關系,對理解明代文官和宦官的作用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以兵部尚書與宦官的關系演變與互動為切入點,試圖對上述問題做出解答,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斧正。
宦官本為刑余之人,給事宮廷,接近國家最高權力核心——皇帝,宦官與皇帝日常接觸的頻密給宦官干政、竊奪皇權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鹿賹鄬γ鞔恼巍⒔?jīng)濟、軍事等方面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雖然宦官當中也有出色的人物,為歷史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但是畢竟是少數(shù),其所起到的消極作用則是主要的。宦官之禍在中國古代,尤以漢、唐、明三朝為烈。明朝宦官雖然沒有如漢唐宦官一般可以影響皇帝廢立,而是始終處于專制皇權的嚴密掌控之下,但由于明代的政治體制采取內外互相制約的雙軌制,宦官在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溝通外廷與皇帝的作用,是外廷與皇帝聯(lián)系必不可少的重要紐帶。明代中央形成東廠、西廠等特務機關以及以司禮監(jiān)為首的各種辦事機構,地方上則廣泛設立鎮(zhèn)守內官,代表中央朝廷監(jiān)督地方,為宦官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活動提供了很大的空間,以至明人說“國家閹宦,實與公孤之權相盛衰。天子早朝晏退,日御便殿,則天下之權在公孤,一或晏安是懷,相臣不得睹其面,則天下之權在閹宦”[1]。當然,“天下之權”既不在閣臣手里,也不在宦官手里,而是始終在皇帝手中。閣臣與宦官都可以以接近皇帝之機,對皇帝施加影響,從而影響皇帝決策。
明太祖、明成祖、明仁宗在位期間,有時任用宦官從事監(jiān)軍、出使、傳送口諭等工作,但三位皇帝威柄自持,注意將宦官的行動掌握在可控的范圍內,宦官一旦出現(xiàn)不軌苗頭,即毫不留情予以懲治。例如,明太祖在位時,“有內侍事帝最久,微言及政事,立斥之,終其身不召”。又例如,成祖亦嘗云:“朕一遵太祖訓,無御寶文書,即一軍一民,中官不得擅調發(fā)”,“有私役應天工匠者,立命錦衣逮治”[2]1826。所以洪武、永樂年間的宦官根本無法對身居二品大僚的兵部尚書產(chǎn)生影響,身份地位的懸殊基本上使宦官對其敬而遠之。
明宣宗在位時開始命令翰林學士在內廷教育宦官讀書識字,為內廷儲備人才,為宦官干預行政奠定了基礎。而且明宣宗信用宦官,依靠宦官來監(jiān)督、牽制大臣已現(xiàn)端倪。宣德五年(1430年)冬十月,“上以農事既畢,將巡近郊,敕豐城侯李賢、都督張昇、兵部尚書張本、都察院右都御史顧佐等居守曰:朕今巡飭邊備……遇有警急機務,同太監(jiān)楊瑛等計議允當,隨即施行,仍差人馳奏”[3]1665-1666,宣宗非常注意發(fā)揮宦官的監(jiān)督作用,將宦官倚若心腹爪牙,凡是遇到重大的事情宦官與朝臣都要共同匯報。在軍事上,宦官集團也掌握了諸如御馬監(jiān)養(yǎng)馬、勇士等小股武裝力量。皇帝為此專門增設衛(wèi)所以安置宦官領導的武裝力量。宣德六年(1431年)十二月,“增設行在羽林前衛(wèi)、中前、中后、中中、三千戶所。初,御馬監(jiān)養(yǎng)馬、勇士及小廝三千一百余人皆隸羽林帶管,名雖隸而身不隸,且姓名多同。凡支糧賞本衛(wèi),莫能稽考,行在兵部尚書許廓以聞。上命設三所以專統(tǒng)之”[3]1970,由此增強了宦官參預軍事的權力。由于宦官代表皇帝,外廷大臣又無權處置宦官,所以外廷大臣有時對宦官頗為忌憚,即使是兵部尚書亦不能例外。例如兵部尚書陳洽,面對宦官的作威作福卻無可奈何,最后因局勢惡化而殉國?!扒ⅲV菸溥M人……是時,初置郡縣,尚書黃福兼掌布政司、按察司事……福政尚寬大,加意綏撫,若選才授能,咸當其任,多洽之明……洽還朝,升兵部尚書。后仍往交阯葉贊總帥軍事。洪熙元年,召福還。洽代福,兼掌布政司、按察司,仍贊軍事,夙夜勞勤,土人歸之。后因內官馬騏苛征暴斂,毒痛其人,總戎及洽咸不能制?!盵3]1361宦官作為皇帝家奴,自成系統(tǒng),直接向皇帝負責,不隸屬于任何官僚系統(tǒng),所以得以獨行其是。
明初的司禮監(jiān)負責宮廷事務,但明英宗時期司禮監(jiān)成為協(xié)助皇帝批紅的職能機構,權勢取得飛躍性提升,宦權依仗皇權肆無忌憚打壓兵部尚書,甚至利用皇權的威勢凌辱兵部尚書。這時期的宦官王振權勢熏天,目中無人,教唆皇帝樹立權威,正統(tǒng)元年(1436年),在王振的唆使下,英宗“下行在兵部尚書王驥、右侍郎鄺野于獄”[4],先是不留情面斥兵部尚書,繼而尋端將兵部尚書下獄,說明了宦官在皇帝的縱容支持下,權勢獲得急劇性的增長,兵部尚書在狐假虎威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面前顏面掃地。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也先突破獨石、馬營一帶的防線,當年秋季勢益猖獗,英宗在宦官王振的唆使下意欲親征,時任兵部尚書鄺野與兵部侍郎于謙上言勸諫:“邊方將官皆可托以制虜,不必煩六師,且皇上宗廟社稷主,無輕臨戎。”①王振怒喝:“兵部乃先沮討賊耶?”[5]英宗深信王振,對兵部尚書的諫議置若罔聞,一意孤行,在與宦權爭取皇帝的支持上,兵部尚書明顯處于劣勢。不久大軍行進到宣府地界,“虜踵至,野上言:請疾驅入關,嚴兵為殿。王振力沮之,皆不報。又詣行殿申前請,振怒曰:汝腐儒安知兵事,再言必死。野曰:我為社稷生靈而言,胡為以死懼哉!振愈怒叱左右扶出,野與戶部尚書王佐相對泣帳中。明日師覆,野死之”[6]。堂堂兵部尚書、二品大員的進言、請求,王振視若無睹,喝罵怒叱,逞己私意,兵部尚書無計可施,與戶部尚書唯有“相對泣帳中”,這揭示了宦權擺脫了明初的軟弱地位,權勢急劇上升,兵部尚書權勢跌落,在與宦官的正面斗爭中處于下風。
明英宗的一意孤行與宦官王振的一再慫恿,終于使自己自食其果。明軍兵敗于土木堡,皇帝被俘,全軍覆沒,舉國震動。是時郕王監(jiān)國,“是日,臺諫廷論土木之變,罪歸王振……錦衣衛(wèi)指揮馬順素附振意,頗不平,眾怒,擊順死于廷。且索振所親信二內侍將擊之,彼此喧嘩,班行雜亂,無復朝儀”[7]?;鹿俪蔀楸娛钢模僚暗臍庋姹淮驂?,宦權從權勢的巔峰回落,權勢的天平向外廷傾斜,英宗朝兵部尚書仰宦權鼻息的格局不復存在。雖然宦權在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期間為外廷所壓,但宦權賴以生存的制度基礎并未廢除,兵部尚書的行政離不開宦官的合作與配合。例如,宣德三年(1428年),總兵官覃廣奏:“和寧王阿魯臺遣使來朝貢,馬已至宣府,命中官王貴馳往宣府勞之。(兵部尚書)金忠獲虜寇數(shù)十人,馬百余,牛羊數(shù)百至?!盵8]明初的宦官在皇權的庇佑下逐漸取得干預朝政的權力,甚至與外朝的兵部尚書同受政令,由此逐漸形成內外相制的政治格局。
明中期以后,宦官的監(jiān)控權已然確立,對兵部尚書形成某種程度上的牽制。例如,在兵部尚書權力空前的景泰朝,宦官曹吉祥“在禁地久,正統(tǒng)、景泰間征麓川暨福建諸寇,吉祥皆監(jiān)督戎務,號都統(tǒng)”[9]?;鹿僭竭^兵部尚書,代表皇帝監(jiān)督作戰(zhàn)行動,直接對皇帝負責,削減了兵部尚書的影響力。在具體的軍事管理活動中,宦官與兵部尚書共理團營,早在明前期的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寧陽侯陳懋為總兵官往討鄧茂七,太監(jiān)曹吉祥、王瑾監(jiān)督神機火器,則內臣監(jiān)槍之始”[10]228-229。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比虜也先入寇,振挾帝親征,乘興北狩”,“而是年德勝門御虜太監(jiān),興安李永昌奉敕往同武清伯石亨、兵部尚書于謙整理軍務,則以內臣而總京營兵始此”。景泰三年(1452年),總督軍務少保兼兵部尚書于謙奏:“臣奉敕同太監(jiān)阮簡及監(jiān)察御史、給事中整點各營官軍?!盵3]4880宦官管理明代的重要軍事武器——火器,文官、武將都無權干涉,這使文官、武將在組織重大的戰(zhàn)役行動時更為慎重。景泰皇帝任命親信太監(jiān)為監(jiān)軍,京營等中央軍事力量都置于宦官的監(jiān)督之下,于謙等文武官員亦不得不忌憚。地方上,鎮(zhèn)守內官的設置更為廣泛,遍布各大軍事要地,但宦官仍不滿足,希望擴大管轄范圍,進一步監(jiān)控全國各地,遭到兵部尚書的抵制。景泰六年(1455年),“該本部節(jié)次議奏:欽命文武內外官員……及照獨石等處,已有奉御黃整提督龍門一帶”[11]361,兵部尚書于謙在制度上沒有辦法完全革除鎮(zhèn)守內官,只好妥協(xié),并盡力抑制其權勢。于謙從維持軍事良性運行的角度反駁宦官:“若于馬營再差太監(jiān)一員前去鎮(zhèn)守,非惟欽差官員太多,下人難于承奉,抑恐彼此矛盾,邊務因而廢弛……所奏難準。”[11]361權勢向軍事領域輻射,潛隱失控之患,只不過為皇權、兵部尚書權力所抑,不得恣意而為。
到了明憲宗時期(1447—1487年),盡管憲宗在位期間恪守祖制,循規(guī)蹈矩,任用白圭、余子俊等能臣為兵部尚書,朝政大體安寧。但憲宗畢竟是位玩樂心重的君王,宦官經(jīng)常投其所好,得其歡心,導致了宦官對朝政掌控能力的提升。最突出的是太監(jiān)汪直的專權。汪直因受皇帝信任,不斷竊取皇權,將朝臣視為仇敵,排除異己,利用外廷大臣為己張目。外廷大臣中有的官員為了加官晉爵、攫取更多權力,不惜與宦官內外勾結,導致了宦官權勢的回流?;鹿贆鄤莸臄U大迫使正直的朝臣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而與之周旋,在一些重大的軍事問題上不得不對其做出讓步,迎合宦官的想法:
(成化十六年),時鎮(zhèn)守延綏太監(jiān)張遐奏傳聞虜賊擁眾渡河,潛圖入寇,及巡按陜西監(jiān)察御史徐舟亦言靖虜?shù)忍幪斮\入境……而尚書余子俊探知汪直等意,不敢違拒,奏請會官廷議,且言往時各邊有警,朝廷命將出師,多因整治什物迂延,以致緩不及事,今宜議定,早為措置,上是之。[12]3494-3495
汪直有意邊功,利用協(xié)助皇帝“批朱”的權力,轉移帝意,使憲宗傾向于對外用兵,兵部尚書在探得憲宗的意愿后,不得不妥協(xié)。汪直渴望建功立業(yè)來獲得皇帝與朝廷對自己認可,以此提高威望,鞏固權位。另一兵部尚書王越想利用汪直的權勢獲取更多利益,二人互相勾結,排除政敵。王越銳意邊功,并讓其兒子認汪直為養(yǎng)父,父子二人均加官晉爵:
監(jiān)督軍務太監(jiān)汪直、提督軍務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越奏:威寧、海子之捷……捷聞,上以直等能運謀出境殺賊,即賜敕獎勵之,而升其報捷者人二級,錦衣衛(wèi)副千戶汪鈺為指揮僉事,百戶王時為正千戶。[12]3523-3525
兵部尚書在外廷的地位舉足輕重,但畢竟遠離皇帝?;鹿贋樘熳咏?,熟悉皇帝習性和愛好,因此以言行舉止影響著皇帝對外廷大臣的判斷。兵部尚書對活動于宮廷之內的皇帝心腹,并不敢輕易得罪,以免惹禍上身。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極少有人甘冒丟官棄爵的風險與宦官放手一搏。
明孝宗時期(1488—1505年)的兵部尚書馬文升、劉大夏等大臣,都是風骨氣節(jié)一時無兩的能臣,但他們在任期間對于宦官領導的騰驤等衛(wèi)所軍亦無權管理,宦官堂而皇之地掌握了部分軍事管理權?!敖耱v驤、左等四衛(wèi),月糧除勇士外,見在官兵三萬有余,多系得過之家,其各軍余丁自來,不曾當一見”,“如蒙乞敕御馬監(jiān)提督四營太監(jiān)調取四衛(wèi)倉糧官軍文冊,照冊查若干名,通前見操之數(shù),共輳一萬名,就在本營分為四班……庶武備益盛而北虜聞之亦知畏矣”[13],宦官屬于內廷系統(tǒng),游離于官僚體制之外,所以兵部尚書的軍事行政管理若有涉及宦官的地方,必須向皇帝請示。御馬監(jiān)的日常事務管理紕漏甚多,“御馬監(jiān)軍士自以禁旅不隸本兵,虛名冗食,莫敢誰何,其弊尤甚一日”[14],破壞了明朝軍事體系的正常運行。
從制度設計上看,明代內廷系統(tǒng)與外廷系統(tǒng)并行,內外相維,宦官為“內臣”,即使是號稱“仁義”之君的明孝宗也不敢取締這一體制,反而是極力維護內外相制的“祖制”。弘治時期(1488—1505年),兵部尚書馬文升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李榮閱兵分席而坐,生動說明了這一體制特征?!榜R鈞陽文升以少傅兼太子太傅為兵書,朝廷特所倚重,命閱兵于教場,又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李榮同閱,馬欲與李并坐,往返言再三,榮竟不允,遂各居一幕,而遞閱之夫,以保傅之官,掌本兵之柄,又值弘治之世,而宦官乃若此,其可駭也矣。”[15]馬文升為政期間壓抑宦官權勢的舉動觸犯了宦官的利益,甚至給自己帶來生命威脅,而皇帝也只有派兵保護而已。馬文升“上安攘十三議,謂薊宣大宜置總制大臣,三府既有鎮(zhèn)守太監(jiān),宜汰各路分守、守備、監(jiān)槍等內臣,庶事權不相掣肘,上從其議。文升既秉兵柄,六軍諸校多所嚴核,不能無侵貴幸,以是有怨家夜持弓矢,警文升門,上聞,給金吾騎士十二,出入為文升衛(wèi),文升因乞休,優(yōu)詔不許”[10]249-250?;鹿賱萘π纬闪她嫶蟮睦婕瘓F,即使身為兵部尚書、皇帝親信重臣的馬文升也十分害怕遭到報復,竟然萌生退意,可見宦官勢力在宮廷樹大根深,難以拔除。從根本上講,這是皇帝為了維護君權的絕對權威,利用宦官強化對百官控馭力度的專制心態(tài)作祟的必然結果。所以身為朝廷重臣的馬文升雖然得到明孝宗軍事保護的恩寵,卻未見明孝宗有懲治宦官的行動,可見專制皇帝的私心。
明武宗時期(1505—1521年),兵部尚書與宦官展開了一場權力之爭。明武宗登基伊始,兵部尚書想趁新君繼位、革故鼎新之際,削弱宦官的權勢?!氨可袝鴦⒋笙摹T琦事任,止存其千戶職俸,革興分守,止令于太和山司香,今后但有違命妄陳者,聽言官及本部執(zhí)奏明正其罪。”[16]280-281兵部尚書劉大夏對明武宗身邊的親信太監(jiān)引導皇帝不務正業(yè)深感不安,意圖削減其員額,控制其勢力膨脹。吏部主事孫盤應詔言應當裁革鎮(zhèn)守內臣,“下兵部,覆請如山東、臨清之鎮(zhèn)守,湖廣行都司及密云、懷來、建昌之分守,宣、大、甘、寧、廣寧之監(jiān)槍,山海、龍門、永寧、大同、朔州之守備,皆所當革,其奏帶頭目,通行嚴禁……不許”[17]624。明武宗將親信宦官視為心腹、家奴,對兵部尚書的建議根本不予以理睬。兵部尚書彭澤見廢除鎮(zhèn)守中官絕不可能,就退而求其次,懇請武宗不應頻繁更換鎮(zhèn)守中官,以免因人事變動頻繁造成擾民:“頃者司禮監(jiān)傳奉圣旨:勅御馬監(jiān)右監(jiān)丞鄭斌鎮(zhèn)守廣西地方,守備倒馬關傅倫、牛榮取回南京閑住……不得頻數(shù)傳奉更易,庶舊任者得安心辦事,未差者亦免奔競無恥之愆。”[18]
兵部尚書彭澤的建議被皇帝拒絕,明武宗依然我行我素。宦官劉瑾摸透皇帝的習性,引導皇帝拋棄朝政、盡情玩樂,他也由此得以上下其手,張權恣意。有些寡廉鮮恥、毫無品行的外廷大臣見朝政大權操縱于宦官之手,不惜與之同流合污,巴結宦官,作為進身之階,曹元就是巴結劉瑾得位的。內廷宦官與外廷相互勾結,濁亂朝政。在武宗的縱容下,宦官越加肆無忌憚,外廷大臣利用其勢力為己張目,以獲取更多實際利益。正德四年(1509年),“兵部尚書曹元以河南擒斬回賊百三十四人,為鎮(zhèn)守太監(jiān)廖堂及所帶參隨副千戶廖鵬等功,宜如巡按御史趙斌所藉功次升賞”[16]1088-1089,得到皇帝允準。兵部尚書曹元為了鞏固權位,渾然不顧二品大員的身份,毫無體面,卑躬屈膝,無恥地向宦官獻媚??梢娀鹿僭诨实鄣闹С窒?,有時兵部尚書也不得不屈從。
但兵部尚書與宦官的斗爭依舊不熄,兵部尚書畢竟位尊權重,在等候時機予其一擊。宦官勢力在明武宗的縱容庇護下張牙舞爪、作威作福、縱情肆虐,武宗也在享樂中掏空了身體,英年早逝。明世宗由藩王入統(tǒng),非常注意對宦官勢力的嚴控,遏制宦官放縱的勢頭。在新君繼位之初,萬象更新之時,兵部尚書即趁勢奏請世宗撤回鎮(zhèn)守中官,皇帝對此也表示認可,決定削弱宦官勢力,但做得并不徹底,而且很快又利用宦官監(jiān)控百官,所不同的是注意防范,將其置于可控的范圍之內?!吧显唬呵涞妊允牵瑮罱?、鄭斌、安川俱不差,亦免送問,傅倫、牛榮令照舊用心辦事,如或生事害人,聽撫按官指實糾劾,今后各處鎮(zhèn)守、分守、守備等項內臣果廉靜老成者,不必頻數(shù)更易。”[19]兵部尚書等外廷大臣意圖通過新皇繼位徹底根除宦官勢力的設想頓成泡影。盡管如此,兵部尚書仍然盡力削弱宦官的權勢?!罢龔砸詠恚匈F恣橫,夤緣內批,奏討符驗、旗牌兼轄地。方奏改鎮(zhèn)守,或充副總兵,越分行事,民甚苦之。至是,兵部遵奉詔旨,請一切復舊制,改給敕諭,奪其符驗、旗牌。制曰:可?!盵17]660嘉靖時期的宦官勢力受到皇權的控制和與以兵部尚書為代表的外廷大臣的監(jiān)督,不至于達到失控狀態(tài),在宦官與兵部尚書的爭斗中,兵部尚書稍占上風。但宦官元氣未損,潛伏宮廷內外,不容忽視。兵部尚書丁汝夔在俺答攻擊北京城、肆意搶掠的情況下,堅壁清野,堅守不戰(zhàn)。蒙古軍“虜縱兵大掠,盡焚諸中貴別業(yè),烽火徹于大內,諸中貴環(huán)泣上前,謂本兵縱虜,上大怒,捕丁公及提督楊公下獄,禍且不測”[20]。丁汝夔不出兵,使戰(zhàn)爭烽火蔓延不已,直接損害了宦官的利益,宦官由此向皇帝進讒言,導致龍顏大怒,兵部尚書丁汝夔被抓判刑,身首異處,慘淡收場?;鹿俚奶碛图哟讓τ诖蟪嫉氖送厩熬坝绊懮钸h,不得不使之忌憚。
穆宗倚信藩邸舊臣高拱、張居正等人,內閣大臣權勢鼎盛,尤其是內閣首輔儼然凌駕六卿之上,發(fā)縱指揮,權勢顯赫。當時在位的兵部尚書庸懦無能,大事不敢決斷,墨守成規(guī),唯以緘默為事。穆宗倚重的高拱,性格直率,又極具魄力,敢作敢為,即使是得罪同僚、宦官等政治集團也在所不惜。高拱鋒芒畢露的性格決定內廷宦官不敢逾矩,宦官與外廷的交集減少。在高拱的威勢與自身才干缺乏的情況下,隆慶朝的兵部尚書明哲保身,畏畏縮縮,與宦官集團基本各司其職,互不相犯,二者大抵保持相安無事的狀態(tài)。
萬歷初年(1573年),張居正與馮保合謀驅逐高拱,張居正升任內閣首輔。張居正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保默契合作,宮府一體。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保雖然常侍神宗與李太后,但除非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對外廷事務一般極少干預,而且馮保也注意對宦官嚴加約束,使其不敢胡自非為,濫涉朝綱。兵部尚書的軍事行政大致維持著很大的獨立性,較少受到宦官勢力的掣肘。萬歷中期以后,神宗開始對張居正、馮保進行反攻倒算,內閣與司禮監(jiān)的勢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上Ш镁安婚L,隨后萬歷時期發(fā)生了幾場大戰(zhàn)(史稱“萬歷三大征”),朝廷耗費大量帑銀,空虛的國庫難以滿足神宗皇帝難填的欲壑,神宗皇帝于是重用宦官,紛紛派遣礦監(jiān)稅使到處搜刮財物,遼東等前線地區(qū)也受其荼毒,造成邊疆地區(qū)的不穩(wěn)定。由于皇帝的偏袒,即使是兵部尚書也無法處置違法的宦官,由是邊疆愈益變壞,國防形勢向不利于明朝的方向發(fā)展。史載:“神宗寵愛諸稅監(jiān)……廷臣諫者不下百余疏,悉寢不報。而諸稅監(jiān)有所糾劾,朝上夕下,輒加重譴……參隨楊永恩婪賄事發(fā),奉旨會勘,卒不問。”[2]7808-7809皇帝公然包庇宦官,對兵部尚書的奏言不以為意,對違法亂紀的宦官不加處置,助長了宦官的囂張氣焰。陜西歷來是軍事重地,時有征戰(zhàn),經(jīng)濟凋敝,路有凍死骨,但宦官卻不顧民生艱難,極盡搜刮之能事?!绊曢嗃螅婈兾鏖_礦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趙欽題參西安府山陽縣拖欠礦金叁拾捌兩有奇,礦銀壹萬肆千貳百余兩,鞏昌府、秦州拖欠礦金叁百陸拾伍兩,礦銀壹萬貳千貳百余兩,業(yè)已奉有嚴旨,勒限追完類進矣。”[21]兵部尚書對此也只能徒呼負負,無能為力?;鹿俨迨周娛鹿芾恚谌f歷年間愈演愈烈,對明朝的軍事敗壞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在明初以來歷位皇帝的縱容下,宦官的權力日益增長,到了明末,宦官濫權對軍事系統(tǒng)的正常運作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明光宗享年不長,登基不到一年就薨逝。光宗一朝,重用東林黨,閣臣、六卿等重要官員都是東林黨人,宦官的勢力被外廷壓抑。明光宗逝世后,熹宗朱由校年幼登基,一無所知。熹宗信用宦官魏忠賢,視之為股肱?!爱敶酥畷r,內外大權一歸忠賢……外廷文臣則崔呈秀……主謀議,號‘五虎’……而為呈秀輩門下者,又不可數(shù)計。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蔽褐屹t在朝廷內外廣布耳目,遍置死黨,兵部尚書也淪為爪牙。崔呈秀利用魏忠賢親近皇帝,打壓政敵,利用手中的軍政大權恣意漁利,敗壞邊疆,消蝕明朝的軍事力量,明朝的軍事國防建設由此受到削弱。
崇禎皇帝在當藩王之時,即已親眼目睹魏忠賢專權亂政的惡果,即位之初致力于削弱宦官的政治勢力,權宦魏忠賢被處決,閹黨遭到清算,政風有欣然向好的趨勢。崇禎帝頗有振作朝綱、重整軍備、扭轉明朝軍事頹勢的志向。崇禎皇帝在選人、用將等方面著力頗深,但這時候的明王朝已是暮氣沉沉,今非昔比,朝政的敗壞使人才的積極性被挫傷壓抑,積弊日深,病入膏肓,絕非一時之功可見效。崇禎皇帝任用的兵部尚書王洽、熊明遇、梁廷棟等官僚,盡皆庸碌無為,可以說他們要么都是些持祿保身之徒,要么是只懂得修齊治平、尋經(jīng)摘句的腐儒。在崇禎皇帝高度集權的強力監(jiān)控下,兵部尚書與宦官各自相安無事,少有明面勾結。時移日轉,崇禎皇帝求治心切,對外廷大臣的表現(xiàn)深感失望,轉而信任宦官,希圖用宦官來加強對外廷大臣的監(jiān)控,提高行政效率,殊不知結果是背道而馳,宦官在皇權的庇佑下無法無天,兵部尚書的行政受到極大的干擾,軍事行政系統(tǒng)呈現(xiàn)出混亂無序狀態(tài)?;鹿俳o事宮廷,侍奉帝王生活起居,胸無點墨,鼠目寸光,一旦插手六部尤其是兵部的具體事務,后患無窮,嚴重制約兵部尚書的軍事調度,使兵部尚書的行政更加束手束腳,行政效能也更為低下:
且國家官制,大小相維,內外相察,歷代建制,推為莫及,是以歷圣相承,臣工戮力,或有不及之嘆,而無莫制之憂。今兵食重權,天下所賴,僅此幾事,盡令內臣節(jié)制,且但聞內臣為監(jiān)察之人,而不聞監(jiān)察內臣之人,即使幸而得當,庶事必舉,臣之所憂,尤有大者,往時丑寅間之人心,大可見矣。[22]728-729
盡管大臣們屢屢呼吁崇禎帝加強對宦官勢力的監(jiān)督,皇帝卻對此不置可否,視而不見,偏袒之心昭然可見。崇禎帝的縱容造成宦官的行動往往突破制度的約束,權力濫用嚴重,兵部尚書在宦官面前缺乏一定的權威。兵部尚書無法約束宦官,使宦官的行動具有很大的獨立性與隨意性,對統(tǒng)一軍事指揮權力十分不利。在軍事越發(fā)失利的時候崇禎帝越寄希望于宦官監(jiān)軍制度,越發(fā)四處派出宦官監(jiān)軍。但鎮(zhèn)守中官胸無韜略,膽小如鼠,遇到大股敵人即一觸即潰,紛紛開門投降,對明朝的滅亡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外廷大臣洞悉其中的弊端,但即使是敝口焦舌、再三呼吁,最終也是無濟于事:
給事中孫承澤請撤城守監(jiān)視疏。邇日狡賊自蒲州過河,分頭四犯……而杜勛奉命監(jiān)視之人,即為開門迎賊之人……則監(jiān)視之不可恃,而深為害也。不獨杜勛一人可虞矣……撤城上內臣,賊勢已逼,立刻決斷施行,宗社幸甚,百萬生靈幸甚。疏上,不報。[22]731-732
崇禎末年,李自成攻入北京之時,宦官勢力已遍布軍中?;鹿僭诿鞒能娛滦袆又邪缪葜陵P重要的角色,文武主官反而淪為配角,即使是兵部尚書也僅是得以“巡行”而已?!俺跏?,帝諭兵部,諸路兵馬將大集,必得有威望重臣統(tǒng)制,乃以命太監(jiān)王承恩,薊遼總督王永吉。十二日,昌平破,前已調寧遠總兵吳三桂戰(zhàn)御,至是不能即到,將都城三大營盡發(fā)出,壁齊化門,不復置大帥,專以一太監(jiān)統(tǒng)制,及攻城,每門坐守有文武官同太監(jiān),而太監(jiān)專,主官不敢出一言。賊來,即欲向城垛口一外望不能也。勢急,都御史李邦華率諸御史上城,太監(jiān)拒之,不得上……惟兵部尚書得巡行?!盵23]兵部尚書雖得上城“巡視”,但其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因為宦官勢力憑借內臣身份,并不懼怕兵部尚書,兵部尚書在宦官面前威信掃地,兵部尚書上城巡守,也只是留存表面的體面而已。明末的鎮(zhèn)守太監(jiān)一遇農民軍的攻擊,心驚膽戰(zhàn),紛紛開門投降,明王朝在內外交迫中便轟然倒塌了。
綜上所述,明代宦官具有代皇帝“批紅”、傳奉圣旨、監(jiān)軍、出使、鎮(zhèn)守、偵訊、影響官員人事任命等權力,是替皇帝監(jiān)控朝臣的“家奴”。在皇帝的縱容下,有的宦官權傾內外,培植親信,內閣、部院、言官、地方督撫等官員的任命無不經(jīng)其手?;鹿賱菔⒅畷r,兵部尚書不得不俯首貼耳,束手無策。有明一代,宦官屬于皇帝直接管理的系統(tǒng),與外廷朝臣形成內外雙軌制,外廷大臣即使如兵部尚書之尊,如果正面與宦官相抗,則有殺頭、棄官的危險。況且明代法律規(guī)定:“凡諸衙門官吏,若與內官及近侍人員互相交結,漏泄事情,夤緣作弊,而符同奏啟者,皆斬。妻子流二千里安置?!盵24]兵部尚書與宦官結納,又為律法、正直朝臣所不容,會身死名滅,遺臭萬年。大多數(shù)兵部尚書對宦官的態(tài)度是能避則避、默許縱容。明朝宦官利用職權對兵部政務橫加插手,同時又不受兵部尚書節(jié)制,使兵部尚書的行政調度更為艱難,行政運行效能更為低下,軍事管理更為混亂。明代兵部尚書與宦官關系的演變體現(xiàn)了內外廷權勢的消長與明朝中央政治權力的互相掣肘,對明代軍事指揮系統(tǒng)與軍事格局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
注 釋:
①參見雷禮著《國朝列卿記》卷47《于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關于鄺野勸諫英宗切莫親征的事跡,見焦竑著《國朝獻徵錄》卷38《兵部一·兵部尚書于公謙傳》,與《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524冊第38頁的記載大同小異,但言辭感情色彩更為濃烈,史載鄺野上言“也先,丑豎子耳,諸邊將士足制之,陛下為宗廟社稷主,奈何不自重奉,以與犬羊角乎?請毋煩六師?!笨苫閰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