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斌
今年第3期《文學自由談》刊發(fā)了陳歆耕先生的《魯迅為何罵中醫(yī)是“騙子”?》。文章探究了魯迅中醫(yī)觀的形成,以及該如何認識他的中醫(yī)觀。話題別具開放性,我想接著往下聊一聊。
一
我贊成陳歆耕先生的文章每有所引,必以夾注標明出處,體現(xiàn)了陳先生治學的扎實作風。見賢思齊,本文引文的出處也采用夾注形式標明。這樣的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假作真時真亦假”?,F(xiàn)在網(wǎng)上常出現(xiàn)“魯迅說……”,有的是魯迅說的,有的則是對魯迅話的改編,比如令人啞然失笑而又拍案稱奇的“婚禮是性交的廣告”,原話是:“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式,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告看”(《狗·貓·鼠》,《魯迅全集》第2卷第24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魯迅文章,皆出自此版本);被廣為引用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原話是:“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保ā吨玛悷煒颉罚遏斞溉返?3卷第81頁)這還算好的,有些所謂的“魯迅說”,根本就是假托魯迅而已,帶有一定的戲謔調侃味道。
網(wǎng)絡上何以流行“魯迅說”,而非“胡適說”或其他什么人“說”呢?那就是魯迅應該算是比較“接地氣”的大家。他說話無禁區(qū),幾乎是無話不可說。比如他告誡青年要少看或不看中國書,其實他自己是看的;不僅看,而且購買、收藏,甚而寫作、出版。魯迅日記在歲末都有“書帳”,在“有‘書帳’記載”的1912年到1936年(這一年10月19日,魯迅病逝,其“書帳”記到10月13日)的二十多年里,魯迅購書一萬多冊,且買得最多的當然是“中國書”,其中古典的“中國書”占的比重尤其大。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就是因讀中國書而作。他在給好友的信中透露:“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保ā吨略S壽裳》,《魯迅全集》第13卷第81頁)他若不看中國書,若不大量地看中國書,何以寫出《中國小說史略》?只有看中國書,魯迅才成為“魯迅”。
二
陳先生文是好文,但有兩點我不同意。
其一,涉及到魯迅中醫(yī)觀的發(fā)展。陳先生引述了魯迅的《〈吶喊〉自序》《父親的病》《馬上日記》《“皇漢醫(yī)學”》等文對中醫(yī)的負面言論,說到魯迅對中醫(yī)看法的形成。魯迅父親病重期間,當?shù)孛t(yī)開的稀奇古怪的藥方,什么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原對的蟋蟀、打破的鼓皮做成的藥丸……這些終究沒有治好父親的病,這給少年魯迅錐心之痛,并讓他從此不信中醫(yī)了。陳先生又借馮雪峰的回憶,談到魯迅晚年患病期間倚重一位日本醫(yī)生的事。陳先生在文末總結道:“本文對魯迅先生的中醫(yī)觀作一點梳理,意在希望更多的人能理智地看待魯迅對中醫(yī)的偏激之言……”陳先生旁征博引,但這番“梳理”還是有遺漏。通觀全文,仿佛魯迅對中醫(yī)的否定是一成不變的,其實魯迅并沒有那么“冥頑不化”。許廣平曾記述了這么一件事:1933年許廣平得了婦科病,在醫(yī)院治了兩個多月不見好,便自作主張買來白鳳丸,服藥第二天病情就緩解了,又用了沒多久病就徹底好了。許廣平說:“魯迅先生是總不相信中醫(yī)的,我開頭不敢告訴他,后來醫(yī)生叫我停止不用去治療才向他說。再看到我繼續(xù)服了幾粒白鳳丸居然把患了幾個月的宿疾醫(yī)好,魯迅先生對于中國的經(jīng)驗藥品也打破成見,而且拿我這回的經(jīng)驗告訴一些朋友。他們的太太如法炮制,身體也好起來了?!保ā蹲窇浭捈t》,《懷念蕭紅》第18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這則資料很有意思,它告訴我們魯迅中醫(yī)觀的轉變。魯迅的中醫(yī)觀從少年到晚年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過程:相信中醫(yī)——不信中醫(yī)——有選擇地相信中醫(yī)。由此觀之,魯迅并不一味地固執(zhí)己見,他很重視現(xiàn)實經(jīng)驗,如果有可靠的實證,他也會“從善如流”的,這才是一個更為真實的魯迅。
其二,涉及到魯迅棄醫(yī)從文的緣由。魯迅學醫(yī)與棄醫(yī),他在《〈吶喊〉自序》中都有所交代。魯迅在日本選擇學醫(yī),是為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魯迅全集》第1卷第438頁),這或許可信。但魯迅棄醫(yī)從文,是為了所謂的“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魯迅全集》第1卷第439頁)。這就另當別論了。陳先生說魯迅棄醫(yī)從文,“也并非因為西醫(yī)不好,而是覺得面對精神麻木的‘看客’,手術刀的作用有限,需要通過新文學發(fā)出思想啟蒙的‘吶喊’,改變國民的精神人格”。此說法應該是源于魯迅的《〈吶喊〉自序》或《藤野先生》,但這很值得懷疑。
魯迅當初學醫(yī)是對這一職業(yè)抱著很高期待的。他說,“我的夢很美滿”(《魯迅全集》第1卷第438頁)。然而,“現(xiàn)實很骨感”,魯迅學醫(yī)沒學明白。北京魯博展板有一份1905年魯迅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時的成績單,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實不為過,成績單上所列的七門功課中,有六門是丙等,還有一門是丁等(不及格),至于甲等乙等,連一門都沒有。這也不能全怪魯迅,畢竟當時魯迅到日本時間不很長。1902年2月魯迅赴日留學,兩年半后,1904年8月入仙臺醫(yī)專。雖然正常的日語交際不成問題,但以日語講授的醫(yī)學專業(yè)課也會讓魯迅吃盡苦頭的,更何況醫(yī)學是公認難學的學科呢?學得吃力也是情理之中。魯迅記述了這么一件事:他的解剖學成績并不高,但還是遭到日本同學的懷疑,將他的筆記借去當面檢查一番,看看是不是藤野先生在上面做了記號,把試題泄漏給他了。魯迅對此憤憤不平:“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保ā短僖跋壬?,《魯迅全集》第2卷第317頁)在抱怨遭受歧視的聲音里,他還是露出了自己成績不佳的端倪。以這樣的醫(yī)學成績,不僅不能“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恐怕還要誤人性命的?!案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魯迅是聰明的,棄醫(yī)從文的這番操作,使中國少了一個庸醫(yī),多了一位文化巨匠。
三
魯迅罵中醫(yī)、罵中國書、罵……導致“魯迅愛罵人”成了“眾所周知”的事兒。魯迅罵人那是空前絕后出了名的,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于自己,仿佛魯迅是因“罵”而聞名,因“罵”而不朽;于他人,無名小卒被魯迅一罵而出名,略具微名者被魯迅一罵而如雷貫耳,鼎鼎大名者被魯迅一罵而永垂不朽。所以歷史地看,被魯迅罵是一種“幸運”,獲此“殊榮”者很多,以至于有學者專門出了一本書,就叫《魯迅與他罵過的人》。魯迅罵人很高調,他罵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并將其作為文章的標題,唯恐天下不知;他罵郭沫若是“才子加流氓”,對其拋妻棄子的行為很不齒;他罵徐志摩“無病呻吟”,表示不喜歡他的詩……魯迅的罵是“高級黑”的“反向操作”,即使造神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人們今天不再神話魯迅了,但魯迅仍然堪稱“罵神”!
盡管魯迅宣稱:“辱罵與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辱罵與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魯迅全集》第4卷第464頁)“最高的蔑視是無言”(《半夏小集》,《魯迅全集》第6卷第620頁),但他執(zhí)行得并不好。那么,魯迅為何愛罵人呢?也就是說,他偏激的性情是怎么養(yǎng)成的呢?我看大致有這么幾方面因素:
第一是歷史文化因素。早在春秋末年,魯迅故里紹興就出現(xiàn)了大越城,秦嬴政時改稱“會稽”。魯迅說:“‘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身為越人,未忘斯義。”(《致黃蘋蓀》,《魯迅全集》第14卷第24頁)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打敗吳國,終成霸業(yè),以至于蒲松齡為自己寫下勵志聯(lián):“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惫篡`臥薪嘗膽、伍子胥掘墓鞭尸都是吳越歷史上有名的復仇事件。魯迅稱自己“還是脫不出往昔的環(huán)境的影響之故,我總覺得復仇是不足為奇的”(《雜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236頁),他甚至在病逝前一個半月寫的文章中立下七條遺囑,最后一條寫道:“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苯又鴱娬{說:“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保ā端馈贰遏斞溉返?卷第635頁)一般來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魯迅很決絕,他的復仇欲至死不渝。
第二是地域文化因素。唐代浙江就以錢塘江(舊稱“浙江”)為界分為東西兩片,即“浙江東道”與“浙江西道”,相應地也就逐漸形成了浙東文化與浙西文化。這兩種文化是有很大區(qū)隔的:“浙東多山,故剛勁而鄰于亢;浙西近澤,故文秀而失之靡?!保ê鷺惆玻骸吨腥A全國風俗志·上篇》卷三,第19頁,上海書店1986年版)確實如此,比如浙東之雁蕩,山雖不高卻奇絕;再比如浙西之杭州西湖,林升的一首“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題臨安邸》),極盡綺麗溫婉。即使以豪放著稱的蘇軾在寫到西湖的時候,也難免一派柔波:“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保ā讹嫼铣跚缬辍罚﹥烧阄幕牟町愒诿裥陨媳憩F(xiàn)為,浙東比較剛烈,浙西比較柔弱。對此魯迅有過評論:“杭州人是比較的文弱的人?!浆F(xiàn)在,西子湖邊還多是搖搖擺擺的雅人;連流氓也少有浙東似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打架?!保ā吨{言世家》,《魯迅全集》第4卷第610頁)“地理決定論”或有不合理的因素,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卻是真理。紹興屬浙東文化,浙東文化熏染下的魯迅,有著強悍的個性,本身就是個“硬骨頭”。
第三是社會風氣因素。紹興多“師爺”?!皫煚敗笔撬追Q,書面應稱“幕賓”或“幕友”。幕府制在中國古已有之,最為人知的是戰(zhàn)國時期齊國的孟嘗君,他養(yǎng)食客三千,除了大智若愚的馮諼外,還不乏雞鳴狗盜之徒。清入關后,致使幕府制格外盛行,這是因為,一方面滿人對漢人猜忌,不予重用;另一方面又苦于文化上不濟,需要有才識、諳文墨的人輔佐公務。師爺分刑名、錢谷兩類,刑名師爺涉訴訟,充當法律顧問,相當于律師;錢谷師爺亦稱錢糧師爺,是清各州縣官署名主辦錢糧、稅務、會計的幕僚。紹興人在幕府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是由于宋南遷時把律令圖書搬到了紹興,當?shù)厝司统浞掷眠@些資料,橫行了七百余載,幾乎全國官署無一處無紹興人,所謂“麻雀豆腐紹興人”,說的是這三樣各地都有。而刑名師爺特別出名,他們養(yǎng)成了一種尖銳鋒利的目光,諳熟法律的頭腦,舞文弄墨的習慣,以至于民間流行“無紹不成衙”的諺語。紹興師爺憑“一張利嘴,一把筆刀”吃飯。魯迅說:“我總不肯學做幕友或商人——這是我鄉(xiāng)衰落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保ā抖砦淖g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魯迅全集》第7卷第85頁)雖沒做“幕友”,但由紹興師爺相沿形成的一種銳利、深刻而精密的士風,卻對魯迅影響不小。
第四是家庭變故因素。魯迅十三歲時,祖父因科場舞弊案而下獄,隨后父親重病,接連的變故導致家道中落。人與人之間溫情脈脈的面紗陡然被揭開,冷酷無情的面目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魯迅面前:“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濒斞竿葱牡卣f:“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于是決定:“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37頁)“童年決定論”同樣有不合理的因素,但少年時期受到的刺激對魯迅的影響也不容小覷,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說:“S城人的臉早經(jīng)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忽有些了然??偟脤e一類人們?nèi)?,去尋為S城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瑣記》,《魯迅全集》第2卷第303頁)該是何等的失望與厭惡,才使魯迅如此地念念不忘,又如此決絕地逃離?有些慌不擇路地為逃而逃了。
第五是社會責任感因素。魯迅說:“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保ā稛o聲的中國》,《魯迅全集》第4卷第14頁)魯迅還舉了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文之所以能夠推廣開來,就是因為有人主張用羅馬字母文字廢掉中國字的例子作為說明。矯枉須過正,為了治病,有時未免下藥有些猛。所以魯迅有時難免要表現(xiàn)為“有意的偏激”,把話說到聳人聽聞的地步:說“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無意的騙子”也好,說“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也好,勸青年“不看中國書”也好,都不是丑化,都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魯迅“罵”名卓著,但他并不是為了用“罵”引來側目、引來爭議、引來圍觀,而是要驚醒沉睡的國人。
知其所以然,則我們對魯迅的“罵”就會多一分理解,多一分豁達,多一分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