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民國初期的北京是一個存在著劇烈變革,新舊事物承接交替的時代典型。這一時期戰(zhàn)亂與天災頻仍,社會救助具有非常強的現實意義。作為民國北京政府所在地,北京地區(qū)的社會救助是民國時期社會救助的縮影。這一時期的救助對象主要是底層人民,包括婦女、棄嬰、孤老病殘群體等,社會救助的呈現出求助主體多元化、求助方式多樣化的特點。
社會救助作為一項綜合性的社會工作,在中國歷史中淵源已久。延續(xù)至清代,官方以及民間都已經形成了一套古代社會較為完善的救助體系。晚清時期,面對著劇烈的社會變化和外來思想文化的沖擊,特別是辛亥革命帶來的社會巨變,社會救濟的形式也產生了一定的變化。作為首都的北京,一方面要受其特定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另一方面北京也是受政治導向影響最大的地區(qū),所以其社會救濟情況更具代表性。
晚清至民國初年是京師自然災害高發(fā)時期。光緒至宣統的37年中,正常的年份僅占到1/3,災年多達10年,其余年份也存在不同程度的旱澇情況。辛亥革命后水旱災害仍然頻發(fā),1917年夏季的直隸洪水淹沒了全省120個縣中的103個。1920年京畿旱蝗災害,1924年和1925年的水災,也都形成了嚴重的災荒。其他諸如泥石流、疫疾、風災、雹災等災害也時有發(fā)生,甚至幾種災害同時侵襲,造成大量人口成為流民。
自然災害加劇了貧困人口的增長。美國社會學家西德尼D甘博在其《北京的社會調查》一書中,指出20世紀20年代初北京人口達80萬,其中男性占總人口比例的63.50%,而35歲以下的男性又占到61.70%(以此可以判斷北京當時有相當數量的移民)。甘博在書中記述了北京的貧困狀況:“在中國,一個五口之家靠每年100 銀元的收入便可以維持生計,即便如此,警方還是把11.95%的人口劃入‘貧困’或‘赤貧’之列,這些人處于生活最低標準之下,赤貧者實際上處于饑餓的邊緣。”按甘博的統計,北京當時應有近十萬人口處于貧困線下,社會救助面臨著巨大的壓力。
進入北京政府統治時期,社會局勢變得非常復雜。封建君主專制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軍閥政治。中央內部政黨紛爭不斷,作為民主政治產物的內閣在斗爭中淪為軍閥專制統治的傀儡。袁世凱當權期間,伴隨著武力統治的加強是社會的混亂和黑暗。全國范圍的動蕩不安、政府對地方控制力的削弱、軍閥割據、內戰(zhàn)頻仍,社會的長期不穩(wěn)定使得百姓流離失所,土地荒廢,大量人口淪為貧民。此外隨著資本主義的侵入,社會階層產生了新的變化,生產方式的轉變導致了部分勞動者失業(yè),失去了生活來源而陷入貧困。
民國社會最顯著的特征,在于其是一個新舊共存的過渡時期,晚清的舊式傳統和西方的先進事物會同時出現。二者之間可能互不干涉,如北京的舊式監(jiān)獄和模范監(jiān)獄;也有可能相互影響融合,如社會救助和慈善事業(yè)。在一個飽受自然災害和戰(zhàn)禍侵襲的社會,幫助陷入不幸的群體是政府和民眾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既體現了人道主義關懷,也是出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需要。因此,民國初期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社會救助事業(yè)是十分緊迫又必要的任務。
社會救助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存在著施與方與接受方,即社會救助的對象和救助主體。北京政府時期京師地區(qū)的救助對象主要是城市貧困人口,成分比較復雜,該文主要對婦女、棄嬰、孤老病殘群體進行分析。
中國古代長期積淀的封建糟粕導致嚴重的性別歧視,男尊女卑成為一種牢固的社會觀念,女性處于全面的弱勢地位。中國的舊式社會中,女性與家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甘博統計的北京貧困和赤貧人口中,男性人數為53 921人,占比55.60%;女性人數為42 929人,占比44.40%。從數字層面分析,男性貧困數、所占比例似乎高于女性,但就整個城市來講,由于女性只占城市總人口的36.50%,因而處于貧困之中的婦女實際占比高于男性。加之女性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意味著貧困問題在北京地區(qū)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家庭問題。需要被救助的一般是指“凡貧困無以為生或被人虐待,因而失去普通公民所應受之自由的婦女”,主要有娼妓、嫠婦、被拐賣婦女、被遺棄婦女、童養(yǎng)媳等。在遭逢災害的難民中,女性還面臨著隨時被買賣的命運,其承受苦難更多、更重、更悲慘。
貧窮是北京地區(qū)這一時期僅次于愚昧的嚴重社會問題。很多貧窮家庭將女兒賣到大戶人家充當婢女或者妾室,甚至賣到妓院淪為青樓女子。據統計,近代北京市收容的1 287名妓女中,54.10%是由于生活所迫被賣入妓院或者自愿進入妓院掙錢糊口的。娼妓們被迫以出賣肉體為生,遭受著老鴇和嫖客的雙重壓榨,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是近代以來婦女救助的重點群體。受封建禮教影響,近代婦女守節(jié)仍然成為社會道德問題,和離、改嫁女性都會飽受非議,從一而終的傳統觀念造成眾多喪夫婦女“守活寡”的社會現象。封建社會的無形枷鎖一直以來都禁錮著女性獲取獨立謀生的技巧和能力,嫠婦謀生本已不易,還要飽受婆家、社會閑雜人等的欺凌,生活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此外,流離失所的婦女、處于妊娠期的無助婦女,都是需要救助的對象。
亟待救助的群體中,嬰幼兒有其特殊的群體,他們毫無生存之力,無法獨立在社會上存活。清代是中國人口大幅度激增的時期,當較高的生育率遇上較低的死亡率,民眾只得采取溺棄嬰兒的辦法來有效控制家庭人口,以避免生活資料的嚴重短缺。殺嬰棄嬰的現象在晚清及民國都極其常見,重男輕女的觀念又使得女嬰被溺死和遺棄的數量遠大于男嬰。歷屆政府都嚴令禁止溺嬰陋俗,但收效甚微。據甘博1918年的統計數字,一年中育嬰堂共收容130名嬰兒,其中111名是女孩,19名是男孩。育嬰堂是救助棄嬰的傳統機構,負責領養(yǎng)或撫養(yǎng)棄嬰長大,并盡量為其尋得出路,男子可以謀生,女子得以出嫁。
孤寡老人和殘疾人是為數眾多的弱勢群體。他們不具備正常的勞動能力,因為身體原因,甚至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在中國家族式的社會構成中,一個家族會對本族內的老、弱、病、殘進行幫扶和照顧,“中國最大的私人慈善事業(yè)在于家庭體系。中國的家庭往往共同理財,在一個鍋灶吃飯,許多家庭能夠養(yǎng)活照顧年老病殘的成員”。孤寡老人沒有經濟來源,無人照料,只能依靠政府的幫助或鄰里的施舍。
殘疾者中既有先天性殘疾,也有后天因故致殘,其中傷殘軍人占有一定的比例。除了身體殘疾,精神上的殘疾者(瘋人)的狀況也不容忽視。殘疾人除了生計艱難,還要長期遭受社會的漠視甚至歧視,也更容易受到傷害。時刊有載:“香餌胡同口外有一盲者由四牌樓南某主顧宅拜年回,順行至南蒼口外正欲進口,突由口內出來一人牽駱駝疾行,見盲者并未曾告知止步,盲者仍向前行進,駱駝見盲者臨近,忽一跑跳,盲者恰撞在駱駝所馱之席箕之上,致額頭被撞破,血出……牽駱駝者不認其咎,反責盲者不當行進……”孤、老、病、殘群體作為作為社會底層的弱勢者,同時也是不穩(wěn)定的社會因素,更該引起政府的關懷和重視,但社會針對孤、老、病、殘群體社會救助(幫扶和教化)卻相對缺失。由孤、老、病、殘引發(fā)的擾亂社會秩序的事件頻頻爆出,如“朝陽門外有設切糕車子者……時丐即將切糕攫去一大塊,迨賣切糕者迫及,已吞食多半,以拳拳之哀鳴阿阿,蓋啞人也?!薄昂箝T外某姓女年甫九歲,不料其郡附近有一啞子人格未完,乃復生邪念,竟將該女誘至鼓樓院內僻處,將該女奸污?!?/p>
除以上幾類外,需要救助的群體還有失業(yè)人員、災民流民、乞丐等。
中國的失業(yè)潮主要受到歐美經濟危機影響,發(fā)生于二三十年代,北京政府時期相對來說不算嚴重?!督夥排c改造》雜志(1919年第一卷)刊登了《失業(yè)救濟管見》一文,論述了失業(yè)問題產生的原因:一方面是失業(yè)者自身的原因,“疾病為勞動者作業(yè)日數減少之最大原因……第二因少年勞動,妨害身心發(fā)達,所有一切健康,知識,練習,皆不充足所致?!绷硪环矫媸钱a業(yè)的原因,“……乃關系于產業(yè)制度組織方法之得失也。大凡社會無職業(yè)者所生,概因勞動之需用,為時期的變動,循環(huán)的變動,工業(yè)界之沉滯時期,及勞動者之使用方法不規(guī)則等是也?!笔I(yè)對于個人和社會都會產生相當大的負面影響,但對比其他群體,針對性的救助措施比較匱乏。
災民流民涌入城市,會對城市產生極大沖擊。為限制災民流民入城,一般會在北京外圍甚至周邊直隸地區(qū)設置賑濟點,開設粥廠、暖廠等,盡量避免外地饑民進入京城。如果有進入城內的流民,就按京師救助體系進行幫扶。在賑濟結束后再進行遣返,組織災民流民回歸原籍。
民國以來,城市中乞丐數量呈現不斷增加的趨勢。主要是受天災人禍的影響,產生大量的災民和流民,“有些人等困境過后返回原籍或就地謀生擺脫短暫乞丐的噩夢,有的人經過困境后仍然無以謀生而變成了長期的乞丐”天災、兵禍、匪禍和救助不利是乞丐產生的社會因素,也有不學無術或沾染不良嗜好者,敗光家業(yè)后失去生活來源,由貧民淪為乞丐。
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下,北京政府時期的社會救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社會救助事業(yè)緩和了社會矛盾,維護了社會穩(wěn)定,使數量眾多的底層民眾能夠維持基本的生活需求,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社會救助事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這一時期京師社會救助的呈現出求助主體多元化、求助方式多樣化的特點。
從晚清開始,政府的管控能力不斷下降。新成立的北京政府領導層混亂,加之財務緊張,無法在社會救助事業(yè)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財力,給民間社會救助事業(yè)蓬勃發(fā)展提供了機遇。當時幾乎所有的社會救助,都有民間慈善的積極參與,使救助主體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絕大多數官辦慈善機構的資金來源都有來自民間的捐款,各種籌款募捐的消息屢見報端。這種捐款不僅局限于有權有錢的士紳或者慈善會,也有如拍賣書畫為慈善事業(yè)籌款者、初建濟良所時托人捐款的青樓女子、入冬后公籌為貧兒學校捐款現洋100元的“拖床”(在結冰的河面拖冰車的人)等。民間籌辦的救助機構也為數眾多,小如施衣、擔粥,大到孤兒院、習藝所或貧兒學校,它們規(guī)模不大但數量眾多。政府的救助之外,民間的慈善事業(yè)給更多的貧民提供了救助,成為政府救助的有益補充。西方傳入的紅十字會和基督教教會帶來了先進的組織形式和方法,對北京的社會救助做出了很多貢獻。
中國古代傳統的社會救助形式單一,缺乏系統的長期救助機制。晚晴時社會救助形式已有所改變,進入民國后這種變化更加劇烈,最顯著的特點是從以“養(yǎng)”為主向“養(yǎng)教結合”的形式轉變?!笆谌艘贼~不如授人以漁”,在救助實踐中,政府和民間救助者意識到讓貧民習得一技之長才是最有效的濟貧方式,從官方到民間都對教育投入了更多關注。伴隨著思想的進步和觀念的更新,對婦女的救助引來更多的關注目光,舊式的“清節(jié)堂”雖是救濟嫠婦,但其維護“名節(jié)”本身就是對女性的束縛摧殘。民國時期,婦女習工廠和婦女習藝所的開設,反映了社會對婦女救助的積極態(tài)度,對婦女解決和提高婦女地位有著積極的社會意義。紅十字會投資建立的醫(yī)院,教會建立的養(yǎng)老院,濟良所的建立,殘疾者專門救助機構的出現,促進了救助方式的多樣化,擴大了救助對象的覆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