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希臘神話里,傾城傾國的佳人海倫不守婦道,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回特洛伊去了。夫家這邊勃然大怒,喚來遠近鄉(xiāng)鄰,坐船到帕里斯家門口去堵,喊打喊殺,不喚出奸夫淫婦來,決不罷休。此事若放在今日報紙的社會版,不過是篇《美妻子紅杏出墻,大伯子怒討公道》;上了電視新聞,也就是被老阿姨們邊打毛衣邊嘖嘖搖頭,評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但當在故事背景里,加上了希臘人十萬精銳、斯開亞門前十年守候,這故事頓顯厚重,就能拿來做《伊利亞特》的主干,配得上歐洲文學百代之基的評價了。
中國戲曲,很早就明白了這點。有名的《失空斬》里,諸葛亮于西城前擺空城計,你直望過去,只是諸葛亮和司馬懿一城上一城下,咿咿呀呀。對不明真相者,你說這是兩個鄉(xiāng)村老頭隔街罵話爭牛糞呢,他可能也就信了。可是懂行的指點說,司馬懿身后站著打旗的四人:這可是十五萬雄兵?;砣恢g,這場景就莊嚴肅穆起來。
莎士比亞和大仲馬的聰明之處:他們明明在講一些凡人的感情故事,用了許多平民的邏輯,但因為掛上了王族、英雄、宰相、爵爺們的名字,遂讓故事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比如,安東尼和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在莎翁筆下儼然一對恩愛纏綿的男女,但因為在他們的愛情里賭上了羅馬的權(quán)柄、歐洲的未來,忽然間就浪漫到昏天黑地。
金圣嘆批評《三國演義》,說若干處行軍打仗猶如兒戲。但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中國自古以來大多數(shù)演義類小說的共同技巧:總愛把朝廷大事想象成日常家居一般,左右不過是一個軟耳根子皇帝、一個吹枕頭風的寵妃、一個奸佞老國丈、一群賢臣。朝廷大事,就這么過家家似的做了決定。
凡演義類書籍,若非“交馬十來合,一將撥馬便走,十萬大軍兵敗如山倒”,便是“正追趕間,一聲炮響,伏兵齊出,兩路夾攻”?;实巯铝?,必是會集百官,出個什么主意,有忠臣死諫,昏君不聽,喝問刀斧手何在,拖出斬首,如此云云。古代天子怎么秉政,軍隊如何調(diào)動,宰相、御史的正經(jīng)職務是什么,虛構(gòu)作品里很少真正論及。反正一張嘴說出個龐大數(shù)量級,讓人頭暈目眩。曹操對周郎他老婆有興趣,最多是個馮夢龍的市民艷情小說選題;但如果說曹公乃大漢丞相,麾下有八十三萬大軍,還在漳河搭了銅雀臺預備迎二喬,這故事忽然就非羅貫中不能寫了。
所以,天才的史詩或史劇作者,有這么個取巧法:他們從來不負責普及歷史,只是把一個個日常生活里可以看到的,有關(guān)愛、恨、貪婪、恐懼、憤怒、悲傷的故事,安排合適的演出,然后施之以宏大背景,就自然能動人心魄。一場弟媳討回戰(zhàn)加了十萬人、特洛伊城,就能成為《伊利亞特》。一個傻瓜自己跑步、打橄欖球、打乒乓球,因為玩笑般地和美國歷史各大神話掛鉤,于是就成了《阿甘正傳》。
所以,王子率萬人遠征十年,走三萬里送給公主一百船玫瑰花,乃是史詩級的愛情;而男孩花一天走三里送一朵玫瑰花給姑娘,大多是初中生玩暗戀。
所以,傳奇里的傾國傾城,要勝過白頭到老的尋常男女。但如果去掉那些累加的數(shù)量級,去掉頭銜和璀璨的語言裝飾,傳奇和日常生活其實都一樣,糾纏于一些最單純直率的感情(愛、恨、貪婪、焦慮、恐慌、歡樂、悲傷與希望)之中。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