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翔
宋迪與瀟湘八景的諸問題
唐宇翔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宋迪所繪制的《瀟湘八景圖》作為瀟湘八景的典范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不過圍繞宋迪和瀟湘八景的一些問題仍有研究空間。通過文獻搜集,發(fā)現(xiàn)在《夢溪筆談》之前,《湘山野錄》已經(jīng)記載宋迪繪制“八景”之事。論文在此基礎上結(jié)合其余文獻,對宋迪所繪《瀟湘八景圖》的形制和諸景順序、宋人對“八景”的命名、宋迪繪制《瀟湘八景圖》的時間以及從“八景”到“瀟湘八景”的演變做進一步分析。
宋迪;瀟湘八景;《湘山野錄》;蘇軾;八景臺;惠洪
瀟湘八景是湖湘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瀟湘八景傳統(tǒng)形成的過程中,宋迪所繪制的《瀟湘八景圖》作為瀟湘八景的典范,影響最為深遠。遺憾的是宋迪的這一杰作未能流傳下來,相關文字記載雖然不少,但仍有一些語焉不詳之處,而且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有訛誤,因而圍繞宋迪和瀟湘八景的一些問題,仍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沈括《夢溪筆談》云:“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尤善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好事者多傳之”。[1]這被認為是最早記載宋迪繪制“八景”的文獻。
不過,南宋祝穆在《方輿勝覽》中記載:“瀟湘八景?!断嫔揭颁洝罚骸境蔚隙戎Чぎ?,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2]日本五山詩人惟肖得巖(1360-1437)亦云:“若瀟湘八景之圖,按《湘山野錄》云,出于宋復古氏”。[3]宋復古即宋迪,惟俏得巖沒有援引原文,但和《方輿勝覽》所轉(zhuǎn)述的《湘山野錄》的說法一致。所以盡管今存本《湘山野錄》沒有相關記載,但《方輿勝覽》所記應當是可信的,這是一條佚文?!断嫔揭颁洝窞樗纬跎宋默撍?,文瑩的生卒年不詳,但其活躍時間在沈括之前無疑。關于《湘山野錄》的成書時間,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稱《湘山野錄》為:“皇朝熙寧中,僧文瑩撰,記國朝故事”。[4]據(jù)顧吉辰《〈湘山野錄〉的作者僧文瑩》一文考證,《湘山野錄》的成書時間在熙寧九年(1076)。[5]而《夢溪筆談》則當成書于元祐元年(1086)至元祐六年(1091)之間。[6]文瑩對宋迪繪制“八景”的記載較沈括至少早了十年。不過,作為后出文獻,《夢溪筆談》的記載較《湘山野錄》更為詳細,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文瑩在《湘山野錄》中只記載了“宋迪工畫”和“八景”的名稱。沈括則進一步補充了宋迪“尤善為平遠山水”,并指出“八景”乃是宋迪的得意之作,以及好事者對宋迪所畫“八景”的宣揚。不難看出,從熙寧到元祐年的短短幾年時間,宋迪的“八景”得到了廣泛的傳播,這之中無疑有“好事者”的功勞。關于宋迪的資料不多,可以知道的是宋迪和周敦頤、司馬光、文同、蘇軾四人有往來,尤其和司馬光關系密切。不過,就繪畫藝術而言,宋迪和文同、蘇軾的交往更密切一些。文同作有《宋復古度支晚川晴雪》、蘇軾則有《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此外,據(jù)曾敏行《獨醒雜志》記載:“米元章謂《八景圖》為宋迪得意之筆”。[7]沈括所說“好事者”或許就是指蘇軾和蘇軾身邊的這群畫家?!昂檬抡摺辈⒎且粋€好的評價,這之中或許蘊含著傾向于新黨的沈括對舊黨人物的些許敵意。
《八景圖》的樣式也是需要討論的問題。在《湘山野錄》和《夢溪筆談》的記載中都只稱其為“八景”,而不是《八景圖》或《瀟湘八景圖》,兩書還對“八景”的名稱逐一列舉。此外,宋人作畫有時只作“八景”中的一景,如鄧椿《畫繼》卷五記載:“智永,成都四天王院僧……嘗作《瀟湘夜雨圖》上邵西山”。[8]這些記載容易讓人認為“八景”乃是八件作品的總稱。
不過據(jù)《宣和畫譜》記載,御府所藏的宋迪《八景圖》乃是一卷。[9]明人都穆《寓意編》亦云“宋迪《瀟湘八景圖》一卷,每幅有印文曰‘云谷寓物’”。[10]明人張丑《清河書畫舫》也有著錄“宋迪山水長于平遠,近世好事家收其《瀟湘八景》一卷,秀雅清潤,冠絕一時,每幅有印文曰‘云谷寓物’。雍熈寺僧所藏真跡也”。[11]三者都明確表示宋迪的《八景圖》乃是一長卷。從現(xiàn)存的《瀟湘八景圖》來看,今存最早的南宋王洪的《瀟湘八景圖》共有兩卷。不過,南宋禪僧牧溪的《瀟湘八景圖》原本是一卷,被足利義滿裁之為八,玉澗的《瀟湘八景圖》原本也是一卷,也是被裁為八幅,元人張遠《瀟湘八景圖》亦為一卷。總的來看,宋迪的“八景”當是一長卷。雖然如此,從“八景”的名稱來看,“八景”并非渾然一體,至少在時間上并不一致,比如洞庭秋月可以確定是秋景,而江天暮雪則是冬景??芍稙t湘八景圖》在形制上當如都穆所說乃是寓八幅于一卷。
既然宋迪的《八景圖》只有一卷,那么八景的順序必然是固定的??墒撬蔚系摹栋司皥D》并沒有流傳下來,各種文獻對八景的記載順序也并不統(tǒng)一。其中文瑩的《湘山野錄》和沈括的《夢溪筆談》是最早記載了宋迪《八景圖》的兩份文獻,惠洪的《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做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12]是最早以“八景”為主題的詩,而且還是針對宋迪《八景圖》而作的題畫詩,三者對八景順序的記載一致。不過我們無法確定三人是否目睹過宋迪的《八景圖》。南宋詩人趙汝鐩曾親目宋迪《八景圖》,并且作有《八景歌》,其序言稱“《長沙志》載:‘度支宋迪工畫,尤喜為平遠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謂之‘八景’。余昔嘗見圖本,及來湖湘,游目騁懷,盡得真趣,遂作八景歌”。[13]趙汝鐩援引的《長沙志》和其所作《八景歌》中“八景”的順序同樣和《湘山野錄》的記載一致。不過,惠洪《石門文字禪》卷十五還收有一組《瀟湘八景》詩,其順序和其在《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做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中所記載的大為不同,比如在前者居于第一景的“平沙落雁”,在這組《瀟湘八景》詩中被置于最后一景。[12]而現(xiàn)存的一卷本的《瀟湘八景圖》中的八景順序和《湘山野錄》的記載也多有不同。盡管如此,在《湘山野錄》《夢溪筆談》《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做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和《八景歌》這四種最為可信的文獻記載一致的情況下,可以推測“平沙雁落、遠浦帆歸、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就是宋迪《八景圖》中諸景的順序。至于這一順序是宋迪的精心結(jié)撰還是信手為之則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
宋迪這一畫作的命名也是需要探討的一個問題。《湘山野錄》和《夢溪筆談》中所說的“謂之‘八景’”,并未明確主語,無法據(jù)此判斷究竟是否就是宋迪命名了“八景”。南宋趙希鵠在其《洞天清錄》中則明確稱:“宋復古作瀟湘八景,初未嘗先命名,后人自以洞庭秋月等目之。今畫人先命名,非士夫也”。[14]也就是說,“八景”的賦名也是好事者所為。而且《湘山野錄》和《夢溪筆談》都只稱“八景”而不是《八景圖》或《瀟湘八景圖》。這或許是因為“八景”只是作品中的畫面,而不是畫作的名稱?!栋司皥D》這一說法最早見于晁沖之的《與秦少章題漢江遠帆五首》其一,其詩云:“楚山全控蜀,漢水半吞吳。老眼知佳處,曾看八景圖”。[15]差不多同一時期,《宣和畫譜》中記載御府所藏宋迪畫作共三十一件,其中就有《八景圖》。此時距離宋迪完成《八景圖》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年之久。如果說宋迪的畫作最初本不以《八景圖》為名,那么很可能存在其他的名稱。
惟肖得巖認為:“東陽八詠,沈隱侯所制也,述而作者,于今弗絕。南康八境,自太守孔君而始,東坡蘇公(蘇軾),敘而賦之,一不為少。若瀟湘八景之圖,按《湘山野錄》云,出于宋復古氏。然坡集唯稱復古《瀟湘晚景》而已,不件系其八,可怪也。及寂音(覺范慧洪)《石門集》,八篇具焉,稱之無聲句,妙絕可想見矣”。[3]惟俏得巖所說的《瀟湘晚景》是指蘇軾所作的《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惟俏得巖認為《瀟湘晚景圖》就是《瀟湘八景圖》,只是蘇軾沒有件系其八。不少研究都指出《瀟湘晚景圖》和《瀟湘八景圖》關系密切,但都認為二者不是同一作品。不過,惟肖得巖的說法不是沒有可能。
首先,瀟湘八景都是晚景。據(jù)鄧椿在《畫繼》中記載稱:“王可訓,京西人,熙豐待詔也。工山水,自成一家。曾作《瀟湘夜雨圖》,實難命意。宋復古‘八景’皆是晩景,其間‘煙寺晚鐘’‘瀟湘夜雨’,頗費形容。鐘聲固不可為,而瀟湘夜矣,又復雨作,有何所見?蓋復古先畫而后命意,不過略具掩靄慘淡之狀耳”。[8]141需要注意的是,鄧椿所說的命意顯然不是指命名,而是指畫作的內(nèi)容,因為王可訓作《瀟湘夜雨圖》時自然已經(jīng)知道自己要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名稱。實難命意是指“瀟湘夜雨”難以通過繪畫表現(xiàn)出來。其中“瀟湘夜雨”想必是對宋迪畫作中“掩靄慘淡之狀”畫面的生動形容。既然八景都是晚景,而且宋迪也未曾以《八景圖》命名畫作,那么《瀟湘晚景圖》可能就是宋迪本人對這一畫作的命名。在《宣和畫譜》的記載中,御府所藏的宋迪畫作中還有《瀟湘秋晚圖》一卷,這也表明宋迪以《瀟湘晚景圖》來命名畫作是完全有可能的。
其次,從蘇軾詩作內(nèi)容而言,和“八景”中的數(shù)景頗為相符。今錄這三首詩于下:
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長。舊游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
落落君懷抱,山川自屈蟠。經(jīng)營初有適,揮灑不應難。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
咫尺雖非少,陰晴自不齊。徑蟠趨后崦,水會赴前溪。自說非人意,曾經(jīng)入馬蹄。他年宦游處,應話劍山西。[16]
詩中所說“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當指“平沙雁落”,“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當對應“山市晴嵐”和“漁村落照”。需要略作說明的是,蘇軾詩中所說乃是江市,江市亦即臨水的集市。宋迪的《八景圖》是平遠山水圖,畫中集市想必是依山傍水,命名八景之人著眼于依山,而蘇軾則會意于臨水。因而“江市”之說和“山市晴嵐”并不矛盾。其余五景未出現(xiàn)在詩歌之中,想必是因為蘇軾作此詩意在表明宋迪的“幽意”,而非全面描寫畫作。
可以推測的是,《瀟湘晚景圖》是宋迪對這一畫作的命名,而“八景”的說法乃是當時的好事者對這一畫作的命意。只是隨著“八景”之說的流傳,《湘山野錄》和《夢溪筆談》中所說的“八景”演變成《八景圖》,并取代了《瀟湘晚景圖》,成為宋迪這副畫作的名稱。如此看來《宣和畫譜》之所以沒有記載宋迪的《瀟湘晚景圖》,并不是因為這一作品未被收入御府,而是因為這一畫作以《八景圖》之名廣泛流傳。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宋人幾乎不曾提及被蘇軾所稱贊的《瀟湘晚景圖》。
惟俏得巖指出《瀟湘晚景圖》就是《瀟湘八景圖》,并疑惑于蘇軾為何不“件系其八”。關于蘇軾“不件系其八”的原因,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宋迪的《八景圖》最初名稱就是《瀟湘晚景圖》。其次是因為“煙寺晚鐘”“瀟湘夜雨”等諸景的名稱只是對畫作的命意而非命名,而且在當時“八景”之說可能尚未廣泛流傳。成書于熙寧九年的《湘山野錄》并未提及“好事者多傳之”的情況,孔凡禮《蘇軾年譜》認為蘇軾這組《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作于元豐元年(1078)。[17]亦即僅在《湘山野錄》成書之后兩年,蘇軾很可能還未聽聞“八景”之說,或者知曉此說,但還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蘇軾的這組詩無疑提高了宋人對宋迪“八景”的評價,推動了“八景”的流傳?!秹粝P談》中稱“八景”為“其(宋迪)得意者”,這正是《湘山野錄》所沒有的評價。惠洪則稱“宋迪作‘八境’絕妙”,一樣是極高的評價,而且惠洪誤將“八景”記為“八境”,無疑是將宋迪的《八景圖》和蘇軾所作的《虔州八境圖》八首相混淆。米芾亦認為“《八景圖》為宋迪得意之筆”。宋迪的《八景圖》之所以獲得如此高的評價,自然和畫作本身的高水準密不可分,但風格類似的《瀟湘秋晚圖》和另一幅《八景圖》[18]在繪畫水準上想來未必遜色,卻籍籍無名,其間的區(qū)別或許就在于是否有蘇軾這位詩畫大家的稱賞。
宋迪《八景圖》的完成時間也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內(nèi)山精也在《宋代八景現(xiàn)象考》一文中,根據(jù)《瀟湘晚景圖》的成畫時間和《夢溪筆談》的成書時間推斷《瀟湘八景圖》“是在北宋后期以神宗時代(熙寧、元豐)為中心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時期內(nèi)”。[19]不過,現(xiàn)在依據(jù)文瑩《湘山野錄》的成書時間,可以確定宋迪《八景圖》的成畫時間不晚于熙寧九年。根據(jù)上文考證,《瀟湘八景圖》很可能就是《瀟湘晚景圖》。在蘇軾的《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中,“西征憶南國,堂山畫瀟湘”中的“西征”二字提供了線索。內(nèi)山精也認為此處的“西征”指熙寧七年(1074)六月宋迪赴任“知邠州”。而姜斐德認為“西征”是指宋迪在熙寧七年九月,宋迪從開封到西京洛陽,此時的宋迪因三司衙門失火一事的牽連而遭到罷黜。蘇詩中的“他年宦游處,應話劍山西”是安慰宋迪定會官復原職。[20]
兩說都有根據(jù),但又無法確證。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較為保守的推測,亦即宋迪完成《瀟湘晚景圖》的時間在其赴任邠州和遭到罷黜西去洛陽的這一時間段內(nèi)。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宋迪赴任“知邠州”的時間并非內(nèi)山精也所說的熙寧七年六月。司馬光有《和邠守宋度支迪來卜居與南園為鄰》一詩,《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一書的作者認為此詩作于熙寧六年(1073)末。[22]內(nèi)山精也的判斷乃是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六熙寧七年六月癸丑條,不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六所記乃是熙寧九月癸丑之事,這當是內(nèi)山精也的筆誤。據(jù)該條所言:“提舉永興、秦鳳路交子宋迪制置永興、秦鳳路交子法。六月二十六日,迪以知邠州提舉,今改制置。二十一日、二十六日可考”。[21]此處追溯了宋迪在熙寧七年六月知邠州之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五十四所記則是熙寧七年六月之事,其記載稱:“詔永興路皮公弼、秦鳳路熊本并兼提舉推行本路交子,仍以知邠州宋迪提舉永興、秦鳳兩路推行交子”。[21]其中“仍”字就表明宋迪在熙寧七年六月之前就已在邠州任職。《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三十記載熙寧五年(1072)之事云:“詔度支郎中宋迪,令蕃官東院特展磨勘一年”。熙寧五年之后一年亦那熙寧六年,宋迪改官。結(jié)合《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所說,在熙寧六年末,宋迪已經(jīng)赴任邠州。宋迪在熙寧七年九月遭到罷黜,但沒有文獻記載宋迪問時西去洛陽。保守起見,可以將《湘山野錄》成書的熙寧九年作為宋迪完成《瀟湘晚景圖》的最晚時間。
宋迪繪制《瀟湘晚景圖》也就是《瀟湘八景圖》之時正是王安石主持變法期間。從政治身份上而言,宋迪即使不是舊黨,至少也和作為舊黨的司馬光、蘇軾相友好,宋迪的處境想必也是頗為困窘。在身處邠州之時,宋迪追憶以往在湖湘的經(jīng)歷,作《瀟湘晚景圖》想必亦是感慨萬千。如果宋迪是在遭到罷黜之后完成的《瀟湘晚景圖》,其境遇無疑只會更糟。所以蘇軾在《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中稱“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
不過,關于宋迪繪制《瀟湘八景圖》的時間,還有一種廣泛流傳的說法,有必要有所論述。
據(jù)天順五年(1461)《明一統(tǒng)志》卷六十三的記載:“八景臺,在府城西,宋嘉祐中筑。宋迪因作八景圖,僧慧洪賦詩,更名八境。陳傅良復其舊,并建二亭于傍”。[23]
崇禎三年(1630)刊刻,曹學佺編著的《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對八景臺亦有記載:《湘山野錄》云:八景臺,在府城西,嘉祐年筑。宋迪度支工畫,有平沙落雁、遠浦歸帆、山市晴嵐、江天暮雪、洞庭秋月、瀟湘夜雨、煙寺晚鐘、漁村落照等名,謂之八景。僧慧洪各賦詩于左。[24]
康熙二十四年(1685)刊刻的《長沙府志》卷十四的記載和《明一統(tǒng)志》類似,但略有差異,其文如下:“八景臺,在驛歩門外,宋嘉祐中筑。宋迪做八景圖,僧慧洪賦詩,更名八境,陳傅良復其舊名,并建二亭”。[25]
根據(jù)這些記載,衍生出宋迪于嘉祐年間在八景臺作《八景圖》的說法。然而這一說法有不少可疑之處。
首先,宋代文獻中沒有對“八景臺”的記載。上述文獻中曹學佺《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稱其所言出自《湘山野錄》。不過,《方輿勝覽》對《湘山野錄》的援引中只記載了宋迪和八景之事,并沒有提及惠洪賦詩的事情。而且從時間上而言,《湘山野錄》最早成書于熙寧九年,熙寧四年(1071)出生的惠洪在《湘山野錄》成書之時還是個兒童,而且此時的惠洪當是身處江西,他既不可能在長沙,也不太可能寫詩。曹學佺所說的“僧慧洪各賦詩于左”,并非《湘山野錄》所言。
其次,《明一統(tǒng)志》和《(康熙)長沙府志》等文獻沒有提及《湘山野錄》,可以將之理解為惠洪在游歷長沙之時才在八景臺賦詩,并將“八景臺”更名為“八境臺”。這一說法同樣經(jīng)不起推敲。此說無疑是根據(jù)惠洪所作的組詩《宋迪作“八境”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而來。這一組詩見于惠洪所著的《石門文字禪》卷八,據(jù)周裕鍇研究,這一組詩當是元符二年(1099)惠洪在過舒州拜謁演上人時所作。[26]既然此時的惠洪并不在長沙,這一組詩的創(chuàng)作和“八景臺”想必沒有什么關系。而這組詩中所說的“八境”也只是惠洪的誤記,而非更名。在《石門文字禪》卷十五另有一組以《瀟湘八景》為總題的組詩,這組詩作于何年未詳,但可以斷定是在為演上人作“有聲畫”之后,[27]在這組詩中,惠洪所用的就是“八景”。而孫紹遠《聲畫集》卷三在收錄《宋迪作“八境”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時將“八境”改為“八景”,這是對《石門文字禪》之誤的糾正。[28]不難看出,無論是惠洪于八景臺賦詩之說,還是將“八景臺”更名為“八境臺”之說,都是后人的添加。
“八景臺”之說始見于元人歐陽玄的《登八景臺》,此時距嘉祐已有兩百多年的時間,其詩云:
山幾層兮水幾重,晴嵐夕照有歸鴻。
瀟湘八景丹青畫,都在高臺指顧中。[29]
歐陽玄認為登八景臺可將八景盡收眼底,這種觀點或許也是催生宋迪于八景臺作《八景圖》的說法的原因之一。但登臨八景臺根本無法將瀟湘八景盡收眼底,在瀟湘八景的諸景中,至少可以確定“平沙落雁”當位于衡陽,“洞庭秋月”位于洞庭一帶,二者都不是在長沙八景臺可以望見的。不過,歐陽玄既然曾登八景臺,那么可以斷定八景臺確實是存在過的。上述文獻中,除了宋迪和惠洪之外,還提及陳傅良。據(jù)《明一統(tǒng)志》所說,在南宋時期,陳傅良對八景臺做了修葺。不過《(康熙)長沙府志》則稱陳傅良是“復其舊名”,依照《(康熙)長沙府志》的說法,在此前一段時間,此臺不是以“八景臺”為名?!叮滴酰╅L沙府志》認為陳傅良復其舊名是指將“八境臺”更改為“八景臺”,如上文所述,惠洪并無將“八景”更名“八境”之事?!瓣惛盗紡推渑f名”很可能是將臺名改稱為“八景臺”,至于此臺之前的名稱則不得而知。也許此臺確實在嘉祐年間已經(jīng)存在,但此時并不是以“八景臺”為名。
可見,宋迪并非是因八景臺而作《八景圖》,相反,八景臺是作為瀟湘八景的紀念性建筑而出現(xiàn)的。宋迪作《八景圖》當在熙寧年間而不是嘉祐年間,作畫地點在“堂上”而非“八景臺”。
在瀟湘八景這一傳統(tǒng)的形成中,宋迪的畫作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但如前文所述,在最初的《湘山野錄》《夢溪筆談》中只稱“八景”,而且即使八景的名稱也未必是宋迪所擬定的。如果嚴格定義“瀟湘八景”,那么必然需要有“瀟湘八景”的說法,并且還應當有具體的八景名稱。據(jù)郭若虛《圖畫見聞志》的記載,黃筌曾繪制有《瀟湘八景圖》,但是并沒有八景的具體名稱,[30]或許這是黃筌《瀟湘八景圖》未能廣泛流傳的主要原因。而“八景”的說法容易讓人誤解。如清人朱彝尊在《八景圖跋》中云:
宋度支員外郎宋迪工畫平遠山水,其平生得意者為景凡八,今人所仿瀟湘八景是也。然當時作者意取平遠而已,不專寫瀟湘風土,迨元人形之歌詠,其后自京國以及州縣志靡不有八景存焉,固哉世俗之可笑也。[31]
在朱彝尊看來,既然只稱“八景”,而且宋迪畫作意主平遠,那么宋迪的畫作就不是專寫瀟湘的風土,并進一步否認各地選評“八景”的行為,可見朱彝尊對“八景”文化所具有的地域性的特點予以否認,并排斥當時已經(jīng)過于爛熟的“八景”文化。
此外,陳蒲清在《八景何時屬瀟湘——“瀟湘八景”考》一文中認為:“《夢溪筆談·書畫》所說的“八景”,是泛指江南的山水風光,其中只有《洞庭秋月》《瀟湘夜雨》兩景明確標明是屬于湖南地區(qū)的景色,它們只是江南八景中的兩景。而且,如果‘八景’專屬于‘瀟湘’,那么,就跟‘瀟湘夜雨’中的‘瀟湘’重復,即上位概念跟下位概念重復,明顯存在矛盾”。[32]
誠如二者所說,如果只是如《夢溪筆談》等書的記載,那么認為“八景”并非專指瀟湘也是自然而然的。不過,結(jié)合宋代其余文獻,卻是可以斷定“八景”皆位于瀟湘。朱彝尊認為“八景”帶有嚴重的地域色彩的現(xiàn)象始于元人的看法其實是錯誤的。如上文所說,在惠洪《石門文字禪》卷十五中就已經(jīng)有以《瀟湘八景》為詩題,并分賦八景的瀟湘八景組詩?;莺榈倪@種命名方式,很可能是綜合了蘇軾的《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和《湘山野錄》《夢溪筆談》中的“八景”的說法。在知曉《瀟湘晚景圖》就是《八景圖》的情況下惠洪認為八景皆在瀟湘自然是無可厚非。不過這一命名方式確實也存在一個問題,作為總稱的“瀟湘八景”中的“瀟湘”無疑當是指湖南,而作為八景之一的“瀟湘夜雨”中的“瀟湘”即使無法明確其所指,但肯定不是泛指湖南。盡管瀟湘二字有多種含義,但在同一語境中,“瀟湘”一詞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含義,無疑是自相矛盾的。
嚴格來說,宋迪的這一畫作被稱為《瀟湘八景》的時間應當在惠洪《瀟湘八景》詩之后,這組詩作于元符二年,此時距離宋迪畫作的完成已有二十多年。不過,在北宋“瀟湘八景”的說法只見于惠洪這一組詩中,而且惠洪僅稱“瀟湘八景”而不是《瀟湘八景圖》,似乎仍是就宋迪畫作的命意而言。在北宋,大多稱宋迪的畫作為《八景圖》,在南宋時期,瀟湘八景的說法廣泛流傳,如上文所援引的的趙希鵠《洞天清祿》就稱宋迪的這一畫作為《瀟湘八景圖》,同時,宋代也出現(xiàn)了以《瀟湘八景圖》為名的畫作。不過此時仍舊有不少記載只稱“八景”,上文趙汝鐩的《八景歌》即是一例。在瀟湘八景的流傳中,“八景”“八景圖”“瀟湘八景”“瀟湘八景圖”的不同說法顯然有不同的意味,這是值得注意的。
從《瀟湘晚景圖》、八景、瀟湘八景、《八景 圖》最終到《瀟湘八景圖》,除了宋迪本人之外,諸多“好事者”無疑也是瀟湘八景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形成的重要推動者。
[1]沈括撰,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M].北京:中華書局, 1957:171.
[2]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M].北京:中華書局,200:410.
[3]玉村竹二編.五山文學新集:第二卷[M].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8:796.
[4]晁公武編,孫猛校.郡齋讀書志校證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89.
[5]顧吉辰.《湘山野錄》的作者僧文瑩[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 1987(2):64.
[6]李明杰,陳夢石.沈括《夢溪筆談》版本源流考[J].圖書館, 2019(4):107.
[7]曾敏行著,朱杰人標校.獨醒雜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5.
[8]鄧椿撰,劉世軍校注.《畫繼》校注[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121.
[9]俞劍華注譯.宣和畫譜[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 199.
[10]都穆.寓意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2.
[11]張丑撰.古代書畫著作選刊清河書畫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49.
[12]釋惠洪著,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 注石門文字禪[M].北京:中華書局,2012:540-541.
[13]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第55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34210.
[14]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C].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 2004:87.
[15]晁沖之.晁具茨先生詩集[C].北京:中華書局,1985:59.
[16]蘇軾著,馮應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876.
[17]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98:417.
[18]蘇軾著,王十朋集注.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M].四部叢刊影宋本.
[19]內(nèi)山精也著,朱剛,益西拉姆等譯.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36-437.
[20]姜裴德.宋代詩畫中的政治隱情[M].北京:中華書局, 2009:48.
[2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司馬光著,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9:382.
[23]李賢.明一統(tǒng)志[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曹學佺.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M].崇禎三年刊本.
[25]蘇佳嗣纂修.長沙府志[M].北京:中國書店,1992:751.
[26]周裕鍇撰.宋僧惠洪行履著述編年總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45-46.
[27]周裕鍇.典范與傳統(tǒng):惠洪與中日禪林的“瀟湘八景”書寫[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73.
[28]孫紹遠.聲畫集[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歐陽玄著,湯銳校點整理.歐陽玄全集下[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467.
[30]郭若虛撰,鄧白注.圖畫見聞志[M].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 1986:133.
[31]朱彝尊.曝書亭集[M].國學整理社,1937:639.
[32]陳蒲清.八景何時屬瀟湘——“瀟湘八景”考[J].長沙大學學報,2008(1):1.
I207.2
A
1673-2219(2020)06-0026-06
2020-03-14
唐宇翔(1996-),男,侗族,湖南懷化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日古典文學。
(責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