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淇
摘 要:艾略特試圖站在全人類的高度對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心靈世界進行審視和關(guān)懷,極力將荒原描繪成一幅具有普遍性、永恒性、本源性的景象,一種具有普泛性、永恒性的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是“非個人化”的存在。然而,詩人畢竟身處于“荒原”之中,他雖極力試圖拯救荒原,卻無法完全擺脫這種“荒原”般的精神環(huán)境對他的影響。詩中的一些觀念、認(rèn)識、情感都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表露了艾略特的個人行為。通過分析《荒原》的敘事性可以看出,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實際上并沒有絕對實現(xiàn)。
關(guān)鍵詞:《荒原》 敘事性 非個人化
雖然在1948年的諾貝爾頒獎詞中已明確將《荒原》劃入敘事詩的行列,但人們似乎更傾向于將其視為一首抒情詩,很少談及其“敘事性”,學(xué)界對《荒原》敘事性方面的研究也很少。基于此,本文將從敘事視角、敘事聲音和敘事結(jié)構(gòu)三個角度嘗試闡釋艾略特《荒原》的敘事性。
一、敘事視角——本源的“我”
敘事視角中,敘事人稱關(guān)系到敘事的角度以及敘事的聚焦方式等問題,因此,在分析《荒原》的敘事視角時,我們要首先分析敘事人稱。從敘事視角上來看其敘事性,《荒原》主要采用內(nèi)部聚焦和第一人稱進行敘事。
魏士登的《從祭儀到神話》及弗雷澤的《金枝》曾對艾略特《荒原》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很大啟發(fā)。《荒原》除了套用了“死而復(fù)生”與“尋找圣杯”兩個神話結(jié)構(gòu)之外,還采用西方傳統(tǒng)的流浪漢文學(xué)、夢幻文學(xué)的敘事形式,模仿但丁《神曲》的游歷模式,描述了敘事者游歷時的所見所聞,用蒙太奇手法剪輯拼貼出來一幅碎片式的圖畫?!痘脑烽_頭的引語,轉(zhuǎn)述了孩子們與女先知西比爾的問答,西比爾日益衰老卻求死不得,一句“我要死”正概括了整個荒原人恐懼的精神狀態(tài)。西比爾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在《埃涅阿斯紀(jì)》中,西比爾帶領(lǐng)埃涅阿斯游歷地府;在《神曲》中,維吉爾及貝特麗采導(dǎo)引但丁游歷三界;那么在《荒原》中,艾略特對荒原的游歷其實都是通過鐵瑞西斯的眼光進行敘述的,因此,詩人的引導(dǎo)者可以說是希臘神話人物鐵瑞西斯。在希臘神話中鐵瑞西斯是一個兩性人,他(她)超越性別的界限連接起了男女兩個不同的性別世界,成為兩性關(guān)系的見證人;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鐵瑞西斯擁有通曉古今、預(yù)卜未來的能力,他(她)的眼光自由地穿梭在無限延展的時空之中,因而對一切事件都能進行清醒的觀察和評注。雖然鐵瑞西斯在全詩中只出現(xiàn)一次,但全詩又無一不是在他的目光參與下完成的,而詩人也只是在鐵瑞西斯的指引下來敘述其所見所聞。鐵瑞西斯站在全人類的高度,用超越歷史、性別、地域的,具有本源性、永恒性、普遍性的視角,通察古今。作者個人的情感、意識也因之被“藏匿”,從而獲得了一種非個人化的藝術(shù)效果。
《荒原》所涉及的人物眾多,但這些人物在詩中僅用人稱代詞來代替。筆者通過對詩中的人稱代詞進行逐行節(jié)點掃描發(fā)現(xiàn),艾略特在《荒原》中主要是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的。在《荒原》中,詩人以第一人稱為主,三種人稱交錯變幻的敘事視角,創(chuàng)造了一個復(fù)雜多義的人物指稱系統(tǒng),通過獨白、回憶、意識流、對話等方式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在的心靈體驗,從而構(gòu)成了《荒原》復(fù)雜的敘事人稱框架。但是,正如熱奈特所說:“所有的敘事,不論明確與否,都是第一人稱?!盿因此,所有的人稱又都指向一個超越時空、性別、文化的,本源的永恒的“我”。
在《荒原》中,艾略特采用內(nèi)部聚焦的敘事方式,以鐵瑞西斯為根本敘事視角,通過鐵瑞西斯的眼光、視角,以第一人稱“我”或“我們”敘述他(她)在旅途中的所見所感。鐵瑞西斯雖然只在《荒原》第三節(jié)出現(xiàn),但全詩所有人物的狀況都是通過鐵瑞西斯而得以呈現(xiàn),與之相關(guān)的歷史場景、思想體驗都被碎片化截取,與鐵瑞西斯的所見所聞一起納入詩中。作者在詩中并非處于全知視角,而僅僅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存在。此時,人類的歷史、文化、性別、情感體驗都匯聚到鐵瑞西斯一人身上。鐵瑞西斯這個本源性的“我”,兼容了詩中人物的不同特質(zhì),體現(xiàn)了人物的各個側(cè)面,是一個復(fù)雜的統(tǒng)一體。“我”集中全人類意識,站在全人類的視角通察古今,而這也正是《荒原》的敘事角度。
二、敘事聲音——“多聲部”的紀(jì)錄片
如果說《荒原》的敘事視角構(gòu)成了它的敘事表層,那么,敘事聲音則構(gòu)成了全詩內(nèi)在的隱形結(jié)構(gòu)?!痘脑窋⑹鰧又碌牟⒎鞘窃娙说穆曇簦窃娙藙?chuàng)造出來的不同人物的聲音,從而隱藏作者的聲音,營造眾聲喧嘩的藝術(shù)效果。艾略特在《詩的三種聲音》里認(rèn)為詩的三種聲音分別是詩人對自己、對聽眾說話的聲音以及詩人自己的聲音。
《荒原》的敘事聲音來源于艾略特筆下的各式人物:庫米女巫、莎莎翠斯夫人、電報女郎,等等。由于這些人物角色大都引自不同的戲劇文本,因此也可以被看作是各色“戲劇人物”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不同的階層,超越時空、性別的限制,相互交織在一起,通過這些聲音整首長詩得以串聯(lián)起來,達到平衡。
荒原上的四月一反常態(tài),從瑪麗蕭條的目光中,我們所看到的只有“死去的土地”和“沉悶的根芽”?!翱輼洳粫o你遮蔭,蟋蟀之聲毫無安慰”b,春天原本該萬物復(fù)蘇,生意盎然,而在瑪麗的回憶和獨白中,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倫敦卻已如同《圣經(jīng)》中的沙漠,一片枯萎的荒原。在冬天早晨中流過倫敦橋的人們“不被贊美或譴責(zé)”、不知信仰,宛如但丁的地獄里的幽靈。能夠預(yù)言未來的“著名的千里眼”梭斯脫里斯夫人的算命紙牌中有沉溺于海的腓尼基水手,有妖艷惡毒的巖石女主人等,卻唯獨沒有能帶來生命的耶穌。瑪麗用疲憊、迷惘、失望的聲音描述了現(xiàn)代荒原人這種雖生猶死的生活,將西方社會描繪為一片荒原,盡顯痛苦和悲哀。
《荒原》的第三章《火的布道》中的聲音更多,泰晤士女兒之歌、腓迪南王子的聲音、孩子們在高處唱耶穌的頌歌等交織在一起,對荒原生活進行了進一步的透視與訓(xùn)誡,呈現(xiàn)出一個更為紛亂混雜的現(xiàn)代人的情欲世界?,F(xiàn)代荒原上庸俗、骯臟、罪惡的生活導(dǎo)致虛無與虛無聯(lián)結(jié),泛濫的情欲使人墮落,毀滅人性。無所不曉的先知鐵瑞西斯作為這些聲音中的主要角色,疲憊而痛苦地預(yù)告著死亡的逼近,點明了現(xiàn)代荒原人不過是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底比斯荒原的再現(xiàn)?!痘脑分卸嘀芈曇糇罱K匯聚成為一個聲音、一股力量,直指人類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客觀真實地展現(xiàn)“荒原”景象,完成了“非個人化”的實現(xiàn)。
三、敘事結(jié)構(gòu)——立體敘事
《荒原》采用立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鐵瑞西斯的游歷見聞為線索,從縱向來看,詩人以漁王和圣杯兩個傳說作為全詩主體,從橫向上來看,艾略特將一些西方現(xiàn)代生活片段與這些神話、典故等結(jié)合在一起,展示了“一戰(zhàn)”后西方社會的全貌。
從縱向來看,在對西方現(xiàn)代生活片段的蒙太奇式剪貼拼接下,隱含著以“死而復(fù)生”和“尋找圣杯”兩個神話為原型的結(jié)構(gòu),其構(gòu)成的相關(guān)意象群更是使詩歌突破內(nèi)容的有限意義在象征意義上形成巨大而無限的張力。在《荒原》中,詩人在描寫敘述現(xiàn)代生活景象時,廣征博引,不斷插入意象、神話、傳說等,與之呼應(yīng),相互闡釋。從全詩的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詩歌“拯救荒原”的主題與“尋找圣杯”和“死而復(fù)生”的神話結(jié)合,形成一個個“客觀對應(yīng)物”,埋下一條曲折的線索。此外,《荒原》中引用了35位作家約56部作品的名言佳句,使《荒原》文本超越時代、地域,最大限度地與廣闊的社會歷史文化,甚至整個人類社會之間構(gòu)筑成一種互文性關(guān)系,為整首詩歌提供了整體性的類比象征結(jié)構(gòu)、敘事結(jié)構(gòu)。在艾略特看來,人類的精神荒原超越時空、種族、階層,廣泛地存在于人類的精神生活之中。同時,大量用典也體現(xiàn)了《荒原》文本的“非個人化”?!痘脑窂V征博引,大量用典,其文本不再是詩人的一己之見,而具有了“非個人化”的特質(zhì)。因此,詩人的言語既代表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人類的言語,同時,詩人的一己之言又是所有人類言語之一,形成了“非個人化”的特質(zhì)。
從橫向上來看,無論是神話、傳說、典故,還是“客觀對應(yīng)物”,他們無一不是被串聯(lián)在一個個現(xiàn)代生活場景中展現(xiàn)。具體來看,第二章《弈棋》主要描述了兩個生活場景:首先,由克莉奧佩特拉、狄多、夏娃、翡綠眉拉四位神話中的人物引出一對已經(jīng)無法溝通的上流社會夫婦,妻子歇斯底里,而丈夫唯以沉默回應(yīng),寫盡了女主人公難以與丈夫溝通的焦急與痛苦。接下來通過描寫倫敦下等酒吧里一對女子的對話,敘述麗兒如何去應(yīng)付即將退伍回來的丈夫,二人的對話中不斷地插入侍者提醒時間催促出發(fā)的話語“請快一點時間到了”,最后以《哈姆雷特》中奧菲莉亞發(fā)瘋落水死亡前向生活告別時說的一段話結(jié)尾。這也隱隱暗示出對話的人物精神也已瀕臨死亡,影射現(xiàn)代社會中那些墮落的女性。第三章《火的布道》中,詩人描寫了機械式的徹頭徹尾的淫亂生活,男女之間有欲無情,并請求把人類從欲望的深淵、情欲的海洋中拯救出來。第五章《雷霆所說的》中尋找圣杯的武士走后,空的教堂僅僅是風(fēng)的家?;脑蠜]有水,而人們等待的雨水就象征著生命之水。由此將詩歌的主題推向高潮:如何拯救荒原——本源性的精神荒漠?唯有“舍予、同情、克制”。雷聲過后,敘述者又一次以漁王的形象出現(xiàn),“我坐在岸上/釣魚,背后一片荒蕪的平原”c?;脑坪跤只謴?fù)了平靜,這讓我們不禁心生疑問:荒原是否得救?然而,詩人只是引用意為“出人意外的平安”的某一優(yōu)波尼沙士經(jīng)文作為結(jié)尾。如此含糊的回答,讓人聯(lián)想起維特根斯坦曾說的“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能夠說清楚;而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yīng)該沉默”d,“世界的意思必定是在世界之外”e,或許,不可說的、只能在沉默中顯示的東西永遠(yuǎn)比可說的更為重要。
四、小結(jié)
《荒原》描寫的是人的一種荒原般的精神狀態(tài)。“荒原”的“荒”指的是人類的“精神之荒”。在這片精神的荒原上,人們沉浸情欲,渾渾噩噩,雖生猶死?!痘脑返某晒χ幘驮谟谄渌枥L的“精神之荒”不只存在于“一戰(zhàn)”后的西方,艾略特嘗試站在全人類的高度對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心靈世界進行審視和關(guān)懷。因此,艾略特描繪的“荒原”是一幅具有普遍性、永恒性、本源性的景象。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詩人畢竟身處于荒原之中,他雖極力試圖拯救荒原,卻無法完全擺脫這種“荒原”般的精神環(huán)境對他的影響。艾略特雖然精心設(shè)計敘事視角,運用多種敘事聲音,廣征博引,強調(diào)詩中所描寫的荒原是一種具有普泛性、永恒性的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是“非個人化”的,而這種“精神之荒”也著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戰(zhàn)”后西方那一代人失望、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但詩中的一些觀念、認(rèn)識、情感都或多或少不可避免地表露了艾略特的個人行為,不能夠代表全人類,又不足以具備普遍性。因此,通過分析《荒原》的敘事性可以看出,艾略特的“非個人化”理論實際上并沒有絕對實現(xiàn)。
a 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171頁。
bc 托·艾略特:《四個四重奏》,裘小龍譯,漓江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頁,第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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