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旻昱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安徒生是世界著名的童話作家，但在轉(zhuǎn)向童話創(chuàng)作之前，他也進行過大量的成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此外，安徒生在自傳中表示，他的童話集原本是寫給孩子同時也是寫給大人看的童話，并且認為成人會對隱藏在故事背后的深刻寓意更感興趣。[1]283-284對安徒生的童話作品進行深層意蘊的探索，可能是安徒生所期待的解讀方式。因此本文試圖考察《海的女兒》中小人魚這一形象的原型，并從女性主義視角，解讀安徒生人魚形象及命運改寫。

一、《海的女兒》人魚原型考

在創(chuàng)作《海的女兒》之前，安徒生創(chuàng)作有根據(jù)丹麥童謠改變而成的長詩《埃格納特與人魚》。由于與《海的女兒》創(chuàng)作時間相差不遠，并且都是與人魚有關(guān)的故事，這篇長詩以及埃格納特的民間傳說常被視為《海的女兒》的原型。但安徒生的自傳顯示，在他劇院生活、游歷經(jīng)歷和交友過程中，接觸到的人魚故事可能更多。本節(jié)將對安徒生可能接受到的書寫人魚形象或故事的文本作一個梳理：

(一)人魚原型：希臘神話中的塞壬

希臘神話中的塞壬與后世人魚形象聯(lián)系十分緊密。荷馬史詩《奧德賽》中有對塞壬形象的記載：“你首先將會見到塞壬們，她們迷惑所有來到她們那里的過往行人。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們，聆聽塞壬們的優(yōu)美歌聲，他便永遠不可能返回家園，欣悅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塞壬們會用嘹亮的歌聲把他迷惑，她們坐在綠茵間，周圍是腐爛的尸體的大堆骨骸，還有風(fēng)干萎縮的人皮?！盵2]221-222但對塞壬的外貌并沒有具體的描繪。在古希臘造型藝術(shù)中，塞壬多被刻畫為人鳥結(jié)合型的形象，后來也出現(xiàn)了將其刻畫為人魚形象的實物。公元7世紀末到8世紀初，塞壬被《怪物書》定義為人魚，到中世紀時的造型藝術(shù)中，人鳥結(jié)合型形象被逐漸淡忘，塞壬越來越多地被刻畫為人魚形象。[3]荷馬史詩中的塞壬被公認為是后世人魚故事的基礎(chǔ)原型。

安徒生初到哥本哈根時，結(jié)識了來自意大利的歌唱大師西伯尼，西伯尼主演過德語歌劇《阿喀琉斯復(fù)仇記》[4]13。根據(jù)安徒生所作自傳的記載，他在丹麥文學(xué)刊物《今日》上讀到過一首名為《以詩人的名義致<獻給丹麥詩人的一簇小詩>的作者》的讀者詩評(雖然丹麥安徒生研究學(xué)者并未能在《今日》上找到此詩)，在其自傳轉(zhuǎn)引的詩評內(nèi)容中，引用了希臘神話中的眾多典故。[4]78-791833年前后，安徒生在佛羅倫薩居住過一段時間，期間游覽了眾多美術(shù)館與博物館，他在自傳中提到曾長時間駐足觀賞的“美第奇的維納斯”和尼俄柏群雕[4]109，也是模仿自希臘神話的羅馬神話作品。他還在自傳中記述了自己于1838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內(nèi)容涉及伊阿宋取金羊毛的故事，其中寫有：“有人問你，‘你從荷馬那里得到什么？’人們想看到一部大書，你卻用泥土的雕塑將伊利亞特的生活再現(xiàn)?！盵1]254

安徒生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中接觸希臘神話，包括在1837年創(chuàng)作《海的女兒》故事前后，據(jù)其記述，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表現(xiàn)出了對荷馬史詩典故的熟悉，也就有可能直接接觸到《奧德賽》中記載的作為后世人魚形象原型的塞壬。這一坐在證明她們魔力的大堆尸骨間，借用“嘹亮的歌聲”迷惑渡海者的女妖，其形象中抽離出的基本面貌，在此后的人魚故事中長期附著在人魚們身上，安徒生筆下的小人魚也不能從這一共通的原型形象中完全抽離。

(二)人魚特征：展露誘人歌喉的人魚

幾乎所有的人魚都擁有誘人的歌喉，安徒生《海的女兒》中的人魚們，同塞壬引誘奧德修斯來她們身邊時一樣，對可能遭難的船員們歌唱海底的美好。小人魚在與巫婆交涉時，也表露出想通過聲音來迷住王子的意愿。[5]94只不過她具有魅惑力的聲音最終成為變身成人的代價。

莎士比亞的喜劇《仲夏夜之夢》中，也有對人魚的描寫：“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坐在海岬上，望見一個美人魚騎在海豚的背上，她的歌聲是這樣婉轉(zhuǎn)而諧美，鎮(zhèn)靜了狂暴的怒海，好幾顆星星都瘋狂地跳出了它們的軌道，為要聽這海女的音樂?！盵6]333莎士比亞筆下的人魚同樣擁有充滿魅惑力的歌聲。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過去其他文本中人魚歌聲所帶來的災(zāi)難性結(jié)局，莎士比亞筆下人魚的歌聲帶來的結(jié)果是“鎮(zhèn)靜了狂暴的怒?！?。安徒生筆下人魚們的歌聲同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她們常在風(fēng)暴來臨時，唱歌安慰可能出事的船只上的水手，告訴他們海底的美麗，希望他們不要害怕。[6]94

安徒生在自傳中提及，從鄰居那兒首次讀到莎士比亞后，立刻就演了起來。并說，“我寫了第一出戲，無非是一出悲劇，局中人最后都死了，故事取自關(guān)于皮拉姆斯與提斯柏的一首老歌……”[1]18安徒生所提到的“皮拉姆斯”和“提斯柏”都是莎士比亞的喜劇《仲夏夜之夢》中出現(xiàn)的人名，由此可以例證，安徒生對《仲夏夜之夢》也是非常熟悉的。

德國流傳的羅累萊故事中，人魚也擁有誘人的歌喉。浪漫派作家克萊門斯·勃倫塔諾將羅累萊故事書寫成了文字，在他的小說中，羅累萊的美麗令男人們?yōu)橹畠A倒，但也為之丟掉性命，因此她希望主教能判處她死刑，在被押解到修道院的半途中，羅累萊跳進了萊茵河中自殺，化身成了萊茵河中的水妖。[7]傳說羅累萊常在水中礁石上梳頭和歌唱，使得許多過往的船夫迷失了自我，因此觸礁而亡。另一位浪漫派詩人海涅，在1823年至1824年間創(chuàng)作了八十八首短歌，其中第二首短歌就講述了羅蕾萊的故事。海涅筆下的羅累萊也擁有動人心弦的歌喉。

1833年左右，安徒生旅行來到萊茵河，在自傳中記述：“圣戈阿的羅累萊無疑是最美麗的地方?！R茵河最美的地方是圍繞著它的傳說?！盵4]89不久之后，安徒生在巴黎偶遇海涅，并稱他是“新近在我生命的情欲時期完全吸引了我，完全唱出了我情感和心情的那個人”[4]93，可以由此判斷，安徒生在塑造小人魚這一形象之前，也極有可能接觸過羅累萊的傳說以及海涅筆下的羅累萊形象。

(三)人魚命運：與人類成婚的人魚

法國作家讓·德·阿拉1393年創(chuàng)作的《梅盧西娜之書》中，梅盧西娜每逢周六都會變?yōu)槿松砩咝蔚难?，她如果能與一位人類男性結(jié)婚，不被丈夫看到妖化后的模樣，就能在人間永遠幸福生活下去，但好奇的丈夫還是窺視了梅盧西娜的秘密，使得她不得不離開人間。在后來的故事版本和藝術(shù)造型中，梅盧西娜也被描繪為雙魚尾外形的美人魚。[8]40-4119世紀初期，許多浪漫主義作家也再書寫了梅盧西娜的故事，如德國童話作家路德維格·蒂克于1800年創(chuàng)作的《關(guān)于梅盧內(nèi)西娜的神奇故事》，歌德于1817年寫下的《新梅盧西娜》。[8]47

安徒生年輕時進行過德語的學(xué)習(xí)，閱讀了一些德國作家的作品，1831年，安徒生在第一次離開丹麥的德國旅程中，結(jié)識了寫作過梅盧西娜故事的蒂克[4]70，結(jié)束這一趟旅程之后，安徒生于1831年9月發(fā)表游記《1831年夏哈茨山、薩克森瑞士等地的旅游剪影》，不僅記述了他與蒂克相識的過程，還在描寫乘馬車從漢堡前往于爾岑路上景色與見聞時，提到“傳說只有通過一個人的忠貞之愛和基督教的洗禮，美人魚才能獲得不朽的靈魂?！盵9]這與梅盧西娜故事所展現(xiàn)的人魚命運不謀而合，也與《海的女兒》中小人魚渴望與人類結(jié)婚獲得不朽靈魂的心愿不謀而合。

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富凱男爵在1811年時創(chuàng)作了童話《烏迪娜》，在這個故事中，水妖烏迪娜與人類成婚，由此獲得了不滅靈魂。但丈夫背叛了烏迪娜，愛上了另外的女人，因此烏迪娜不得不回到水中世界。在前夫與其他女人成婚的時候，烏迪娜殺死了前夫。1816—1818年于丹麥出版的《一些作家的童話集》中，丹麥作家亞當(dāng)·奧倫施勒格發(fā)表了一篇烏迪娜的故事。安徒生的朋友英格曼在1817年時出版了小說《地下世界》，其中的人魚如果可以獲得人類的愛情，就可以得到靈魂，否則就會變成海上的泡沫死去。在這個故事里，英格曼筆下的人魚獲得了人類的愛情。[8]48-49

安徒生在考慮創(chuàng)作《海的女兒》時，與朋友英格曼討論過“烏迪娜”故事的結(jié)局，并認為英格曼筆下人魚的結(jié)局只是偶然的情況，安徒生希望自己筆下的人魚要走向另外的道路。[8]62-64盡管安徒生不同意英格曼對人魚“烏迪娜”命運結(jié)局的處理，但《海的女兒》仍然參考了“烏迪娜”的基本命運。

二、個人自傳：“靈魂”的追求

在書寫《海的女兒》這一童話時，除了可能受到此前接觸到的其他文本中的人魚形象與故事的影響，在選擇人魚形象進行書寫、對人魚形象和命運進行改寫時，安徒生也極有可能融入了自己的人生體驗。《海的女兒》中的小人魚與安徒生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有諸多相似之處。這主要表現(xiàn)以下三個方面：

(一)“海底”與“上層世界”

丹麥奧登塞城是一個貧富差距十分懸殊的城市，安徒生就出生在這個城市最底層的家庭中，他將自己比喻為“沼澤中的一顆小草”[10]5-7。在母親希望他能去學(xué)縫紉時，安徒生堅持要去哥本哈根闖蕩，他聲稱“我要成名”，他的母親后來聽到一位神婆的預(yù)言——“你的兒子要成為一個大人物”，安徒生才得以踏上前往哥本哈根的旅途。[4]19“成名”是安徒生畢生未忘的追求，他始終渴求通過努力進入上流社會交際圈，并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

與安徒生對前往哥本哈根追尋“成名”相似，《海的女兒》中，小人魚給王子所在的人類世界取名為“上層世界”，小人魚稱：“只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棄我在這兒能活幾百歲的生命?！盵5]101小人魚在認識王子之前就對浮出海面充滿好奇，在認識王子之后，安徒生對小人魚感情的描述也是“她漸漸地開始愛起人類來”[5]101，而非“漸漸地愛起王子來”。比起因為愛王子而希望嫁給王子，不如說小人魚是因為想要得到不滅的靈魂而希望王子愛自己。小人魚對進入人類世界的強烈愿望，從來都不是為了尋求王子的愛，而是源自對不滅靈魂的追求。

(二)人間經(jīng)歷

在抵達哥本哈根之后，由于來自底層，又未接受足夠的教育，安徒生最初的闖蕩充滿了艱辛。他不斷被質(zhì)疑沒有戲劇表演的天賦、沒有歌唱的天賦，被皇家劇院拒收，又被舞蹈隊和合唱隊辭退，還被質(zhì)疑學(xué)業(yè)上也沒有天賦，校長認為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大學(xué)生，所寫的詩歌會變?yōu)閺U紙。即便安徒生開始發(fā)表詩歌之后，仍然不斷受到文壇的質(zhì)疑和上流社會交際圈中的羞辱。

安徒生在自傳中記載了他的一次親身經(jīng)歷，他的劇本演出時，國王曾經(jīng)向安徒生鞠躬致意，并邀請他參加舞會。隨后，一位老教授對安徒生說：“可是你不屬于那個圈子?！薄八强ぷh員的兒子，請問你的父親是誰？”[1]244-245由于低微的出身，以及在天賦上的不足，安徒生在“上層世界”闖蕩的過程中，無法擁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即使他已經(jīng)獲得了許多名聲與榮譽，卻未被承認為這個“上層世界”中的一員。上流社會的虛假與傲慢讓安徒生明白了“高貴的出身不再具有任何重要的意味，這話被很多人說過，它只是一句廢話?！盵1]244獲得“上層世界”的接納，必須以高貴出身為前提。因此，安徒生筆下小人魚的命運印記著上流社會的刻板印象。小人魚在出賣了自己的聲音變身為人來到“上層世界”之后，盡管很快被王子領(lǐng)入宮中，卻只是充當(dāng)王子的玩物，“她是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5]107，這便是小人魚的處境，盡管文本中極力描寫小人魚得到了多少寵愛，但與之進行對比來說明小人魚受寵的，不是別的公主或貴族少女，而是王子的女奴隸們，小人魚在她所夢想的“上層世界”中，不過是作為了男性的玩偶與奴隸，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三)戀愛經(jīng)歷

有研究者認為，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映射了他自己的戀愛經(jīng)歷。[11]《海的女兒》中，的確有與安徒生個人的戀愛經(jīng)歷契合的部分。在安徒生早年的經(jīng)歷中，由于出身低微，在上流社會中未得到承認，安徒生與他筆下的小人魚擁有共同的處境。他們同處于社會地位較低下的一方，無法自如地表達自己的愛戀，無法獲得平等的愛情。

在1830年夏季的旅行中，安徒生在同學(xué)家中結(jié)識了同學(xué)的妹妹里波格，他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但這位有錢人家的女孩已經(jīng)訂婚，也從未考慮過選擇當(dāng)時還沒有太多名氣、不被上流社會承認的安徒生。之后，安徒生還愛慕過商界著名的金融家科林的女兒以及物理學(xué)家奧斯特的女兒，但還是因為地位差距的懸殊，最終都沒有求婚。正如安徒生在這些上流階層的女兒們身邊時，只能期待她們能夠愛上自己，卻難以主動追求，生活在王子身邊的小人魚，也只能通過無言地奉獻自己，期待王子能夠娶自己為妻，卻無法主動表達自己對王子的愛意。

安徒生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與小人魚經(jīng)歷的這些相似之處，說明了《海的女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另一種形式的作者自傳。安徒生是一個熱衷于書寫自傳的人，早在二十八歲時安徒生就書寫了自傳《我的一生》，此后又創(chuàng)作了《我的一生的童話故事》及其增補內(nèi)容。[10]4《海的女兒》從體裁上看與自傳并無關(guān)系，但在內(nèi)容上卻可以被視作作者個人經(jīng)歷的模仿。

女性作家的自傳寫作是一種表達的策略，盡管安徒生在生理上并非女性，但從話語權(quán)與社會地位這一角度而言，不被上流社會承認的安徒生，與不被男性權(quán)力社會承認的女性寫作者，在話語權(quán)力上有了共同之處。比起被視為生理構(gòu)造的不同，性別更是一種社會歷史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就像人魚故事中，大多數(shù)人魚都以女性的面孔浮出海面，盡管也有“埃格納特與人魚”這樣以男性生理特征示人的人魚與拋棄人魚且具有男性氣質(zhì)的強勢人類女性形象，但這個人魚故事仍然是人魚與人類的婚姻悲劇，其中隱喻的話語權(quán)力關(guān)系與其他人魚故事一致。

從人魚故事中隱喻的話語權(quán)力關(guān)系角度看，《海的女兒》除了暗合安徒生個人經(jīng)歷外，也隱藏著人魚形象變更的歷史，比起將《海的女兒》視為單純的童話故事，更應(yīng)注意安徒生塑造小人魚這樣一個人魚形象的原因。

三、人魚傳記：女性的歷史

《海的女兒》中漂浮著此前其他人魚形象或故事文本的影子，但安徒生聲稱，《海的女兒》是他自己的原創(chuàng)作品，這與作品擁有原型并不矛盾。安徒生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改寫了過去的文本中人魚共有的形象和命運，使人魚從妖媚的水妖，搖身化為純潔的少女。化為泡沫的小人魚最終擁有通過工作，獲得了不滅靈魂的可能性，這使得她與幾乎所有的其他人魚形象區(qū)分開來。

其他文本中的人魚，無論是塞壬、梅盧西娜還是羅累萊，或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魚，即使能夠憑借自己動人的歌喉得到男性的關(guān)注，卻不能獲得奧德修斯式的英雄命名。在這些文本中，無論是從社會性別方面，還是從生理性別方面定義的女性人魚，都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特性：她們需要依靠美麗的容顏或是動聽的歌聲這樣一些符合男性對女性想象的特質(zhì)，來吸引男性的注意，獲得短暫的權(quán)力，達成一種暫時地通過征服男性而獲得的快感。但女性不能依靠滿足男性想象獲得永久的權(quán)力，如同過去的人魚故事中，作為女性的人魚們，幾乎都被命名為“妖”，她們征服男性獲得短暫權(quán)力的方式被定性為非法，這實際上是來自男性權(quán)力的判斷。

在《奧德賽》中，塞壬的形象可以看作是由奧德修斯建構(gòu)起來的，文中對塞壬的描述，雖然表面上出自女神基爾克之口，但包括基爾克的話語在內(nèi)的言論，均是奧德修斯經(jīng)歷海上漂流之后，對費?？怂谷说慕y(tǒng)治者阿爾基諾奧斯的回答。奧德修斯在講述到同伴的死亡時，將過錯歸因于“一個邪惡的女人的意愿”[2]234。可見，無論是基爾克的所說所為，還是塞壬的形象，都是經(jīng)過了奧德修斯這一男性的想象加工最后做出的判斷。

在全知敘述者筆下，意圖救助奧德修斯的女神琉克特埃，在奧德修斯的話語建構(gòu)中，也是一個設(shè)計陷害自己的女性。[2]108-110而僅僅出現(xiàn)在奧德修斯口述中，缺失全知敘述者描寫的基爾克與塞壬，盡管擁有令英雄奧德修斯也生畏的力量，在這部奧德修斯的傳記中，她們卻不具有言說的權(quán)力，而成了男性想象和判斷的對象。因此作為人魚基礎(chǔ)原型的塞壬，是使用歌聲來迷惑男性、傷害男性的女妖，她們的能力被妖化，在力量上所擁有的權(quán)力也就失去了合法性，成為無法表述自己的失語女性。

羅累萊同樣被男性作者建構(gòu)為妖女形象，她是男性航行失敗的借口，承受因為“被看”而被迫擔(dān)下的罪名。在海涅的詩歌中，尤其是在與“羅累萊”短歌寫作時間接近的詩歌中，很大一部分都以愛情的失意為主體，男性主人公往往對某個女子求而不得，因此怨恨女子美貌的引誘。具體到書寫羅累萊的詩歌中，詩人也認為河水吞沒船夫，皆因為“羅累萊用她的歌聲，把這滅頂之災(zāi)制造”[12]。

莎士比亞的喜劇《仲夏夜之夢》本身也反映出了女性地位的低下，由于赫米婭不肯嫁給父親指定的男人，便被要求按照父親的命令處死。海倫娜的歇斯底里也透出同樣的訊息：“我們是不會像男人一樣為愛情而爭斗的，我們應(yīng)該被人家求愛，而不是向人家求愛。”[6]335這其中暗含著女性地位的低下，女性無法表達自己的追求。那些通過外貌和歌聲，主動魅誘男性的美人魚，在這樣的社會中也只能被視作非法。

梅盧西娜的故事，同大多數(shù)異類婚類型的民間故事一樣，在這些故事中，神仙妖怪等非人異類，化作女性與人類男性成婚，但由于她的丈夫或其他人指認她是非人，或其他原因，導(dǎo)致了她的離開，有的故事中，異類妻子會在離開時傷害丈夫或其他人。[13]這些由異類所化身的女性，往往具有溫柔賢淑的基本性格，以及對男性主人公的絕對服從，滿足了男性對女性的想象。在梅盧西娜故事中，異類女性同樣擁有美麗和溫柔的特征，但她不被允許擁有女性的秘密，因此被窺破了身體之異，遭到男權(quán)世界的排斥，不得不離開人類的世界。

《烏迪娜》故事同屬這類故事類型，最后作者讓烏迪娜殺害了男性人類，盡管這也是一個傳統(tǒng)的英雄傳說母題——復(fù)仇，卻并不是對烏迪娜的英雄命名，反而是將她推入了更加非法的地位。烏迪娜的這種選擇，無疑令她成為男性權(quán)力建構(gòu)中的美狄亞式女性。而在安徒生友人英格曼的故事版本中，盡管人魚獲得了人類的愛情，似乎是一種大團圓的結(jié)局，滿足了女性要求“靈魂”的愿望，但這種權(quán)力來自男性的施舍，人魚在這個故事中獲取的“靈魂”，建立在男性并不可靠的“愛情”之上，而不是通過女性本身爭取到的女性應(yīng)有權(quán)力。

安徒生在給英格曼的信中，記錄了他在創(chuàng)作《海的女兒》時的考慮：“那樣的結(jié)局完全不對！那只是偶然出現(xiàn)的情況，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愿意看到那種情況。我讓小美人魚走上更貼近自然、更神圣的道路。我想，還沒有任何作家發(fā)現(xiàn)這一點，因此我很高興在我的童話中安排這樣的結(jié)局?！盵8]64

在《海的女兒》中的小人魚誕生之前，人魚要么在出場時已經(jīng)被定義為妖，要么就是需要依靠男性的施舍才獲得在人間生存的權(quán)力，因為男性的背叛而使得她們進入瘋狂的境地，成為令人生畏的女妖。在《海的女兒》中，王子被小人魚拯救，盡管他并不知道這一切，但這是讀者完全清楚的事實：作為男性的王子，依靠作為女性的小人魚的幫助，重新獲得了生命。在男性與女性的沖突方面，《海的女兒》中小人魚面臨的問題遠比其他文本中的人魚面臨的問題要嚴峻，梅盧西娜、烏迪娜如果不能獲得人類的愛情，就不得不回到海底，而小人魚如果不能獲得王子的愛情，她既無法得到永恒的靈魂，還無法回到海底，只能面臨天亮?xí)r的死亡。彼時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夠成為“天空的女兒”中的一員，當(dāng)她的姐姐們給她帶來殺死王子就能避免死亡的刀子時，小人魚已經(jīng)獲得了復(fù)仇的理由。但安徒生沒有令她做出美狄亞式歇斯底里的報復(fù)行為。安徒生否定了過去的人魚傳說中對人魚的指控，否定了人魚死亡、復(fù)仇和被施舍的命運。

在人物命運的設(shè)置方面，《海的女兒》與《仲夏夜之夢》也有相似之處。在《仲夏夜之夢》中，海倫娜有著和小美人魚接近的命運，盡管她鐘愛迪米特律斯，卻不得不接受迪米特律斯鐘愛著另一位同樣美麗的女子，與小美人魚的選擇相同，海倫娜同樣沒有傷害所愛之人，或是被迪米特律斯所愛著的女子。在結(jié)局中，莎士比亞使用了戲劇性的奇跡手法，通過仙子們的神奇藥水，使得迪米特律斯轉(zhuǎn)而愛上了海倫娜，從而解決了四位年輕人之間的矛盾。安徒生留給小人魚的結(jié)局，同樣有奇跡的成分，本來應(yīng)當(dāng)變成泡沫消失的小美人魚，最后卻擁有了通過工作而獲得靈魂的機會。小人魚不再需要通過殺害男性來解放自己，而是通過工作來解放自己，獲得靈魂，改寫了人魚形象和命運。這使得小人魚在女性歷史長河中也獲得了永存不滅的靈魂。

安徒生在童話創(chuàng)作中，常常關(guān)注到現(xiàn)實的一面，同時他也著意于描繪浪漫的世界，營造浪漫的意境。在這種美學(xué)追求的指引下，安徒生塑造出了許多于苦難中或幽默、或善良、或向上的人物形象，也是在這種美學(xué)追求的指引下，處于底層的“女性”身上驚人的歷史與力量與從底層前往哥本哈根追求“成名”的安徒生之間產(chǎn)生了共鳴?！逗５呐畠骸奉嵏才c改寫了人魚的形象與命運，這是安徒生的美學(xué)追求在女性觀上的表現(xiàn)。

可以說，《海的女兒》不僅是作者個人的自傳，同時也隱含著人魚的歷史，一種新的人魚形象在安徒生的改寫下破土而生，并且彰顯著過去的人魚是如何被男性建構(gòu)出來的。這也激勵著讀者追求女性的權(quán)力，也就是像小人魚一樣，依靠工作而獲得不滅的靈魂，而不是像過去的人魚一樣，依靠滿足男性想象來做“曇花一現(xiàn)的女皇”，最終卻被男性塑造成非法的妖物。

四、結(jié)語

《海的女兒》中小人魚這位努力追求不滅靈魂的女性，終于擺脫了人魚的妖化形象和命運，獲得了不滅的靈魂，也在人世間留下了永恒的姓名。后世根據(jù)《海的女兒》改編的作品也不計其數(shù)，其中以迪士尼制作的電影《小美人魚》最廣為人知，盡管它對結(jié)局的改寫使得小人魚的故事有所失色。近來，迪士尼又預(yù)備拍攝的真人版電影《小美人魚》，由于選用黑人歌手飾演小人魚，在網(wǎng)絡(luò)上引起極大爭議，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這與小美人魚的形象不符，但由于性別問題與種族問題、階級問題的相通性，黑人小美人魚反而更接近原著中那個“來自海底”“無法發(fā)聲”、并且不依靠美貌和歌喉滿足“男性”而取得靈魂的小人魚形象。人魚這一形象并沒有因為安徒生的書寫而最終定型，通過不同文本的塑造，人魚的形象不斷改變，并暗藏了新的性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