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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寶 短篇小說

      2020-01-13 09:47龔萬輝
      滇池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師

      龔萬輝,1976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曾就讀于吉隆坡美術(shù)學院和臺灣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文字創(chuàng)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作品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海鷗文學獎等。著有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曾獲馬來西亞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并獲臺灣《聯(lián)合文學》雜志評選為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之一。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就迎著相同的風景,像一大段重復回轉(zhuǎn)的電影膠卷。早上日頭把柏油路曬燙了,遠程景物仿佛都騰騰蒸散。他從望后鏡看了看妻和孩子。妻子已經(jīng)睡著,倒頭靠在車窗上,懷里還捧著一本兒童繪本,欲墜未墜。清晨七點開車,從吉隆坡一路往南,終究是一趟遙遠的旅程。小孩倒仍是精力充沛,低頭翻弄一迭英文識字卡,自得其樂地哼著兒歌。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已沒再和妻并肩而坐。駕駛座旁邊的位子,在小孩出生之后用來放手推車和嬰兒雜物──奶瓶、奶粉、熱水壺、紙尿片、濕紙巾那些,出門總是要帶一大包的瑣細東西。后來孩子過了穿尿片的年歲,那座位卻變成了放玩具的地方。小孩這時從后座靠過來,手搭在椅背上,問他:“爸比,快猜猜看,D forwhat?”他笑著聳聳肩。 D forDog?錯了啦。小孩糾正他,D forDinosaur,手里還晃著一張畫著卡通恐龍的字母卡片。

      他叫孩子坐好。安德魯乖,不要鉆到前面來。車子剛過州界,似乎有什么東西越來越遙遠了。才剛過三歲生日,妻子就迫不及待把兒子送進學前班。小孩也似乎沒有抗拒,很快和其他小朋友玩在一塊,回家竟然就開口說英文。爸比,I am a boy。他有些訝異,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學校都怎么教。對于自己三歲時學過什么,他幾無印象,只記得以前小學三年級才開始上英文課,ABC背了半年才全部齊了。那時候,全國華小改成 3M制,他是第一屆的實驗生,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都不一樣了。課本從繁體字變成簡體字,注音符號變成漢語拼音。他記得那時教中文的是宋老師,大概也現(xiàn)學現(xiàn)賣,常常為了查證某一個字的正確拼音,在課堂上就翻起字典,一邊推著厚厚的眼鏡,一邊口中唔唔嗯嗯地念著什么,徒留漫長的冷場時間。

      不想這一次請了假回家鄉(xiāng),卻是為了宋老師的喪禮。

      接到小學同學傳簡訊來的那時,妻子還問:“哪個宋老師?”他說:“喏,我們擺喜酒的時候,爸爸請他幫忙寫喜聯(lián)的那個宋老師啊。”

      宋老師是他們小學的班主任,一連當了六年。當年學校里,宋老師永遠都把頭發(fā)梳成三七分,露出寬闊前額,油亮發(fā)間夾雜了許多顯眼的白發(fā),眼袋在厚框眼鏡底下顯得更深了。老師似乎每一天都穿著同樣的白色短袖襯衫,一件灰色的西褲,褲頭拉得高高的。那身白襯衫不堪經(jīng)年刷洗,都洗薄了,可以清楚看見襯衫底下的背心。襯衫口袋老是插著圓子筆,一支藍色,一支紅色的。有時筆尖漏了墨,把口袋染出一圈小小的漬印,宋老師好像也沒發(fā)覺。

      每天上課之前,宋老師會站在課室前的南洋杉下抽一根煙。一刻的時光,也不理會班上正喧鬧不斷,獨自在樹影底,呼出一串長長白白的煙霧。那時學校里還沒禁煙,也沒什么避諱。每次老師捧著課本踱過他的座位時,總是隱約留下一絲焦灼的氣味。

      他記得那么清楚,仿佛多年以來,老師的樣子都沒有改變過。現(xiàn)在想起,當年的一個一個生字,都是宋老師在黑板上教的。老師背對著他們,用粉筆寫著很大的字。那些方塊字,從最簡單的人、天、大、小……開始,漸漸蔓生出越來越多的枝節(jié),累積繁復的筆劃。粉筆刻畫在黑板的聲音像是雨點打著屋頂鋅板上的節(jié)奏。有時一撇不小心使了力,刻出刺耳的“咯嘰”一聲,一支粉筆斷成兩截,把瞌睡的同學驚醒。

      那已是多久的事了?那課室里粉筆灰翻飛的光景,黑板上老是留著板擦掠過的泛白痕跡。木制桌椅老舊松脫,坐下去搖搖晃晃的,都是好遙遠的事了。小學生之間流行過那些字謎: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太陽對月亮。到現(xiàn)在誰還記得謎底呢?他也不曾跟兒子安德魯說過這些。一晃眼小孩都三歲了。自從兒子出生之后,他才真正發(fā)現(xiàn)歲月的不由自主。幾年時間仿佛一下子就飛逝而過,讓人心驚,留下的記憶,除了小孩成長的點點滴滴,其它的幾乎都稀薄如晨霧。

      想起以前每年農(nóng)歷新年,父親都會帶著他一起到宋老師家里拜年。父親喚宋老師“老宋”,彼此是舊識,然而跟在他們身后,他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宋老師住在老街那帶,英殖民時代留下的老屋里頭。從日曬的五腳基走進窄門,總有光度驟然暗去的錯覺。樓下很寬敞,卻把飯桌和櫥柜都擠在墻邊。穿著新鞋走在斑駁的石灰地板上,鞋底總有一種粗粗澀澀的感覺。據(jù)說宋老師還有個女兒,在國外念雙聯(lián)課程。他沒見過。在他的記憶里,宋老師總是孤然一人的身影。

      每一次,宋老師都要帶父親上樓看字畫。走上老舊木梯,一步一步嘰嘰歪歪地響,擠出歲月的回聲。老屋子的二樓是宋老師看書寫字的地方,有一張很長很長的木桌子,清理得十分干凈,沉沉的木色卻明晃地映著窗外的光。墻上靠著一排玻璃柜,里頭都是書。對角的墻掛著日歷、時鐘和一幅裱褙的駿馬圖。那水墨畫的宣紙發(fā)黃斑駁,但墨色卻仿佛沒有沾染時間的痕跡。畫里的馬,張開四肢,馬蹄踢踏著塵土。幾筆濃淡不一的筆觸利落地畫出馬身。那鬃毛和馬尾的墨色很濃,揚得很高,總讓人覺得那馬奔馳飛快,永不停歇一樣。

      宋老師總是一再說,那是畫家徐悲鴻的真跡?!澳憧纯催@個雙勾的筆法。還有這個飛白”。宋老師輕撫著那只墨馬恍若多年豢養(yǎng)一樣。然而他總覺得,那陳舊房子,和站在木窗線線幽光里的宋老師,其實都那么脆弱又孤獨。

      他總覺得奇怪的是,那幅徐悲鴻的墨寶,為什么沒提上名字,也沒有印章。說到底,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高中畢業(yè)之后,他到吉隆坡去念書,新年回老家忙著找朋友敘舊,就沒再去宋老師家拜年了。記得那時離開小鎮(zhèn)之前,他和宋老師說要去念美術(shù),宋老師沉著嗓子唔嗯了一陣,推了推眼鏡,才說:“也好。我原本以為你會去念中文系?!蹦菚r他已經(jīng)十九歲了,逃走一樣跨出了那間老屋?;剡^頭,宋老師還站在窄窄的門口送他,一手扶著木門框,站在陳舊的景色里,日光傾斜,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老師竟然已經(jīng)一頭白發(fā)了。

      時間從時速過百的疾駛中過去,車子過了收費站,拐了個大彎,開上通往小鎮(zhèn)的鄉(xiāng)間縣道。破舊的馬路兩旁,都是紅泥小徑,日曬底下車子一過就掀起塵土飛揚。他瞄了一下車上的時鐘,心底數(shù)算,早上十一點送殯,應該還趕得及吧?不留神,車子沒閃過路中凹洞,一陣顛簸,妻子惺忪醒來,揉著眼睛望去車窗外的山坡地,棕櫚樹林不斷倒退。這座他背離的小鎮(zhèn),仿佛什么也沒改變。然而一年就回來幾次,卻總覺得眼前的風景都漸漸萎靡。大馬路那些老屋一間一間被棄置了,留下來的都是頹然無聊的老人。有一次,他和妻子在舊街場打包午餐,就在街角瞥見宋老師的身影,一身背心短褲,正在等著過馬路。他低下頭,拉著妻就急急想走。妻子笑他,怎么像老鼠看到貓那樣?他說,不是啦,其實見到面也不懂要說什么才好。

      時常就這樣,和宋老師相隔著巨大的靜默。記得上中學之后有一段日子,父親堅持要他跟宋老師學書法。每個周末下午,他騎著腳踏車來宋老師的家,就對著那幅徐悲鴻的駿馬圖習字,而老師坐在長桌的另一端,有時看書,有時打開了木窗抽煙。一把舊電扇搖著頭,轉(zhuǎn)到盡頭就發(fā)出“嘚”的聲響。他俯案盯著九宮格,練寫永字八法,毛筆頭老是開叉,靜不下心來。磨墨時他特別使力,浮浮躁躁,其實心底是有些賭氣的。之前父親把大哥送去新加坡念中學,卻把他留在小鎮(zhèn)上念獨中。他有時會覺得,這其實是父親對未來惶惶不安的一場賭博。許多年后,大哥留在新加坡生活,改了國籍,說著一口音調(diào)怪怪的新加坡華語,一句話要夾兩三個英文字;而他后來還是離開了小鎮(zhèn),到吉隆坡工作。終究兄弟倆都變成了異鄉(xiāng)人,也說不清父親押下的賭注,最后到底是賺了還是賠了。

      當初談戀愛的時候,妻說他寫的字好看,他總是有些心虛。他曾經(jīng)寫過一封表白的長信給她,不知她是否還珍藏如昔。那是時代的尾巴,早已過了手寫情信的年代了。誰還魚雁往返、祝君平安的?如今都用手機簡訊,幾乎沒人在乎誰的字寫得好不好看了。他在高中時代開始學計算機,勤背倉頡輸入法的字訣。人弓火是你,竹手戈是我。把那些小時候?qū)W會的字一一拆散了,又重新拼構(gòu)回去。有時一個字試了半天打不出來,那些飄零的部首都像風中的落葉。

      他許多年沒再練習書法了,連提筆寫字的機會都少了。老家的櫥柜里還收著毛筆和中華墨汁。整罐墨汁早已干涸,結(jié)成粉碎的硬塊,把蓋子旋開,沖上一股像青草濕腐的刺鼻氣味。想起十多歲的時候,倚在那張很長的書桌上臨帖,宋老師總是要他坐姿端正,手也要提得正。瘦骨的柳公權(quán),圓潤的顏真卿,他都曾經(jīng)練過,然而總是耐不住性子,對著那黑底白字的碑帖,心底總是暗暗嘀咕:“即使臨到完全一模一樣,也是別人的字,又有什么用呢?”

      有時宋老師會站過來,在他身后佇立許久,看他一個字寫歪了,就按著他的手,再重寫一遍。透過交迭的手心,他可以感受到一股按捺的力道。近看老師的手骨嶙峋,靜脈像交錯的樹根。原本覺得粗糙堅硬的手,竟然很溫暖。只是他從來不知道他自宋老師握著自己的手勢里,到底承接了什么。倒是后來他發(fā)明了一種作弊的方法,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把宣紙平鋪在字帖上面臨字。宣紙很薄,隱隱就透出底下的碑帖模樣,只要順著帖上的字形,就可以臨抄出八九分相似的字來了。

      好幾次就這樣交了功課,他暗暗得意。只不過墨汁老是從紙背滲出來,把那本字帖搞得墨點斑斑,也不曉得后來宋老師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偶爾在晴朗的下午,習字的時候,會有一個老阿嬤在樓下敲門,請宋老師代筆寫信。老阿嬤也是老街上的街坊,看起來比宋老師更老,穿著一身短袖碎花的阿嬤衣,褲腳只遮到小腿根。她駝著背,緩慢地走上樓,手抓著木扶梯,抓得緊緊的。老阿嬤用閩南話客氣地喚老師“先生”。

      總是陽光和煦的下午時光,窗口掛著的布簾,隨著風一掀一掀的。老阿嬤靠著長桌,坐在一張木凳上,謹謹慎慎的模樣,顫顫地用閩南話說一句,宋老師就拿出他的鋼筆,在一張淺藍信紙上寫一句。安靜的房間里,可以聽到筆尖劃著紙,頓挫又短促的聲音,像輕輕敲響著什么。而他在一旁假裝專注練字,其實都在偷聽。老阿嬤給遙遠故鄉(xiāng)的親人寫信,一句一句話都像是對著遠方的傾訴,內(nèi)容卻瑣瑣細細,什么孫兒回來不肯叫她阿嬤,昨夜自己又做了夢那些小事。他有時一邊聽,一邊掩嘴竊笑,宋老師就干咳一聲,瞪他一眼。信里總是綿長的問候,有時一樣的話都重復了幾次,老阿嬤也沒察覺。日子一切都嘛安好,家里人可好,請勿牽掛。

      長長的信,兩三張的信紙,大概半個鐘才寫好。宋老師把信紙攤在老阿嬤面前,問她:“你看可以否?”老阿嬤輕撫著信紙,那些微微凹凸的字,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信封,又湊在嘴上,用口水把信封黏實了,請宋老師幫她寄出去。老阿嬤站起來,想從胸口的衣縫里抽出什么,宋老師連忙推她的手,說免啦免啦。老阿嬤說那下次帶兩顆檨仔過來,屋子邊的檨仔樹結(jié)了很多,一個人也吃不完。宋老師說:“你免卡客氣啦。”老阿嬤仍串串感謝,像是終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又弓著身,蹣跚走下樓了。

      他疑惑地問宋老師,這信是要寄去哪里?怎么忘了寫地址?宋老師抬起頭看了看他,卻說,就算寫了地址也寄不到啦。

      像是沒有終點的旅程,三幾小時的長途,他終于還是抵達了小鎮(zhèn)。才到殯儀館,遠遠就看見路邊還停了許多車輛。他停好了車,妻子下車伸長懶腰,俯身把孩子抱在懷中。孩子左看右看,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稀奇。靈堂上黃白菊花縫綴在金色閃閃的屏簾上,兩旁是架起的花圈,還有那些輕煙繚繞的燭香,在小孩眼中,也許更像是一場節(jié)慶吧。他走到供桌前,抽出三枝香,湊著豆大的長明燈點著。這才看清楚擺在桌子彼端的黑框照片,宋老師四十多歲的樣子,大概就是在小學執(zhí)教時候的模樣。厚厚的眼鏡,微微往下墜的嘴角,看起來那么熟悉又陌生。

      靈堂上擺著一排一排守靈的塑料椅,散散落落坐著宋老師的親友,最前面坐著一個穿著素色襯衫的中年女人,還有一個洋人陪伴著她。他心想應該就是宋老師的女兒吧。女人原本低頭滑弄著手機,抬頭看見他,向他微笑點了點頭。他走過去說:“我以前常來你家。我和宋老師學書法的?!?/p>

      這才知道宋老師的女兒嫁給了外國人,住在國外。那位洋人丈夫熱絡地來握他的手,對他說:“Nice to meet you. How are you doing?”他回了兩句英文,又口拙不知要再說些什么。

      回頭想介紹妻,卻看見妻站在老遠訓斥小孩,不要在這里跑來跑去。小孩歡快地跑了過來,手指著一支白色的幡,問他:“爸比,那是什么,好像掃把一樣?!彼f,不是的,那是引路的旗子。孩子眨著眼,似懂非懂。他過去問妻,要不要一起進去看一看宋老師?妻說不要了,沒人看住小孩子。他從黃白的帷幕縫間,看見棺木的一角,油亮的木色鑲了閃閃金邊。宋老師此刻就躺在里面吧。他想了想,最后還是決定不進去了。走到外面,沒看見舊識的同學,卻有一群老人坐在收帛金的小桌旁大聲聊天。他認得其中幾個,都是小學時代的老師,現(xiàn)在應該都退休了。他向他們說了聲:“老師好。”老人們笑著說有心有心,但應該都不記得他是誰了吧。

      給了帛金,那些老人又遞給他一大本子,要他寫下自己的名字。他低頭寫字,卻聽見老人們在偷偷數(shù)落著宋老師的女兒,說她出國太久,不懂傳統(tǒng)了,半個洋婆,連花圈和挽聯(lián)都寫英文字?!翱蓱z老宋變成 Mr. Song啦?!绷硪粋€老人壓低著聲量說,有沒有搞錯?福壽全歸、駕鶴返瑤,英文要怎么翻譯???還憤憤拿起他剛剛簽了名的本子,翻給他看,說:“你來看看,這么多洋名,連中文字都不會寫。”

      他笑了笑也沒接話,心想自己的孩子也有洋名字。他曾經(jīng)也想教兒子學寫自己的中文名,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寫了一遍,但小孩沒耐性,嫌筆畫太多,難寫,丟下鉛筆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妻倒是一早給孩子取了個洋名,說將來都會用到。就叫Andrew,多好,王子的名字。當初孩子出生,他卻為取名的事和妻子吵了幾次。他想跟從族譜的字輩,妻子竟嫌他封建,不甘連名字也不能自主。后來各退一步,跟了字輩,卻多輟一個洋名。那本陳舊的族譜是父親留下的,紅色絨布封面,里頭是白棉紙,毛筆寫的小楷字。一整個家族的字輩,濃縮在一首七言詩里,算了算,可以用二十八代吧。袓先遠溯到中國福建的一個小村,他的籍貫,但他其實并不能真正體會那遙遠的國度是父親所謂的故鄉(xiāng)。

      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

      他回過頭,看見孩子蹲在一根木柱下,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撥弄著什么。孩子向他招手說:“爸比,快來。這里有一只 butterfly。”他走過去看,其實是一只死去的飛蛾,翅膀癱著,仍張揚一雙巨大的紋眼。飛蛾的尸體牽了一串長長的紅螞蟻,曲曲折折,拱抬著零散的肢腿,像是長長的出殯的隊伍。

      給宋老師送殯的隊伍在路上拉出搖曳的影子。上午十一點的日頭正盛,殯葬社的黑色車子載著棺木,緩緩開上了老街。他跟在隊伍的后頭,看見宋老師的女兒用手扶著車尾,如攙扶著最后的魂。他心想那陽光把車身曬成一塊赤鐵,手踫著的地方一定炙痛難耐。他們隨著儀仗隊的銅管樂聲,走到老街的路口,所有人都汗如雨下。他抬起頭,看見那排老房子的二樓,窗戶都打開了,里頭的老人,扶著窗框,往下望著影子分明的他們,一行烈日下送行的人。

      他不曾知道那些頹敗、破舊且大門永遠緊閉的老屋里頭,原來還住了這么多住客。那是他記憶里曾經(jīng)繁華又頹萎的小鎮(zhèn)之景,而那些正在俯瞰著他們的陌生老人,皆像是已經(jīng)活了好幾世紀。他們淡定而木無表情,仿佛時光的使者,看過所有人情聚散。

      他站在烈日底下,目送那送行的隊伍漸漸遠去了。下午他又回到老街上,穿過五腳基那一道一道圓拱,仿佛最后的巡禮。他走到宋老師的家門口,一幅毛筆對聯(lián)已經(jīng)很舊了,紅紙都褪成泛白的顏色。兩扇木門上了鐵栓,卻也沒鎖,手推了推就打開了。宋老師的女兒托請他幫忙,收拾老屋里頭,那些遺留下來的舊書和字畫?!鞍职值哪切〇|西我不懂?!彼卫蠋煹呐畠郝柭柤?,任他自己過來看看,哪一些東西值得留下的就帶走吧,剩下的之后會丟,然后老屋就要賣掉了。

      他走進老屋子,發(fā)現(xiàn)時間停擺于此。仿佛多年以前同樣的光度和氣味,一瞬間就回到自己的少年時光。飯桌上倒扣著一個米黃色的搪瓷杯,一個灰銀色的水煲,朦朧映著四周影子。日常的事物都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好似宋老師還在一樣。

      走上二樓,每一步都壓出木頭的呻吟。妻和兒子在樓下等他。他對妻說,也就是隨便看一下。樓上木窗沒開,布簾都攏得密實,昏暗的景物里,隱約留住了淡淡一股墨汁和香煙揉合出來的味道。他打開了窗,讓空氣流通一些,眼前亮起一面書桌,如今看起來,好像又沒有以前覺得的那么寬長了。桌子收拾得很整齊,桌角擺著一冊精裝的繁體辭淵,上面壓著一本小學生用的新華字典,厚厚的書頁被翻得膨脹起來。他記得,宋老師以前在課堂上,就是用這本字典來翻查陌生的漢語拼音。

      他走到墻邊書柜,隔著玻璃,巡過那一排排沉睡的書。魯迅全集、朱自清散文選,還有四冊的紅樓夢。有一排薄薄的小冊書,封面氧化成褐黃,也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顏色的。他抽出一本,扉頁上有宋老師的筆跡,寫著購于某某書局,和一個遙遠的日期,都是六七十年代留下的標記。他想現(xiàn)在住的公寓二房一廳,也沒地方擺,這些舊書都帶不走了。一排書旁邊高起一本厚厚的賬事本,他拿出來看,里頭用漿糊黏滿了剪報,竟然都是宋老師寫的方塊社論。發(fā)黃皺起的剪報像是枯萎的標本,一只蠹魚慌張地鉆去紙頁底下。他讀了幾篇,文章里頭用了很多成語,反對西方歪風,反對灰黃思想。那個年代的激情,怎么如今看起來淺薄又蒼白。

      倒是那幅駿馬圖,一如往昔地掛在白墻上。畫里的馬,依舊踢踏著四蹄,仿佛執(zhí)意要奔向那未知的遠方一樣。他始終不確定,那幅畫到底是不是徐悲鴻的手筆,只記得許多年前,宋老師曾經(jīng)告訴他,畫家徐悲鴻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上住過。算了算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為了支持抗日,徐悲鴻好幾次到星馬一帶辦畫展,義賣作品。那時候宋老師的父親還在中華旅館當書記,認識了這位來自中國、總是西裝革履的“徐先生”。據(jù)說徐悲鴻每天一早都在旅館房間里做畫,剩下的殘墨,就用來寫字。而且徐悲鴻喜歡吃紅豆沙,宋老師的父親總是幫他到街上去買豆沙包。

      后來這位徐先生回國之前給宋老師的父親留了一幅畫,幾十年以后,仍掛在這幢老屋里,日復一日,任陽光在奔馳的馬蹄上緩緩游移。

      “那么,畫上面為什么沒有落款咧?”他問。

      宋老師頓了頓,才說,那時日本人打過來了,一家之主的父親害怕抄家,就把畫從裱褙抽出來,將徐悲鴻提在邊上的落款撕掉了。

      “可惜了?!彼卫蠋熗巴?,從口袋里掏出皺爛的香煙紙盒,卻發(fā)現(xiàn)里頭的煙都抽完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如今他坐在宋老師慣坐的椅子上,望去窗外,對街的屋瓦如鱗,一株小樹盤著屋檐。交交錯錯的電線上站著好幾只麻雀,似乎仍是當年風景。小鎮(zhèn)幾番滄桑,都離他太遠了。他來不及經(jīng)歷這些,聽來的都像傳奇故事。他順手打開長桌的抽屜,里頭仍收著幾支狼毫筆,一個石硯,上面擱著一截還沒用完的墨條。他探手往抽屜更深,摸到一迭紙,以為是老師留下的書法,拿出來在日光底攤開看,才發(fā)現(xiàn)每一張紙上都是自己久違的毛筆字跡,十多歲那時每個周末練字的功課。

      從來沒想過宋老師竟然還留下這些,他少年時光練習的毛筆字,一收就收了十幾年。他心底涌起一陣酸楚,又想起往日宋老師和他在這里寫字的一些情景。老街上那個不識字的老阿嬤,如今大概也已經(jīng)不在了吧。他把一張一張宣紙攤在長桌上,泛黃的紙上仍留著折痕,交錯成一格一格。方格里圈養(yǎng)著字,有些筆劃歪歪斜斜,轉(zhuǎn)折的按捺都顯得那么稚嫩。

      坐在長桌邊,他翻看著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墨字,覺得像是時間之河上,一顆一顆露出水面的石頭。一陣風從窗外吹過,把薄薄的紙張掀揚起來,散落了一地。有一瞬間,他仿佛錯覺了那些翻飛的字都脫開了原有的結(jié)構(gòu)和意義,分解成零碎的筆劃,輕盈地飄散空中,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樣。

      兒子安德魯這時候在門后探頭探腦,看到散在一地的紙,以為是一種游戲。他俯身把宣紙一張一張撿起來。小孩跑過來要他抱,一抱才發(fā)現(xiàn)孩子似乎比早前更重了。“This is a horse.”孩子指著墻上的那幅奔馬,像早就認識那樣。他笑著說,對啊,安德魯好聰明。他指著那只墨馬,低頭向孩子說,你看,這馬漂不漂亮?

      忽然聽見妻子在樓下叫他,他應了一聲,把孩子放下來,回過身,關(guān)上了窗。那一些曾經(jīng)遺忘的少年細節(jié),一點一橫長的時光,隨著原本沉寂的一屋景物,仿佛一眨眼又再次沉睡在永恒的昏暗里。

      妻子牽著小孩走在老舊的五腳基,他一個人跟在后頭。他雙手空空,什么也沒帶走,仿佛帶走什么都顯得虛妄。那幅遺失了名字的駿馬圖,此刻仍掛在老屋里,像它本來就應該歸屬的地方?;蛟S他從來不曾理解宋老師,也不明白那幅畫到底承載過什么。一如孩子沒見過老街事物,指這指那,仿佛對眼前一切都感到好奇。

      他們走在騎樓的影子底,經(jīng)過一間關(guān)了門的文具店,才看見門口竟然擺著兩架老舊的投幣搖搖機。一個是卡通獅子造型,一個是長了翅膀的白色飛馬。它們身上的彩漆皆斑斑剝落,金屬的部分也生了銅銹,此刻一動也不動,恍如守著店門口的兩只石獸。孩子像在沉悶的旅程中終于遇見了值得開心的新奇玩意,興奮地掙脫妻子的手,飛奔著要騎上那只電動飛馬。小孩伸手攀著飛馬的翅膀,可是又太矮,爬不上去。他抱起孩子,讓他坐上馬鞍,伸手往褲袋里找零錢,把一個硬幣塞進了投幣孔。那只白色的飛馬也不知靜滯在這里多久了,卻在硬幣嘎隆投進底處的那一瞬間,像被賦了生命那樣動了起來。

      他看著孩子坐在那只卡通飛馬上,隨著電子音樂上下晃動著。孩子雙手緊握著白馬鬃毛邊的手柄,一開始有些害怕,后來就咯咯笑起來。妻子舉起手機要為小孩拍照,要孩子望向鏡頭。在那寂靜的長廊上,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像是誤闖進了一個虛構(gòu)的場景。而那臺破舊的電動飛馬,發(fā)出歡樂的歌聲,間夾著破音,響徹了一整條老街。他抬起頭,小鎮(zhèn)已是黃昏,最后的余暉在云的邊上鑲了光,遠遠看去,像是誰往天際潑了墨,漸漸暈染了整片天空。而那只白色的飛馬仍不斷搖搖晃晃著,奮力在原地奔跑,也不知到底要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

      責任編輯 田馮太戴曉珊,1976年出生于吉隆坡,現(xiàn)居馬來西亞芙蓉城。九十年代大學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曾獲馬來西亞花蹤小說獎。1999年在中國出版《走過那段繁華路——一個馬來西亞中學生的日記》。2017年在馬來西亞出版短篇小說集《說不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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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節(jié)日快樂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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