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斌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 北京 100871)
趙光賢先生(1910—2003)是我國現(xiàn)當代著名歷史學家,所著《明失遼東考原》[1]260-393、《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事叢考》[1]245-259、《從天象上推斷武王伐紂之年》[2]186-193、《釋“蔑歷”》[1]117-126、《〈左傳〉編撰考》[1]136-187等,至今仍是研究明末時局、西周年代學、西周金文以及《左傳》學的必讀之書。關于趙先生的史學成就、治學特色,已有諸多前輩學者論述過[3]。筆者在研讀趙先生著作過程中有一些心得體會,擬簡要論述對于趙先生先秦史研究風格的看法。
追求歷史的真實性始終是史學研究的重要目標。趙先生在《我的自述》中講道,他在進行史學研究時“堅持貫穿求真精神”[2]16。這使得先生的學術著作大多是問題導向型的,富有極其濃郁的考證辨析色彩。這種學術特點的形成與先生所主要采用的史學研究方法——考證有著密切關系。
趙先生在中學時讀到陳垣先生《書內(nèi)學院校慈恩傳后》一文,對于陳先生在玄奘法師西游時間考訂上駁倒當時的學界北辰梁啟超先生的觀點感到非常震驚。自那時起,趙先生就認識到考證在史學研究中的重要價值。1938年,趙先生考入輔仁大學史學研究所,受教于陳先生。趙先生追憶陳先生給自己上過的課,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清代史學考證法”。當年陳先生的授課方式是讓學生自己動手查找《日知錄》中每條記載的出處,并撰寫讀書筆記,以此來訓練學生的史料搜集、鑒別、分類能力。這讓趙先生受益終生。多年后趙先生撰寫了《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其主要篇幅便是討論史料使用和考證問題,從而將考證上升到理論層面。趙先生考證的范圍非常廣,“一個字、一句話、一本書、一件事情、一個人物”[4]134都是考證對象。若將這些考證對象分類,對“一個字、一句話、一本書”的考證可歸為文獻考證,對“一件事情、一個人物”的考證可歸為史事考證。而這兩方面也正是先生在學術上求真求實的具體表現(xiàn),下面分別進行論述。
首先是文獻的考證。涉及先秦史的文獻一向以晦澀艱深著稱。就連傳統(tǒng)學術根基極為深厚的王國維先生,都稱自己能夠讀懂的《尚書》也就只有一半[5]75。此話雖含有謙虛的成分,但也可見先秦古書有多難讀。而趙先生對于先秦文獻的考辨則用力甚勤,務求清晰得當,如趙先生對于今傳本《尚書·金滕》篇就有精當?shù)目嘉觥Zw先生基本贊同清人孫星衍將《金滕》篇分為“《金滕》文本”“史臣附記”“《尚書》逸文”三部分的觀點,并作了進一步考證。對于第一部分,趙先生認為除了“是有丕子之責于天”等語句存在訓詁歧義外,主體內(nèi)容成于西周問題不大。而對于第二、第三部分,從記事特點、用字習慣等方面綜合考慮,應非《金滕》篇原文。但是,趙先生并未因判定后兩部分屬于偽造之文就將其棄之不用,而是認為由于后兩部分也是先秦史官所作,故而仍有其史料價值。他指出:“對于歷史文獻,既不能見其真即無區(qū)別地信而用之,亦不能見其偽即無區(qū)別地一丟了事,而必須層分縷析,按其不同部分的不同可用范圍與可信程度而有區(qū)別的應用之?!盵2]20這種深入先秦文獻內(nèi)部條分縷析的觀點,超越了非真即偽的線性文獻真?zhèn)斡^,對于先秦古書形態(tài)的研究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趙先生的文獻考證不僅限于單篇文獻,也有對整部著作的考證,突出的成果就是《〈左傳〉編纂考》。自宋代以來,不斷有學者提出今傳本《左傳》是經(jīng)過劉歆偽造的,劉逢祿的《左氏春秋考證》更是這一學說的集大成之作[6]19-20。而趙先生并沒有對《左傳》一書的真?zhèn)巫骱唵蔚呐袛啵歉鶕?jù)《左傳》的具體內(nèi)容,對其進行深入考訂。趙先生指出《左傳》實際分為“記事”和“解經(jīng)”兩個部分,“解經(jīng)”的部分是后人加入的,而非《左傳》原文。比如,僖公二年經(jīng):“虞師、晉師滅下陽。”傳:“晉荀息請以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虞公許之,且請先伐虢。宮之奇諫,不聽,遂起師。夏,晉里克、荀息帥師會虞師伐虢,滅下陽。先書虞,賄故也。”其中“先書虞,賄故也”是為了解釋《春秋經(jīng)》將虞放在晉前面的原因,但是《左傳》文本有著明確的記載,將虞放在晉前面的原因不在于虞君接受晉國的賄賂,而在于虞國軍隊先于晉師起兵伐虢。趙先生還指出“解經(jīng)”部分包括三種形式的評論,非一人所作,也需要進行區(qū)分,比如《左傳》宣公四年:“夏,弒靈公。書曰:‘鄭公子歸生就其君夷。’權不足也。君子曰:‘仁而不武,無能達也。’‘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边@段關于鄭國公子歸生弒君的評論包括“書曰”“君子曰”和“凡弒君”三個部分,顯系不同的人所作。此外,先生還對于《左傳》非左丘明所作、非劉歆偽作等重大問題展開詳細的論辨,這里就不再展開論述了。
趙先生的史事考辨,不單純依靠文獻,而是綜合文獻、非文字史料和其他學科的研究成果,對先秦時期的重大史事進行考訂。這里以趙先生關于西周年代學的探究為例。西周年代學是西周史研究的難點,而武王克商之年又是西周年代學的重點,長期以來困擾著學術界。先生為解決這一重大課題,除了利用相關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外,還借鑒了天文學的研究成果。1978年南京紫金山天文臺的張鈺哲先生根據(jù)哈雷彗星的運行規(guī)律,以1910年哈雷彗星的出現(xiàn)為基點向前逆推40次,提出在公元前1057年的前三個月可以看到明亮的彗星,這與《淮南子·兵略訓》中“武王伐紂,東面而迎歲,至汜而水,至共頭而墜,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的記載一致,由此得出武王伐紂之年為公元前1057年。趙先生在此基礎上作了進一步探析,在《從天象上推斷武王伐紂之年》中提出,《淮南子》所謂的“東面而迎歲”的“歲”指歲星,并論證了《國語》“武王伐殷,歲在鶉火”的記載出自周初。之后,趙先生又指出利簋銘文“武王征商,唯甲子朝,歲,鼎(貞)克昏夙又(有)商”中的“歲”正是指歲星,該銘文的含義是武王命令史官貞問這一天滅商的具體時間,這一天文現(xiàn)象可與哈雷彗星的出現(xiàn)相互佐證。此外,趙先生還利用《史記·周本紀》引《竹書紀年》所載西周王朝系年以及《史記·魯周公世家》所載魯君世系來進一步佐證武王克商之年為公元前1057年。
《從天象上推斷武王伐紂之年》一文影響極大,開啟了西周年代學研究熱潮的序幕[7]19-20。但趙先生并沒有就此認為武王克商之年問題得到了徹底解決,他發(fā)現(xiàn)公元前1057年這個時間點與《尚書·召誥》、古本《武成》和《尚書·顧命》所載時間對應不上。為求真相,趙先生又以《尚書·召誥》所載月、日、月相和干支為出發(fā)點,并結合《尚書》他篇以及利簋、中鼎、折觥等銘文所載歷日資料推算出武王克商之年為公元前1045年,從而修正了之前的觀點[2]208-215。后來趙先生又以此為基礎擬定了西周諸王的王年[2]232-251。盡管目前包括武王克商之年在內(nèi)的西周年代學仍然是一個尚待解決的難題,但是趙先生探討問題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仍然值得我們借鑒,所體現(xiàn)出來的求真求實的精神仍然是指導我們進行史學探究的重要動力。
趙先生在《我的自述》中講道:“文章一定要寫出自己的創(chuàng)見,創(chuàng)見是否能成立,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盵2]15這種“創(chuàng)見”就是太史公司馬遷所說的“成一家之言”[8]1865,就是要有所發(fā)明。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并不是將前人的研究成果全部打倒,而是在細致梳理學術史的基礎上總結前人的成就,指出其不足,可信者信之,可疑者疑之,并將此疑問辨析考明。這里結合趙先生的兩篇文章簡要論述先生“貴有己見”的學術風格。
趙先生有一篇文章是討論《尚書·康誥》篇首48字的錯簡問題。當時有學者提出《尚書·康誥》篇首“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48字并非錯簡。趙先生對這一說法進行了系統(tǒng)的質疑。先生首先以《康誥》篇首48字中有“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為依據(jù)提出,如果這48字不是錯簡,則《康誥》中當有周公營建洛邑之事,但是《康誥》全無關于此事的記載。而這48字中還提到“四方民大和會”,參加“大和會”的人不僅包括“侯甸男邦采衛(wèi)”等外服諸侯,也包括“百工”等內(nèi)服公卿,甚至還有被強行遷徙至洛邑的殷遺民,但是《康誥》中卻全無涉及。之后趙先生又從《召誥》之“營”字所指、何尊銘文中“惟王五祀”的含義等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考析。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趙先生指出偽孔傳和偽《古文尚書》不能等量齊觀,前者是后世學者對于《尚書》的看法,而后者則是偽造的先秦文獻[2]71-76。這對于重新認識孔傳的價值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趙先生的《釋“蔑歷”》是對于金文中常見的“蔑歷”一詞的考釋。先生首先對于前人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進行了梳理,并從歷史常識、典籍故訓以及金文字形、辭例、語法等方面對諸家之說提出了質疑。先生認為“蔑”是借字,“美”才是本字,而“美”字又可以引申為“贊美”“勉勵”等義;而“歷”字與《尚書·盤庚》《大誥》等篇中的“歷”字相同,應當訓為“勞績”“事業(yè)”。合而觀之,金文中“某蔑某歷”即嘉獎某人的勞績之意;“某蔑歷”即某人以某種勞績事業(yè)自勉之意;“某蔑”即某人勉勵之意[1]117-126。這一研究成果,以“金文與古文獻對讀,互相印證”[1]120的方法,對金文中“蔑歷”一詞的幾種組合形式作了詳盡的詮釋,體現(xiàn)了先生的獨到見解。
歷史研究者往往給人以埋首故紙堆、不問世事、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印象。但趙先生的先秦史研究卻體現(xiàn)了極濃的關照現(xiàn)實的特點。這在先生的《孔學新論》和其他關于孔子及儒學的研究中都有較好的體現(xiàn)。
孔子學說是先秦文化史、思想史研究繞不開的議題?!犊讓W新論》一方面是為了廓清孔子的政治學說、思想核心、方法論、與六經(jīng)的關系等重大學術問題,另一方面也飽含著趙先生關于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如何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明這一問題的思考和建議。而這一問題正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所面臨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
當時有人認為社會主義建設應當努力追求西方發(fā)達的物質文明,中國古代文明已經(jīng)不再適應社會發(fā)展需要,是應當被拋棄的糟粕。而趙先生認為這種認識是湮滅本國文化的歷史虛無主義。趙先生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出中國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一定要吸收借鑒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明,為此還提出了界定傳統(tǒng)精神文明的三條標準,即“古代文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有影響的”;“它的影響在國內(nèi)外是最廣泛的”;“有利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9]128。而最符合這三條標準的傳統(tǒng)文明就是孔子的學說。但是,自五四運動直到20世紀70年代的“批林批孔”運動,孔子及其學說始終被視為落后文化的代表。80年代,雖然孔子學說重新受到重視,研究逐漸增多,但是在學界和大眾中仍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懷疑孔子學說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中的價值。
趙先生指出,人們對孔子學說存在疑慮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將“假孔子”當成了“真孔子”。他強調(diào):“在談到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問題時,必須嚴格區(qū)分孔子與后世的儒家?!盵9]159因為真正的孔子之學與后世被改造過的孔子之學存在巨大差別。真正的孔子之學是“現(xiàn)實主義的人生哲學”,也是“集體主義的社會哲學”,其核心在于“仁”?!叭省钡哪繕瞬粌H在于提升個人道德涵養(yǎng),更要實現(xiàn)“修己以安百姓”“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追求。這對培養(yǎng)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具有深刻的影響。但是自戰(zhàn)國時期“儒分為八”之后,就出現(xiàn)了許多“假孔子”,也出現(xiàn)了許多“假孔學”。漢武帝采用董仲舒的“尊儒”建議后,儒學變成了做官為政的敲門磚,許多儒生為求出仕,甘愿成為君主的奴仆,使得儒學逐漸變?yōu)榈弁踅y(tǒng)治百姓的工具。宋明理學則利用宗教教義改造儒家思想,使得儒生將主要精力放在了自己的內(nèi)在精神提升上,而日漸忽視社會現(xiàn)實的責任。而這些思想又被統(tǒng)治者利用,從而將儒學變成了維護綱常禮教的工具。
針對當時有人提出孔子學說是壓抑人性、維護專制統(tǒng)治的觀點,趙先生指出,真正應該對此負責的是后世的專制帝王,他們將異化的孔子學說作為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把孔子作為專制偶像到處樹碑立廟,從而使得孔子及其學說背負上了遏制個人自由和權利的惡名。而真正的孔子則反對絕對君主制,其最高政治理想是“德治”,要求當政者要以道德化育百姓,還為施政者提出了“敬”“信”“節(jié)用”“愛人”“使民以時”的具體施政綱要??鬃拥牡轮嗡枷脒€包含著“民本思想”,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重視被統(tǒng)治者的利益。雖然這是站在統(tǒng)治者角度上作出的考量,與“民主主義”仍然存在著天壤之別,但畢竟還是有利于維護百姓的部分利益的。
當然,趙先生也并非認為孔子的思想全部合乎當代社會的情況,比如對于“德治”和“法治”的問題,盡管先生指出了孔子“德治”思想的重要價值,但也承認“導之以德,齊之以禮”的政治主張是孔子因當時的實際情況而作出的詮釋。面對當代社會的各種弊病,應當在不放棄德治的同時,加強法治建設,采用“導之以德,齊之以法”的治理措施[10],這是對孔子思想的辯證看待。先生的著作中對相關問題的探討還有很多,這里就不再一一舉證了。通過學習先生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學者不僅要對學問作精深的研究,更要對于社會現(xiàn)實問題有高度關注,兩者互補互通,不可偏廢。
趙先生的先秦史研究成果還有很多,上文所舉不足百一。這些研究成果為解決先秦時期的古書、年代、事跡、地理等各種重大學術問題作出了巨大貢獻,至今仍然是從事先秦史研究的學者需要潛心研讀的經(jīng)典。雖然隨著先秦史史料的日益豐富和研究的不斷更新,先生有些學術觀點“或有時而可商”[11]246,但是先生在治先秦史過程中所形成的“求真求實”“貴有己見”“關照現(xiàn)實”的治學風格,仍然是后學進行先秦史研究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