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勁松
(貴州大學 陽明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元曲大才子王實甫所撰《西廂記》,承續(xù)了唐傳奇和董西廂浪漫不羈的氣息,不僅將《鶯鶯傳》中私訂終身的幽會保留下來,而且還將元稹“善補過者”的寓意轉而導向“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主旨。其立意和思想更為高遠,成為古代才子佳人文學的經(jīng)典。元代文人未有科舉,故儒家束縛較輕。雜劇又需迎合一般市井趣味,故能鋪排張、崔“偷情”之事?!段鲙洝酚谡y(tǒng)儒門眼中始終屬于“鄭聲淫”的范圍,因為它違背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禮教。
《西廂記》的愛戀故事特質(zhì)是“悖理”?!袄怼敝溉寮覀惱淼赖轮皞惱淼赖隆保簿褪莻鹘y(tǒng)的儒家“禮”的道德規(guī)范。按此規(guī)范,男女自由戀愛是不存在的,也是絕不允許的。故凡男女幽會均被視為“悖理”亂常,即賈母之“賊情案”。然而《西廂記》難以超越之處恰恰就在此“?!弊?。《西廂記》承襲了自元稹《鶯鶯傳》開創(chuàng)的才子佳人愛戀而幽會逼使家長同意婚姻的敘述模式。不過,王實甫卻超越了唐傳奇。《西廂記》拋棄了《鶯鶯傳》“忍情”與“善補過者”的思想,全力歌頌男歡女愛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對崔氏和張生的戀愛過程描寫細膩且柔婉多態(tài)?!耳L鶯傳》雖有《會真詩》之華麗賦男女歡會,然而在整體敘述情緒上卻有些淡然,只是對鶯鶯“艷異”的“驚惑”罷了,遠不如西廂滿蘊了愛欲的激情。試看張生初見鶯鶯之貌,即若狂癡著魔,驚呼“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yè)冤”[1]64?!都t樓夢》第九十回紫鵑言寶、黛生死戀是“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結下的”,蓋淵源于此。戲文中以《元和令》寫張生激越之情:
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寵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他那里盡人調(diào)戲軃著香肩,只將花笑拈。[1]64
《酬簡》寫張、崔勇敢地沖破頭腦中的禮教束縛,大膽幽會偷情,雖無元微之《會真詩》那般撩人心魄的艷麗描繪,卻也是激情滿懷,“魚水得和諧”。且觀幾處帶有“艷情”的文字:
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蘭麝散幽齋?!疫@里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嫩蕊嬌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驚又愛,檀口搵香腮。[1]260-262
比之微之《會真詩》三十韻狀男女歡愛的那種纏綿實不遑多讓??墒怯侨绱思で?,愈于禮教有違背。金圣嘆批本還略過了其中更“艷”的文字。如“燈下偷睛覷,胸前著肉揣。暢廳哉,渾身通泰,不知春從何處來”[1]138。蓋“渾身通泰”是古代描繪性愉悅的隱語。[2]92而“胸前肉揣”不能僅理解為“藏手帕于胸前”[3]141,真意乃是“春意透酥胸”,欲望吐春。此即《紅樓夢》所極力斥之的“風月筆墨”了。如此文字唯有狂放氣質(zhì)的元代才子才敢用。整部《西廂記》因是雜劇本子,故語言很獨特,每每說至禮教處多反諷和揶揄的意味,造成喜劇效果。如張生見鶯鶯魂靈兒飛去,忙不迭地對紅娘自我介紹姓名年齡,云“并不曾婚娶”,紅娘卻說:“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圣嘆均批曰:“千載奇文?!盵1]83想觀者亦絕倒矣。紅娘與鶯鶯責張生,皆讓人捧腹。陳蕓評西廂“未免形容尖薄”[4]3。蓋諷其辭艷輕薄耳,正是其本色。兩人偷情后,老婦人罵張生“禽獸”。圣嘆批點云:“西廂科白之妙,至于如此?!盵1]281此“妙”在于市井觀者或讀者均是會心一笑。鶯鶯和張生頭腦中其實亦多禮教束縛。如鶯鶯先約張生,又反悔數(shù)落等。而張生與鶯鶯歡愛后說:“我把你作心肝般看待,玷污了小姐清白?!盵1]262須注意此“清白”二字,在古代婚姻制度下,婚前的“幽會”皆是違背禮教的,故叫失去“清白”。試想黛玉臨終還說“我的身子是干凈”的??梢娝未院蠖Y教訓誡的灌輸。鶯鶯主動失身逼老婦人就范,就是對禮教的叛逆。轉至清代,黛玉卻以身子干凈為榮,便是嚴格循禮了。簡而言之,張、崔二人的“偷情”正是禮教的敵人。
《西廂記》中張生救普救寺后,老夫人讓他和鶯鶯以兄妹相處,故意設置了一個“兄妹之禮”的禮教束縛。但經(jīng)張、崔的聽琴、鬧簡、賴簡和酬簡等私下傳情達意,而幽會,而私訂終身,突破了禮教倫理的限制,做出賊情案?!百\情”乃是懸在古代男女心頭上的一把刀。如“賴簡”時,鶯鶯見到張生,突然羞怕喊道“有賊”[1]228。但鶯鶯最終和這“賊”成就了好事,突破“賊情”正是《西廂記》的偉大之處,而且是在佛家禪院。張生在《簡齋》一場戲中的禱告:
只愿紅娘休劣,夫人休覺,犬兒休惡,佛啰成就了幽期密約。[1]107
圣嘆批語恰中其實,“紅娘夫人,已無倫次,再入犬兒,一發(fā)無禮”[1]107。這種“無禮”的禱告詞是寶玉從未敢想的。這正是《西廂記》不可超越的地方,它也因此成為才子佳人的經(jīng)典和明清男女愛戀的教科書。當然,西廂“偷香”暗伏有一個倫理的支持,那就是老夫人曾允諾鶯鶯嫁張生,后又失義廢言,在道義上輸了,因此崔、張“私合”有了合理性。沒有《西廂記》就沒有《紅樓夢》。但是西廂的“偷情”是在普救寺這個寺廟中,有明顯的“破戒”意味,這與紅樓大觀園守戒的愛戀意味是有明顯區(qū)別的。
清代文人酷愛西廂戲文,如《歧路燈》就贊西廂有“文法”、“好文章”。《紅樓夢》受《西廂記》和西廂文學影響至深至大,如第二十三回目就叫“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第八十五回將黛玉比為“嫦娥”,實乃從宋人趙令疇《商調(diào)蝶戀花》“云心捧得嫦娥至”而來[5]。整個寶黛愛情故事不過是以小說的敘述方式演繹西廂。其間細節(jié)處效仿受啟發(fā)者不少,試臚列一二即可見一斑。
(1)構思上的啟發(fā)。紅樓夢幻開篇,西廂以草橋驚夢結,兩者之間似有聯(lián)系。張生瞅見鶯鶯的“我便鐵石人也意惹情牽”,焉知不是后來紅樓“頑石”誕生的助力。(2)其愛情敘述和不少細節(jié)幾乎全是模仿西廂而來。如鶯鶯被張生呼為“湘陵妃子”,黛玉亦號“瀟湘妃子”。其號“顰顰”似來自西廂之“蹙損了淡淡春山”。黛玉及四春之名受到“眉黛青顰,蓮臉生春”的啟發(fā)。(3)寶、黛二人坐太湖石讀《會真》,張生在西廂太湖石畔墻角兒等鶯鶯;紅樓海棠詩社源自紅娘所言“我見你海棠開想到如今”。(4)寶、黛之間的那種彼此愛戀卻每每“假意”試探的拌嘴,亦化自《西廂記》中“鬧簡”和“賴簡”等情節(jié)。(5)《紅樓夢》的一些故事的意境亦源自西廂。如第二十六回描述黛玉扣怡紅院而不得入,她“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華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6]244。這個情景頗似《西廂記》的“撲剌剌宿鳥沸騰,顫巍巍花梢弄影,亂紛紛落花滿徑。碧澄澄蒼苔露冷”[1]98。又如第二十五回寶玉留神紅玉,“便拉著鞋,走出房門,只裝作看花,東瞧西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下欄桿旁一個人倚在那里,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這個意境很美,卻來自《西廂記》《混江龍》“隔花人遠天涯近”的詩句。(6)紅樓詩詞亦有仿西廂處,如“雙懸日月照乾坤”則來自“雙懸日月照筵席”;《枉凝眉》詞“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西廂記》則有“他嬌滴滴美玉無瑕”[1]225。(7)老夫人被稱為“積世老婆婆”,與賈母很相似。自清以來紅學家認為賈母對黛玉有過婚約,后悔婚調(diào)包。若結合西廂論,則非空穴來風。雖然紅樓效仿西廂不少,但其愛情故事的基調(diào)卻是遵循禮教,柔順自持的。它嚴格遵循了儒家溫柔敦厚的教訓,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寶玉和黛玉兩人讀《會真》后常用西廂語言相互試探和調(diào)情。不過,整部《紅樓夢》吸取了西廂春天式的性覺醒與青春的愛萌動,卻完全拋棄了自元微之、董解元和王實甫以來勇猛精進的愛戀作風,將西廂戀愛的“悖理”偷情和私訂終身視為“賊情一案”。這是紅樓愛情與西廂愛情最大的根本不同點。所謂“賊情”案是賈母批判才子佳人小說之言。過往學者多只注意其對“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小說套路的批判意義,卻忽略了其猛烈抨擊“幽會”“私合”所象征的愛戀模式?!都t樓夢》的“創(chuàng)新”敘述,其實就是皈依《詩經(jīng)》的“溫柔敦厚”規(guī)范,讓寶、黛柔順自持。一切由家長做主,一切順從禮教的安排。它剔除了“偷情”而成親的“俗套”轉為“干干凈凈”。第五十四回榮府過年看戲,賈母對違背禮教的男女偷情進行激烈批判: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盵6]514
賈母的這段話頗能代表世家和士大夫階層對待男女愛戀的態(tài)度。你看她說“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賈母詬病才子佳人小說形成的“套路”是對的,但說他們“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是“賊情一案”,也就完全否定了男女自由戀愛的可能性和正當性。才子佳人小說雖然藝術上確有千篇一律之弊,但此種“俗套”畢竟是對古代婚姻制度的一種扭曲而獨特的反叛方式。它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的規(guī)訓?!段鲙洝氛且源送瓿闪遂`與肉的結合。賈母之言是曹雪芹愛戀思想的表露。為什么如此說呢?
首先,就《紅樓夢》的價值取向而言,小說第一回作者嘗云“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與淫濫”。第五回又借警幻仙姑說:“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本孟晒玫脑捈扰屑∧w相親,更反對男女相悅的愛戀。很明顯,賈母此話是對這類小說“淫濫”,違背禮教的“罪惡”作了詳細回應和再次強調(diào)。賈母的話是概念性的,特別是關于“賊情”的定義,充滿了時代的隱喻。因為“我們的概念系統(tǒng)大部分是隱喻”[7]?!百\情”是清代社會對男女情愛的認識。
其次,寶、黛的愛情其實依然還是才子佳人的格局,但愛戀特質(zhì)和模式卻大變,它是循禮而絲毫不敢有所越軌悖理的?!都t樓夢》中,寶玉和黛玉及寶釵等非常尊崇禮教的男女限制,兩人毫無肌膚之親之念,私定終身之舉,更沒有生米煮成熟飯的膽大妄為。這是一種禮教意識深入骨髓的柔順與自持乃至自潔。此外,就描繪愛情的熱烈和自由度而言,曹公不僅很難與元微之的《崔鶯鶯》相比,也難比金元時期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王實甫的《西廂記》。有鮮卑血統(tǒng)的元微之抒寫男女離合悲歡,其《會真詩》如此描繪男女幽會:
戲調(diào)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fā)亂綠蔥蔥。[8]
如此艷情的“風月”筆墨,唯有“絕代之才華”的微之能寫出,也唯有浪漫風流的唐人擅長。此一段私合的詩意描寫,含蓄而暢情。勞倫斯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等小說亦不過如此??蛇@卻是《紅樓夢》堅決反對和有意避開的。寶、黛之間不要說發(fā)生西廂式的“偷情”,甚至面對面地吐露真情都沒有。如第三十二回寶玉把真情向黛玉“吐肺腑”,才說了“你放心”的話,可是黛玉卻說聲“有什么可說的,我都知道了”,就避開了。
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6]300
這是寶玉在全書最直接的愛情表白,可是黛玉這個戀愛符號卻“不在場”。這種“呈現(xiàn)”是作者的故意安排,因為若兩人面對面互述衷腸,有“悖理”之嫌。黛玉之回避,頗耐人尋味。設若二人終成眷屬,則依然能保有“清白”之身,因為男女的互訴情愫,都是淫邪的舉動。寶、黛如此自持,則兩人婚姻的唯一希冀是賈母和王夫人的成全。故黛玉內(nèi)心常常悲嘆于“父母早逝,無人為我做主”(第三十二回),非無緣由。她的病弱亦是長期壓抑愛欲的結果?!叭談t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的“似漆如膠”,卻不能表露情愫?!都t樓夢》的情感自持導致全書染上濃厚的壓抑和悲劇性色彩。而《西廂記》的“幽會”卻始終讓全劇充盈了喜劇??墒乔啻簮矍榈挠龅健白猿帧辈⒉蝗菀?,當黛玉情不自禁也說出西廂的“每日價情思睡昏昏”,可知此種自持實乃煎熬了。不過《紅樓夢》還保留了一點西廂的激情和靈性,那就是讓紫鵑來充當一點紅娘的角色,紫鵑讓寶黛之間的秘密愛情公之于眾,特別是第五十五回一場熱鬧后,賈母和王夫人等都知道了。然而可憐的是,紫鵑僅僅充當傳遞戀情的媒介,而紅娘則既是戀愛的傳遞者,又是“偷情”的關鍵。
《西廂記》結尾雖然安排了老太太安排科舉成婚的俗套,但卻真實描繪了男女從自由戀愛到偷情西廂,張揚性愛的悖理違教之事?!按挛鲙拢L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就是對禮教規(guī)范和監(jiān)控的反叛,是對人類正常性欲望的歌頌。它是私情的,是靈肉的主動結合,是不屑于父母之命和所謂的“六禮”的?!都t樓夢》對西廂幽會的“風月筆墨”是痛詆的。賈瑞看“風月寶鑒”的正面,頻頻與鳳姐歡愛而亡,就是警告男女不能有“違禮”之事?!都t樓夢》中寶、黛之戀,一直不敢有肌膚之親,近乎柏拉圖之戀。所以第五回太虛幻境有意安排了一大套“意淫”的說辭,其實是為屈服于傳統(tǒng)禮制的婚姻制度辯護。
紅樓的愛戀隱喻了在明清時代的中國,自由戀愛的最大邊界只能是“意淫”。后來家長果然安排了和寶釵結婚,小說只好用丟玉讓寶玉失魂落魄,黛玉也只有焚稿自盡的結局了。當然,我們不能苛責著者,明清時代是理學的盛世,是禮教規(guī)訓嚴厲,人們自覺皈依儒門訓誡的時代。
一般判斷說《紅樓夢》歌頌了對所謂“封建”禮教的叛逆,其實恰好相反,它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被壓抑被束縛甚深且規(guī)規(guī)矩矩的儒教世界。明清是禮教大防的巔峰時代,程朱理學已深入骨髓?!都t樓夢》極力表現(xiàn)情欲的“干凈”和“自持”不過是此種氛圍的反映?!都t樓夢》的愛情和婚姻的價值觀念不但沒有超越《西廂記》,反而后退了,對禮教的遵守轉為自覺。清代士人言《紅樓夢》“意在教之以禮與義,本齊家立言”[9]頗得著者思想真諦。
《西廂記》最后雖然崔、張二人還是在老夫人的同意下,并有條件(如上京趕考取得功名后完婚)地完成婚姻,但是“偷情”而婚配這個自《西廂諸宮調(diào)》到《西廂記》以來的兒女幽會、私訂終身的才子佳人愛戀套路卻無根本變化?!都t樓夢》雖然吸取了西廂之“情”,卻拋棄了它“悖理”之魂。盡管清代文人多愛以西廂配紅樓,如《鋤金書舍零墨》載一妓、一文人分別以《紅樓夢》中諸人名配《西廂記》曲一句;但由于清代儒家倫理規(guī)訓和懲罰的深入人心,小說處處循禮的意識更加自覺。紅樓愛情故事是感人的,纏綿悱惻的,但確實是內(nèi)斂的,規(guī)矩的,干凈異常的(對比西廂的調(diào)情和偷情)?!都t樓夢》愛戀總體上是比較克制和忍情的,就像黛玉睡覺時用杏子紅綾被“嚴嚴密密”地包裹起來,在符號意義上呈現(xiàn)了一個壓抑社會的通常人情的生活畫卷。焦大“恨鐵不成鋼”的詬罵正反映了撰述者對禮教遭到破壞的痛心疾首。[10]這和《儒林外史》杜少卿等修泰伯祠堂一樣,欲要重整禮崩樂壞的社會?!镀缏窡簟返膶W臺大人猛判崔、張事“閥閱家當必無是。何至如此污蔑張狂!應墮拔舌”[11]。此與賈母的“賊情”論很相似。晚清張新之在《紅樓夢讀法》中概括《紅樓夢》愛戀思想根底是“譏失教也”、“以《國風》正貞淫”,它排除了所有的“鄭衛(wèi)之音”[12]。
《紅樓夢》雖然讓寶、黛在沁芳橋的太湖石頭上,在天上的桃花片片中,一起閱讀《西廂記》,可是寶玉每次用西廂戲文與黛玉調(diào)情,均被顰兒義正嚴辭而堵住。如第二十三回黛玉剛讀完《會真記》,寶玉開玩笑般說將兩人比為雙文和張生,立即遭到黛玉的訓斥。
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摈煊衤犃耍挥X帶腮連耳都通紅了,登時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雙似睜非睜的眼,桃腮帶怒,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賬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6]213
黛玉所言“淫詞艷曲”應該是紅樓愛情當事人對待戀愛的態(tài)度與自我呈現(xiàn)的方式,那就是保持“清白”之身而自持和自潔。另有一次寶玉至瀟湘館,對紫鵑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叫你疊被鋪床”。林妹妹立馬撂下臉來,哭道:“看了混賬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了”(第二十六回)。不僅如此,林妹妹還經(jīng)常偷偷跟蹤寶玉,怕他干下悖理之事。如第三十二回黛玉尾隨寶玉,聽到不說仕途經(jīng)濟的“混賬話”。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緣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愿。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6]298
可見黛玉雖喜歡讀《會真記》,但亦擔憂此類書對男女的“毒害”。黛玉如此嚴正,正是一部書防“邪思”的象征。黛玉對西廂“淫此艷語”的敏感正是康乾時代大家閨秀的正常反應。難怪清代哈斯寶盛贊黛玉為典范之“絕代佳人”云:“佳人者,德言工容倶佳之謂也。四者缺一,便不得謂之佳人。常人所說佳人,無非是文君、崔鶯之流。她們首先就失去婦節(jié),還算得上什么佳人!”[13]哈氏可謂賈母的知音。清代小家碧玉亦是嚴守禮教?!陡∩洝飞驈脱云淦拮?,“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4]5“規(guī)規(guī)矩矩”的禮教生活導致紅樓愛戀的終不逾矩。
第三十四回寶玉讓晴雯帶了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這便是黛玉害怕的“鮫帕鸞絳”。她“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連這種手帕“私情”都憂懼,可見熏染過“四書”的顰兒甚是規(guī)矩儒禮、自持自潔的。黛玉在愛戀態(tài)度上是柔和順從于家長的安排,寄望于賈母等。可是賈母知曉黛玉的“心病”后說:“孩子們從小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要該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第九十七回)可悲的是黛玉早有自覺的“分別”意識了。傳統(tǒng)禮教是要杜絕男女種下私情。晴雯是寶玉房中最艷麗的丫鬟,“水蛇腰”的身形頗像黛玉,平日風騷萬種,襲人總擔心她與寶玉有情,可她臨死時說“擔了個虛名”,可知晴雯雖然嬌憨爆炭脾氣,但在私情上完全循禮的。整部小說對男女幽會非常厭惡。小說中凡偷情私訂終身者皆不得善終。如秦鐘和智能兒干“那事”被寶玉撞破,秦鐘不久即亡;司琪和潘又安幽會撞見鴛鴦,司琪郁郁而病,最終雙雙殉情。寶玉喂金釧兒潤津丹,被王夫人逐出賈府而跳井自盡;寶玉不僅不敢和黛玉有偷情之舉,甚至連向?qū)檺圩约旱馁Z母和王夫人表露這種情感的勇氣都沒有。他身上絲毫沒有張君瑞那種膽大妄為的力量。故王國維說紅樓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境遇”的悲劇。小說中唯一的私合是寶玉和襲人云雨之事,但這恰好符合小主子通一個丫頭的潛規(guī)則。如《歧路燈》的譚紹聞在娶妻之前就和丫鬟冰梅生了一個兒子。這卻是符合禮教的。至于“色金剛”賈璉“偷娶”尤二姐都是按禮教的規(guī)范而行的?!都t樓夢》多次譴責所謂的“風月筆墨”,顯示了它所追求的雅正和純情風范,全書構筑了大觀園這個理想的世界。黛玉菊花奪魁詩有一句“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世人多只重其不同流合污的品格,然而這種對“潔”異常推崇,何嘗不是一種“節(jié)婦”式的守戒呢?那正是明清士人所贊許的。《儒林外史》王玉輝女兒的丈夫亡后,誓守節(jié)不移,不食而終,而黛玉之死亦是絕粒而死??纯辞宕總€城市那么多的節(jié)列婦人的牌坊,紅樓的愛戀模式隱喻了對禮教的嚴格遵循是不足怪的。
《紅樓夢》的愛欲氣息是壓抑窒息的。像妙玉呈現(xiàn)為一種自我的桎梏,她的青春消耗于蒲團烹茶中,最終崩潰。明清禮教甚嚴,男女私授幽會皆為大忌。所以齡官喜歡賈薔,卻不敢傾述,只能背地里癡癡地寫“薔”。大觀園里小姐們的青春看似活潑,實際上均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寶釵為控制情欲常吃“冷香丸”,住的房間“雪洞一般”,讀書只看“正經(jīng)書”,生怕“移了性情”。李紈守著賈蘭,心如槁木般。其實這些行為都是有意無意地壓制正常的性欲。黛玉的哭泣和與寶玉的不斷爭吵,也是一種性的覺醒和自我抑制的反映。寶玉的怡紅院如“繡房”一般,象征其男性特質(zhì)的褪化和日益女性化,這是不正常的,這屬于性的扭曲。紅樓愛戀很干凈。它確實太干凈了,所謂“欲潔何曾潔”。這種雅凈反而顯示了禮教的磅礴壓力。寶、黛互為“知己”的心靈相通雖然是一種戀愛行為中很“華貴”的境界[2]455,但身體符號始終不在場,終究使得本應充盈激情的愛變得蒼白虛弱?!耙庖辈⒎鞘且环N萬能的靈丹妙藥,它恰好是時代苦悶的隱喻。由此可見,曹公對于婚姻和愛情思想所為“叛逆”是很有限的。他和唐代白居易差不多,白氏曾寫了《井底引銀瓶》來止淫奔,末尾說“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這其實就是整部《紅樓夢》的愛戀規(guī)則。所以曹公才那么熱情地歌頌鴛鴦抗婚,最后像一個老太監(jiān)一般殉葬賈母。作者內(nèi)心是深深地皈依禮教的?!都t樓夢》的偉大只是呈現(xiàn)了禮教帝國一個望族家庭的停滯歲月,并沒有多少悖理叛教的地方。它似乎有批判,如借柳湘蓮罵寧府“除了兩頭獅子都是臟的”,又有焦大罵的“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扒灰的和扒灰的”??蛇@些恰好都是正統(tǒng)禮教社會所必須嚴厲懲罰的悖倫行為,由此亦可知小說對禮教遭破壞的痛惜之切和對匡救正統(tǒng)禮教之心。《紅樓夢》遵循禮教甚嚴,還有一個特殊因素,即這個望族大家庭是屬于“滿漢混合型”的文化?!斑@個混合型文化的最顯著特色之一便是早已過時的漢族禮法來緣飾流行于滿族那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其結果則是使?jié)M人的上層社會(包括宗室和八旗貴族)走向高度禮教化。所以一般地說,八期世家之遵守禮法遠在同時代的漢族高門之上?!盵14]
寶玉和黛玉的戀愛是“干凈”的,但也是如守節(jié)般的凄涼。黛、寶均自覺地遵循了禮教的男女規(guī)范,然而并未獲得幸福,這正是當時禮教規(guī)訓下生活的悲劇性質(zhì),這才是《紅樓夢》真正呈現(xiàn)的符號價值。寶玉對于科舉和峨冠博帶很厭惡,但他和黛玉愛戀的那顆心又是多么的軟弱。孟子嘗言:“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盵15]曹公在小說中對情愛如此推崇,但依然走不出儒家那座深深的城堡。寶、黛互為知己卻不能互訴衷腸,黛玉自潔,寶玉不能將所愛告白于賈政,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每個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他移動,就要冒生命危險,活著受到傳染或者受到懲罰”[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