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人墓碑記》中的五個“義”字因主體差異產(chǎn)生了文人士子的“忠義”、江湖人士的“俠義”這雙重意蘊。雙重意蘊因目的和結(jié)果的一致性常常誤導讀者將朝廷對周公和五人的表彰混為一談,而雙重意蘊的矛盾性才是我們理解作者寫作意圖的關(guān)鍵所在。
關(guān)鍵詞:《五人墓碑記》 義 雙重意蘊
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歌頌了五位為“義”而死的烈士。在五位烈士犧牲后,朝廷便修建了五人墓,并立石碑“以旌其所為”。
粗略讀來這一切順理成章,可問題恰恰出在讓五人為之獻出生命的“義”上——五人是毆打朝廷官兵并死在朝廷閘刀下的,吊詭的是他們在死后卻要接受朝廷的表彰。有人說這是因為朝廷權(quán)力核心的更迭,五人是在為宋朝的皇室反對魏忠賢為代表的逆臣。但五人事件的始末清晰地傳遞出一個信息:讓五人獻出生命的并非他們對朝廷的忠誠,而是對周公的聲援和對巡視官兵的憤怒。
這讓我們不得不思考:若這五人泉下有知,他們真的愿意接受朝廷的表彰嗎?或者說,他們真的需要朝廷的表彰嗎?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文中的幾個“義”字入手:
這些“義”因主體身份的不同產(chǎn)生了兩重意蘊:一方面,它在以周順昌為代表的為官者身上體現(xiàn)為對朝廷的“忠義”;另一方面,它在以五人為代表的江湖人士身上體現(xiàn)為對志士豪杰的“俠義”。
正是這兩重意蘊間的一致性和矛盾性使得這篇文章的意脈更加清晰。
一、為官者的“忠義”
《五人墓碑記》中為官者的“忠義”主要表現(xiàn)為周順昌與宦官勢力的公然對抗。對周順昌“忠義”的刻畫,文中并無直接描寫,而是通過吳地百姓得知他被捕后的義憤填膺側(cè)面烘托出來的。因此,為了更深入地理解周順昌的“忠義”,我們需要借助相關(guān)史料。
巡撫周起元忤魏忠賢削籍,順昌為文送之,指斥無所諱。魏大中被逮,道吳門,順昌出餞,與同臥起者三日,許以女聘大中孫。旗尉屢趣行,順昌瞋目曰:“若不知世間有不畏死男子耶?歸語忠賢,我故吏部郎周順昌也?!币蜿趾糁屹t名,罵不絕口。旗尉歸,以告忠賢?!槻辆?,下詔獄。許顯純鍛煉,坐贓三千,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必大罵忠賢。顯純椎落其齒,自起問曰:“復能罵魏上公否?”順昌噀血唾其面,罵益厲。(《明史·周順昌傳》)a
史料中,周順昌與反魏士人交好、公然斥責魏黨爪牙并在受酷刑后依舊大罵魏忠賢不止,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他為人的剛正以及對魏忠賢的憎惡。誠然,明朝官員對宦官集團普遍存在著憎惡情緒,這源于明朝政壇權(quán)臣階層與宦官階層長期政治博弈的環(huán)境。而《五人墓碑記》記載的事件發(fā)生在明熹宗時期,宦官專權(quán)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高峰。據(jù)《明史·魏忠賢傳》記載:“(魏忠賢)自內(nèi)閣六部,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眀結(jié)合魏忠賢素日的為人處世,我們不難體會周順昌這份剛正背后的意義:當朝政大權(quán)被一個手段酷烈的宦官握于手中,對專權(quán)宦官的反對也就與對朝廷的“忠義”、對民族危難的拯救畫上了等號,所以張溥會稱“蓼洲周公忠義暴于朝廷”。
朝廷表彰臣民的基本邏輯是他們的行為是否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穩(wěn)固。正因如此,周公因反對魏忠賢而被“贈謚褒美”,五人因聲援周公、反對宦官勢力甚至不惜獻出生命而收獲了筑墓立碑的表彰。
但是,周公的“忠義”與五人并不相同:周公的“忠義”是他自覺于為官者的責任而心甘情愿為朝廷獻出生命的,所以他與朝廷之間是相互成全的。
可“與朝廷相互成全”用在五人身上,卻有待商榷了,因為激勵他們獻出生命的并不是對朝廷的“忠義”。
二、江湖人士的“俠義”
上文列舉的(1)(3)兩句中,作者認為五人是被“義”激勵而犧牲的,為了理解五人之“義”的內(nèi)涵,我們需要探討五人究竟為何而死。
《五人墓碑記》第三段的開頭交代了在場者參與這次集會的初衷——為受冤枉而被捕的周公送行,這一初衷只意味著包括五人在內(nèi)的集會者敬佩周公的“忠義”而愿意送他一程以表心意,而不是下定決心為了周公與朝廷公然對抗。而集會的結(jié)果——參與者與閹黨勢力發(fā)生武力沖突,以致作為代表的五人被砍頭,也實在具有偶然性,導火索只是緹騎的一句“誰為哀者”和毛一鷺的“厲聲以呵”。我們不妨大膽假設:如果當時毛一鷺等人“文明執(zhí)法”,以“安撫”的姿態(tài)對待這群集會者,那么原先的群民暴亂一定會發(fā)生嗎?恐怕這次送行最終也只是一次送行而已。
所以,無論是初衷還是導火索,五人對朝廷官兵的大打出手與其說是五人宣泄反對國賊的家國情懷,倒不如說是他們被毛一鷺等人激怒而選擇大打出手的快意恩仇;與其說是出于匡扶朝政的“忠義”,倒不如說是替周公打抱不平的“俠義”。
與周公“忠義”背后指向的儒家文化不同,五人的“俠義”背后指向的是起源于墨家的游俠文化。就像梁山好漢揭竿而起是“替天行道”而非“忠君報國”,就像郭靖鎮(zhèn)守襄陽是為襄陽無辜百姓而非替南宋朝廷賣命,五人“蹈死不顧”的背后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精神。
三、雙重意蘊的一致性與矛盾性
(一)雙重意蘊的一致性
盡管 “義”的雙重意蘊——為官者的“忠義”與江湖人士的“俠義”本質(zhì)上都是不同主體的利他行為,但它們在魏忠賢擅權(quán)的特定情境中表現(xiàn)出了目的的一致性和結(jié)果的一致性。
目的的一致性表現(xiàn)為周公和五人的行為目的都是反對魏忠賢及其黨羽;結(jié)果的一致性表現(xiàn)為二者的行為都以舍生取義告終——在周順昌身上表現(xiàn)為因不屈“偽朝”、匡扶朝政而犧牲,在五人身上則表現(xiàn)為因不屈“邪惡”、伸張正義而犧牲。
雙重意蘊的一致性容易導致讀者產(chǎn)生兩種誤解:其一,將周公之“義”與五人之“義”等同為“為國捐軀”。其二,將朝廷對周公的表彰和對五人的表彰混為一談。這種看法有一定的合理性。正如上文提到,朝廷表彰臣民的基本邏輯是他們的行為是否維護了自身統(tǒng)治的穩(wěn)固,這就使得表彰不可避免地存在唯結(jié)果論的傾向。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周公、五人都為了反對逆閹而犧牲,所以他們都值得表彰。
這兩種看法最大的偏差在于抹殺了周公與五人立場及行為動機的差異,即只看到了雙重意蘊的一致性,而忽視了其矛盾性。
(二)雙重意蘊的矛盾性
站在五人的立場上,接受這份表彰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第一,五人集會于此純粹是為了表達對周公的敬佩,與朝廷無關(guān);第二,他們所敬佩的周公遭受的就是朝廷的迫害,朝廷是悲劇的制造者;第三,他們自己也死于朝廷之手,他們更不可能原諒朝廷;第四,也是最關(guān)鍵的,他們與朝廷的根本立場不同,即上文提到的“游俠”與“忠臣”、“江湖”與“廟堂”之異。
概而言之,一群江湖俠士為了一個受朝廷迫害的忠臣出頭,結(jié)果自己死于朝廷的鍘刀之下,他們死后是不會愿意接受朝廷的表彰的。
有人可能會反駁:迫害周公的朝廷和表彰五人的朝廷并不是一個執(zhí)政者,此朝廷非彼朝廷,所以五人還是愿意接受新朝廷的表彰的。這一說法的實質(zhì)是認可五人對明君當政的迫切期待。但這一說法有兩個漏洞:
第一,就五人的素養(yǎng)層面,“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的五人并沒有“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士大夫責任意識,所以他們不過是眼看朝局“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的旁觀者;第二,就動機層面,魏忠賢在周公之事前就已把持朝局、黨同伐異并殘害忠良,可當時五人并未挺身而出,說明朝局的黑暗并不是激發(fā)他們“義”舉的充分條件。而這一切都指向了與周公截然不同的五人的階層背景——江湖人士。
但五人的行為毫無疑問又是跨越“江湖人士”階層的。在本文的五組對比中,除去兩組自比(“死義前”與“死義后”、“死義”與“不死義”),另三組是將五人與“富貴之子”“縉紳”和“高爵顯位”等社會階層遠高于他們的士人階層比較。其隱含前提是“在那個時代,為國奉獻應該是士大夫的責任”。這也才是“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的原因:一悲五人之死,二嘆自身之失職。這是士人階層的自我反思。
綜上所述,雙重意蘊的矛盾性可以為我們解讀文章提供兩個新的視角: 其一,從理性角度分析“五人愿不愿意接受朝廷表彰”;其二,理解作者撰寫此文不僅僅是為了紀念五人,更是為了鞭策廣大的士人向身為平民的五人學習、積極擔當起自身的家國責任。
行文至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蘇教版教材的編寫者為什么將《五人墓碑記》與《指南錄后序》一同歸于“烈士的抉擇”單元。
兩篇文本的共性正在于“義”的雙重意蘊的一致性,文天祥、周公和五人,朝臣和江湖人士,在各自的境遇中通過犧牲綻放以自身生命玉成偉大品質(zhì)的光輝。
兩篇文本的個性正在于“義”的雙重意蘊的矛盾性,一者是文天祥和周公代表的文人士子的“忠義”——家國情懷,一者是五人代表的江湖人士的“俠義”——古道熱腸。
所以,只有理解了“義”的雙重意蘊,我們才能真正理解何為“烈士”,才能全面理解中華文化中“義”的完整內(nèi)涵,從而將“文化傳承與理解”這一核心素養(yǎng)培養(yǎng)目標落到實處。
ab 張廷玉:《明史·卷二百四五·列傳第一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3頁,第1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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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康樂樂,海寧市高級中學教師。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