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才
(樂山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樂山 614000;上海博物館敏求圖書館,上海 200003)
朱子以紹承道統(tǒng)為己任,其思想與學(xué)說皆以此為基礎(chǔ)而生發(fā)。朱子治經(jīng),即希冀從“曾經(jīng)圣人手”的六經(jīng)入手,以窮圣賢之道和天地自然之理。這與他格物窮理的認識論正相契合,因為格六經(jīng)亦屬于格物的范疇。在詩經(jīng)學(xué)領(lǐng)域,學(xué)者為了達到致知窮理的目的,就要以格《詩經(jīng)》為手段。因此,朱子除了在義理的統(tǒng)攝下綜合諸家說法重新注釋《詩經(jīng)》之外,還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xué)命題如“六義”說、“二南”說、“淫詩”說等加以義理化改造,以為學(xué)者格《詩經(jīng)》之助。既有研究大多關(guān)注微觀方面的考察,尚不能全面反應(yīng)出朱子的詩經(jīng)學(xué)成就和特色,而宏觀方面的研究則有待加強。
所謂“六義”說,是《詩大序》中提出的一個詩經(jīng)學(xué)命題:“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此說源自《周禮·太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敝熳雍苤匾暋傲x”,說:“《詩大序》只有‘六義’之說是。”(1)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743頁。朱子以義理為統(tǒng)攝,對傳統(tǒng)的“六義”說加以改造,首次將“六義”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并構(gòu)建出一個自足、完整的體系。
《詩大序》提出“六義”的命題,之后僅對風(fēng)、雅、頌加以解說,于賦、比、興無說。“六義”之中,《毛傳》僅“獨標(biāo)興體”116篇。鄭玄《毛詩箋》于《詩大序》“六義”無說,而《周禮注》有說:“風(fēng),言賢圣治道之遺化也。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諂,取善事以喻勸之。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2)鄭玄注,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80頁。此就功用而言“六義”。《鄭志》答張逸問曰:“比、賦、興,吳札觀《詩》已不歌也??鬃愉洝对姟罚押稀讹L(fēng)》、《雅》、《頌》中,難復(fù)摘別。篇中義多興?!?3)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朱杰人、李慧玲點校:《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5頁。綜觀鄭玄兩處的解說可知,他認為“六義”是六種詩體。孔穎達《毛詩正義》于此有說道:“然則風(fēng)、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大小不同,而得并為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fēng)、雅、頌是《詩》之成形?!?4)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朱杰人、李慧玲點校:《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5頁??追f達的“三體三用”說注意到了其中的體、用之別,較鄭玄之說完善。
馴至宋代,理學(xué)產(chǎn)生,詩經(jīng)學(xué)勃興。理學(xué)家與詩經(jīng)學(xué)者于“六義”皆有關(guān)注,或沿鄭玄一路,或沿孔穎達一路,提出了不少新的看法。李冬梅《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專題研究》對宋代學(xué)者關(guān)于“六義”的觀點作了概括:
考宋代學(xué)者的解說,無外乎以下三種觀點。即“以六義皆為詩之體”、“以六義俱為詩之用”及“以六義之風(fēng)、雅、頌為詩之體,而賦、比、興為詩之用”三說。其中第一說以王質(zhì)為代表,第二說以二程為代表,第三說以鄭樵、朱熹等為代表。(5)李冬梅:《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專題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
此說大體得之。宋儒往往推重二程,認為他們接續(xù)上了已經(jīng)中斷千年的孔孟道統(tǒng),所以采用二程之說者不少,比如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綱領(lǐng)》述“六義”,就引用了二程之說:
程氏曰:《國風(fēng)》、大小《雅》、三《頌》,《詩》之名也。六義,《詩》之義也。一篇之中,有備六義者,有數(shù)義者?!鹩衷唬簩W(xué)《詩》而不知六義,豈能知《詩》之體也?(6)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影宋淳熙九年江西漕臺刻本,第17頁。
很顯然,呂祖謙是遵從二程之說的。作為理學(xué)家,呂祖謙用二程之說,在情理之中。但是朱子卻并沒有采用二程的觀點,而是推重二程弟子謝良佐的觀點。
朱子《詩傳綱領(lǐng)》引謝良佐說:“學(xué)《詩》須先識得六義體面,而諷味以得之?!焙笾熳佑凶⒃唬?/p>
愚按:六義之說,見于《周禮》、《大序》,其辨甚明,其用可識。而自鄭氏以來,諸儒相襲,不唯不能知其所用,反引異說而汩陳之。唯謝氏此說,為庶幾得其用耳。(7)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49。
朱子認為,“六義”之間的區(qū)別很明顯,其功用也容易為學(xué)者所知曉,但自鄭玄以來,諸儒中唯有謝良佐“庶幾得其用”。
朱子《詩傳綱領(lǐng)》于“六義”有詳細解說:
此一條本出于《周禮》大師之官,蓋《三百篇》之綱領(lǐng)管轄也?!讹L(fēng)》、《雅》、《頌》者,聲樂部分之名也?!讹L(fēng)》則十五《國風(fēng)》?!堆拧穭t《大》《小雅》。《頌》則《三頌》也。賦比興,則所以制作《風(fēng)》、《雅》、《頌》之體也。賦者,直陳其事,如《葛覃》、《卷耳》之類是也。比者,以彼狀此,如《螽斯》、《緑衣》之類是也。興者,托物興詞,如《關(guān)雎》、《兔置》之類是也。蓋眾作雖多,而其聲音之節(jié)、制作之體,不外乎此。故大師之教國子,必使之以是六者三經(jīng)而三緯之,則凡《詩》之節(jié)奏指歸,皆將不待講說而直可吟詠以得之矣。六者之序,以其篇次?!讹L(fēng)》固為先,而《風(fēng)》則有賦比興矣,故三者次之,而《雅》、《頌》又次之,蓋亦以是三者為之也。然比興之中,《螽斯》專于比,而《緑衣》兼于興,《兔罝》專于興,而《關(guān)雎》兼于比。此其例中又自有不同者,學(xué)者亦不可不知也。(8)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44頁。
由此可知,朱子的“六義”說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六義”在詩經(jīng)學(xué)中的地位,二是“六義”在總體上的性質(zhì),三是“六義”的具體定義。
關(guān)于“六義”的地位,朱子認為,“六義”是《詩經(jīng)》的“綱領(lǐng)管轄”,確立了“六義”對于學(xué)習(xí)《詩經(jīng)》的重要地位。此沿謝良佐之說而有所發(fā)揮。
關(guān)于“六義”的性質(zhì),朱子提出“三經(jīng)三緯”說?!吨熳诱Z類》于此有論:
或問“《詩》六義”注“三經(jīng)、三緯”之說。曰:“三經(jīng),是賦、比、興,是做詩底骨子,無詩不有,才無,則不成詩。蓋不是賦,便是比;不是比,便是興。如《風(fēng)》、《雅》、《頌》卻是里面橫串底,都有賦、比、興,故謂之三緯?!?燾錄。)(9)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40頁。
朱子以以賦、比、興三者為經(jīng),《風(fēng)》、《雅》、《頌》三者為緯。這是沿孔穎達“三體三用”說而有所改造。
關(guān)于“六義”的定義,朱子除在此有說外,《詩集傳》和《朱子語類》也有與此意思相同而文字略有差異的表述?!对娂瘋鳌酚凇叭?jīng)”的定義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薄芭d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10)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37頁?!吨熳诱Z類》載朱子于“三經(jīng)”的定義為:“直指其名,直敘其事者,賦也;本要言其事,而虛用兩句釣起,因而接續(xù)去者,興也;引物為況者,比也?!?大雅錄。)(11)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39-2740頁。關(guān)于比、興之別,朱子說:“比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興是借彼一物以引起此事,而其事常在下句。但比意雖切而卻淺,興意雖闊而味長?!?賀孫錄。)(12)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36頁。關(guān)于三緯,《詩集傳》說:“風(fēng)者,民俗歌謡之詩也。”“雅者,正也,正樂之歌也。”“頌者,宗廟之樂歌?!?13)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4、406、402,401、543、722頁?!吨熳诱Z類》載朱子說:“大抵《國風(fēng)》是民庶所作,《雅》是朝廷之詩,《頌》是宗廟之詩。”(14)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40頁。
從具體的治《詩》實踐的角度來看,朱子對毛公“獨標(biāo)興體”的做法加以完善、改造?!对娂瘋鳌分?,于《詩經(jīng)》每一章都標(biāo)出賦比興,有賦、比、興、賦而比、賦而興、比而興、興而比、賦而興又比、賦或曰興、比或曰興、興或曰賦、興或曰比12種情況。(15)詳參吳洋:《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84—192頁,尤其是第184—185頁表4-1。
當(dāng)然,朱子“六義”說有未備之處,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吨熳诱Z類》載:
器之問:“《詩傳》分別六義,有未備處。”曰:“不必又只管滯卻許多,且看詩意義如何。古人一篇詩,必有一篇意思,且要理會得這個。如《柏舟》之詩,只說到‘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緑衣》之詩說‘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此可謂‘止乎禮義’。所謂‘可以怨’,便是‘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處。推此以觀,則子之不得于父,臣之不得于君,朋友之不相信,皆當(dāng)以此意處之。如屈原之懷沙赴水,賈誼言‘歷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懷此都也’,便都過當(dāng)了。古人胸中發(fā)出,意思自好,看著三百篇《詩》,則后世之詩多不足觀矣?!?木之錄。)(16)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40頁。
朱子并沒有否認他的“六義”說有未備處,而是提醒他的學(xué)生陳埴,“六義”是理解《詩經(jīng)》意義的重要手段,有助于解《詩》,但畢竟不是《詩經(jīng)》文本本身,不宜舍本逐末。
對于朱子“六義”說的研究,今人多從文學(xué)角度分析,關(guān)注他在賦、比、興上的見解。惟吳洋先生《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設(shè)有專章(17)吳洋:《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第148—197頁。,梳理源流,對此作了細致而深入的討論,最為詳備。然諸家所論,關(guān)注到了朱子對舊說的發(fā)展及其中的變化,卻忽視了朱子發(fā)展、變化舊說的實際意圖。
朱子對“六義”的重新闡釋,其實是在義理統(tǒng)攝下綜合謝良佐、孔穎達之說,對前儒舊說加以改造,使其完善,以有助于學(xué)者習(xí)《詩》。朱子于《答潘恭叔》一書中論“《詩》備六義之旨”,剖析鄭玄、孔穎達之說,指出其中不足:
六義次序,孔氏得之。但六字之旨極為明白,只因鄭氏不曉《周禮·鑰章》之文,妄以《七月》一詩分為三體,故諸儒多從其說,牽合附會,紊亂顛錯,費盡安排,只符合得鄭氏曲解《周禮》一章,而于《詩》之文義意旨了無所益。故鄙意不敢從之,只且白直依文解義,既免得紛紜枉費心力,而六義又都有用處,不為虛設(shè)。蓋使讀《詩》者知是此義,便作此義,推求極為省力。今人說《詩》,空有無限道理,而無一點意味,只為不曉此意耳?!吨芏Y》以六詩教國子,亦是使之明此義例,推求《詩》意,庶乎易曉。若如今說,即是未通經(jīng)時無所助于發(fā)明,既通經(jīng)后徒然增此贅說。教國子者,何必以是為先?而《詩》之為義,又豈止于六而已耶?《鑰章》之《豳雅》、《豳頌》,恐《大田》、《良耜》諸篇當(dāng)之。不然,即是別有此詩而亡之,如王氏說。又不然,即是以此《七月》一篇吹成三調(diào),詞同而音異耳。若如鄭說,即兩章為《豳風(fēng)》,猶或可成音節(jié),至于四章半為《豳雅》,三章半為《豳頌》,不知成何曲拍耶?(18)朱熹撰,劉永翔、徐德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2冊,第2308—2309頁。
朱子在分析鄭玄、孔穎達不足時,對宋儒空談道理的不足也有揭示。而他自己則構(gòu)建了一個系統(tǒng)化的“六義”說,以便學(xué)者理解《詩》之文義意旨。
具體來說,朱子的義理化改造在兩個方面。其一,朱子提高了“六義”的地位,視之為《詩經(jīng)》的“綱領(lǐng)管轄”。這是朱子的首創(chuàng)。在朱子心目中,體大思精的《周禮》是周公的制作。“六義”既出于《周禮》“六詩”,而《周禮》又以六詩教國子,是因為由此“推求《詩》意,庶乎易曉”。也就是說,在朱子看來,“六義”于詩經(jīng)學(xué)最具重要地位,有助于后人理解《詩經(jīng)》,而前儒對“六義”關(guān)注不夠,對“六義”在詩經(jīng)學(xué)上的地位認識不足,非但于學(xué)者格《詩經(jīng)》無所益,甚至還有所妨礙。
其二,朱子以三緯串三經(jīng),使“六義”形成了一個自足的、完整的體系?!吨熳诱Z類》載朱子說:“立此六義,非特使人知其聲音之所當(dāng),又欲使歌者知作詩之法度也?!?大雅錄。)(19)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37頁。理一分殊,學(xué)者若知三經(jīng)之別,就能由此而“知作詩之法度”,了解《詩經(jīng)》的不同表現(xiàn)手法;若知三緯之分,就能由此而“知其聲音之所當(dāng)”,了解《詩經(jīng)》的不同體裁特征。
所謂“二南”,即《周南》、《召南》?!对娦颉芬詾檎讹L(fēng)》,已將它與“正變”說結(jié)合起來?!墩撜Z·陽貨》中記載孔子提及“二南”:“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因此,朱子很重視“二南”,將《論語》之說融進《詩經(jīng)》,提出了一個系統(tǒng)化的“二南”說。
《詩小序》論“二南”曰:“然則《關(guān)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fēng)》,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儿o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fēng)》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吨苣稀?、《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编嵭睹娮V》說:“其得圣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笨追f達對此作出申述道:“以圣人宜為天子,賢人宜為諸侯,言王者之風(fēng)是得圣人之化,言諸侯之風(fēng)是得賢人之化?!?20)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陸德明音釋,朱杰人、李慧玲點校:《毛詩注疏》,第5頁。
到宋代,一些詩經(jīng)學(xué)者對“二南”有所關(guān)注,比如王質(zhì)以為《詩經(jīng)》有南、風(fēng)、雅、頌四體,程大昌以為《詩經(jīng)》當(dāng)是南、雅、頌三體。而理學(xué)家則結(jié)合《論語》加以闡釋,對“二南”的關(guān)注點與詩經(jīng)學(xué)者迥異。僅朱子《論孟精義》一書,就羅列了宋代八位理學(xué)家之說:
明道曰:“《二南》人倫之本,王化之基,茍不為之,則無所自入。古之學(xué)者必興于《詩》,不學(xué)《詩》,無以言,故猶正墻面而立?!?/p>
伊川曰:“人而不為《周南》、《召南》,此乃為伯魚而言,蓋恐其未盡治家之道耳。人欲治天下國家,先須從身修家齊來,不然,則是猶正墻面而立也?!?/p>
橫渠曰:“人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常深思此言誠是。不從此行,其隔著事,向前推不去,蓋至親至近莫甚于此,故須從此始。近試使人家為《周南》、《召南》之事,告之教之,則是為之也。道須是從此起。自世學(xué)不講,殊不成次第,今試力推行之。”
范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夫婦人倫之始,王化之基,故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歟?”
呂曰:“《周南》、《召南》,正始之道,自身及家,主于內(nèi),行之至。不先為此而事其末,則猶正墻面之無識。”
謝曰:“《二南》之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人道之極,皆盡性至命之事。”
楊曰:“學(xué)道而不為《二南》,皆不得其門而入也,故猶正墻面而立。”
尹曰:“問伯魚者,恐未盡治家之道。夫之國治天下者,必先修身而齊家也。欲修身而家齊者,茍不為《周南》、《召南》,則猶墻面而立。謂之為者,蓋欲其以《周南》、《召南》之道于其家而推之,則無往而不治也。雖文王之圣,亦刑于寡妻,以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況眾人乎?”(21)朱熹撰,黃珅校點:《論孟精義》,《朱子全書》(修訂本)第7冊,第578—579頁。
朱子有選擇地引用程顥、程頤、張載、范祖禹、呂大臨、謝良佐、楊時、尹焞八家之說。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朱子完全認同這八家之說。
朱子的“二南”說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朱子《答潘恭叔》書曰:“近再看《二南》舊說,極有草草處,已略刊訂,別為一書,以趨簡約,尚未能便就也?!?22)朱熹撰,劉永翔、徐德明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修訂本)第22冊,第2312頁。此書約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二月前后(23)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3頁。,是彼時朱子已對舊說加以改訂,但尚未形成定讞??上У氖?,朱子舊說未存世,與今說間的變化不得而知。朱子今說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對前說的態(tài)度,二是確定“二南”的作者及功用,三是確立“二南”在《詩經(jīng)》中的地位,四是對“二南”作出系統(tǒng)化闡釋。
在《詩集傳》中,朱子結(jié)合“正變”說來看“二南”:“舊說《二南》為正風(fēng),所以用之閨門、鄉(xiāng)黨、邦國,而化天下也?!彼踔吝€引用了《小序》王者之風(fēng)、諸侯之風(fēng)的原文,并謂:“斯言得之矣。”(24)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1、402、355、356頁。也就是說,他在“二南”說上是認同《小序》的觀點的。當(dāng)然,朱子更進一步,接受了蘇轍的觀點,將王者坐實為文王。他在《詩序辨說》中將《小序》“《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的后妃坐實為“文王之妃太姒”;同時又指出《小序》“先王之所以教”的先王“即文王也。舊說以為大王、王季,誤矣”。(25)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1、402、355、356頁。
朱子對前說的態(tài)度,尤其是對理學(xué)家的態(tài)度,集中體現(xiàn)在《四書或問》中:
或問《二南》何以為《詩》之首篇也?曰:《周南》之詩,言文王后妃閨門之化;《召南》之詩,言諸侯之國夫人、大夫妻,被文王后妃之化而成德之事。蓋文王治岐而化行于江、漢之域,自北而南,故其樂章以南名之,用之鄉(xiāng)人,用之邦國,以教天下后世誠意、正心、修身、齊家之道,蓋《詩》之正風(fēng)也。曰:諸說如何?曰:程叔子之意善矣,但“不然”以下,辭若有所不足,疑記者之失之也。以尹氏所謂“欲身修而家齊,茍不為《周南》、《召南》,則猶面墻而立”者足之,則其義備矣。若程伯子則語雜,而范氏意寬,皆未有見其端的。至張子所謂為《二南》之事者,則似過之。惟其以是為說,是以其所謂正墻面者,不以為不明乎治家之道,而以為不通乎治國之事者也。其意欲密,而所以為說者反疏矣。呂氏之說,意亦同此。謝氏“止乎禮義”之說,未足以語《二南》。其曰“盡性至命之事”,則亦過之。蓋盡性至命之事,固不外此,但語之之序,則未當(dāng)遽及此耳。豈亦忽《二南》之近小,而必美其言以至于此,然后厭于心歟?然則與圣人此章之意,正相反矣。楊氏以“不得其門而入”為言,亦借用他語之過。此章正為不能明之于內(nèi)以達乎外耳,豈反欲其自外而入哉?此其惡出而喜入之意,與前所謂好高而忽下者,大略相似,恐習(xí)于老、佛之余弊也。(26)朱熹撰,黃珅校點:《四書或問》,《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880—881頁。
朱子采《大序》的“正變”說及《小序》,并與《大學(xué)》格致誠正、修齊治平這八條目結(jié)合起來,說明“二南”置于《詩經(jīng)》之首的原因。至于理學(xué)家之說,也就是前揭《論孟精義》所引八家之說,朱子分析各自不足,惟程頤之說為善,然需要以尹焞修身齊家之說來補足,落到實處以便切己體察,才算完備。
朱子以“二南”為周公所采文王之世的詩篇,可以為后世君子所取法?!对娂瘋鳌吩唬?/p>
武王崩,子成王誦立。周公相之,制作禮樂,乃采文王之世風(fēng)化所及民俗之詩,被之筦弦,以為房中之樂,而又推之以及于鄉(xiāng)黨邦國。所以著明先王風(fēng)俗之盛,而使天下后世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皆得以取法焉。蓋其得之國中者,雜以南國之詩,而謂之《周南》。言自天子之國而被于諸侯,不但國中而已也。其得之南國者,謂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國被于南方,而不敢以系于天子也?!?27)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1—402、351、356頁。
朱子在《詩集傳序》中確立了“二南”在詩經(jīng)學(xué)中的地位:“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于《雅》以大其規(guī),和之于《頌》以要其止,此學(xué)《詩》之大旨也?!?28)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1—402、351、356頁。是朱子以“二南”為《詩經(jīng)》之端,要學(xué)《詩經(jīng)》,需本之于此。《詩序辨說》之說可為此說之注腳:“王者之道,始于家,終于天下。而《二南》正家之事也。王者之化,必至于法度彰,禮樂著,《雅》、《頌》之聲作,然后可以言成。然無其始則亦何所因而立哉?”(29)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01—402、351、356頁。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之說可與此參觀:“《周南》《召南》,《詩》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齊家之事。正墻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無所見,一步不可行?!?30)朱熹撰,徐德明校點:《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222頁。朱子還認為“《二南》、《雅》、《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31)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65,411頁。,將“二南”之正風(fēng)與其他十三國風(fēng)之變風(fēng)區(qū)別開來。姜龍翔《論朱子〈詩集傳〉對二〈南〉修齊治平之道的開展》引張元之說,認為“朱子確實將二《南》視為《詩經(jīng)》之綱領(lǐng)”(32)姜龍翔:《論朱子〈詩集傳〉對二〈南〉修齊治平之道的開展》,《清華中文學(xué)報》,2012年第7期,第63頁。,不確。朱子《詩傳綱領(lǐng)》未提及“二南”,黎靖德所編《朱子語類》將“二南”附于《關(guān)雎》篇之后而并未列入“綱領(lǐng)”部分,是朱子并不以“二南”為《詩經(jīng)》的綱領(lǐng)。
朱子將“二南”25篇詩聯(lián)系起來,作出系統(tǒng)化的解釋。朱子《詩集傳》于《周南》末注云:
按此篇首五詩皆言后妃之德?!蛾P(guān)雎》舉其全體而言也,《葛覃》、《卷耳》言其志行之在己,《樛木》、《螽斯》美其德惠之及人,皆指其一事而言也。其詞雖主于后妃,然其實則皆所以著明文王身修家齊之效也。至于《桃夭》、《兔罝》、《芣苢》則家齊而國治之效?!稘h廣》、《汝墳》則以南國之詩附焉,而見天下已有可平之漸矣。若《麟之趾》則又王者之端,有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故復(fù)以是終焉,而《序》者以為《關(guān)雎》之應(yīng)也。夫其所以至此,后妃之德固不為無所助矣。然妻道無成,則亦豈得而專之哉!今言詩者或乃專美后妃而不本于文王,其亦誤矣。(33)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65,411頁。
朱子將后妃延伸到文王之化,“把本來零散的詩篇連系成一內(nèi)圣外王的組詩”(34)林慶彰:《朱子〈詩集傳·二南〉的教化觀》,《朱子學(xué)的開展——學(xué)術(shù)篇》,第66頁。:以《周南》前5篇言后妃及其志、其德,意在說明文王身修而家齊,次3篇言文王家齊而國治,次2篇言文王國治而將可天下平,末篇《麟之趾》為首篇《關(guān)雎》之應(yīng)。朱子《詩集傳》于《召南》末注云:
愚按:《鵲巢》至《采蘋》言夫人、大夫妻,以見當(dāng)時國君、大夫被文王之化,而能修身以正其家也?!陡侍摹芬韵?,又見由方伯能布文王之化,而國君能修之家以及其國也。其詞雖無及于文王者,然文王明德新民之功,至是而其所施者溥矣。抑所謂其民皥皥而不知為之者與?唯《何彼襛矣》之詩為不可曉,當(dāng)闕所疑耳。(35)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20頁。
《召南》14篇,為諸侯之風(fēng),朱子將除《何彼襛矣》外的13篇與文王之化聯(lián)系起來:以前4篇為諸侯、大夫受文王之化而修身、齊家,其余9篇為方伯傳布文王之化、諸侯齊家而治國;而《小序》以《騶虞》為《鵲巢》之應(yīng),朱子也是認同的。林慶彰謂:“《召南》詩篇的排列,一如《周南》,在朱子的詮釋下也成了一有教化意義的組詩?!?36)林慶彰:《朱子〈詩集傳·二南〉的教化觀》,《朱子學(xué)的開展——學(xué)術(shù)篇》,第66頁。其說大體得之,只是尚未注意到朱子的解釋將《召南》與《周南》關(guān)聯(lián)起來,以圣主文王與賢臣相配。
朱子綜合《小序》和宋儒程頤、尹焞之說,對“二南”加以義理化改造,建構(gòu)了自己的“二南”說。
其一,朱子將“二南”融進自己建構(gòu)的道統(tǒng)體系里。朱子將“二南”與《論語》“正墻面而立”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與孔子思想聯(lián)系起來。同時,朱子結(jié)合《大序》的“正變”說、《小序》的王者之風(fēng)與諸侯之風(fēng)說,以為“二南”是周公所采文王之世的詩歌,其中展現(xiàn)的是文王之化。也就是說,“二南”體現(xiàn)的是“道心”,可以化育“人心”,以建立良好的社會秩序。
其二,朱子賦予“二南”以政治哲學(xué)解讀,寄寓了儒家的政治理想。朱子將“二南”聯(lián)系起《大學(xué)》三綱領(lǐng)中的明德、新民和八條目中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著眼于形而上處,落實到形而下中,建構(gòu)了一個完整嚴密的政治理論體系。姜龍翔逐篇分析朱子的“二南”說,認為:“王道教化實施之本在于齊家,二《南》則具有完整開展的次序,透過朱子的詮釋,使二《南》原本不甚相屬的詩篇,從而建構(gòu)了非常緊密的關(guān)系,并以之作為儒家理想中由齊家之本邁向王道大成的治國藍圖。”(37)姜龍翔:《論朱子〈詩集傳〉對二〈南〉修齊治平之道的開展》,《清華中文學(xué)報》,2012年第7期,第100頁。此說雖未能揭明其中實質(zhì),然大體得之。據(jù)《朱子語類》載:
問:“《二南》之詩,真是以此風(fēng)化天下否?”曰:“亦不須問是要風(fēng)化天下與不風(fēng)化天下,且要從‘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云云里面看義理如何。今人讀書,只是說向外面去,卻于本文全不識?!?木之錄。)(38)黎靖德輯,鄭明等校點:《朱子語類》,《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7冊,第2771冊。
朱子從本文入手,通過對具體篇目的解讀,展現(xiàn)了文王時期的主圣臣賢、民風(fēng)淳厚。其目的在于可以為后世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取法。也就是說,朱子通過“二南”,寄托了自己正君心、正人心的政治關(guān)懷。
《論語》中記載孔子說過“鄭聲淫”,并主張“放鄭聲”,后世在鄭聲是否就是《鄭風(fēng)》、淫是過度還是淫靡兩個問題上存在爭議。盡管如此,后世許多學(xué)者還是以《論語》為據(jù),認為《詩經(jīng)》中存在淫詩,從而形成了“淫詩”說,并逐漸成為詩經(jīng)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命題。
雖然漢唐時期“淫詩”說逐步形成,但當(dāng)時的詩經(jīng)學(xué)者尚未形成系統(tǒng)的“淫詩”說,鄭玄只提出《詩經(jīng)》中部分篇目是刺淫,孔穎達于此也無關(guān)于淫詩的系統(tǒng)論述。關(guān)于“淫詩”說的發(fā)展脈絡(luò),李冬梅《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專題研究》和吳洋《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均作了詳細梳理。(39)李冬梅:《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專題研究》,第210—231頁;吳洋:《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第101—124頁。他們都注意到,班固《漢書·地理志》提出“鄭俗淫”,并引用《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出其東門》和《溱洧》的詩句;《白虎通義·禮樂》也有與《漢書·地理志》一致的表述;許慎《五經(jīng)異義》則將“鄭聲淫”等同于“鄭詩淫”。吳洋還注意到《禮記·樂記》中提出的“鄭衛(wèi)之音”對后世的影響。
宋代,理學(xué)家對《論語》的關(guān)注超過以往學(xué)者,“鄭聲淫”成為一個繞不開的話題。不同于漢唐時代的是,宋代的詩經(jīng)學(xué)者參與到討論中,使得“淫詩”說的討論開始繁榮起來。李冬梅認為:“宋人謂《詩經(jīng)·國風(fēng)》中有‘淫詩’者,以歐陽修、鄭樵、朱熹、王柏為代表,而其中尤以朱熹為集大成?!敝?,李氏對四家之說作了詳細討論。(40)李冬梅:《宋代〈詩經(jīng)〉學(xué)專題研究》,第217—231頁。吳洋則關(guān)注到呂祖謙與朱子關(guān)于淫詩的爭論:呂祖謙認為,孔子刪《詩》、正樂,不該保留淫詩與淫聲;朱子則將鄭聲與鄭詩關(guān)聯(lián)起來,對呂祖謙說進行了辯駁。(41)吳洋:《朱熹〈詩經(jīng)〉學(xué)思想探源及研究》,第119—121頁。
在《詩集傳》中,朱子對淫詩提出比較具體的觀點:
《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wèi)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多嵲姟范幸唬贾娨巡怀崞咧?。《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wèi)人猶多刺譏懲創(chuàng)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fù)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wèi)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wèi),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对姟房梢杂^,豈不信哉!(42)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481頁。
朱子聯(lián)系《禮記·樂記》“鄭衛(wèi)之音”來談淫詩,并與孔子“放鄭聲”聯(lián)系起來,認為詩經(jīng)中存在不少篇目的淫詩。至于朱子所確定淫詩的具體篇目,自馬端臨《文獻通考》最先提出有24篇,之后,特別是近些年又有不少學(xué)者對此發(fā)表不同見解,并作了細致的考察與分析。此非本文關(guān)注點,故不具論。
朱子以《鄘風(fēng)·桑中》為“桑間”之篇。呂祖謙則在《呂氏家塾讀詩記》中辨析朱子的“淫詩”說。淳熙十一年(1184),即呂祖謙歿后的第三年,朱子作《讀呂氏詩記桑中篇》,針對呂祖謙的觀點,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淫詩”說。約淳熙十三年(1186),朱子撰《詩序辨說》,在《讀呂氏詩記桑中篇》基礎(chǔ)上加以修訂,可視作其“淫詩”說定論。其文曰:
此詩乃淫奔者所自作。《序》之首句以為刺奔,誤矣。其下云云者,乃復(fù)得之《樂記》之說,已略見本篇矣。而或者以為刺詩之體,固有鋪陳其事,不加一辭,而閔惜懲創(chuàng)之意自見于言外者,此類是也。豈必譙讓質(zhì)責(zé),然后為刺也哉!此說不然。夫詩之為刺,固有不加一辭而意自見者,《清人》、《猗嗟》之屬是已。然嘗試玩之,則其賦之之人猶在所賦之外,而詞意之間猶有賓主之分也。豈有將欲刺人之惡,乃反自為彼人之言,以陷其身于所刺之中,而不自知也哉!其必不然也明矣。又況此等之人,安于為惡,其于此等之詩,計其平日固已自其口出而無慚矣,又何待吾之鋪陳而后始知其所為之如此,亦豈畏吾之閔惜而遂幡然遽有懲創(chuàng)之心邪?以是為刺,不唯無益,殆恐不免于鼓之舞之,而反以勸其惡也?;蛘哂衷唬骸对姟啡倨?,皆雅樂也,祭祀朝聘之所用也。桑間、濮上之音,鄭、衛(wèi)之樂也,世俗之所用也。雅、鄭不同部,其來尚矣。且夫子答顏淵之問,于鄭聲亟欲放而絶之,豈其刪詩乃錄淫奔者之詞,而使之合奏于雅樂之中乎?亦不然也。《雅》者,《二雅》是也。《鄭》者,《緇衣》以下二十一篇是也。《衛(wèi)》者,《邶》、《墉》、《衛(wèi)》三十九篇是也。桑間,《衛(wèi)》之一篇《桑中》之詩是也?!抖稀贰ⅰ堆拧?、《頌》,祭祀朝聘之所用也?!多崱贰ⅰ缎l(wèi)》、桑、濮,里巷狹邪之所歌也。夫子之于《鄭》、《衛(wèi)》,蓋深絶其聲于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詞于詩以為戒。如圣人固不語亂,而《春秋》所記無非亂臣賊子之事,蓋不如是無以見當(dāng)時風(fēng)俗事變之實,而垂監(jiān)戒于后世,故不得已而存之,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今不察此,乃欲為之諱其《鄭》、《衛(wèi)》、桑、濮之實,而文之以《雅》樂之名,又欲從而奏之宗廟之中、朝廷之上,則未知其將以薦之何等之鬼神,用之何等之賓客,而于圣人為邦之法,又豈不為陽守而陰叛之耶?其亦誤矣。曰:然則《大序》所謂“止乎禮義”,夫子所謂“思無邪”者,又何謂邪?曰:《大序》指《柏舟》、《緑衣》、《泉水》、《竹竿》之屬而言,以為多出于此耳,非謂篇篇皆然,而《桑中》之類亦“止乎禮義”也。夫子之言,正為其有邪正美惡之雜,故特言此,以明其皆可以懲惡勸善,而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耳,非以《桑中》之類亦以無邪之思作之也。曰:荀卿所謂“《詩》者,中聲之所止”,太史公亦謂“《三百篇》者,夫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之音”,何邪?曰:荀卿之言固為正經(jīng)而發(fā),若史遷之說,則恐亦未足為據(jù)也,豈有哇淫之曲而可以強合于《韶》、《武》之音也耶!(43)朱熹撰,朱杰人校點:《詩集傳》,《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冊,第364—366頁。
這里的“或者”,即指呂祖謙。關(guān)于淫詩,朱子在辯論呂祖謙觀點的同時表明他的觀點:一、淫詩的性質(zhì)。呂祖謙認為《桑中》等詩篇為詩人刺淫之作,而朱子認為是淫奔者自作。朱子不信《大序》美刺之說,故就此與呂祖謙辯論。二、《詩》樂的性質(zhì)。呂祖謙認為,孔子放鄭聲,又刪《詩》,不應(yīng)當(dāng)存錄淫詩。朱子據(jù)《春秋》記亂臣賊子以垂戒后世為證,認為雅樂鄭聲可以并存,淫詩可以“深絶其聲于樂以為法,而嚴立其詞于詩以為戒”。三、《詩經(jīng)》的思想。《大序》說“止乎禮義”,孔子說“思無邪”,呂祖謙據(jù)此認為,《詩經(jīng)》中不當(dāng)有淫詩:“詩人以無邪之思作之,學(xué)者亦以無邪之思觀之。”(44)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五,影宋淳熙九年江西漕臺刻本,第7頁。而朱子則據(jù)此認為:“今必曰彼以無邪之思鋪陳淫亂之事,而閔惜懲創(chuàng)之意自見于言外,則曷若曰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則彼之自狀其丑者乃所以為吾警懼懲創(chuàng)之資耶?”(45)朱熹撰,王鐵校點:《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3冊,第3371頁。
朱子認為:“《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風(fēng)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46)朱熹撰,徐德明校點:《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180頁。朱子說《詩》,重視人情物理,承認《詩經(jīng)》尤其是《鄭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中存有諸篇淫詩。在吸收前儒,特別是鄭樵觀點與辯駁呂祖謙觀點的基礎(chǔ)上,朱子加以義理化改造,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淫詩”說,并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首先,朱子承認人性之外還有人情的存在,以補漢唐儒學(xué)心性論之不足。漢唐詩經(jīng)學(xué)者主要從政治角度來解讀《詩經(jīng)》,以美刺說《詩經(jīng)》,呂祖謙亦從之。而朱子則是從人情的角度解讀鄭、衛(wèi)之詩,承認《詩經(jīng)》中存在一些男悅女、女惑男的淫詩。他或許受“理一分殊”的哲學(xué)思想影響,認為《詩經(jīng)》持理為正,但內(nèi)容上可以“分殊”,不必都正。雖然朱子的“淫詩”說不如今人的“情詩”說符合人情,但畢竟較之漢儒前進了一大步。姜龍翔認為:“朱子對淫奔詩的界定雖是由其理學(xué)思想出發(fā),否定詩人情性,進而對于民歌抒發(fā)自由情感的本質(zhì)有所誤解?!?47)姜龍翔:《朱子“淫奔詩”篇章界定再探》,《臺北大學(xué)中文學(xué)報》,2012年第12期,第99頁。其說不確。
其次,朱子以道心規(guī)范人心,以天理規(guī)范人欲,將淫詩規(guī)范在孔子思想的范圍內(nèi)。“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敝熳硬煌鈪巫嬷t的主張,認為人心、人欲是客觀的存在,所以孔子刪削之后的《詩經(jīng)》還存在淫詩。而惟危之人心需要惟微之道心來規(guī)范,人欲需要天理來規(guī)范,所以,淫詩有邪,而學(xué)者需要以無邪之思來切己體察。朱子以淫詩亦具有教化功能有效地回應(yīng)了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的質(zhì)疑,合理地將孔子“思無邪”、“鄭聲淫”、“放鄭聲”等思想串聯(lián)起來。
宋儒說《詩》,強調(diào)義理,形成了獨具時代風(fēng)貌的特色。他們除了提出一些新的詩經(jīng)學(xué)命題如“本末論”、“南樂獨立”說等之外,還對漢唐詩經(jīng)學(xué)中的一些核心命題,如“六義”說、“美刺”說、“正變”說、“二南”說、“淫詩”說等提出了一些頗具洞見的新說。而朱子則較其他宋儒走得更遠,他不信“美刺”說,而對“六義”說、“二南”說、“淫詩”說等作出義理化改造,集諸家之大成,提出自己的觀點,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詩集傳》、《詩序辨說》《詩傳綱領(lǐng)》《四書章句集注》等著述和與友朋的辯論中,朱子將“六義”說、“二南”說、“淫詩”說與周公、孔子思想關(guān)聯(lián)起來,納入他的道統(tǒng)體系加以哲學(xué)化解釋,形成了自足而完整的體系,成為其重建詩經(jīng)學(xué)的一部分,也成為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學(xué)說體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