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宗輝
《背影》一文,是朱自清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一篇紀(jì)實散文。文章敘述規(guī)整,描繪樸素,它恍然一幅黑白的底片,卻能讓一腔父愛淋漓盡致,偏執(zhí)犢心纖毫畢現(xiàn)。
文章從第二段開始,交代家庭境況: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這是總寫不幸,其實兩句的作用只是引領(lǐng),讓人揪心的是后面的幾層語焉不詳又實情暗表的意思。徐州父子相見,是以“滿園狼藉的東西”為背景的,這個“滿院狼藉”,可能是枯枝敗葉無人打理,也可能是被棄置的物品凌亂擺放,總之,這是家境敗落的第一幕;接下來的第三節(jié),“回家變賣典質(zhì),還了虧空”,拆了東墻補西墻,體現(xiàn)了家無余蓄的艱難處境,是家境敗落的第二幕;“又借錢辦了喪事”,說明還虧空比當(dāng)務(wù)之急的辦喪事還須加緊處理,債務(wù)被逼索之急可見一斑,借錢辦喪事,在這凄惶之間,只怕借的錢里也有飲鴆止渴的成分,償還肯定首先要列入記事日程,這是家境敗落的第三幕。父親為“我”車站送行,正是在這些層層鋪墊中拉開序幕的。
送行之前,有一段插曲,“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還“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后來經(jīng)過“頗躊躇了一會”和“他躊躇了一會”的兩次躊躇之后,“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們讀者不禁揣度,為什么明明預(yù)定好的事不落實,偏偏兩度“躊躇”,改變決定。父親想送就送,不送拉倒,為什么躊躇?——這是父親在權(quán)衡為自己謀事和給兒子送行孰重孰輕;再看兒子的情況:“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兩三次,是沒什么要緊的了?!庇纱丝梢姡赣H在饑荒壓身,急于就業(yè)償債的煎熬中,做出送這個本可不送的兒子的決定的。
送行之際,父親為“我”做了些什么呢?——照看行李,和腳夫講價錢,送“我”上車,揀定椅子,囑“我”小心,囑托茶房……時時忙忙碌碌,處處為“我”著想,簡直把“我”當(dāng)成不諳世事的小孩兒,而“我”呢?其實是天之驕子——中國最高學(xué)府的高材生,在那個認(rèn)識幾個字,會算加減法就能做賬房先生的年代,大學(xué)生是絕對的鳳毛麟角,父親對“我”的愛有點不合時宜的強加意味,所以,“我”的抵觸冒犯溢于言表,以至于閃念出“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心里暗笑他的迂”“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的幼稚心態(tài)。當(dāng)然,兩處心理描寫是作者幾年后再反觀這件事,所產(chǎn)生的自嘲和內(nèi)心愧疚,對父愛的不體諒和自己對小細節(jié)的過分計較,讓父親的愛與兒子的感產(chǎn)生錯位,體現(xiàn)了生活真實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帶給讀者的體驗之美、沖突之美。
作者深受感動的,是父親為“我”買橘子的那個情景。長袍馬褂的父親,在攀越站臺的那一刻,粗糙的月臺磨礪的不僅是父親的衣衫,還有他的尊嚴(yán),臟污的不僅是父親的手腳,還有他的顏面,考驗的不僅是父親的體能,還有他的真愛。父親不顧囊中羞澀,不顧年老體衰,不顧有失體面,就在爬月臺、穿鐵路的過程中,讓曾經(jīng)不被理解的父愛終于侵進兒子的內(nèi)心,從而讓淚光里的背影熠熠生輝,照耀一代代熱愛《背影》的讀者。
舐犢有愛,感恩含情。愛孩子,是老母雞都會做的事情,這沒有問題,而孩子能不能感受到父親的愛,要靠的是內(nèi)心自覺。本文作者用實錄的筆法寫父親用行動表達父愛。寫父愛,作者精心挑選的那些語言詞匯,如“蹣跚的,肥胖的,黑色的”等,都是樸實無華的,不漂亮的,甚至略含貶義,其實這正是作者以樸寫實,以拙藏愛的匠心所在。最終,父愛的背影成為種在“我”心靈的種子,它不因時空的轉(zhuǎn)換而淡漠。而且它代表了一種愛的符號,即使父愛是沉默的、笨拙的、簡單的,但這種摯愛還是教會了“我”感恩,讓“我”銘記三春暉,且惜父子緣。
在文章深層的而且中學(xué)生不曾了解的背景中,父親曾因納妾而去職,又因家庭風(fēng)波而累及祖母病逝,都為兒子內(nèi)心埋下積怨。兒子在行文過程中隱隱地表露了對父親的不屑。時日流淌,隔閡可泯,父子情終究抵得過一切家庭哀怨罅隙,想到父親的好,還有他那可憐的、笨拙的、無私的背影,自己還能苛求父親什么呢?
犢心終于理解了父意,曲折的心路歷程告一段落,愛在歷史長河里成為永久的勝利者。
[作者通聯(lián):山東臨清市康盛莊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