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亭 尚 冰
“敘事醫(yī)學”旨在尋覓醫(yī)學領域科學與人文融合的路徑和方案,本義指的是一種臨床醫(yī)療模式,即具有“敘事能力”的臨床醫(yī)生通過“吸收、解釋、回應患者的故事和困境”為其提供充滿尊重、共情和生機的醫(yī)療照護[1]。自引入我國至今十余年,敘事醫(yī)學已表現(xiàn)出明顯的本土化特征。目前我國敘事醫(yī)學研究分為狹義研究和廣義研究兩類[2]。狹義敘事醫(yī)學注重實踐,主體是醫(yī)務人員和醫(yī)學生;廣義敘事醫(yī)學是其他學科,甚至是公眾按照各自的方法對醫(yī)患相遇過程、患病體驗等的研究和描述,目前以文學和語言學與醫(yī)學的結合最多,但成果必須經由“轉化”才能為狹義敘事醫(yī)學實踐提供助力。
敘事醫(yī)學從后現(xiàn)代視角將醫(yī)學定義為“生命文化”,即人類是由故事構建起來的,是文化、遺傳、人際、心理和情緒等多層面的生命敘事,尤以文化要素特征最為突出。閱讀、聆聽和書寫疾病故事是醫(yī)生的工作。文化是敘事的根基和源泉,生命是文化的整合與彰顯。敘事醫(yī)學是基于“敘事能力”出發(fā)的,有助于醫(yī)生在醫(yī)療實踐中提高自身共情能力、職業(yè)精神、可信賴程度和對自己的反思。共情和反思是敘事能力的兩大核心要素。作為“宣明往范,昭示來學”的特色文獻載體,中醫(yī)醫(yī)案本身便內蘊了著作者的敘事能力。每一部典型的中醫(yī)醫(yī)案,皆為著作者融理、法、方、藥于一體,將高深的理論體現(xiàn)于臨床辨證論治之中,同時組織語言,謀篇布局,在敘事過程中滲透著中醫(yī)獨具特色的文化。
《醉花窗醫(yī)案》[3]為清代醫(yī)家王堉所著述。從敘事醫(yī)學視角來看,醫(yī)案詳述患者發(fā)病的生活情境,注重心理層面的描寫,診斷上注重切脈,由脈相診斷疾病所在,歷數患者癥狀演變;處方用藥多參以古方,或一方獨任,或兩方合用,或數方序貫,療效卓著,繼而將其對醫(yī)學的獨到見解以及臨床診療的寶貴經驗,凝煉成文,展現(xiàn)出超強的敘事能力。本文立足敘事醫(yī)學視閾,通過解讀《醉花窗醫(yī)案》[3]中的敘事反思,以期為中醫(yī)醫(yī)案教育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和素材。
文學是醫(yī)學人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技術驅動型醫(yī)學的矯正劑,通過文學醫(yī)者可以意識到慢性病、殘疾、死亡、抑郁和苦難不會屈服于技術和科學,這是人類生存狀況的問題,需要技術以外的力量和智慧來面對[4]。敘事醫(yī)學的來源之一是文學理論中的讀者反應論。敘事醫(yī)學的反思特質來源于醫(yī)學與文學的交融?!胺此肌笔菙⑹履芰Φ暮诵囊亍⑹箩t(yī)學強調反思性寫作,旨在促使醫(yī)生認真審視醫(yī)學中四個重要的敘事關系:醫(yī)生與患者、醫(yī)生與自己、醫(yī)生與同事、醫(yī)生與社會。進而實現(xiàn)醫(yī)生認識到自己與其他健康從業(yè)人員的關系及對他們的義務,并由此可以就醫(yī)療衛(wèi)生問題與公眾展開對話[5]。反思性寫作不僅可以為醫(yī)生實現(xiàn)從不同視角審視事態(tài)進而做出倫理決策打下重要基礎,同時還能為醫(yī)生提供寶貴的內省機會,了解自己的能力、局限、對苦難和死亡的態(tài)度[6]。
“醫(yī)文交融”體現(xiàn)了醫(yī)學的本質在于醫(yī)學實踐應該關注人類的價值和苦難中的人,醫(yī)患交流是一個需要深層次理解字句、語言和文化的交際過程[7],醫(yī)生需要具備在情感上與患者交流的能力。反思性寫作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以近距離探索人的價值、人際關系、人的情緒的模擬環(huán)境,醫(yī)生可以感受到患者的世界、疾病對個人的意義,以及諸如同情、共情、憐憫和其他道德品性是如何表達出來并影響他人的,并反思醫(yī)生在這些人生關鍵時刻的作用,達到對人和人性更深層次的理解。
王堉在醫(yī)案中運用了文學修辭手法,遣詞造句引經據典,在敘事之中融民俗文學體裁于一體,以辨析理法方藥為根本,人情理法并重,在還原真實前提下,實現(xiàn)了對醫(yī)生自身、醫(yī)生與患者、醫(yī)生與社會關系的反思。
2.1.1 借用成語詩詞反思執(zhí)業(yè)態(tài)度
《外感風熱》篇中,“余頗驚駭,乃投箸登車而去,曲折經數處,見非景波所棲止。因問其車夫,車夫揚鞭掉臂曰:老爺至則自知”?!巴扼纭?,扔下筷子,最具代表性的出處見于李白詩“停杯投箸不能食”和“投箸解鹔鹴,換酒醉北堂”。“投箸”“登車”兩動詞連用,表現(xiàn)出王堉在宴席中突聞友人重病,于是毅然離宴探病而去,同時心中的悲傷之情和急切之情難以掩飾。在行程中,王堉發(fā)現(xiàn)行進路線有問題,提出質疑,但車夫卻“揚鞭掉臂”而去?!暗舯邸北玖x為“不顧而去”。《史記·孟嘗君列傳》言“日暮之后,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蓖鯃钟谩暗舯邸币辉~指出車夫沒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揚鞭策馬前行。此番行為令人生疑,但即便如此王堉也沒有放棄救死扶傷的念頭,而是秉持良好的職業(yè)態(tài)度,任由車夫將他帶往充滿疑惑的目的地。
2.1.2 借用比喻反思醫(yī)者診療特點
王堉將《診脈》比作“斷案”,“昔人謂用藥如用兵,余嘗謂診脈如審案。其微言妙旨,前輩論之詳矣。惟仕才先生四言要訣,簡明切當”。強調了脈診在辨證論治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時表現(xiàn)出王堉基于“從細節(jié)處見真知”的縝密的邏輯思維特點;論《審證與慎藥》言“治病之道,如鑰之啟鎖,無論顯然相反,即相近者,辨之不明,治之不當而亦無效驗。其間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強調謹慎辯證的決定性作用;《陽虛血熱誤作痧治》敘述“傷寒,則真?zhèn)诤?,須用熱散,仲景之法是也。熱病,則外而風寒暑熱,內而飲食嗜欲,皆能致之。一或不慎,殺人易于反手。春溫夏熱,河間之法最善。至飲食嗜欲,則合東垣丹溪之法。參而通之,無遺蘊矣。”強調辨證精準是有效施治的前提和基礎,并將不小心而為的錯誤辨證比喻為殺人的行為,構造了疾病敘事的語境,營造出文學想象的空間,表達出王堉在醫(yī)者視角下對診療疾病所賦予的長遠意義;《臁瘡外癥》篇中言“以不緊要之藥,治最纏綿之病,功如反掌。乃藥病貴相投,不在貴賤也?!标U明因證用藥的診療特點。
2.1.3 借用比喻、成語等反思共情
《陰虛內熱身面皆赤》篇中用“星槎愛如拱璧”以詳陳王堉對求助者心理背景及療愈疾病期冀的共情;《痘疹氣虛過服寒涼》篇形容老婦人悲慟無助的狀態(tài)“嫗涕零如雨,揮之終不去,叩頭幾見血”;《外感風熱》篇中言“然君解憐香,我豈好碎玉耶,有病則病當之,保無恐?!奔认擞讶藢κ欠衲苡盟幮暂^為猛烈藥物心理顧慮,又陳述了用藥的必要性。《陰火上沖以致耳聾》篇,患者平日“與余時時作觴豆之會,人亦瀟灑不群……庚申夏,忽患耳聾……貌甚癡?!薄坝x豆之會”即為“豆觴之會”的變化運用,語出白居易《祭李司徒文》:“至于豆觴之會,軒蓋之游,多奉光塵,最承歡會?!边@里指酒宴。通過耳聾前的“瀟灑不群”與耳聾后的“貌甚癡”形成對比,表述了對其罹患“耳聾”的共情。
2.1.4 借助比喻、諺語反思學術風格
開篇《書論》言及“仲景之傷寒論,河間之瘟疫,東垣十書,丹溪心法四大家如日月行天,江河在地”,敘說了自身學術風格的淵源;在《風寒水腫誤作虛治》篇中,庸醫(yī)自恃經驗頗豐堅持因患者年邁故必先補虛,王堉則堅持“水腫初起,目下如臥蠶形……宜先導水”。庸醫(yī)恥笑王堉拘泥古書,固執(zhí)己見開出處方“八珍湯加桂附也,又加陳皮五分,木通三分”。雖然王堉力辯該處方無效,但其父卻“以其年老,當有確見”,堅持服之,結果“腫愈甚”。王堉不得已根據病情延展調整用藥,不出數日,“病全息”。通過記錄此案,王堉對“老醫(yī)少卜”這一諺語進行了反思:“重老醫(yī)者,以其閱歷深,而見聞廣,如楊某者,雖松鶴之壽,此事安得夢見乎?!斌w現(xiàn)出王堉“多參以古法,心領而意會之,時時出于法外”的學術風格。
2.1.5 借用文史學典故反思診療方案
《飽食冷飲凝結不通》篇,用語“拙藝粗才,百無一長”描述患者品性。“粗才”語出白居易《赴蘇州至常州答賈舍人》詩:“一別承明三領郡,甘從人道是粗才!”指粗俗之才。醫(yī)案采用“取十桶水,置兩缸傾倒之,必足三十度”的運動療法,最終“俯仰屈伸,脾胃……皮骨具開,較藥更速”。患者品性粗俗,因驟食過飽,豪飲無度,且不聽勸告而發(fā)病,王堉根據其性格特點及行為特征,采用頗費體力的運動療法,在保證療愈疾病的前提下,給患者上了一堂刻骨銘心的思想教育課,反映出“因人而治”的學術思想;《肝郁氣逆》篇中的“握算持籌”,原出枚乘《七發(fā)》:“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意為“籌劃”,這里用以描寫患者性格,為病因剖析奠定基礎,最終實現(xiàn)辨證施治;《氣滯停食》中,患者“蜂目而豺聲,頑物也。夫歿后,益無忌,仇媳而愛女。在家則捶楚其媳”。句中“蜂目而豺聲”語出《左傳·文公元年》:“蜂目而豺聲,忍人也?!北玖x為眼睛象蜂,聲音象豺,用于形容人相貌兇惡,聲音可怕?!按烦币辉~,語出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涉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本義為“杖擊;鞭打”。原是一種古代杖刑,用在此處刻畫出病患性情殘暴,同時與“右關實大而滑數,肝部亦郁……必與人爭氣后,遂進飲食,食為氣壅,郁而作痛”的診斷遙相呼應,為王堉對癥下藥奠定基礎。可見王堉綜合考慮患者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將性格情志特點納入最佳診療方案制定的參考因素。
2.2.1 借用諺語反思患者依從性的影響因素
《胃熱與脾寒》中,得知家屬出于個人主觀臆想,“私意抽添”,使用除去“硝黃”的“承氣湯”來治療“胃熱”,除去“理中湯”的“附子”來治療“脾寒”時,王堉便借用“當遲不當錯,非藥不效也”這一諺語來訓誡患者家屬。他將“用藥不及時”與“錯誤用藥”兩種行為進行比較,判斷各自所產生的惡劣影響孰輕孰重:以治療效果為衡量標準,相對而言,未能及時用藥與吃錯藥哪個更妥當呢?只要吃對了藥,哪怕用藥不及時,也會有療效;但如果吃錯了藥,即便用藥及時,還有什么療效可言?言下之意,患者家屬的決定是下下之策。王堉在疾病敘事中,借用諺語進行語境氛圍的構造,讓整個疾病敘事的故事框架更為通俗易懂:“藥病相投,如機緘之對發(fā),過則為害少則不及,此間分隙不容毫發(fā),何得私意抽添”。
2.2.2 創(chuàng)作挽聯(lián)反思患者社會屬性對療愈疾患的影響
《憂郁致疾腿目漸廢》篇中,王堉因感慨友人的不治而亡,作挽聯(lián)以哀悼:君罪伊何,乃如左邱盲目,孫子病足。天心莫測,竟使黔婁失婦,伯道無兒。上聯(lián)中“左邱盲目”是對“盲左”的變用,“盲左”是春秋時期魯國太史左丘明的代稱,因雙目失明,后世以“盲左”代稱;“孫子病足”是對“孫臏斷足”創(chuàng)作性表述。上聯(lián)主要借用文學典故描繪患者身體上的病變;下聯(lián)中的“黔婁”是指戰(zhàn)國時期齊稷下先生,號黔婁子。他盡管家徒四壁,卻勵志苦節(jié),安貧樂道,潔身一世的端正品行為世人稱頌。用在這里,側重借指患者家境清貧。“伯道無兒”出自《晉書·鄧攸傳》:“天道無知,使鄧伯道無兒”,是對他人無子的嘆息。下聯(lián)意在言明患者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生活狀態(tài)。整個挽聯(lián)既表達了王堉作為醫(yī)者未能挽救病患生命的惋惜和悲慟,體現(xiàn)出其慈悲關懷的醫(yī)學道德品質,又簡要概括了患者病情與其社會生活狀態(tài)的關聯(lián),體現(xiàn)出王堉對人之社會屬性與疾病關系的思考。
2.3.1 借用成語和文學典故反思醫(yī)生社會地位
《外感熱病》中,“校書病益甚……余駭曰:既病甚,則藥病枘鑿。可請別人”?!拌蔫彙笔欠借膱A鑿的略語,出自戰(zhàn)國時期楚國宋玉《九辨》:“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齟齬而難入?!北扔鞲窀癫蝗?、不相容、不適宜。王堉驚駭自己“藥用不合”使女校書病益甚,故而建議另請高人,但為了避免仆人被怪罪,“隨之至”。但到了患者家,“揭之則花妝簇簇,躍然而起”,一個“躍然”令人恍然:原來是一個騙局?!败S然”語出羅貫中《三國演義》第80回《曹丕廢帝篡炎劉漢王正位續(xù)大統(tǒng)》:“孔明聽罷,從榻上躍然而起”,形容生動活現(xiàn)的樣子。見病患確已無礙,而自己卻被騙,王堉心有不悅,托辭欲離去,但患者言辭懇切,孝廉又施以官威,“不敢再辭”。王堉秉持實事求是原則,巧用文學化語言構建了頗富情節(jié)的疾病敘事框架,映射出對當時社會背景下醫(yī)者地位低下的感慨。
2.3.2 預作挽聯(lián)預測疾病轉歸,反思醫(yī)患關系
《勞倦失眠脈壞難治》篇中,因患者政治地位,王堉被逼無奈跨省出診。發(fā)現(xiàn)患者已病入膏肓后,王堉因顧慮自身安危,“不便明言”。在采用治標之法緩解了患者較為嚴重的癥狀后,王堉匆匆返回。在返程途中預作挽聯(lián):“越秦嶺而視君,愧余寡術。牧商山而懷古,想爾同仙?!薄袄ⅰ弊直憩F(xiàn)出王堉對不能拯救患者性命的惋惜和貴命重生的思想;“仙”字則預測了患者的預后轉歸。后來推測被應驗,患者“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歿于署”。此案的敘事刻畫出王堉對醫(yī)患關系的反思:在每個社會成員的生存都無法得以保障的晚清社會大背景中,面對患者的政治權勢,醫(yī)者更加無法以專業(yè)醫(yī)學知識和技術獲取疾病診療的主動權。
對于醫(yī)生及其同業(yè)人員而言,當其和患者共同凝視疾病這一客體時,具備敘事能力的醫(yī)生主體在患者正常生活敘事思路被疾病,甚至是威脅生命的疾病打斷時進入他們的生活,通過感知、理解患者遭遇,處理認知沖突,多視角看待疾病事件,設想疾病結局,采取一定行動,與患者主體共同觀察和見證疾病故事,在主體間激活無數故事,深入觀察到暴露在疾病或生病狀態(tài)的患者的個性自我的深層狀況;對于患者及家屬親朋而言,病患及其家屬親朋的“敘事自我”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故事,過去經驗加上當前環(huán)境使人產生對未來的期盼。但疾病中斷了人原有的生活情節(jié),必須通過敘事重建自己的歷史。這樣的敘事不僅是關于疾病的故事,更是透過創(chuàng)傷后的身體重新發(fā)聲。這種聲音不是由技術獲得的硬數據,而是屬于自身的一種溝通欲望[8]。病患敘事講述疾病在體內的產生、發(fā)展、變化及后果,包括主體身份的變化。病患通過敘事重建屬于自己的語境和故事框架,進而探索疾病的意義。本研究分別從“醫(yī)生與患者”和“醫(yī)生與同業(yè)者”兩大視角,提煉出典型醫(yī)案中敘事反思的醫(yī)事路徑。
3.1.1 知識共通是構建良好醫(yī)患關系的關鍵
《水停不寐》中,王堉首先詢問患者“常嚼紅棗”這一嗜好的因由,在得知其為獲補血安神之效后,又進一步追問治療不寐的處方。通過與王堉的言語溝通,患者回顧了病史,展開了基于自身視角的疾病敘事。患者“并不見效,然尚無害”的回答表明其開始對自身以往診療過程的審察與評析,同時也是主體化過程逐漸明晰的開端。在王堉指出“此水停不寐,非血虛不寐也”,并詳細敘說血虛不寐癥狀后,患者急聲稱“是”,至此患者已開始賦予疾病新的積極意義。王堉“以茯苓導水湯付之”,“命常服六君丸以健脾胃”。最后,此案轉回醫(yī)者視角,患者“逢人說項”。“逢人說項”語出李綽《尚書故實》:“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指到處夸獎他人。王堉借用此成語,構造了疾病敘事的故事語境,形象刻畫出良好的醫(yī)患關系畫面。
3.1.2 患者對診療方案依從性的多因素分析
對醫(yī)理藥性的錯誤理解導致其主觀上的消極依從:《實證似虛》中,王堉給出“外似虛,卻是實證,非下之不可”的診斷;患者卻膠著于自身疾病的既往意義,認為“體素虛,況痢則愈虛,再下之恐不相宜”?;颊邞旨膊夯叭粼龠t數日,恐內蘊攻胃,成噤口也”,不得已“囑開方”,但因為無從理解處方要義,“恐過峻,減去芒硝故也”,導致服藥后遲遲不見效。至此,可看出醫(yī)患雙方不同視角下的疾病敘事呈現(xiàn)對立意味。在這種情況下,醫(yī)者王堉要求患者“強加芒硝”服用,患者隨后“痢亦止”、“半月而安”,“中秋備物作謝”。最后,醫(yī)者王堉站在患者視角進行反思,認為“不知其詳”是依從性差的原因。
不同價值觀導向對診療依從性的影響:《小兒肝疳》中,患兒“疳疾不起數日”,王堉在診斷為“肝疳”后,考慮到患者家屬出了名的吝嗇,特意提前告知:“此病性命相關,若重財輕命,小效而中止,不如勿治也”。這一敘事表述反映出王堉在自身視角下,對疾病敘事的故事框架的構建,雖帶有一定的主觀性,但不失其預見性?;純鹤娓缸罱K還是以“孫病已全愈,天太熱不能多服藥”為由強行結束了治療?;純杭覍僦饔^終結了原本遵循王堉專業(yè)醫(yī)理知識指導下所建構的故事框架,并強行賦予疾病新的意義:衡量是否痊愈的標準已經不再以專業(yè)診斷為依據,服藥的多少也完全取決于對經濟成本的顧慮。一向“貴命重生”的王堉,站在患者的角度甚為憤懣地評論道:“齷齪之流,不足與論病,并不足論事也!”這反映出醫(yī)者王堉對家屬不同價值觀影響了患者診療依從性的無奈。
糾正患者心理偏見有助于診療方案的執(zhí)行:《食積胸滿》篇,患者在王堉告知“藥須三服必全愈”后,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診療意見?!坝嗨夭荒艹运?,吃藥則吐”這一疾病敘事,表現(xiàn)出其強烈的固化思維模式:“素”之本義有“根本,從根本上講”的含義,在這里做“素來,向來”講,表示一直如此,從未改變,“從不能吃藥”反映出其心理偏見。王堉用“易以丸”試探,患者“面見難色”但沒有了先前的強烈拒絕。由此可知,患者疾病敘事中的“不能吃藥”,指的是不愿意吃口感較差的湯藥。只是潛意識中他把“藥”等同于“湯藥”。這種錯誤的概念潛移默化于內,并建構成外化的行為模式。與王堉的對話使其意識到“不能通過吃藥來治病”與事實不符,心理偏見得以慢慢糾正。隨后王堉順利施診,患者很快痊愈。
3.1.3 知情同意對醫(yī)患雙方在診療過程中的影響
對基于知情同意的消極配合的反思:《產后腹痛》中,王堉先后以“用藥延緩”和“建議轉診”為策略,為家屬能認清病情嚴重程度、做好心理準備贏得時間。但家屬的堅持求診讓王堉只好如實相告:“產后之脈,宜緩宜小,今見堅大,恐難愈也?!苯酉聛磲t(yī)案的敘事轉為家屬視角:“試再進一方,萬一不愈,亦不敢怨。”“萬一”在語言學中是表示“假設”邏輯的用語,用在這里反映出患者認為“治不好”是一種出現(xiàn)幾率很小的假定情況。這體現(xiàn)出患者家屬在情感上主觀營造了疾病的良性轉歸。醫(yī)生認為治愈的幾率微乎其微,患者家屬卻堅持“不愈”的幾率只是“萬一”。王堉尊重其知情權,將殘酷的真相如實告知:“竭力經營,徒費錢無益耳”。無奈雙方未達一致,家屬“憂疑而去”,不同意王堉“放棄治療”的建議,“凡更十數醫(yī)”,可惜“無毫發(fā)效,五十余日而歿”。
對基于知情同意的積極配合的反思:《年老血崩陰陽兩虛》中,王堉如實告知:“此病危如朝露,過半月,恐不救也”。由于錯過了最佳治愈期,所以王堉也沒有把握能拯救患者性命?!拔H绯丁笔峭鯃仲x予疾病意義的語境構造,旨在說明病情的嚴重程度和救治的難度。結合患者家境貧寒的事實,王堉更加固化了主觀上故事框架。但患者家屬的回復,卻打破了這一主觀化敘事。“岳母病如可愈,藥錢我任之,萬一不救,則不必矣?!边@一敘事表述,有三層內涵:第一,消除王堉對“經濟因素可能會對疾病診療方案的實施產生不利影響”這一顧慮。第二,表現(xiàn)出家屬對疾病治療所賦予的積極意義:只要有治愈的希望,便值得不惜經濟成本,進行嘗試。第三,委婉質疑王堉的消極治療態(tài)度,督促王堉反思:病情是否真地發(fā)展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王堉最終被感動,診療態(tài)度轉消極為積極,“君熱腸如是,余當竭力,雖無旦夕效,然性命或無礙也”。
3.1.4 合理應對與轉診患者及其家屬相關的診療問題
避免悖逆醫(yī)理的質疑對常規(guī)診療的干擾:《長夏熱病》中,王堉指出只有“清其血”,才能“熱自止”?;颊呒覍賲s固執(zhí)己見:汗有“真汗”和“非汗”之分,患兒在夏天出的汗是“非汗”,只有通過藥物發(fā)出來的汗,才是“真汗”。發(fā)出真汗才能散熱退火。這是他在自身視角下為疾病敘事所設定的故事框架。王堉駁斥道:“汗無非人身精液,容有二乎”,并指出如果繼續(xù)“使用麻黃柴葛,使汗出不已”,最終會導致“真氣耗竭而后已”。這是王堉在醫(yī)者敘事視角下對疾病轉歸所賦予的意義。最后王堉反思:若家屬依舊執(zhí)迷不悟,患者預后將會非常不樂觀?!皸畎V物,久不見,未知應效否,余不愿問之,然亦難保也?!?/p>
調整患者家屬因誤診而產生的負性心理:《食積致痢》中,患者因多次誤診、轉診而導致病危,讓家屬蒙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舍親病重,恐嚇不能起……如可敬延半月。擬即遣之還家,較勝歿於旅舍也?!边@一敘事表現(xiàn)出其對疾病意義較為悲觀的延展。診治目的只為延緩死亡。同時家屬對自身在敘事中的主體地位定義為“替人收尸者”,并表達了“盡可能地替患者維持死亡尊嚴”這一欲望。王堉回應“病雖危,不惟不即死,并可生也。”這一敘事中運用了“轉折”和“遞進”的文學語言邏輯,賦予了疾病新的積極意義,闡明了疾病雖然兇險,但治愈的希望還是有的。家屬得到鼓勵后說道:“果爾,請治之。”通過這一表述,可以看出患者家屬主體身份從“替人收尸者”轉變?yōu)椤岸酱僦委熣摺保颊咭苍诮浲鯃值木闹委熛潞芸炜祻汀?/p>
詳據醫(yī)理辨證論治,堅持自己的醫(yī)療主張:《濕熱內蘊實而誤補》中,同業(yè)醫(yī)者主觀認定“少年酒色過度,精氣內虛”,故斷定為“陽虛水腫病”。王堉敘事視角下的病因則述說為“久雨之后,兼嗜茶飲,六月初患小便不通,數日而手足漸腫,漸至喘咳不能臥?!苯Y合“金匱腎氣丸”非但不見效,“腫愈甚,喘亦增”,診斷為“由濕熱相搏,水不由小便去,泛于皮膚,故作腫耳”。王堉肯定了“水腫”,但卻駁斥了“內虛而至水腫證型”的主觀斷言,體現(xiàn)出在面對不同診療意見時應詳據醫(yī)理進行合理博弈主張。
用立竿見影的臨床療效化解情緒化攻擊:《邪風中府卒然昏噤》中,同業(yè)醫(yī)者診斷“癱也,用續(xù)命湯治之”,但“數日無效”的結果,透露出其疾病敘事的主觀化框架。王堉介入治療后,“診其六脈……問其癥……時指其腹,作反側之狀”。這體現(xiàn)了王堉醫(yī)學敘事中的客觀性,并最終辨證為:“癱則癱矣,然邪風中府,非續(xù)命湯所能療,必先用三化湯下之,然后可療,蓋有余癥也”。但同業(yè)醫(yī)者“意不謂然,曰:下之亦恐不動”,表現(xiàn)出強烈的攻擊情緒。王堉“立進三化湯,留南醫(yī)共守之?!苯涍^一頓飯的功夫,“病者欲起,腸中漉漉,大解穢物數次,腹小而氣定,聲亦出矣”。王堉實事求是的客觀推斷得以驗證,同業(yè)醫(yī)者“面赤如丹,轉瞬間鼠竄而去”。
共情和反思是敘事能力的核心要素,共情是反思的基礎,仁孝文化是共情的土壤?!吨杏埂费裕骸胺蛐⒄?,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臂`行孝道的人長于敘事繼志。孝道與醫(yī)道相輔相成?!豆茏印沸⒄撎岢鲂⑽幕叭髠惱硐到y(tǒng)”[9],并以家族系統(tǒng)為核心根基。儒家思想將“孝”納入其核心范疇,將“孝”定義為父母患病特定情境下子女被期望展示的表現(xiàn)?!靶ⅰ睘椤叭省敝?,“醫(yī)”與“仁”關系密切?!叭省笔冀K居于儒家倫理范疇首要地位。《禮記·中庸》“仁者,人也”?!墩撜Z·顏淵》“仁者,愛人”。前者是對“仁”之主體屬性的界定,而后者是對“仁”之行為準繩的強調。張其成[10]認為一是醫(yī)術之仁;二是醫(yī)者仁心。敘事作為一種新的認識論方法,把人的敘事作為研究對象,通過認知、象征和情感的方式理解并呈現(xiàn)研究的發(fā)現(xiàn)及“故事”的意義。仁孝文化強調人的社會文化屬性,特別注重人的情感能力及事物的意義。美國醫(yī)學人文教育先驅多尼·塞爾夫指出情感包括對患者、同事,以及對自己的同情、敏感性和共情,醫(yī)生的情感能力使他們能夠更好地與他人進行情感上的溝通,更好地提供患者照護。法國哲學家利科認為,人類的知識大都以敘事的形式存在,人必借助于敘事才能存留關于自己,或任何人和事的知識。中醫(yī)將人文關懷融于療愈疾患過程中,視“醫(yī)事”為實現(xiàn)“納斯民于壽康,召和氣于穹壤”愿景的重要途徑,含納了推崇醫(yī)患共情、強調醫(yī)療活動應該向病患提供充滿尊重、共情和生機的照護活動這一核心特征。仁孝文化與中醫(yī)相結合,或可將這種共情和反思能力從原始血親家族的應用范圍,擴大到了整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