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昌
徽學研究的主體對象是徽州歷史文化,涉及諸多學科和領域,具有鮮明的學科交叉性和綜合性特征,經過近百年的發(fā)展,業(yè)已成為區(qū)域史研究中的“顯學”。①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則是以時空演變?yōu)橐暯?、以地理要素為對象、以人地關系為核心,考察歷史時期地理環(huán)境的變化及其規(guī)律。近40年來,歷史地理學相關理論與方法及其分支學科的不同研究視角與手段,逐漸被運用到徽學研究的各個方面,并已取得豐碩成果。②徽州宗族作為徽州歷史文化的三要素之一(社會基礎),歷來備受海內外學者關注,不同視角下的研究成果不勝枚舉③,歷史地理學與之相關者亦有不少,以下擇要述之、并略做展望,不當之處,尚祈正之。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國內徽學研究復蘇且處在學科建設與文獻整理的階段,學者就已注意到徽州的地理環(huán)境、區(qū)域條件等因素在諸多要素研究中的作用。比如,葉顯恩在討論徽州佃仆制相關問題時,將《徽州的歷史地理》作為研究前提辟為專章④,佃仆制的研究涉及對相關宗族大小姓問題的探討;張海鵬、王廷元等人收集整理徽商資料,亦將“自然環(huán)境” “風俗習慣”等歷史地理素材納入專章《明清時期的徽州社會》⑤,徽商與宗族的關系自是密不可分。同時期的諸多徽學研究中,學者大多具備以歷史地理學的視野觀察徽州地域社會,或多或少地將自然地理環(huán)境作為相關問題研究的背景。茲略述如下:
日本學者斯波義信受到年鑒學派“結構主義的歷史觀” “空間史學”的影響,運用“廣義社會史學”的方法⑥和區(qū)域史理論⑦研究宋代江南經濟。在具體的區(qū)域個案研究中,他提出“社會內比較”的研究方法,重點分析了徽州的地理環(huán)境與經濟活動的關系。⑧這一分析揭示了宋代徽州的開發(fā)與宗族發(fā)展中“小宗分立”之間的關系,體現了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方法的運用⑨,以及某些關注點。
荷蘭學者宋漢理以休寧范氏宗族發(fā)展為例,驗證杰克·波特關于宗族形成的四因素假說⑩,并進而提出第五因素,即宗族領導者的地位和作用。在相關論證中,受斯波義信等學者的影響,注重考察休寧地區(qū)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宗族發(fā)展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宋漢理按照元代15和16世紀的分期方式,考察了休寧范氏林塘支派與其他名族、非名族之間的聯姻情況,指出聯姻比例增長對相應人口增長問題。林塘范氏的聯姻對象來自近距離的村莊,尤其是與商山吳氏的聯姻,以此提高宗族自身的社會地位。?
美國學者賀杰依據《新安名族志》及地方志進士表等材料,考察歙縣、休寧等地具有統(tǒng)一血緣關系的“地方性家族集團”中進士者的社會分布與地理分布情況,繪出移民進士分布示意圖,統(tǒng)計出1450—1824年兩縣移民進士數量的變化曲線,指出徽州宗族向外移民現象基本上發(fā)生于16世紀末以后,由此說明移民、進士、徽商之間存在著對應關系。?這一研究也借鑒了宋漢理對休寧范氏的相關成果。
唐力行與美國學者凱瑟·海澤頓合作,采用《新安名族志》和府縣志相關材料確定歙縣、休寧、績溪三縣村莊的空間位置與消長情況,進而以都為單位探討人口的地理密度,指出三縣人口相對密度分布格局呈現三個層次的生存圈,即人口密度最高的核心地帶、人口密度次高的過渡區(qū)環(huán)形地帶、人口密度最低的邊緣區(qū)環(huán)形地帶,最后得出三點結論,認為三縣的村莊與人口密度呈放射狀擴散,顯示明清徽州社會經濟呈增長趨勢;人口密度與宗族密度相對一致,顯示封建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性;對都一級人口與名族密度及村莊演變消長的研究,有助于推進區(qū)域經濟史的深度和廣度。?此文為徽州歷史人口地理研究提供了方法論指導。
有關徽商血緣與地緣關系問題的討論,多涉及歷史地理學相關要素的分析。唐力行在《論徽商與封建宗族勢力》一文中指出徽商為了謀取商業(yè)利益選擇宗族聯姻,擴大了原始資本的來源,成為以宗族血緣為基礎所構筑的血緣與地緣相結合的封建商幫。?
日本學者臼井佐知子依據徽州府縣志、族譜、徽商路程圖、《士商類要》等資料,從網絡分析的視角考察徽商的經營活動,指出徽商網絡的構筑是以血緣和地域關系為基礎的,以人際關系的協調為原則,并將其物化為通融資金、雇傭關系、族譜編纂等三個方面,進而分析乾隆末年以后、近代以后兩個時間段的徽商網絡變化情況。?在《徽商及其網絡》一文的寫作思路下,臼井佐知子又以徽州汪氏家族為個案研究,充分運用汪氏家譜資料,從汪氏族源、唐至民國遷徙情況與商業(yè)網絡、汪氏商人與中國社會互動的特點等幾個方面,進一步清晰勾畫徽商網絡。?
同樣作為個案研究,唐力行選擇以徽州方氏為例,將該族置于地域社會與傳統(tǒng)中國的宏觀視野中加以考察。依據多部方氏族譜、府縣志、筆記等資料,對近兩千年來徽州方氏的源流、遷徙、分合、演變等做了考證。并以此為基礎,采用動態(tài)與靜態(tài)相結合、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方法,討論該族與社會變遷之關系,并論及地域社會與傳統(tǒng)中國之關系。進而指出徽州不同于其他區(qū)域社會之處在于宗族聚居的格局使其具有特殊的應變力,始終保持著區(qū)域的穩(wěn)定性。?值得注意的是,與臼井佐知子一樣,同樣關注到血緣網絡擴大為地緣網絡這一現象。
韓國學者樸元熇也注意到明代徽州宗族組織擴大這一現象,并以柳山方氏為考察中心。不同的是,他更注重對影響宗族組織擴大的社會經濟契機和原因的分析。?王振忠則更關注徽商以僑寓地為中心重修族譜和重建宗祠,從而由其祖籍地緣轉向新的社會圈的軌跡。?
與上述徽州視野的相關研究不同,葉顯恩、唐力行等人還從區(qū)域對比的角度將徽州宗法制與珠江三角洲宗法制進行對比,將蘇州府與徽州府之間地域社會進行對比,均指出不同地理區(qū)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自然條件差異對宗族發(fā)展的影響。?
綜合來看,這20年的研究,學者大多是以宏觀視野,將歷史地理諸多因素的影響作為宗族研究的一大背景進行分析,并且有具體的個案研究予以驗證。相對而言,唐力行對徽州人口地理的分析及其區(qū)域對比理論的廣泛運用,顯得更符合歷史地理學的研究路徑。唐力行曾在《徽州學研究的對象、價值、內容與方法》一文中指出“區(qū)域歷史地理、人口的考察是區(qū)域整體研究的基礎工程”?。他對蘇、徽二府之間的區(qū)域對比用力頗深,但直接關涉宗族問題的并不多,大多是討論地域社會的異同以及如何打通地域聯系,有關理論性的思考及文章多發(fā)表于2008年前后。?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具有歷史地理學專業(yè)素養(yǎng)且著力于社會史研究的王振忠,于1997年率先倡議開展歷史社會地理的研究?,并將其運用到徽學領域。其博士論文做的是歷史經濟地理,有關明清鹽業(yè)與兩淮區(qū)域社會變遷,后來出版為《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一書,是國內第一部有關徽商與區(qū)域研究的專著,但該書的研究重點在于淮揚社會變遷。雖然《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一書一再修訂并被學界同仁歸入歷史人文地理研究之列,但王振忠本人認為,該書在嚴格意義上仍屬社會史研究。?此外,他對“徽州朝奉”的相關研究,成果大多被收入《中國歷史人文地理》?一書。
王振忠在《社會史研究與歷史社會地理》一文中分析了歷史社會地理的研究對象、方法與視角以及側重點等內容,并于2005年撰文重申歷史社會地理研究的有關理論與概念。他將歷史社會地理的研究內容概括如下: “歷史時期各地人群的形成、分布及其變遷,研究地理因素對社會文化現象的影響,具體研究內容包括歷史時期社區(qū)及社會現象的地理研究,后者包括人群研究、風俗地理和社會變遷等?!?
此后,徽學研究越來越為歷史地理學界所關注,如歷史社會地理、歷史政區(qū)地理、歷史鄉(xiāng)村地理、歷史聚落地理、歷史人口地理、歷史宗教地理等分支學科的研究視角、理論與方法,紛紛被運用于徽學領域。從微觀研究的層面,形成遍地開花式的個案研究態(tài)勢。
然而,正如王振忠本人對《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一書學科歸屬的評價, “學科當然需要有明確的邊界和學術分野,但學術研究刻意地固守藩籬卻并無必要。關鍵在于是否確有創(chuàng)見,較前人的研究能否有所推進?!?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完全按照歷史地理學分支學科的分類方式,對近20年來歷史地理學視閾下徽州宗族研究進行綜述。因為,正如徽州宗族是構成徽州歷史文化的三要素之一一樣,歷史地理學的研究,也無非是抓住某一要素在不同時空下的演變軌跡。因此,本文的綜述將大致遵循時間脈絡,并盡量按照徽州宗族的某一要素(或是某一問題)為中心進行述評。
首先是關于人才地理的研究,即徽州進士、官員、藏書家等群體,屬于歷史社會地理中的人群研究。李琳琦側重于徽州教育史的研究,但在對明清徽州進士的研究中,注重分析其內部區(qū)域分布上的不平衡性及其特點,指出這種不平衡性是由商業(yè)發(fā)展的不平衡性導致的,且從進士姓氏分布上看,多集中于幾個大姓宗族,是因為這些大宗族擁有優(yōu)越的文化教育環(huán)境和雄厚的經濟實力。?吳建華則對明清蘇州、徽州兩府的進士數量重新考訂,總結兩地進士的分布特征,分析二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從而把握蘇徽二府進士的文化素質與社會發(fā)展特性。?姚娟、張曉紀、倪立峰、王麗君等人對安徽歷史人才地理、徽州進士等方面的研究,均注重對時空分布特征及原因的分析。?不同的是,他們的考察對象、研究地域和研究時段略有差別。姚娟以正史皖籍列傳等材料為中心,以宋代為分界線,統(tǒng)觀安徽歷代列傳人物和進士的地理分布、變化趨勢,并分析形成原因;張曉紀則將研究時段縮短至明清時期,重點分析這一時期政治、科舉人才的地域分布,并比較皖南、皖中、皖北三大區(qū)域兩類人才的消長情況及原因;倪立峰和王麗君進一步將研究時段限定在清代,將研究對象限定在進士群體,不同的是,后者將研究地域進一步限定在徽州。這些研究,呈現出層層遞進式的考察。張春燕則梳理了宋至清徽州六縣主要私人藏書家的基本情況,分析造成地理分布上不平衡性的原因,注意到地理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因為徽州人才來源于徽州宗族,故而各類人才群體的研究在本綜述的范圍內。
關于宗族聯姻與婚姻圈問題。婚姻問題雖然屬于風俗一類,但徽州宗族的聯姻,多構成了血緣與地緣上的復雜社會網絡,形成所謂的婚姻圈,屬于社會地理研究的對象。朱琳的碩士學位論文《明清徽州婚姻若干問題研究》?第二部分從地域、門第婚兩個視角討論明清時期徽州的婚姻圈,并引入宋漢理對休寧林塘范氏宗族聯姻的研究,進一步討論望族聯姻問題,但未有突破。需要指出,朱琳的研究只關注到某一縣域婚姻圈問題,無法描摹出徽州全府情況,而且沒有考慮同一血緣關系在全府境內的婚姻圈情況。陳瑞在梳理明清徽州宗族婚姻問題的相關研究之后,發(fā)現此前的研究對于族譜資料的使用不夠充分,且缺乏對婚姻圈的探討,故而選擇以歙縣虹源王氏為中心,充分利用《婺源武口王氏統(tǒng)宗世譜》等有關王氏族譜的材料,分析該族的婚姻締結對象及分類,并得出虹源王氏宗族婚姻圈的四個特征?。這一研究相較此前諸多研究,體現了個案分析的專業(yè)性、針對性和系統(tǒng)性,如果能將這一研究方法推及其他徽州宗族,或許能展開一張復雜的、相對全貌的徽州宗族聯姻網絡。沈昕以祁門善和程氏為考察中心,依據《祁門善和程氏宗譜》《善和鄉(xiāng)志》等族譜、地方志中關于婚配情況的記載,歸納出影響明清時期徽州社會宗族聯姻的四個因素,其中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限制了婚姻圈的范圍,只能在相對鄰近且交通條件允許的范圍內擇配。?該研究應當進一步劃定程氏婚姻圈的范圍并繪制地圖。
關于歷史地理學視角下的徽商研究?;丈屉m然是以“三要素之一”而備受關注,但作為個體,徽商亦出自宗族。葛劍雄就徽商興衰問題,打破傳統(tǒng)徽學研究的空間范圍,根據徽商經營內容的差異和時代變遷,將空間視野擴展到整個長三角地區(qū),較為客觀靈活地闡釋了徽商興衰的經濟、社會、地理等方面的因素。?這是對經濟地理學在空間范圍選擇上的一種突破性嘗試,即應該為經濟活動本身定制合身的產業(yè)和市場空間,并隨著其興衰盈縮的客觀實際,及時調整考察地域的范圍大小。?孫黎麗?在梳理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受葛劍雄一文的啟發(fā),從歷史地理學的研究視角,著重探討環(huán)境變遷對徽商興衰的影響,進一步闡發(fā)葛劍雄一文的相關討論。?黃忠鑫提取婺源地方志和族譜中關于旅粵商人傳記中來源地及時空變化等信息,揭示旅粵婺源商人發(fā)展的趨勢,討論徽州商人群體與廣州口岸貿易之間的互動關系。?
關于徽州歷史人口數據的研究。覃華瑞選擇許村與磡頭村作為研究對象,是為了探究同為許氏族人所建卻又發(fā)展迥異的原因。此研究以徽州家族史為基本線索,以“生態(tài)與人口及空間的現象與矛盾”為邏輯起點,首先對兩個村子家族人口進行整理、統(tǒng)計與分析,揭示出家族人口的演變趨勢。在此基礎上,驗證家族人口的結構、功能等與當時當地的具體歷史條件之間的相適應性,探討徽州生態(tài)環(huán)境對家族發(fā)展的影響及家族與社會變遷的關系。這一研究充分運用了人口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理論、方法與手段,并借鑒了歷史地理學的成果與方法。?凌翠萍、胡建芳二人均運用歷史人口學的研究方法,對歷史時期徽州地區(qū)的人口數據進行匯集統(tǒng)計,探討該地區(qū)人口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不同的是,胡建芳是以明代休寧蘇氏為個案分析,而凌翠萍的研究更注重數據化。梁諸英分析了明清至民國徽州、安慶二府之間長期的人口雙向遷移現象以及人口職業(yè)特征,指出歷史和傳統(tǒng)因素在區(qū)域經濟發(fā)展變遷中的作用。?
關于鄉(xiāng)村地理的研究。徽州鄉(xiāng)村,是宗族的主要生活、生產空間。對徽州鄉(xiāng)村的研究,大多以歷史鄉(xiāng)村地理、歷史聚落地理、城鄉(xiāng)規(guī)劃、建筑學等學科為主,我們僅挑選其中涉及宗族問題的部分成果。黃來生、陳麗云二人論述了績溪縣蜀馬村陳氏宗族人文的發(fā)展情況,在介紹該村自然環(huán)境的基礎上,重點考察了當地農業(yè)、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以及民間佛教信仰的興盛情況。?法國學者勞格文為許驥《徽州傳統(tǒng)社會叢書——許村》一書寫的民族志導讀,以田野調查所獲的口碑和地方文獻為核心史料,從歷史性素描、宗族建構、經濟、民俗等諸多側面入手,揭示了傳統(tǒng)徽州村落社會的日常生活實態(tài)。?張小坡從歷史聚落地理的微觀視角出發(fā),以田野調查所收集到的民間文獻與口述史材料,對偏遠山區(qū)竹里村的信仰空間結構進行考察,探討宗族在村落信仰空間的建構中所起到的作用。?他的學生周海在這一研究思路的啟發(fā)下,完成碩士學位論文《宗族與徽州村落結構研究——明清以來歙縣潭渡的個案考察》。?陳杰以歙縣西鄉(xiāng)為中心,追索宋元以來徽州宗族的形成過程,考察歙縣西鄉(xiāng)宗族聚落空間的分布、形態(tài)結構和類型的演化,探究區(qū)域歷史時期的人地關系、族姓分布以及宗族與社會的形成他的研究思路分為四步,首先探討歙縣西鄉(xiāng)的歷史沿革、區(qū)域范圍、自然地理環(huán)境及早期地域開發(fā)進程,其次考察宗族聚落的形成途徑、基本類型及聚落形態(tài)的演變,以巖鎮(zhèn)為個案展示自然村落演變?yōu)樯虡I(yè)聚落的過程,接著利用方志、都圖文書、輿圖以及族譜等資料考察宗族聚落的時空分布及演化機制,最后討論宗族與歙西地域社會形成的關系。?
關于合族與宗族形成等問題。郭錦洲依據《巖鎮(zhèn)吳氏族譜》的材料,分析了15世紀末至16世紀中葉徽州巖鎮(zhèn)吳氏與紹村吳氏合族的起因、過程,發(fā)現兩村吳氏不僅共同修譜、共同承認同一祖先的故事和譜系,還共同打官司爭回祖墳,共同舉行墓祭,表明了16世紀徽州地方社會發(fā)展變化與國家的大一統(tǒng)之間有著重要聯系。?在該文的分析中,注重對地理生態(tài)的討論,分析了歙西盆地的地理環(huán)境。李甜在樸元熇研究的基礎上,以寧國府旌德縣方氏宗族文獻為中心,從參與歙淳方氏會譜的隱龍方氏之角度,探究參與會譜支派的意圖,考察毗鄰徽州的宗族與徽州宗族之間的互動關系,指出隱龍方氏與徽州方氏發(fā)生聯宗,對于歙淳方氏而言,是將其宗族組織擴展到范圍更大的區(qū)域,對于隱龍方氏而言,獲得了東南區(qū)域方氏群體的認同,有利于維系其在旌德方氏族內的大宗地位。?黃忠鑫考察了明清時期歙縣廿五都飛地的札源吳氏和木瓜坦洪氏之間數百年的主仆糾紛,指出這場糾紛始終以山林經濟矛盾為基礎,波及等級身份、社會網絡等方面的全方位對抗。?他關于歙縣廿五都飛地的進一步研究,則是從歷史社會地理的角度出發(fā),以族譜等文獻材料為基礎,討論札源吳氏宗族形態(tài)的地緣結構?!?1〕此外,他還以戶名合同所承載的信息為主要材料,考察徽州民間社會對圖甲絕戶的處理方式,并以祁門瀛洲黃氏為例,結合瀛洲黃氏、小洲王氏的歸戶文書,展示小姓利用絕戶處理的契機為自身宗族遷徙、發(fā)展所做的努力。〔52〕在對宋代宗族建立的基本動力的討論中,董乾坤提出了不同于以往研究的意見。他以祁門貴溪胡氏為例,注重對貴溪村地理環(huán)境的分析,譬如地理環(huán)境、交通區(qū)位、稅務機構所在等內容,揭示出空間環(huán)境、國家機構設置與宗族萌發(fā)之間的關系?!?3〕
此外,美國學者杜勇濤側重于對地域觀念的探討,他在《地方、士人與空間秩序:晚期帝制時代中國士人的“地方”想象——以宋明間徽州士人的鄉(xiāng)邦言說為例》一文的第三部分“宗族與地域”討論宗族、地方主義與地域特征、宗族活動與空間秩序等問題,指出將宗族高舉為徽州的標識,就是彰顯徽州士人與本鄉(xiāng)本土根深蒂固的連接,認為以宗族論徽州和以道學論徽州都是強調徽州在追求共同的目標方面比別的地方做得更好,都是在共性之內界定個性?!?4〕
通過以上學術史回顧,我們可以看到近40年來海內外學者從歷史地理學的視角觀察徽州宗族社會的大致脈絡。這40年的研究大體可以世紀之交前后為界,劃分為兩個階段。前20年學者的研究是開創(chuàng)性的、綜合性的,具有問題意識的宏觀視野,不管是研究徽州社會的哪一個要素,或多或少地都會注意到歷史地理層面的影響因素,或是具備些歷史地理學的學科背景。然而,并沒有形成相對專業(yè)的歷史地理學論文,這或許是因為徽學研究更需要跨學科的交流。好比是一塊試驗田,什么學科都想進去開辟一塊沃土。然自唐力行、王振忠等人先后開辟區(qū)域比較研究、歷史社會地理等領域后,近20年來的研究便顯得異彩紛呈,尤其是歷史地理學的相關分支學科紛紛介入徽學。相對來看,近20年歷史地理學視閾下的徽州宗族研究,更多的是抓住了某一要素進行個案分析,理論創(chuàng)新雖稍顯不足,但大多能夠呼應前20年開創(chuàng)者們的研究成果,并從中汲取個案分析的研究思路。
相應地,隨著徽學研究的不斷細化,或多或少地受到微觀研究視野的局限,以及徽州歷史文獻龐雜的影響, “碎片式”研究似已成為徽學研究的主流。唐力行在《從碎片、拼圖到整體: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研究路徑的回顧與思考》一文中提醒我們,應該將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的區(qū)域要素(即局部)提煉出來,從要素與要素、要素與整體,以及整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中來揭示區(qū)域的整體特征?!?5〕因此,我們需要警惕的是,盡管在對徽州宗族的研究中,囿于各種局限因素,不得不選擇抓住某一要素,進行微觀視野下的個案分析,但決不能因此而忽略對宗族群體的中觀、宏觀視野的考察。
基于此,近年來學界亦有學者一方面引入“數字人文”的理念與方法,針對徽州族譜等歷史文獻的特性,從可視化分析、數據庫建設等角度,探討數字人文與區(qū)域史研究的路徑,試圖構筑全景式徽州區(qū)域成長史;另一方面嘗試在徽州宗族的研究中,運用歷史地理學的理論與方法,通過諸多個案分析,實現單一宗族到多個宗族的系列研究,進而從單一到多元、從靜態(tài)到動態(tài)來對歷史時期徽州宗族的時空建構過程進行立體式考察,并揭示這一空間建構過程的內在邏輯?!?6〕
總之,任何歷史片段的復原對于整體史的構建而言都是具有其意義的,選擇按要素分類的方式,而非按學科分支分類,是為更好地觀察要素與要素、要素與整體之間的研究現狀,進而探索對于歷史時期徽州宗族地理研究的設想應當考慮哪些宗族內部因素,這一路徑或許對于我們從不同側面認識歷史時期徽州宗族的建構具有一定學術意義。
注釋:
①徐國利:《徽學學科理論基本問題再研究》,《安慶師范學院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
②相關研究的綜述參見李舒:《徽州歷史地理研究回顧》,《齊齊哈爾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9期。
③參見任志強:《徽州宗族研究綜述》,載朱萬曙主編、國家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學》第2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5—88頁;唐力行:《徽州宗族研究概述》,《安徽史學》2003年第2期;張安東:《20世紀90年代以來徽州宗族研究的回眸與展望》,《巢湖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④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頁。
⑤張海鵬、王廷元:《明清徽商資料選編》,黃山書社1985年版,第1—57頁。
⑥即“從橫向、縱向、多方位研究,并根據江南特點,綜合出人口、社會流動、文化生態(tài)、經濟生態(tài)、技術要素幾個方面,應用有關的社會科學,進行史的分析?!币姡廴眨菟共x信:《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方健、何忠禮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頁。
⑦根據江南的開發(fā)史,重劃其外圍邊界,調整了域內核心區(qū)和邊緣地帶的結構,重定江南在各大區(qū)域中的地位,引入“生態(tài)系”概念,將水利史、人口移動、土地開發(fā)、文化生態(tài)史都納入江南區(qū)域的研究。
⑧[日]斯波義信:《宋代徽州的地域開發(fā)》,劉淼譯,載劉淼輯譯、古籍整理辦公室編:《徽州社會經濟史研究譯文集》,黃山書社1988年版,第1—18頁。
⑨實際上,斯波義信的相關研究借鑒了譚其驤、陳橋驛、葛劍雄等歷史地理學者的研究成果。
⑩即富饒的農業(yè)區(qū)域、邊境條件、缺乏官府的強大控制、商業(yè)的發(fā)展。
?[荷]宋漢理:《徽州地區(qū)的發(fā)展與當地的宗族——徽州休寧范氏宗族的個案研究》,譚棣華譯、葉顯恩校,載劉淼輯譯、古籍整理辦公室編:《徽州社會經濟史研究譯文集》,黃山書社1988年版,第19—75頁。
?[美]賀杰:《明清徽州的宗族與社會流動性》,陳春聲譯、劉志偉校,載劉淼輯譯,古籍整理辦公室編:《徽州社會經濟史研究譯文集》,黃山書社1988年版,第76—95頁。
?唐力行、 [美]凱瑟·海澤頓:《明清徽州地理、人口探微》,《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9年第1期。
?唐力行:《論徽商與封建宗族勢力》,《歷史研究》1986年第2期。
?[日]臼井佐知子:《徽商及其網絡》,《安徽史學》1991年第4期。
?[日]臼井佐知子:《徽州汪氏家族的遷徙與商業(yè)活動》,易惠莉譯、黃冬蘭校、唐力行整理,《江淮論壇》1995年第1期、第2期。
?唐力行:《徽州方氏與社會變遷——兼論地域社會與傳統(tǒng)中國》,《歷史研究》1995年第1期。
?[韓]樸元熇:《從柳山方氏看明代徽州宗族組織的擴大》,《歷史研究》1997年第1期。
?王振忠:《從祖籍地緣到新的社會圈——關于明清時期僑寓徽商土著化的三個問題》,載趙華富編:《首屆國際徽學學術討論會文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54—66頁。
?葉顯恩:《徽州和珠江三角洲宗法制比較研究》,《中國經濟史研究》1996年第4期;載《徽州與粵海論稿》,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1—70頁;唐力行:《從碑刻看明清以來蘇州社會的變遷——兼與徽州社會比較》,《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
?唐力行:《徽州學研究的對象、價值、內容與方法》,《史林》1999年第3期。
?唐力行:《從徽學研究看區(qū)域化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學術月刊》2006年第3期;唐力行:《超越地域的疆界:有關區(qū)域和區(qū)域比較研究的若干思考》,《史林》2008年第6期;唐力行:《從區(qū)域史研究走向區(qū)域比較研究》,《上海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唐力行、徐茂明:《從區(qū)域研究到區(qū)域比較研究的理論與實踐》,《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唐力行:《區(qū)域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從徽州研究談起》,《閩臺文化研究》2016年第1期。
?王振忠:《社會史研究與歷史社會地理》,《復旦學報》 (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
??王振忠:《社會歷史與人文地理——王振忠教授訪談》,《學術月刊》2017年第3期。
?鄒逸麟主編:《中國歷史人文地理》,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99—413頁。
?王振忠:《歷史社會地理研究芻議》,《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5年第4輯。
?李琳琦:《明清徽州進士數量、分布特點及其原因分析》,《安徽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
?吳建華:《明清蘇州、徽州進士數量和分布的比較》,《江海學刊》2004年第3期。他在《明清蘇州、徽州進士的文化素質與文化互動》 (《史林》2004年第2期)一文中進一步剖析了兩府進士的互動關系。
?姚娟:《安徽歷史人才地理分布研究——以列傳人物、進士為考察對象》,福建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張曉紀:《明清時期安徽人才地理分布研究——以政治、科舉人才為例》,福建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倪立峰:《清代安徽進士研究》,安徽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王麗君:《清代徽州進士與徽州社會》,安徽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
?張春燕:《徽州私人藏書家的地理分布考察》,吉林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
?朱琳:《明清徽州婚姻若干問題研究》,安徽大學2003年碩士學位論文。
?即:一是婚姻締結以縣境地域范圍內特別是周邊鄰近宗族為主要對象;二是徽州境外的婚姻締結與徽商的遷徙和經營地域圈的擴大有關;三是徽州宗族的婚姻締結以幾個大的宗族為主要對象,世婚制盛行;四是較多以業(yè)儒仕宦為背景的宗族相互結成婚姻關系。陳瑞:《以歙縣虹源王氏為中心看明清徽州宗族的婚姻圈》,《安徽史學》2004年第6期。
?沈昕:《宗族聯姻與明清徽州地方社會——以祁門善和程氏為中心》,《安徽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葛劍雄:《從歷史地理看徽商的興衰》,《安徽史學》2004年第5期。
?樊如森:《新時期的中國歷史經濟地理學研究》,《人文雜志》2018年第8期。
?師從施和金。
?孫黎麗:《環(huán)境變遷與徽商興衰關系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
?黃忠鑫:《清代旅粵婺源商人的地域構成與社會活動》;載周曉光主編:《徽學》第10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134—149頁。
?覃華瑞:《明清徽州的家族人口與生計變遷——以歙縣許村與績溪磡頭村為中心》,廈門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
?凌翠萍:《徽州地區(qū)歷史人口數據集成與考釋》,上海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胡建芳:《明代徽州宗族人口狀況研究——以休寧蘇氏宗族為例》,安徽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
?梁諸英:《明清至民國徽州與安慶之間人口遷移及影響》;載周曉光主編:《徽學》第10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49—63頁。
?黃來生、陳麗云:《蜀馬村的傳統(tǒng)經濟、宗族與民間佛教信仰》,載卞利主編:《徽學》第7卷,黃山書社2011年版,第158—181頁。
?[法]勞格文:《傳統(tǒng)徽州村落社會的日常生活》,王振忠譯,《民間文化論壇》2013年第3期。
?張小坡:《宗族與徽州村落信仰空間的構建——明清以來績溪縣竹里村的個案考察》,《黃山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
?周海:《宗族與徽州村落結構研究——明清以來歙縣潭渡的個案考察》,安徽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
?陳杰:《宋元以來徽州的宗族、聚落與地域社會——以歙縣西鄉(xiāng)為中心》,上海師范大學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
?郭錦洲:《明朝徽州的合族過程——以巖鎮(zhèn)吳氏為中心》,載卞利主編:《徽學》第7卷,黃山書社2011年版,第182—197頁。
?李甜:《旌德隱龍方氏與清代徽州宗族組織的擴大》,《安徽史學》2010年第6期。
?黃忠鑫:《清代徽州邊緣村落的大小姓糾紛——以〈跳梁記事〉為中心》,載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編:《徽學》第8卷,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240—251頁。
〔51〕黃忠鑫:《跨越皖浙邊界山區(qū)的宗族組織——明清歙縣札源吳氏及其統(tǒng)宗研究》,《地方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52〕 黃忠鑫:《明清徽州圖甲絕戶承繼與宗族發(fā)展——以祁門瀛洲黃氏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學》2014年第6期。
〔53〕 董乾坤:《環(huán)境、政治與宋代家族的初步建立——以祁門貴溪胡氏為例》,《地方文化研究》2019年第4期。
〔54〕[美]杜勇濤:《地方、士人與空間秩序:晚期帝制時代中國士人的“地方”想象——以宋明間徽州士人的鄉(xiāng)邦言說為例》,《安徽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55〕唐力行:《從碎片、拼圖到整體:徽州鄉(xiāng)村社會研究路徑的回顧與思考》,《安徽史學》2014年第2期。
〔56〕參見王開隊:《徽州族譜數據化相關問題——以人物和地理信息為中心》,《圖書館論壇》2017年第2期;王開隊:《數字人文與區(qū)域史研究:以徽學為例》,《江漢論壇》2017年第11期;王開隊、盧東:《歷史時期徽州王氏文獻分布的可視化研究》,《圖書館論壇》2018年第8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