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升奕
(韶關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
提要:清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清初思想家、文學家廖燕,由廖燕生改名為廖燕,其實改名是廖燕內(nèi)心世界的一個告白,是在清初嚴酷的文字獄和政治迫害下不得已的一種表達心聲的方式。廖燕解釋說燕子是“得天地巨靈者”,結(jié)合廖燕的字“人也”來看,其用意在于表明心跡。
廖燕(1644-1705),初名燕生,字人也,號夢醒,晚號柴舟,曲江(今廣東韶關)人,清初文學家、啟蒙思想家,有《二十七松堂集》行世。廖燕一生經(jīng)歷順治、康熙二朝,正是清初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的歷史時期。由于滿族入主中原,征服與反抗、統(tǒng)一與割據(jù)的斗爭持續(xù)不斷;而在思想領域更是一片持續(xù)不斷的經(jīng)世、救世的呼聲。處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廖燕作為一個漢族知識分子,他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究竟怎樣?我們從他的《二十七松堂集》中很難得到一個直觀的答案。筆者拙文《廖燕從軍性質(zhì)考》,專門談了廖燕在三藩之亂的康熙十五年(1676)一次短暫從軍。廖燕對他的那次從軍語焉不詳,當是有意為之。經(jīng)考證,那次從軍廖燕參加的是叛軍而非清軍[1]。廖燕之所以不愿明說(可能是后期作過刪改),其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受到清初殘酷的文字獄的迫害①清代自順治朝開始對文化思想領域的控制日趨嚴密,發(fā)生了許多駭人聽聞的文字獄案,“康乾文字獄”持續(xù)百余年之久,如莊廷鑨《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等。。所以我們探索廖燕的內(nèi)心世界,必須另辟蹊徑。筆者的另一篇拙文《廖燕〈靈瀧寺石樞銘〉解》分析了廖燕的一篇小品文《靈瀧寺石樞銘》?!鹅`瀧寺石樞銘》講述了一個離奇的夢境,筆者通過剝繭抽絲地分析,發(fā)現(xiàn)該文大有深意,其實是通過這個離奇的夢境表達對南明衰敗的痛惜,對明遺民逃禪行為的崇敬,表達了希望能像女媧補天一樣為國家民族作出自己的貢獻[2]。我們認為,廖燕改名和廖燕的那個離奇夢境一樣,也是我們探索廖燕內(nèi)心世界的一扇窗口。
廖燕的詩文集中多處論及改名一事,《小品自序》一文寫道:“辛酉七月,偶搜破簏中舊稿,得文九十三首……時予適改‘燕生’單‘名燕’?!保?]170可見廖燕改名是在辛酉七月,辛酉為康熙二十年(1681),這時“三藩之亂”已近尾聲,離這年十月二十八日,吳世璠自殺于昆明,“三藩之亂”結(jié)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叛軍已退守西南一隅,大勢已去。偏處臺灣,一直打著南明旗號的鄭經(jīng)也于同年正月病逝,繼明延平王位的鄭克塽,時年甫十二歲。筆者在《廖燕從軍性質(zhì)考》一文中考證廖燕曾于康熙十五年(1676)參加吳三桂的軍隊,但不久就失望離去。然而當看到一支自己原本寄以厚望的軍隊真的就要走向沒落,其內(nèi)心的煎熬是可以想見的。筆者在《廖燕〈靈瀧寺石樞銘〉解》一文中指出,廖燕通過一個離奇的夢境表達了對明遺民逃禪行為的崇敬之意,對滿清的批判,表達了希望能像女媧補天一樣為國家民族作出自己的貢獻。我們認為廖燕改名表達的也是這種情感。
廖燕《記學醫(yī)緣起因遺家弟佛民》一文寫道:“予改燕生,單名燕,棄舉業(yè)不事,以從事于醫(yī)者也?!保?]756-757文中稱改名是因為“棄舉業(yè)不事,以從事于醫(yī)”,其實并非完全如此,“棄舉業(yè)不事,以從事于醫(yī)”只是一個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能說的理由。我們認為,廖燕改名,“改燕生單名燕”,是有很深的講究的?!缎∑纷孕颉芬晃慕忉屃搜嘧值暮x,該文稱:“燕者,小鳥也。古燕字從鳥從乙,或曰,蓋得天地巨靈者?!保?]170燕子又名(或作“乙”),玄鳥,鴯?!对姟ぺL·燕燕》:“燕燕于飛”。毛傳:“燕燕,也?!保?]52《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编嵭{:“玄鳥,鳦也?!保?]529《玉篇·鳥部》:“鴯,玄鳥?!保?]那么,燕子“得天地巨靈”究竟表現(xiàn)在哪里呢?
燕子為候鳥,來去有信。古代信幡使用鳥書,鳥形使用雁或燕,就是為了突出信字。信幡是古代題表官號、用為符信的旗幟。晉崔豹《古今注·輿服》曰:“信幡,古之徽號也,所以題表官號以為符信,故謂為信幡也。”[6]用于信幡的鳥書其鳥形呈雁或燕形?!靶裴τ螟B書,取其飛騰輕疾也。一曰以鴻雁燕乙者,去來之信也?!保?]可見,燕子的巨靈表現(xiàn)在信是一個方面。其次,燕子性機敏,古人認為,燕子是最聰明的鳥?!肚f子·山木》云:“鳥莫知于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7]18《淵鑒類函·鳥部七》注解釋道:“人間堂上社禝之神存焉,神徳好生,故托于神以免禍也?!保?]燕子習慣筑巢于人間堂上,因為那里是社禝之神所在之處,能得到神的庇護而免禍。所以廖燕說燕子是“得天地巨靈者”。
廖燕稱燕子為“得天地巨靈者”,無異于稱廖燕自己為“得天地巨靈者”。從信的方面來看,廖燕是一個極其講信的人,甚至近乎迂??滴跞迥辏?696)蘇州被騙盤纏就是如此。廖燕《家信與兒瀛》:“正月廿五日發(fā)舟,于二月十一日至南昌?!眨娣致繁鄙?,留盤費三十金與予。同薛某至蘇州,即寓其家,不意竟落虎口,前物化為烏有。彼蓋以文人第一自居者,而所為若是?!保?]474《與蔡九霞先生》:“寓貴郡數(shù)月,一病作祟,佳山勝友俱付之夢想中,幾有空寓吳門之嘆……昨所告常熟薛某作如此舉動,于燕實無所損益,但不識乃公是何肺腸,然彼實不欲以人類自居,置之不足道也。”[3]471由此可見,正是廖燕對信的執(zhí)著近乎迂,才導致了盤纏被騙。人無信不立,廖燕也因此稱薛某“不欲以人類自居”,這和廖燕字“人也”正可正反對照。
要理解這一點,得從傳統(tǒng)的夷夏觀念說起。清政府是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這對深受夷夏觀念影響的漢族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天崩地裂的災難?!墩撜Z·八佾》稱:“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保?]這就是夷夏之辨?!稘h書·匈奴傳下》:“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fā)左衽,人各其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nèi)地?!保?0]《后漢書·魯恭傳》:“夫戎狄者,四方之異氣也。蹲夷踞肆,與鳥獸無別。若雜居中國,則錯亂天氣,污辱善人?!保?1]王夫之《讀通鑒論》說:“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蟊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12]黃宗羲《留書·史》說得更明白:“中國之于夷狄,內(nèi)外之辨也。以中國治中國,以夷狄治夷狄,猶人不可雜之于獸,獸不可雜之于人也。”[13]視夷狄為禽獸,這種言論,雖有失偏頗,卻體現(xiàn)了他們鮮明的民族情感,高揚的民族意識,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聯(lián)系到廖燕改名,廖燕字“人也”,意為非禽獸,指廖燕是人,是不同于滿清獸類的。這一做法,頗為符合廖燕張狂的個性。廖燕生性自由奔放,曾璟《廖燕傳》稱之為“古之狂者”[3]1304。廖燕《狂簡說》稱:“若不狂不簡,則為天地間之廢物而已矣,烏乎人!”[3]511廖燕改名后的名與他的字搭配得如此天衣無縫,因此我們認為廖燕最初的字并非“人也”,“人也”是改名為燕時一同所改。“人也”這一表字,此后再未有變化,這也表明了廖燕的民族氣節(jié)一生從未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