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南
(美國)明德大學 / 廣西大學
我在本文的題目中用了2019 年的一個流行詞“硬核”,初看像是趕時髦,其實不然。查《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hard core 有這么一個定義:a central or fundamental element which cannot be removed or reduced,還有一個解釋是foundation 的意思。我這里想說的就是人文性在語言中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實,用舉足輕重這個詞分量還不夠足。你看詞典的定義,那可是不能移除(removed),甚至不能減量的(reduced)意思,那是撐起一個系統(tǒng)的基礎。而在AI 時代,守住語言的人文性,不讓它流失,已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因為這個“硬核”雖然沒有被移除,但大有開始減量、淡化、邊緣化的傾向。
在21 世紀初,耶魯大學著名文學批評家布盧姆(Harold Bloom)在說起兒童讀物《哈利·波特》時,言語很不客氣,認為那類書的遣詞造句都是陳詞濫調,既談不上有思想性,更無文筆可言。他斷言,《哈利·波特》雖然賣出上億冊,但不出數(shù)年,便會無人問津,只能屬于在垃圾堆中找到的讀物(Bloom,2000)。這種不屑的態(tài)度出自一位重視語言想象能力的批評家倒也可以理解。但二十多年過去了,不僅《哈利·波特》并未像他預測的那樣被人遺棄,而且在AI 技術的支撐下,新一輪沖擊語言人文硬核的大潮正洶涌而來。
隨著國際交流廣泛深入地展開,我們越來越追求速度。為達到這個目的,電子技術的強力介入、語言本地化項目的出現(xiàn)、翻譯記憶的使用、機器翻譯的普及,甚至具有更強大功效的AI 技術的應用都不同程度地提高了人類交流的效率。借助這些工具,我們可以順利地完成一個個迫在眉睫的語言交流任務。
問題是,在借助技術完成的交流任務中,人們使用的語言大多詞義邊緣清晰、詞的解釋余地較小、文字個體特征微弱、句法邏輯嚴密、文化含量較低,而且這些任務大都有一個實用目的。這和布盧姆所說的“富于想象的”的文字恰恰相反。他對《哈利·波特》的文字不屑一顧,可全球化時代使用的語言,比起那本書中的文字,其歷史文化含量就更單薄了!
我無意貶低技術的貢獻,我甚至希望技術能從我們手中接過更多任務。我關心的是語言中的那個人文的硬核。滿足交流的任務只是語言的一個功能,這個功能的發(fā)達和語言人文性的濃厚屬于兩個不同范疇。語言效率的提高是為人辦身外之事,不影響人本身,而語言的人文硬核是作用于人自身的。比如說,現(xiàn)在的語料庫技術要比錢鍾書收集的文獻更為完整,但這只說明技術為人辦事的效率比人高,可是為求速度而付出的代價是人退出了語言活動,因為你什么都沒做,就拿到了由機器代勞的產(chǎn)品。你和錢鍾書的差別是,你頭腦中空空如也,人家頭腦中是滿滿的實貨。你單薄得僅存骨架子,而人家卻有血有肉。
我們應該認識到,不是人類所有的語言活動都是為了實用的目的。斯坦納(George Steiner)說,人類的語言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純信息的,所以把語言說成是信息,把語言等同于交流并不正確(Steiner,1992:240)。這么說聽起來有些過分,畢竟我們在很多場合使用語言就是為了信息交流。但把斯坦納這句話理解成語言在交流信息外仍有其他功能,大概還是比較中肯的,而且這個功能在某種意義上說,要比交流功能更重要。他認為,人類的語言雖可澄清事物,但卻更能模糊事物(It blurs much more than it defines.)(同上)。他還說,人類的言語主要是通過闡釋和創(chuàng)造的功能而變得成熟的,并明確指出,語言模糊不清、一詞多義、不夠透明、違背語法等現(xiàn)象并非語言病態(tài)的表現(xiàn),而是靈性的來源(not pathologies of language but the roots of its genius)(同上:246)。做實際語言工作的人聽到這些話會覺得像是天書,簡直是象牙塔中的妄語,但是他說的這些語言特征卻是在AI 時代我們需要極力保護的。正是語言的這些特征,構成了語言的人文硬核。這個硬核,交流的范圍越小,質地越堅實,含量越濃厚;交流的范圍越大,質地越松軟,含量越淡?。ㄍ希?42)。所以,在國際交流的大范圍里,這個硬核的“軟化”和“減量”并不意外,我們的責任就是要保護這個硬核。
在這個大背景下,反觀今天的翻譯教學,我們就有理由生出危機感。把本地化、語料庫、項目管理、程序設計等原來不屬于翻譯教學領域的內容引入翻譯教學,這個大視野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它們的加盟不應該以犧牲語言人文硬核為代價。因為解讀人文硬核內的語言需要大腦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和經(jīng)過培養(yǎng)的闡釋能力(hermeneutic capacity),而在強調語言技術性的過程中,人文硬核中必須通過闡釋解讀的語言受到了排擠,如果長期不接觸這類文字,闡釋這類特殊文字的“武功”不是會被邊緣化,就是會被完全廢掉。我們不妨用兩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
Building an e-business is a complex undertaking.The key to longterm success is an agile e-business infrastructure that can quickly and easily accommodate changes in business processes and technology.(葉子南,2016:214)(谷歌翻譯:建立電子商務是一項復雜的工作。長期成功的關鍵是敏捷的電子商務基礎架構,它可以快速輕松地適應業(yè)務流程和技術的變化。)
在這個例子中,谷歌翻譯已基本把該做的工作都做了,人參與改進的余地相當有限。用人工智能處理這樣的語言,雖不能說可以完全把人邊緣化,但是留給譯者的任務已經(jīng)相當有限。假如我們的翻譯教學大量使用此類文本,學生的收獲就會相當有限。再看下面的文字,人工智能的短板便顯露出來了。
When I read a physical book, I remember the text and the book — its shape, jacket, heft and typography.When I read an e-book, I remember the text alone.The bookness of the book simply disappears, or rather it never really existed.(Klinkenborg,2013)(谷歌翻譯:當我讀一本物理書時,我會記得文本和書——它的形狀、外套、重量和版式。當我閱讀電子書時,我只記得文字。這本書的書本味簡直消失了,或者甚至從未真正存在過。)
我們馬上就感到這是一個不合格的譯文,因為雖然大意也八九不離十,但在幾個關鍵處谷歌翻譯都遇到了“滑鐵盧”,如physical book(物理書)、jacket(外套)、bookness(書本味)的譯文都屬于敗筆。就拿bookness 為例,詞典中根本沒有這個詞,這說明它還沒有根深蒂固地在語言體系中安家落戶,而對收入詞典的文字,人工智能較容易找到解決方案,但對作者獨創(chuàng)的文字,人工智能就很難把握。這個作者寫到這里突發(fā)奇想,他想把語境中的全部所指都包括進去,比如its shape、 jacket、heft and typography,但他不能都一一寫進去,那樣會太啰唆。于是他就臨時抓差,把book 拿來,順便加上一個后綴-ness。作者有信心,覺得在母語的環(huán)境里跌打滾爬過的讀者看到bookness 這個詞就能解讀出它所承載的豐富含義。但是,假如我們的讀者只接觸e-business 那類文章,就會對這種文字無能為力。
這僅是一個簡單的例子。在我們的語言體系中,有無數(shù)富含人文性的語言表達法。閱讀這些文字的過程就是刺激人思考、促使人琢磨的過程,語言的使用者總能在復雜的語言環(huán)境中解讀出文字的豐富含義。而這樣的文字是人工智能的克星,因為它們的含義任由作者隨意揉搓,而人根據(jù)語境闡釋出的譯文也是人工智能無法想到的,因為機器沒有闡釋能力。比如,The bookness of the book simply disappears 的這個譯文(一卷在手的感覺簡直完全消失了),就不可能由人工智能生成,只能由人創(chuàng)造性地呈現(xiàn)。未來的人工智能也不能拿出這樣的譯文。這個譯文天衣無縫嗎?是不是把原文所有的所指都囊括進去了?當然不是,但衡量人文硬核語言準確的標準和衡量法律語言準確的標準不該用同一桿秤。不過那是另外一個題目。
所以,翻譯教學不能忽視對語言闡釋能力的培養(yǎng)。翻譯課程選擇的文本應該包括需要譯者深入闡釋的文本,那些詞義邊緣模糊、解釋余地大、文字個性特征強、文化含金量高、翻譯過程中譯者介入機會多的文本是不應在翻譯教學中“減量”的。正是這種并不整齊劃一的文字構成了語言的人文硬核,而這個硬核是人類這個物種還能繁衍下去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