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三軍
北京外國語大學
廣義上的翻譯策略是翻譯研究中的核心論題。從翻譯理論史來看,西方譯論始于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他是直譯和意譯二分法的理論先驅和意譯法的倡導者;我國譯論始自佛經翻譯,支謙、玄奘等的理論見解多與“文”“質”之爭相關,同樣是關于翻譯策略的討論。從翻譯理論角度看,據切斯特曼(Chesterman,1997:48)的說法,當前譯論目標有三,第一即為“描述譯員在某種語言、社會文化條件下的行為、所用的翻譯策略以及所扮演的角色”;目前的主流翻譯理論均與翻譯策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翻譯教學角度看,翻譯策略、翻譯技巧與翻譯方法一直是教學重點。
盡管了解翻譯的人都知道直譯與意譯,但翻譯策略問題絕非如此簡單。其復雜性的根源在于翻譯現(xiàn)象的復雜性,具體原因則大致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翻譯形態(tài)眾多。翻譯的形態(tài)除筆譯外,還有口譯、視譯、計算機輔助翻譯、譯后編譯(post-editing)、視聽翻譯(字幕翻譯或配音等)、手語翻譯等。依據其他標準,筆譯還有自譯、重譯、回譯、語內翻譯(如文言文譯成白話文)等形式。不同形態(tài)的翻譯在翻譯策略方面既有共性,也有個性;2)翻譯文本的題材、體裁、所涉領域眾多。按所譯體裁,翻譯包括文學翻譯和非文學翻譯;按題材和所涉領域等,翻譯包括外宣翻譯、影視翻譯、典籍翻譯、詩歌翻譯、廣告翻譯等。不同領域的翻譯在翻譯策略方面同樣既有共性,也有個性;3)翻譯策略的制約因素眾多,比如翻譯目的,翻譯政策,客戶要求,原文文本的名望(如《圣經》、低俗小說),譯員動機(如費用)等;4)翻譯策略的近義詞和相關概念眾多,比如翻譯方法、翻譯原則、翻譯技巧、翻譯標準、翻譯風格等;5)翻譯策略分類標準混亂,如同將人區(qū)分為男人、南方人、西方人、白種人、老人等;6)翻譯策略研究視角眾多,比如傳播學、詮釋學、生態(tài)學、接受美學、博弈論等。
當前有關翻譯策略的分類眾多(如Gambier,2010;方夢之,2013;余靜,2016),紛繁復雜,實有必要對其正本清源,條分縷析。本文將描述與解析翻譯策略的方方面面,以期為翻譯策略的研究和應用提供一種框架。周有光(1998:1)曾說,“比較引起分類,分類形成系統(tǒng),比較、分類、系統(tǒng)化是知識進入科學領域的重要門徑”。要對“翻譯策略”進行定義和分類,就需要對它和近義詞進行比較。
翻譯策略的近義詞和相關概念眾多,這是導致翻譯策略問題復雜化的重要原因。人們在描述不同翻譯現(xiàn)象時可能會使用同一詞語,而在描述同一翻譯現(xiàn)象時可能會使用不同的詞語,其原因大致包括:1)翻譯是一門交叉學科,許多理論、視角等來源于其他不同的學科,這些學科中的術語常會借用到翻譯研究中來。學術背景不同的翻譯學者可能會使用不同的術語;2)操不同母語的學者對同一(如英文)詞語的理解存在差異;3)詞語的義項多,內涵有些模糊;4)學者為了理論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新的詞語或說法;5)學者將源自其他語言的說法翻譯并引進自己所屬語言話語體系;6)詞語的含義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生偏移。
翻譯策略的近義詞按其與翻譯策略含義的遠近及使用頻率,可劃入三個圈:
● 內圈: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翻譯技巧
● 中圈:翻譯程序(procedure)、翻譯戰(zhàn)術(tactics)、翻譯對策(solutions)、翻譯風格、翻譯轉換、翻譯共性
● 外圈:翻譯標準、翻譯原則、翻譯規(guī)范、翻譯政策、翻譯倫理
筆者利用中國知網統(tǒng)計了以“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為主題的期刊論文與博士論文的發(fā)表數(shù)據,如圖1 所示。
圖1 以“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為主題的國內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趨勢
在2000 年之前,國內以“翻譯策略”為主題的論文僅有10 篇,而以“翻譯方法”為主題的論文有453 篇,以“翻譯技巧”為主題的論文則有274 篇;自2003 年起,“翻譯策略”主題論文在數(shù)量上超過“翻譯技巧”主題論文,在2011 年又超過“翻譯方法”主題論文。這表明國內學者逐漸采納了國際文獻中“翻譯策略”這一說法。
通過中國知網對比主題為“翻譯策略”與“翻譯方法”文獻的關鍵詞分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的相關關鍵詞基本相同,排在前幾位的相關關鍵詞均為“異化”“歸化”“目的論” “文化差異” “文化” “文學翻譯”等。這表明兩者的用法基本相同。例如,《中國翻譯》2002 年第5 期曾刊發(fā)題為“翻譯方法應以歸化為主”(蔡平)的論文,2003 年第5 期刊發(fā)了題為“語用等效與歸化翻譯策略”(陳淑萍)的論文,國內學者將“歸化”既視為翻譯方法,又視為翻譯策略。不過,排在“翻譯方法”主題文獻相關關鍵詞前10 位的還有“直譯”與“意譯”,但這兩者并沒有出現(xiàn)在“翻譯策略”主題文獻相關關鍵詞前20 位,這表明國內學者一般視直譯與意譯為翻譯方法,而非翻譯策略?!胺g技巧”主題文獻的相關關鍵詞多與翻譯教學相關,包括“翻譯教學” “大學英語” “翻譯能力” “商務英語” “科技英語” “語言特點”等。
為比較這三個詞所對應的英文在英文文獻中的使用頻率,筆者采用谷歌學術進行檢索①為比較這三個詞所對應的英文在英文文獻中的使用頻率,筆者采用谷歌學術分別檢索了“translation strategies”+ language、“translation methods”+ language 和“translation techniques”+ language。,結果如圖2 所示。
圖2 關鍵詞含“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翻譯技巧”的英文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趨勢
在2000 年之前,“翻譯方法”和“翻譯技巧”在英文文獻中的使用頻率高于“翻譯策略”;但在2000 年之后,“翻譯策略”在英文文獻中的使用頻率是前兩者之和。對比圖1 與圖2,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國內外,“翻譯策略”一詞的使用頻率均為最高。
2.2.1 翻譯程序
在英文文獻中,說起translation procedure(翻譯程序),人們一般會想起維納與達爾貝勒納(Vinay & Darbelnet,2000)的分類。他們將翻譯方法分為兩種:直接翻譯與曲徑翻譯(oblique translation),后者則包括七種翻譯程序:1)借用,如英文kung fu 是對中文“功夫”的借用;2)借譯(calque),如中文“摩天大樓”是對英文skyscraper 的仿造;3)字面翻譯;4)置換(transposition),如將原文文本中的名詞在譯文文本中轉換為動詞;5)調適(modulation),指改變原文文本的視角或認知類別,如“不復雜”變?yōu)椤叭菀住北闶菍⒔Y構由否定轉為肯定;6)對等,如將英語to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一石二鳥)譯為中文“一箭雙雕”;7)改編,即當源語文化的某一情景在目的語文化中不存在時,改變文化指引,如因紐特語版本的《圣經》中用海豹代替綿羊。這里所說的翻譯程序指的是語言微觀層面在翻譯過程中的轉換(即形式對應上的偏離),是一種具體的翻譯技巧(Munday,2016:24)。奈達(Nida,1964:241)也曾論及翻譯程序,將其區(qū)分為“技術性程序”和“組織性程序”,前者指進行文本轉換的步驟,后者指翻譯活動的組織安排。在中文文獻中,“翻譯程序”使用頻率極低;對于維納與達爾貝勒納所說的“翻譯程序”,中文常用“翻譯技巧”來表達;對于奈達所說的兩種“翻譯程序”,中文前者多用“翻譯步驟”,后者多用“翻譯流程”。
2.2.2 翻譯戰(zhàn)術
在英文文獻中,translation tactics 很少使用,盡管它在中文中常譯為“翻譯策略”,tactics 的本義為“戰(zhàn)術”。Mossop(2015)提出五種主要用于應對專有名詞翻譯難題的翻譯戰(zhàn)術:移譯、逐字直譯、音譯、借代、字符替換。這幾種“戰(zhàn)術”在英文和中文文獻中一般稱為翻譯方法或翻譯技巧(如胡維佳,2006)。
2.2.3 翻譯對策
面對翻譯策略方面五花八門的分類,皮姆(Pym,2017)從翻譯教學角度,基于文本對比與譯員所采用的翻譯問題解決辦法,提出新的說法,即“translation solutions”(翻譯對策)。皮姆的翻譯對策大致遵循維納與達爾貝勒納(Vinay & Darbelnet,2000)的分類,按從易到難的順序,分為八種:字詞層面的模仿、結構層面的模仿、視角轉換、信息密度的調整、句子重組、補償、文化對應、增減譯。這八類大致對應黃忠廉(2009)在其《翻譯方法論》中所提出的七大全譯方法:對譯、換譯、轉譯、分譯、合譯、增譯和減譯。至于黃所用的“翻譯方法”這一說法,楊自儉(2009:6)認為這些方法實際上是技巧,“因為它們都是離實踐最近的操作層面的具體做法,比方法抽象程序低”。
2.2.4 翻譯風格
風格指語言使用者在說話或寫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規(guī)律性特征,指共性中的個性,普遍性中的特殊性,它有不同的種類,如個人風格、時代風格、語體風格等(方夢之,2011:158)。譯者的翻譯風格(translator’s style)是譯者在翻譯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規(guī)律性語言模式,可分為兩類:一是譯者針對源語的特定語言現(xiàn)象采取的統(tǒng)一對策,二是譯者習慣性下意識語言行為的效果(黃立波、朱志瑜,2012)。其相關研究通常從翻譯語言特征分析和翻譯策略與方法運用的研究兩個方面入手(胡開寶,2011)。從這方面來講,翻譯策略可以說是譯者風格的一個方面。在翻譯過程研究領域,翻譯風格(translation style)偶爾指譯者的行為特征,比如譯者在譯前階段有四種風格:精讀原文全文、粗讀原文全文、僅讀原文前幾個句子、譯前不讀原文而直接翻譯(Carl et al.,2011)。該“翻譯風格”準確地講應是“翻譯行為模式”(patterns of translation behavior)。
限于篇幅,翻譯轉換與翻譯共性等略而不談。
外圈近義詞包括翻譯標準、翻譯原則、翻譯規(guī)范、翻譯政策、翻譯倫理等。它們共同的特點是規(guī)約性,通常由某組織機構制定或者所在社會或文化中約定俗成。相對于內圈和中圈的近義詞而言,它們發(fā)揮著一定的制約作用。囿于篇幅,我們僅介紹一下前四者。
2.3.1 翻譯標準
翻譯標準指“翻譯活動必須遵循的準繩,是衡量譯文質量的尺度,是翻譯工作者不斷努力以期達到的目標”(方夢之,2011:68)。國內影響最大的翻譯標準是嚴復在1898 年提出的“信、達、雅”,即譯文須忠實于原文的意義、通順易懂、文辭優(yōu)美;其他經常提到的翻譯標準還有傅雷的“神似”、錢鍾書的“化境”、許淵沖的“三美”等。在西方,奈達(Nida,1964:182)曾提出一套翻譯標準:清楚易懂、忠于原作、讀者反應對等(即原文讀者對原文的反應須和譯文讀者對譯文的反應基本一致);這三個標準簡言之,即對等。需要說明的是,英文中極少用“翻譯標準”(translation criteria)這一說法,相近的表述為“翻譯質量評估標準”translation quality assessment criteria(如House,2014)。相比之下,“翻譯標準”多用于文學翻譯批評,籠統(tǒng)而缺乏可操作性,而“翻譯質量評估標準”適用于各種文體的翻譯質量評估,更為具體可行。翻譯業(yè)界針對翻譯質量也提出了一些標準,比如我國國家標準GB/T19682-2005 對翻譯服務譯文質量的基本要求是忠實原文、術語統(tǒng)一、行文通順。
2.3.2 翻譯原則
翻譯原則指譯者自身所遵循或采用的準則。從定義來看,翻譯原則在內涵上從屬于翻譯標準,盡管后者主要指對他人譯文的評估準則。在英文文獻中,影響較大的翻譯原則是泰特勒(Tytler,1791)提出的“翻譯三原則”,即:好的譯文應該忠于原作內容,保留原作的風格與手法,并跟原作一樣通順。該三原則與嚴復的“信、達、雅”相似,有學者(如譚衛(wèi)國、歐陽細玲,2011)將兩者均稱為“翻譯原則”。有意思的是,泰特勒在其書中將這三原則稱為laws(法則)?,F(xiàn)代西方譯學中已很少討論規(guī)約性質的“翻譯原則”。在國內,目前翻譯原則研究通常聚焦在某種文本類型上,比如公示語翻譯原則、對外宣傳的翻譯原則。影響較大的有由黃友義(2004)提出的外宣翻譯需遵循的“外宣三貼近”原則(即貼近中國發(fā)展的實際、 貼近國外受眾對中國信息的需求、貼近國外受眾的思維習慣)。
2.3.3 翻譯規(guī)范
規(guī)范指明文規(guī)定或約定俗成的標準。人生活在群體和社會中,就需要遵循一定的群體規(guī)范和社會規(guī)范。有關規(guī)范的研究源自社會學與心理學領域(如Sherif,1936)。翻譯規(guī)范這一概念最早由圖里(Toury,1980;1995)發(fā)揚光大。他認為翻譯活動發(fā)生在一定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譯者要使其譯文獲得認可就必須遵守譯文社會的規(guī)范。翻譯規(guī)范是依據某一群體或社會所存在的共同的價值觀或觀念(比如何對何錯)而形成的,它指的是在某具體情況下翻譯行為是否正確、適當?shù)挠^念,是對譯員的行為期望準則。翻譯規(guī)范對翻譯行為有約束力,它處于一個連續(xù)體的中間地帶,該連續(xù)體一端是明文規(guī)定的硬性規(guī)則(rules),一端是譯者的個人風格(idiosyncrasies)。圖里將翻譯規(guī)范大致分為三類:預備規(guī)范、初始規(guī)范、操作規(guī)范。其中,預備規(guī)范包含翻譯政策(涉及原作的選擇)和是否允許轉譯(比如從俄語譯本將英國小說轉譯為漢語);初始規(guī)范指翻譯要偏直譯還是偏意譯;操作規(guī)范指影響翻譯過程中文本與語言層面方法與技巧選用的規(guī)范。在中文中,規(guī)范常指明文規(guī)定的標準,比如國家標準委、教育部、國家語委于2017 年聯(lián)合發(fā)布的《公共服務領域英文譯寫規(guī)范》系列國家標準。
2.3.4 翻譯政策
政策是國家、政黨為完成特定的任務而制定的行動準則。翻譯政策與語言政策和文化政策密切相關,目前在學界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上講,翻譯政策指政府或部委制定的與翻譯相關的行為準則。它對翻譯活動有著強大的規(guī)約作用,直接決定了譯者譯什么和如何譯(即翻譯策略的選擇及文本內容的增刪等)(滕梅,2008)。例如,國家廣播電視總局2014 年發(fā)布了《關于遴選優(yōu)秀影視作品進行譯制有關事宜的通知》。從廣義上講,翻譯政策的制定者可以是各種組織機構(如聯(lián)合國、歐盟)乃至公司,其內容除譯什么和如何譯外,還涉及譯者的社會與經濟地位、譯員培養(yǎng)、翻譯專業(yè)資格評定等(Holmes,2000;Meylaerts,2011)。例如,國務院學位委員會2007 年發(fā)布了“關于下達《翻譯碩士專業(yè)學位設置方案》的通知”,自此國內在譯員培養(yǎng)方面進入快速發(fā)展期。
除了這幾個近義詞外,還有一些概念與翻譯策略密切相關,如翻譯能力、翻譯質量、翻譯錯誤、翻譯難度等。例如,在PACTE(2003)的翻譯能力模型中,(解決問題和優(yōu)化過程的)策略能力是五項子能力中最重要的一項,其余四項子能力包括雙語能力、語言外能力、翻譯專業(yè)知識、工具能力;策略能力的作用在于選擇最適當?shù)姆椒ㄍ瓿烧麄€翻譯任務。
從研究現(xiàn)狀來看,翻譯策略研究大致有三條路徑:1)從譯文分析的角度入手,討論的多是已出版的文學譯作,涉及翻譯批評;2)從翻譯過程角度入手,描述譯文是如何形成的,涉及翻譯認知;3)從教學角度入手,說明如何應對各類翻譯問題,涉及翻譯能力培養(yǎng)。
從邏輯上講,前兩條路徑是第三條路徑的基礎,因為通過譯文分析,我們可以對各種可行的翻譯策略進行總結、歸類。通過研究翻譯過程,我們可以了解翻譯新手會遇到哪些困難,而翻譯高手是如何解決翻譯難題的,據此在翻譯課堂上,教師講授各種翻譯技巧,讓學生避免各種翻譯錯誤。不過,從現(xiàn)狀看來,由于翻譯學尚是一個年輕學科,有關翻譯策略、方法與技巧的分類最早出現(xiàn)在翻譯教材(如Darbelnet & Vinay,1958/1995;陸殿揚,1958)中。為此,在本節(jié)論述時,我們先討論第三條路徑。
如前所述,翻譯現(xiàn)象非常復雜,翻譯形態(tài)眾多,翻譯學中的“結論”“發(fā)現(xiàn)”可以說無一適用于所有翻譯現(xiàn)象。為便于討論,我們借用認知科學中的原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Rosch,1973),以翻譯現(xiàn)象的原型為討論對象。翻譯的原型包括以下基本特征:1)一位譯者;2)出于個人興趣;3)利用紙筆和字典;4)從事從外語到母語的文學筆譯。
從翻譯教材來看,在國內,據筆者檢索國家圖書館書目,書名中含有“策略”一詞且與翻譯實踐相關的書寥寥無幾,包含“方法”兩字的書約20 來本,包含“技巧”兩字的書則有150 本以上,有些書的標題中既有“方法”,也有“技巧”(如《英漢翻譯方法與技巧》)。由此可見,翻譯教學領域探討的是翻譯技巧與翻譯方法(或通稱“翻譯技法”)。在漢語中,方法通常指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采取的途徑、步驟、手段等;技巧則指巧妙的技能。在英文中,據牛津英語詞典,method(方法)指為實現(xiàn)某個目標而采取的步驟;技巧則有兩個英文對應詞,即technique 和skill,前者側重實施的方式,后者側重能力與知識。據此,翻譯方法即譯者針對特定翻譯任務和要求,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采取的途徑、步驟、手段等,而翻譯技巧指翻譯過程中遣詞造句方面的處理手法,同時依《中國譯學大辭典》,它是“翻譯實踐的經驗總結,對翻譯實踐有解困釋難的作用”(方夢之,2011:110)。
在諸多翻譯方法與技巧的分類當中,黃忠廉(2009)在其《翻譯方法論》中所提出的分類系統(tǒng)性最強,具有代表性,影響較大。他以譯作與原作的相似程度為準,將翻譯區(qū)分為全譯與變譯,而這兩者所對應的方法是全譯方法和變譯方法。前者包括直譯與意譯,追求信息轉換,轉內容,換形式;后者主要是變通,追求信息攝取,抽汲內容,改造形式,其變通有三種形式:內容上大變、數(shù)量上大變、結構上大變,其變通結果可以是變大、變小或變優(yōu)。全譯方法所包括的翻譯技巧包括七類:對譯、增譯、減譯、轉譯、換譯、分譯、合譯;其中,對譯是直譯方法所采用的典型技巧,讀者可以比較容易地看出詞對詞或短語對短語的痕跡,其他六類翻譯技巧則對應著意譯方法,譯者保持原文的宏觀語言結構,調整其微觀語言結構。變譯有十二種形式:摘譯、編譯、譯述、縮譯、綜述、述評、譯評、譯寫、改譯、闡譯、參譯、仿作;每種形式都有相應的方法與技巧。楊自儉(2009:5)在《翻譯方法論》一書的前序中認為,全譯與變譯(與歸化、異化一樣)屬于翻譯策略,直譯與意譯屬于翻譯方法,語言各層面所對應的是翻譯技巧。筆者對此認同。例如,《中國翻譯》編輯部所選編的《論英漢翻譯技巧》(1986)內有針對習語、成語、典故、介詞、省略句、定語從句等的翻譯技巧介紹。
譯文分析的主要目的在于從譯介與接受效果推導出何種情形下采用哪種翻譯策略和技法為最佳,在研究方法方面多采用個案譯本比較(包括舉例對比與語料庫法)。該條路徑大致有兩條分支:文本語言和社會文化語境。前者從語言學角度討論翻譯策略,常常關注語法單位(詞、短語、句等)層面,辭格(如暗喻)、典故等的翻譯,銜接與連貫,文體,副文本等,分析時常采用目的論、關聯(lián)理論、功能對等等理論;后者從文化研究、社會學角度探討翻譯策略背后的動機與制約因素,關注翻譯產生時的歷史文化背景、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譯文的接受等,分析時常采用操縱改寫理論(Lefevere,1992)、譯者主體性以及各種理論視角。
在譯文分析方面,一個典型的例子即《紅樓夢》的英譯。文軍、任艷(2012)曾對發(fā)表于1979 年至2010 年間的782 篇《紅樓夢》英譯研究論文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論文探討的是其翻譯策略、方法與技巧,直接以詞語、修辭、典故翻譯等為主題的論文達526 篇(占67%),其中針對異化和歸化兩種文化翻譯策略的討論文章有44 篇;有針對單個譯本的研究,也有針對兩個或以上譯本的研究,其中以對比霍克思譯本與楊憲益、戴乃迭夫婦譯本的居多;在研究方法方面,基于語料庫的論文只有5 篇,多數(shù)為對比賞析類論文。
在側重文本語言的譯文分析領域,除直譯與意譯兩種翻譯方法外,還有幾對說法,如形式對等與功能對等、顯性翻譯與隱性翻譯、語義翻譯與交際翻譯、紀實翻譯與工具翻譯。形式對等與功能對等由奈達(Nida,1964;Nida & Taber,1969)基于語言學理論從交際的角度提出,前者以源語為取向,要求翻譯時盡可能地保留原文語言信息和語言形式,后者要求譯文與原文不但在信息內容上對等,而且盡可能在形式上也要求對等。顯性翻譯與隱性翻譯由霍斯(House,1977)從文本目的角度提出,前者要求保留源語文化,使譯作讀起來像譯作而不像原作,適用于政治演說、多數(shù)文學著作等;后者要求譯作與原作功能等值,譯作讀起來像原作,適用于廣告、新聞、科技材料等的翻譯。語義翻譯與交際翻譯由紐馬克、(Newmark,1981)從語言功能角度提出的,前者要求譯文接近原文的形式,在結構和詞序安排上力求貼近原文,后者注重讀者的理解和反應,要求譯者重新組織語言結構,以使譯文地道、流暢。紀實翻譯與工具翻譯由諾德(Nord,1997)從文本功能的角度提出,前者指從原文作者的角度出發(fā),要求盡量再現(xiàn)原文作者的情感和原文文化,包括“逐字對譯” “字面翻譯” “注釋翻譯”三類技巧;后者從譯文讀者的角度出發(fā),要求盡量靠近譯文讀者的思維方式和文化背景,包括“等功能翻譯”“異功能翻譯”和“同類翻譯”三類技巧。由此可見,直譯、形式對等、語義翻譯、顯性翻譯和紀實翻譯大同小異,意譯、功能對等、交際翻譯、隱性翻譯和工具翻譯也基本相同。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均可以視為翻譯方法。
在國內,目的論是從語言學角度討論翻譯策略的論文所最偏愛的理論,同時也是被誤解最多的理論。目的論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產生于德國,它反對對等理論,認為翻譯策略是由翻譯目的決定的。根據該理論,翻譯目的可以與原文的目的相同,也可以不同;當目的相同時,對等理論是適用的,當目的不同時,翻譯策略要由客戶所給出的翻譯目的決定(Pym,2014)。例如,一封英文信需要譯成中文,當它需要作為法庭證據時,翻譯需遵循忠實、對等的原則,當只需要譯出其大意時,譯者可以采用編譯,甚至采用機器翻譯。于是,根據不同的目的,同樣的文本可以采用不同的翻譯策略和方法。基于目的論的初衷,我們有理由認為目的論所主張的即變譯,黃忠廉(2009)提出的12 種變譯形式皆可用目的論解釋。
“翻譯策略”一詞在譯文分析領域的興起主要歸功于韋努蒂(Venuti,1995)。他認為翻譯策略涉及選擇待譯文本以及翻譯的方法,正式提出了歸化與異化兩個術語。歸化指翻譯時追求通順、流暢,盡量減少“異國情調”,遵循目的語的語言和文化規(guī)范,以使譯文讀者對外來文本的陌生感降到最低;異化則指翻譯時故意打破目的語的表達習慣,保留“異國情調”,凸顯外來兩種語言和文化存在的差異,使讀者有置身國外之感。在具體方法方面,可采用歸化策略,翻譯時可適當采用某種變譯方法和技巧,如添加解釋性材料、刪除源語獨有特征等;也可采用異化策略,翻譯時可適當選擇不流暢的、晦澀難懂的風格等。歸化與異化反映了翻譯中對源語文化和譯入語文化的忠實和尊重程度方面的差異,在本質上包含著兩種價值觀和倫理觀的矛盾問題(彭萍,2013)。當然,歸化異化策略并不適用于所有文學文本,在許多情況下譯者并無選擇,比如有些文本(如《三國演義》)是很難采用歸化策略。目前多數(shù)學者認為,異化與歸化這兩種文化翻譯策略各有優(yōu)點,相輔相成,互為補充,均有其存在和應用的價值(文軍、任艷,2012)。需要說明的一點是,盡管韋努蒂認為翻譯策略涵蓋翻譯方法和選擇翻譯什么書,但我們認為后者是由翻譯政策、商業(yè)策略等決定的,跟譯者關系不大,不屬于翻譯策略的范疇。
韋努蒂的同化異化翻譯策略理論是從后殖民主義視角提出的。理論視角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比如文化人類學、女性主義、接受美學、傳播學、詮釋學、敘事學、建構主義、解構主義、修辭學、生態(tài)學、博弈論等。不同的視角往往對應著不同的翻譯策略和方法。例如,在文化人類學視角下,深度翻譯是文化翻譯中的常用方法,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包括添加前言、腳注、附錄、評語、插圖等(Appiah,1993);女性主義翻譯中一種比較獨特的翻譯策略叫劫持(hijacking),意指使用各種女性主義翻譯技巧對原文進行改譯,比如將女子的形象由柔弱改編為堅強(Massardier-Kenney,1997)。
翻譯過程研究主要關注翻譯行為,特別是譯員翻譯時的認知心理,采用實證方法以分析、解釋并預測各種翻譯行為,了解譯員是通過何種認知心理過程進行翻譯的。從廣義上講,翻譯過程還包括翻譯的外在環(huán)境(或稱為“翻譯流程”),以譯員接受翻譯任務始,以上交譯文或取得稿酬終,涉及多人,涵蓋整個翻譯項目。翻譯過程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研究題目即翻譯策略。
在翻譯過程研究領域,“翻譯策略”一個影響較大的定義是譯員為解決涉及某個文本片段的翻譯問題而有意識采用的步驟,始于意識到問題的存在,終于問題解決或意識到該問題一時無法解決(L?rscher,1991)。它的基本特征包括:1)以目標為導向;2)以問題為中心;3)需要協(xié)調與決斷;4)可能有意識;5)需要處理文本(Chesterman,1997;L?rscher,1991)。由于翻譯策略是用于解決問題的,所以翻譯策略的分類依翻譯問題的分類而定;由于翻譯問題的分類標準很多(比如解決問題所需的原有知識、問題涉及面大小、問題的復雜度、所要達到目標的性質),翻譯策略的分類就多種多樣。例如,格洛夫(Gerloff,1986)曾利用有聲思維法識別出以下翻譯策略:識別問題、分析語言、記憶與回憶、進行文本推理、識別文本語境、修訂譯文、自我監(jiān)控等;羅舍(L?rscher,1991)利用出聲思維法找到了22 種翻譯策略,如識別問題、尋找可能的解決辦法、對原文片斷進行解釋等。羅舍(L?rscher,1996)對比了專業(yè)譯員與非專業(yè)譯員的翻譯策略,發(fā)現(xiàn)兩者在分布與頻率上存在差異,但在質上沒有差異,即兩類譯員的心理過程并無顯著差異。
翻譯問題根據其涉及面大小可以分為整體問題和局部問題。耶斯凱萊伊寧(J??skel?inen,1993)據此將翻譯策略區(qū)分為整體策略和局部策略。整體策略即譯者的一般原則和行為模式,可由客戶決定,也可能是譯者與客戶商定的,所選整體策略影響整個翻譯過程;局部策略指與譯者解決具體問題相關的策略,取決于譯者,用于處理具體問題,需要遵循既定的整體策略。按耶斯凱萊伊寧的觀點,直譯和意譯是整體策略,因為譯者必須考慮翻譯目的以及譯文文本對讀者的影響;局部策略只作用于譯文的細微片段,實際上主要指翻譯技巧。一般認為,策略是一種程序性知識(即knowing how),非陳述性知識(即knowing that)。隨著熟能成巧,以前的翻譯問題將不再對譯者構成障礙,譯者采用的局部策略將成為半意識或無意識的舉動,遇到一些問題時會自動采用特定的翻譯技巧。耶斯凱萊伊寧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相比非職業(yè)譯員,職業(yè)譯員更常運用整體策略,并且一以貫之。
切斯特曼(Chesterman,1997)將局部策略區(qū)分為理解策略(用于理解和分析原文)和生成策略(用于生成譯文)。他從語言學的角度,將生成策略分為句法/語法策略、語義策略和語用策略,每一類各有10 種技巧。句法策略指單純句法方面的變化,其具體技巧包括借譯、字面翻譯、置換等;語義策略主要指詞匯語義的變化,其具體技巧包括使用同義詞、釋義等;語用策略涉及對譯文文本進行信息方面的調整,其具體技巧包括文化過濾、編譯等。這些技巧多數(shù)是可用可不用,少數(shù)則是必須的。
總體說來,翻譯過程研究領域所說的翻譯策略有三種含義:一是翻譯步驟(如識別問題、檢索術語譯文);二是翻譯技巧(即局部策略);三是翻譯方法(即整體策略)。
“翻譯策略”因與其在內涵與外延上存在交集的近義詞眾多,同時在不同的研究領域有著不同的含義與用法,故造成了當前在翻譯研究領域用法混亂的現(xiàn)狀。本文將“翻譯策略”的近義詞分為內圈、中圈和外圈,對其用法與聯(lián)系進行了描述和解析,同時理出翻譯策略研究的三條路徑,即翻譯過程、翻譯教學、譯文分析。在翻譯過程領域,翻譯策略主要指翻譯步驟,有時指翻譯技巧與方法。在翻譯教學領域,人們主要使用翻譯技巧與方法的說法。在譯文分析領域有兩條分支,分別為語言學角度和文化研究與社會學角度;前者多討論翻譯方法,后者多用翻譯策略的說法。
鑒于許多研究與學者是跨“路徑”的,我們有必要進一步區(qū)分“翻譯策略”“翻譯方法”“翻譯技巧”三者的關系。這種區(qū)分可基于翻譯單位。翻譯單位指必須放在一起翻譯的語言片段,《中國譯學大辭典》區(qū)分了七種翻譯單位:音位、詞素、詞、詞組、句、語段、語篇(方夢之,2011)。斯內爾 - 霍恩比(Snell-Hornby,1990)從文化轉向角度出發(fā),認為翻譯可操作的“單位”不是單詞,也不是篇章,而是文化,翻譯單位應該從“篇章”轉向“文化”。不同的翻譯單位對應著不同的翻譯策略、翻譯方法與翻譯技巧。我們可以認為翻譯策略對應著文化(傳播)層面,針對不同的目的,翻譯時要采用何種策略,主要是由譯者之外的因素(比如翻譯政策、翻譯規(guī)范、客戶要求等)決定的;這樣,翻譯策略包括異化與歸化、全譯與變譯(變譯有十多種形式,如摘譯、編譯)。翻譯方法對應著語篇層面(比如語篇的銜接與連貫、段落的調整),針對一個翻譯目的,譯者需要根據目的從各方法中選擇其一;如此,翻譯方法包括直譯和意譯、語義翻譯與交際翻譯、顯性翻譯和隱性翻譯等。翻譯技巧對應著語段及語段以下層面,針對不同的問題(比如“雙關語”),譯者有充分的自主性從各技巧中選擇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