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易 展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劉歆《七略·詩賦略》著錄揚雄賦四篇,班固據(jù)《七略》而成的《漢書·藝文志》著錄“揚雄賦十二篇”,并在“陸賈賦”類“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凡詩賦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后注云“入揚雄八篇”(1)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49、1750、1755頁。,此即是班固在劉歆《七略》著錄揚雄四賦后增加了八篇,故共計十二篇。《漢書·藝文志》中未列揚雄賦作具體篇名,但從《漢書·揚雄傳》看,劉氏著錄揚雄四賦當為《甘泉賦》《河?xùn)|賦》《校獵賦》《長楊賦》,或至蕭統(tǒng)編《文選》,始題《校獵賦》為《羽獵賦》,其后人皆以為《羽獵賦》即《校獵賦》。然《羽獵賦》與《校獵賦》實非同篇,有學(xué)者已作辨論(2)參見:易小平《〈校獵賦〉就是〈羽獵賦〉嗎?——兼論揚雄初為郎的時間及年齡》,《廣西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1期,第118頁。,惜未詳悉。今從李善注《甘泉賦》《羽獵賦》等篇具體作年再勘,既明班固載雄賦十二篇數(shù)與《漢志》義例關(guān)系,又為補證此說,以祈方家指正。
關(guān)于揚雄四賦作年之爭實始于李善注,其后眾說紛紜,未有定論。或認為作于元延二、三年間,或認為作于永始三、四年間,或認為永始四年至綏和二年間等。當然有持作于同年論者,也有人認為四賦作于不同年。李善注《甘泉賦》云:“《七略》曰:‘《甘泉賦》,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稘h書》三年無幸甘泉之文,疑《七略》誤也?!?3)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影胡刻本,第111頁。其后嚴可均《全漢文》據(jù)此注輯錄劉歆《七略》佚文(4)嚴可均《全漢文》卷41,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52頁。,亦未加辨正。清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皆據(jù)《文選》李善注引《七略》之語,將《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歸為“永始三年上”,而《長楊賦》為“綏和元年上”(5)參見: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卷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頁;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卷39,《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0-641頁。。清佚名撰《漢書疏證》亦認為《甘泉賦》作于永始三年正月(6)佚名《漢書疏證》卷2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1頁。。持此說者,今人尚有陶成濤,認為《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作于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而《長楊賦》成于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7)陶成濤《揚雄四賦作年新論》,《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6期,第120頁。,與姚振宗說同。
當然此說因與《漢書·成帝紀》所述不合,故李善辨正當作于永始四年,其后清人持此論者亦多,如洪頤煊《筠軒文鈔》、汪師韓《文選理學(xué)權(quán)輿》、何焯《義門讀書記》等,今人則有熊良智、易小平、龍文玲等亦承永始四年說(8)參見:熊良智《揚雄“四賦”時年考》,《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3期,第72頁;易小平《關(guān)于揚雄四賦作年的兩個問題》,《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0年第6期,第95頁;龍文玲《揚雄〈甘泉賦〉作年考辨》,《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第106-108頁。。然其說又未盡同,理各有差。如熊良智先生認為《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作于成帝永始四年,《長楊賦》作于元延元年。易小平則認為《甘泉賦》《河?xùn)|賦》作于永始四年,《校獵賦》作于元延元年,而《長楊賦》作于元延二年。此外,以前三賦作于元延二年者最多,可謂主流,如清戴震《方言疏證》、沈家本《諸史瑣言》、沈欽韓《漢書疏證》、王益之《西漢年紀》、徐天麟《西漢會要》等(9)參見:王益之《西漢年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2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365頁;徐天麟《西漢會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2-55頁;戴震《戴震全集》,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2頁;沈欽韓《漢書疏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頁;沈家本《諸史瑣言》卷8,《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00-701頁。,其后陸侃如、劉躍進、張震澤先生等皆承相近主張(10)參見: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5頁;張震澤《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頁;鄭文《揚雄文集箋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22-23頁;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282-285頁。。
綜理上述諸論,其說大多囿于《文選》李善注所帶來的“前見”性誤會而對《漢書》文本存在誤讀。其誤會大致有三:其一是往往將賦作的奏獻時間誤為創(chuàng)作時間;其二是以為《羽獵賦》即《校獵賦》;其三是未發(fā)明《漢書》義例。如洪頤煊《筠軒文鈔》卷七引李善注并辨正云:“《甘泉賦》作于永始四年正月,其年十二月校獵,雄又作《羽獵賦》上之,《成紀》不書者,略也?!喙套鳌缎蹅鳌窊?jù)雄賦自序連綴成文,其云‘明年’者,非即作《羽獵賦》之明年也。以《七略》證之,當在綏和元年秋。《七略》作于劉歆,歆與雄同時,所書當不誤。《成紀》但書元延二年冬行幸長楊宮,從胡客大校獵,綏和元年秋不書者,以非常大獵,但書其最初一次,余從省也?!?11)洪頤煊《筠軒文鈔》卷7,《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0頁。其說與錢大昕《三史拾遺》推理邏輯頗為相近,如錢云:“(元延)二年校獵無從胡客事,至次年乃有之,并兩事為一,則《紀》失之也?!?12)錢大昕《三史拾遺》,《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5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25頁。但顯然兩說皆非。其所稱既不符《漢書》義例,又云永始四年、綏和元年皆無大校獵事,且依其說則元延二年亦非最初行幸校獵者,故其說頗違《漢書》所載史實。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即云:“若謂下年事并書于上年作一事,斷無此體例。試覆班書全卷,曾有此一失否?”(13)周壽昌《漢書注校補》,《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6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80頁。
又如,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據(jù)《文選》李善注引《七略》之語將《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三篇皆歸為永始三年上,而《長楊賦》為綏和元年上。其據(jù)《文選》李善注引《七略》的記載,完全忽視《傳》《紀》所述,而且未明“上”與作年的差別,故云:“按《河?xùn)|賦》永始三年三月上者,《七略》佚其文,故今不具也?!?14)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第165頁。李善注所引《七略》并未明言《河?xùn)|賦》作年及獻奏時間,此實乃隨意揣度。顯然《文選》注引《七略》殘文,僅記作年,又無相關(guān)史事可證,與《漢書》互文互證相校,其??眱r值實又等而下之。此亦是互文性文本閱讀對《漢書》理解的意義,也正是基于這種互文性閱讀,故筆者認為《漢書》所載《羽獵賦》實非《校獵賦》,此詳后論。
當然,基于《傳》《紀》等所述,清代學(xué)者基本上是認為揚雄四賦作于元延二、三年間,此種觀點在當代學(xué)者也多承其說,如張震澤《揚雄集校注》、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史編年》等(15)參見:張震澤《揚雄集校注·前言》,第4頁;劉躍進《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第282-285頁。。然歷來秉此觀點者,卻皆未能釋解李善注之質(zhì)疑,亦未對《校獵賦》與《羽獵賦》之異同及其在質(zhì)疑釋解中的邏輯基礎(chǔ)與作用得以充分發(fā)覆。
考訂揚雄四賦的作年,首先必須要明確《校獵賦》與《羽獵賦》的關(guān)系問題,這是厘清四賦作年的基礎(chǔ)。關(guān)于《校獵賦》與《羽獵賦》是否為同一篇,在《漢書》中實際有所隱示。據(jù)《漢書·揚雄傳》,《羽獵賦》當作于揚雄為郎之前,而四賦當作于其為黃門郎期間。而且二賦的異同在漢以后至唐李善之前似皆未有爭議和發(fā)覆,因此若不考慮《文選》版鈔問題,此題名之改變似可歸為《文選》編者。當然,從現(xiàn)存文獻及其版本依據(jù)來看,我們依然只能回溯到唐李善的時代?;蛲浦潦捊y(tǒng)《文選》收錄《校獵賦》而題作《羽獵賦》,致后世學(xué)者皆認為《羽獵賦》即《漢書》所載《校獵賦》。李善根據(jù)所見《文選》題名,檢核劉歆《七略》對《羽獵賦》作年的記載,因此懷疑班氏和劉氏有誤。然而考稽其案斷邏輯,卻似乎并不成立。正是這種邏輯上的悖逆,既導(dǎo)致了后來的諸多爭論,也隱然啟示了對二賦異同的質(zhì)疑。
首先,若考文獻來源,《校獵賦》《羽獵賦》在此前諸文獻中并未明確是同一篇作品。將《漢書》所稱《校獵賦》稱作《羽獵賦》者,今天恐怕最早只能推至蕭統(tǒng)《文選》,那么早在《文選》編撰之前的劉歆,其稱《羽獵賦》自然不一定是《文選》所載《羽獵賦》。從《漢書》《七略》來看,也能證明二者本非同一篇作品。要弄清這一問題,回應(yīng)歷代相關(guān)質(zhì)疑,就必須要明確《羽獵賦》的作年,并正確解析《漢書·揚雄傳》的文本敘述及《漢志》義例。
《文選》李善注兩處提到《羽獵賦》的作年。一是在《文選》卷八《羽獵賦序》“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之”后注:“《七略》曰:‘《羽獵》,永始三年十二月上。’”(16)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31頁。二是在卷九《長楊賦序》注:“《七略》曰:‘《羽獵賦》,永始三年十二月上。’然永始三年去校獵之前,首尾四載,謂之明年,疑班固誤也。又《七略》曰:‘《長楊賦》,綏和元年上。’綏和在校獵后四歲,無容元延二年校獵,綏和二年賦,又疑《七略》誤?!?1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35頁。其后呂向等五臣集注《文選》時并沒有異說或辨正,而《羽獵賦》作年的確定對揚雄四賦作年確定和《漢志》所指十二篇具體篇目確定都至關(guān)重要。
據(jù)《漢書·揚雄傳》,《校獵賦》與《長楊賦》為緊鄰的先后之作,極可能作于同一年。且《羽獵賦》應(yīng)作于揚雄待詔之時,揚雄因獻其賦而除為郎。茲分別引《傳》語如下:
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諷……
其三月,將祭后土……還,上《河?xùn)|賦》以勸……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
明年,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秋,命右扶風(fēng)發(fā)民入南山……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
初,雄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奇其文雅,召以為門下史,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與王莽、劉歆并。哀帝之初,又與董賢同官。當成、哀、平間,莽、賢皆為三公,權(quán)傾人主,所薦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18)以上所引分別見:班固《漢書》卷87,第3522、3535、3540-3541、3557、3583頁。
上列五段文字,前四段采自揚雄自序,后一段則為班氏贊語。從《漢書》文本來看,其所載四賦題名都非常明確。從其敘述邏輯和義例來看,與《長楊賦》大致同時所作賦篇應(yīng)題為《校獵賦》為是,而非《羽獵賦》。然李善據(jù)《文選》和舊鈔《七略》認為所記的賦作時間與《漢書》等所載史實不甚相符,故生疑竇,但可惜未對《文選》舊鈔的編次定目加以懷疑。雖然其后《文選》收錄《校獵賦》時改題為《羽獵賦》,但這并不能說明《文選》所載《羽獵賦》即《揚雄傳》所載永始三年揚雄所上《羽獵賦》。此外,從《文選》諸版本來看,其題名的改作雖可能不免為蕭統(tǒng)所為,但亦可能因后來好事者為之,如胡刻本《文選》“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之”句,《六臣注文選》校云“五臣無‘之’字”,故從意群和結(jié)構(gòu)邏輯來看,五臣本“校獵賦”三字應(yīng)是作為題名相聯(lián)綴在一起的,況且此完全符合《漢書》及雄自敘對其它三賦題名記敘的義例。(19)胡刻本《文選》作“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31頁),而《漢書》作“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班固《漢書》,第3541頁),無“之”字,《六臣注文選》卷八校云:“五臣無之字。”(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67頁)而《歷代賦評注》因《文選》李善注本多“之”字,故標點作“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之。”(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漢代卷)》,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265頁)若無“之”字,則其標點顯然義有未通。增“之”字,其義雖明,但標點將“校獵賦”聯(lián)綴亦通,但若斷“賦”為動詞,明顯卻改變了其敘述義例,與其它三賦題名闡述的表述原則不同。故《文選》改題之非可證。
其次,《漢書》兩段對《校獵賦》和《羽獵賦》奏獻時間的記載顯然不一致??肌稘h書·成帝紀》所載,成帝在永始四年、元延二年及元延四年皆有行幸甘泉和河?xùn)|后土之事,然永始四年及元延四年卻并未記載有校獵之事,而于元延二年卻明確稱:“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xùn)|,祠后土。夏四月,立廣陵孝王子守為王。冬,行幸長楊宮,從胡客大校獵。”(20)班固《漢書》,第326-327頁。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稱:“成帝于永始四年正月往甘泉宮郊祭泰畤以求子。待詔雄隨往,返回長安后奏《甘泉賦》?!倍溆凇逗?xùn)|賦》注卻稱《河?xùn)|賦》作于“奏《甘泉賦》同年之三月。亦即成帝元延二年(前11年)之三月。”顯然前后矛盾。詳參:趙逵夫《歷代賦評注(漢代卷)》,第238、254頁。按《揚雄傳》對四賦的記載時序看,其事亦應(yīng)在同年發(fā)生,故其校獵之事和雄從成帝游當在元延二年。但《傳》稱“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若以劉歆《七略》所記“《羽獵賦》永始三年十二月上”,李善認為“永始三年去校獵之前,首尾四載”,說明《羽獵賦》與《校獵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本不一致,然李善誤以二篇為一,故認為是班固或劉歆《七略》疏誤。如果細讀《漢書》所載《揚雄傳》和《成帝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漢書》所載實可與《七略》互文印證,在邏輯上亦是與劉歆《七略》所記保持一致的。劉歆本與揚雄同時,且同與王莽為黃門侍郎,故對揚雄作賦誤記的可能性不大。依《七略》所記,《羽獵賦》只能是作于永始三年前,此時應(yīng)是揚雄剛進京而待詔之時,若按王音薦雄待詔,王音卒于永始二年,故至遲雄獻作此賦不應(yīng)晚于永始三年,與“歲余,奏《羽獵賦》”其時正合。顯然,李善對《羽獵賦》作年的質(zhì)疑乃因于舊鈔《文選》擅改賦題,但他又循于這種“前見”性誤導(dǎo)而對《漢書》文本誤解。李善質(zhì)疑的邏輯是建立在《羽獵賦》即《校獵賦》的基礎(chǔ)上,而且這一認知基礎(chǔ)甚至到明清學(xué)人仍相沿襲。
其中清代學(xué)者戴震《方言疏證》中的論說最具代表性,究其本,實亦承李善之說,不過張肆而力欲佐成其說。茲列其論如下:
《傳》序《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為一年所作,斷屬元延二年庚戌,王音薨且五年,不得云音“薦雄待詔,歲余奏《羽獵賦》”。今此書言楊莊而絕不及音,音薦雄殆出于傳聞失實。故《漢書》中《紀》與《傳》已相矛盾,大抵《紀》據(jù)策書,年月日必詳;而《傳》所據(jù)不一,或作者追憶失之。行幸長楊宮從胡客大校獵,《紀》為元延二年冬?!秱鳌芬蛐塾小堕L楊》《羽獵》二賦,遂以長楊大校獵系之《羽獵》后,別云明年。若以明年為元延三年,則《紀》于三年無其事;若以明年為元延二年,則《紀》于元年無行幸甘泉、河?xùn)|及羽獵事。此亦《傳》誤也。《郊祀志》平帝時王莽奏稱“永始元年三月,以未有皇孫,復(fù)甘泉、河?xùn)|祠”,與《紀》之系于永始三年十月庚辰不合,此莽追憶,以故年月參差也。李善注《文選》引《七略》云:“《甘泉賦》,永始三年正月,待詔臣雄上?!薄啊队皤C賦》,永始三年十二月上?!薄啊堕L楊賦》,綏和元年上。”善辯之曰:“《漢書》永始四年正月,行幸甘泉?!薄叭隉o幸甘泉之文,疑《七略》誤也?!薄敖椇驮谛+C后四歲,無容元延二年校獵,綏和元年賦。又疑《七略》誤也?!薄镀呗浴分`,蓋如莽奏之一時追憶,致年月參差。而《甘泉》諸賦,則斷宜作于元延二年,時雄年四十三,楊莊誦其文于成帝,即在此元年、二年間?!顿潯匪^“年四十余,自蜀來至游京師”者,語應(yīng)有據(jù)依,非空撰出。班固未見雄《方言》及歆、雄《遺》《答書》,故列雄論著絕不及此。(21)戴震《戴震全集》,第2492頁。
概括其論,其要有三:一是認為《羽獵賦》(本為《校獵賦》)作于元延二年,故《傳》稱王音薦雄為誤,與自序稱楊莊薦不合,此《紀》《傳》相矛盾之一;二是認為《傳》所記《長楊賦序》之“明年”誤,與《紀》不合,或失于作者追憶而致“年月參差”;三是李善據(jù)《七略》注《甘泉賦》的作年可疑,因疑《七略》誤。然稱《贊》所記之語“非空撰出”,肯定四賦的作年當在元延二年。但他把這些抵牾之處皆歸致于“追憶失實”,依舊沒有從根本上消解李善對《漢書》和《七略》的質(zhì)疑。即便《七略》確有誤書而致“年月參差”,但不至于三賦的作年皆誤。若以其中一條接近真實,則似亦可反證推衍,故在戴氏之說的基礎(chǔ)上試略作進一步分析。
其第一點質(zhì)疑,已見上文辨證。至于第二點,若以上述《羽獵賦》《校獵賦》非相同賦篇且作年不同,則似可以完全消解所謂《紀》《傳》的“自相矛盾”之說,也有助于進一步解釋《長楊賦》作年的問題。考《漢書》所載,《紀》《傳》皆未明確稱《羽獵賦》即《校獵賦》,在今本《漢書·揚雄傳》中其賦序題名仍然為《校獵》,而非《羽獵》。顯然,戴震的推理邏輯乃沿襲李善的“誤讀”,如果不校正這一邏輯認知基礎(chǔ),就很難解釋《漢書》和《七略》中所謂“自相矛盾”的敘述。
從《揚雄傳》的文本敘述邏輯來看,揚雄先后于元延二年正月作《甘泉賦》,三月作《河?xùn)|賦》,而十二月則先后成其《校獵賦》和《長楊賦》?!堕L楊賦序》稱“明年,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秋,命右扶風(fēng)發(fā)民入南山”(22)班固《漢書》,第3557頁。,有學(xué)者由此推定《長楊賦》的作年為元延三年,如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云:“則此賦之作,當在元延三年。”(23)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漢代卷)》,第200頁。又,楊福泉認為:“揚雄除郎應(yīng)在永始四年末奏《羽獵賦》和元延二年上《長楊賦》之間的元延元年?!逼浞Q奏《羽獵賦》的時間與李善引劉歆《七略》之永始三年十二月說相去不遠,然楊福泉之說顯然承認《羽獵賦》應(yīng)作于揚雄除郞之前,即因奏《羽獵賦》而除郎,而《長楊賦》則應(yīng)作于除郎之后,且《羽獵賦》與《長楊賦》不作于同一年。其說與《紀》《傳》所敘皆不相合。參見:楊福泉《揚雄至京、待詔、奏賦、除郎的年代問題》,《上海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2年第1期,第21頁。從《揚雄傳》的敘述來看,“明年”確實應(yīng)指元延三年,但此處明顯是一種預(yù)想或追述,故文稱“上將大夸胡人”,所謂“將”字既顯示了事件的預(yù)期性進程,實際也暗示了寫作此賦的時間(24)按語文敘述邏輯來看,無論是其預(yù)想或追述,其所隱含的時序基點正是“明年”之前的一年,即應(yīng)是其秋發(fā)民入南山并行校獵的時間,也即元延二年。,即《校獵賦》應(yīng)作于元延二年。這與文本敘述是對應(yīng)的,如《長楊賦》云:“今年獵長楊,先命右扶風(fēng)?!?25)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9,第136頁。雖然賦篇結(jié)構(gòu)上是假人物為虛擬,但無疑說明校獵應(yīng)是與“秋命”同年,賦亦當作于是年。
這可以進一步從以下幾個方面證明。
其一,成帝校獵的目的既有“大夸胡人”之義,也有遵循周漢成禮之制。正如揚雄《長楊賦》所謂“復(fù)三王之田”,即是對古代“三驅(qū)”之制的尊復(fù)?!抖Y記·王制》云:“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乾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26)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12,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436-437頁。而“大夸胡人以多禽獸”本來就與西漢政治密切相關(guān),班固就稱西漢帝王往往以校獵活動而“威戎夸狄”,故《西都賦》稱“因茲以威戎夸狄,耀威靈而講武事”(2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1,第28頁。。然如何以炫以耀,則顯然不是靠預(yù)想而是靠實際的校獵活動,并以此展示結(jié)果和威儀盛容,唯狩畢所獲之多,才可能真正在胡人面前夸耀“以多禽獸”?!段倪x》李善注引《說文》曰:“夸,誕也?!?28)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9,第135頁。即以言語吹噓。故從賦序來看,所謂“明年”應(yīng)只是對校獵結(jié)果的一種預(yù)想,而校獵的時間實際應(yīng)發(fā)生在元延二年。按《成帝紀》,行幸長楊宮和校獵之事皆發(fā)生在元延二年,在元延三年并未有相關(guān)記載,《史記》《漢書》也未有記載相鄰兩年并舉校獵的事例。因此,此賦的寫作時間只可能在元延二年末或元延三年初。
其二,賦文本多敘元延二年之事,亦未有對跨年之事的描寫。《長楊賦序》云“秋,命右扶風(fēng)發(fā)民入南山”之事亦是對發(fā)生在元延二年為準備祭祀校獵之事的追敘?!段倪x》李善注云:“冬將校獵,故秋先命之也。”(29)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9,第135頁。《漢書·揚雄傳》載《校獵賦》序亦稱“其十二月羽獵,雄從”,并于賦文中又稱“于是玄冬季月”如何如何,其實就是鋪敘“秋命”同年末的冬狩活動?!缎+C賦》與《長楊賦》應(yīng)是先后之作,如果校獵活動跨越元延二年,歷至三年初,而《長楊賦》是揚雄從射熊館還所上,那么《長楊賦》只能最早作于元延三年。但從文本的虛擬安排來看,似不足以確定賦的作年,而且賦中又無任何“去年”的追述。
其三,李善對《校獵賦》作年推測實際也前后矛盾,很難調(diào)和賦序、內(nèi)文和史實之間的矛盾?!堕L楊賦》李善注曰:“明年,謂作《羽獵賦》之明年,即校獵之年也。班欲敘作賦之明年,《漢書·成紀》曰:‘元延二年冬,幸長楊宮,縱胡客大校獵?!且??!?30)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9,第135頁。細思李善注對作年的推測實有未允之處。一是誤將《校獵賦》作《羽獵賦》,此見前論。二是從邏輯上看,李善注因?qū)Α懊髂辍边@一時間概念既有前置定語,又有后置限定,故致兩種歧解。其一,以“作《羽獵賦》”時間與“明年”同年,即認為班氏以《羽獵賦》作年與前二賦時間不同年,“明年”則為元延三年,《羽獵賦》亦作于此年,但這與后述“即校獵之年”顯然與《紀》不合,元延三年并無校獵之事的記載。其二,若以“作《羽獵賦》”時間與“明年”相懸隔,即“明年”乃指作《羽獵賦》(實《校獵賦》)的第二年,即《羽獵賦》作于元延二年,但中心詞“明年”與其后置的定語“即校獵之年”在時序上仍相矛盾。
基于以上歧義和時序矛盾,故一些學(xué)者甚或認為元延三年成帝亦有校獵之事,不過史書不載而已。如《資治通鑒》元延三年胡注引《考異》云:“然則從胡客校獵當在今年;《紀》因去年冬有羽獵事,致此誤耳?!?31)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039頁。錢大昕解釋為《漢書》乃將元延二年、元延三年“并兩事為一”,并稱“《紀》失之也”(32)錢大昕《三史拾遺》,第925頁。。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甚至稱:“至于紀、傳的互異,實在是兩回的校獵,本紀僅載二年冬的,雄賦卻為三年秋而作?!?33)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第15頁。顯然皆因?qū)Α懊髂辍钡睦斫庵抡`。按周漢禮制,不可能在緊鄰兩年都舉行大型的校獵活動。漢賦寫“游獵”與“祭祀”兩類較突出,雖從春秋以來,悉如《左傳》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34)左丘明傳、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27,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755頁。,但《漢書·郊祀志》明確載兩年一郊祭(或說三年一郊)(35)《郊祀志下》載:“(元鼎)五年十一月癸未始立泰一祠于甘泉,二歲一郊,與雍更祠?!?班固《漢書》,第1265頁)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漢書》卷二十五下卻作“三歲一郊”(班固《漢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4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02頁)?!队窈!肪?2、《西漢會要》卷10、《文獻通考》卷69、《西漢文紀》卷23、《五禮通考》卷6、《六典通考》卷99、《漢書藝文志拾補》卷1、《全漢文》卷58皆引作“三歲一郊”。而《歷代名臣奏議》卷14、《漢書辨疑》卷13、《漢書補注》皆作“二歲一郊”。然《郊祀志上》又載武帝始,“后常三歲一郊”(班固《漢書》,第1216頁)?!妒酚洝肪?2、卷28皆稱“后常三歲一郊”,“三歲天子一郊見”,“今天子所興祠,泰一、后土,三年親郊祠”,“三年一郊”(司馬遷《史記》,第452、470、485、1377頁)。,《史記》引《尚書》稱舜“五載一巡狩”(36)司馬遷《史記》卷28,第1356頁。。郊祀與校獵有密切關(guān)系,校獵而“講武事”,“事”與《漢書》謂“用事甘泉”同,具有祭祀之要義。而且校巡獵狩所獲必獻祭,如《禮記·王制》“乾豆”之獻正是“三田”所獲。據(jù)揚雄《長楊賦序》,成帝校獵“發(fā)民入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nóng),南驅(qū)漢中”(37)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9,第135頁。,足見規(guī)模之大,顯然更不可能在緊鄰的兩年接連舉行此類大型的校獵活動。這既有悖禮制,亦違“漢德”所彰之“仁德”。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既有“頌”之義,亦有“勸百諷一”或“曲終奏雅”(38)班固《漢書》,第2609頁。之效,實對畋獵已蘊諷諫之義,其正《尚書·無逸》所謂“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39)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16,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頁。之義?!渡狭仲x》云:“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疲)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繇也?!?40)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8,第129-130頁。然揚雄對其諷諫之不力仍頗有微詞,因稱其“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41)班固《漢書》,第2609頁。雖揚雄“賦《羽獵》《長楊》,皆以諷諫”(42)朱鶴齡《愚庵小集》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24頁。,但卻亦被認為其“轉(zhuǎn)‘戒’為‘頌’”,描寫成帝之“純?nèi)省?,“實取用《無逸》之‘諫’”(43)許結(jié)《無逸圖·賦:對一個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探尋》,《華中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1期,第98-99頁。。故無論從禮制還是當時士人觀念及帝王“仁德”觀之,成帝都不可能于元延二年和三年分別舉行兩次大校獵。
換言之,“明年”與作《羽獵賦》時間、校獵之事應(yīng)在同一年,李善對班氏的補注才有邏輯上的意義。此處“作《羽獵賦》”顯然應(yīng)為“作《校獵賦》”,若按前述對“上將大夸胡人”的時序推測,那么四賦皆應(yīng)作于元延二年。其中“明年”應(yīng)只是文本敘述對預(yù)發(fā)事件的一種追述視野,但其中卻隱含了語文邏輯敘述的時序基點。那么《校獵賦》與《長楊賦》創(chuàng)作時間也無甚懸隔,在奏獻時間上并不如前兩篇明確,“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和“還,上《長楊賦》”實際都沒有具體指明奏獻的時間,此與《七略》稱《長楊賦》綏和元年上(獻)并不矛盾。此詳后論。
關(guān)于李善注引《七略》著錄《甘泉賦》作年與《漢書·郊祀志》等記復(fù)甘泉、河?xùn)|祭的時間矛盾問題,戴震按《郊祀志》載漢平帝時王莽奏稱在永始元年三月復(fù)甘泉、河?xùn)|祠,但《紀》卻記于永始三年十月,以為《七略》所記的“年月參差”就如《郊祀志》所記此條的時間差異一樣,乃出于追憶致誤。當然這是有可能的。但是比照《漢書》多處所記,此實戴氏理解之誤。其理由如下。
其一,按《郊祀志》記載:“(元鼎)五年十一月癸未,始立泰一祠于甘泉,二歲一郊,與雍更祠,亦以高祖配,不歲事天,皆未應(yīng)古制。建始元年,徙甘泉泰畤、河?xùn)|后土于長安南北郊。永始元年三月,以未有皇孫,復(fù)甘泉、河?xùn)|祠。綏和二年,以卒不獲祐,復(fù)長安南北郊?!?44)班固《漢書》,第1265頁。顯然建始元年,遷甘泉泰畤、河?xùn)|后土祠至長安南北郊,永始年間的“復(fù)”祠只是遷返舊祠址。泰畤即祀泰一天神,而且應(yīng)是“日冬至祠泰一,夏至祠地祇”(45)班固《漢書》,第1264頁。,因此王莽所稱永始元年三月復(fù)祠甘泉、河?xùn)|的只是遷祀的建議,而此時非有帝王親祀之事。因為此次復(fù)祀乃因前立許皇后一直未育且“坐祝詛后宮懷任者廢”(46)班固《漢書》,第1517-1518頁。,至此年又欲立新后,有臣認為這些事件與變遷舊祠事體甚相關(guān),故欲復(fù)祠甘泉、河?xùn)|,但甘泉泰一祠按古制應(yīng)在冬至,所以三月不可能有行祀之事,只可能為復(fù)祀的建議。
其二,按舊制二歲一郊(或說三年一郊),永始元年確立復(fù)祀甘泉、河?xùn)|,漢初以十月為正,故如《甘泉賦》所述正月從上甘泉。顯然永始元年三月之議應(yīng)已過祭祀良時,而且此年正月突發(fā)變故,《紀》載:“永始元年春正月癸丑,太宮凌室火。戊午,戾后園闕火?!?47)班固《漢書》,第319頁。所以此年并未有甘泉泰祠之禮。
其三,永始元年正月凌室火災(zāi)在當時亦被視為與繼嗣不祥有關(guān),因而出于此種情況而展開與繼嗣有關(guān)的復(fù)甘泉祠之議禮是肯定的(48)《漢書·五行志》載:“鴻嘉三年八月乙卯,孝景廟北闕災(zāi)。十一月甲寅,許皇后廢。永始元年正月癸丑,大官凌室災(zāi)。戊午,戾后園南闕災(zāi)。是時,趙飛燕大幸,許后既廢,上將立之,故天見象于凌室,與惠帝四年同應(yīng)。戾后,衛(wèi)太子妾,遭巫蠱之禍,宣帝既立,追加尊號,于禮不正。又戾后起于微賤,與趙氏同應(yīng)。天戒若曰,微賤亡德之人不可以奉宗廟,將絕祭祀,有兇惡之禍至。其六月丙寅,趙皇后遂立,姊妹驕妒,賊害皇子,卒皆受誅。永始四年四月癸未,長樂宮臨華殿及未央宮東司馬門災(zāi)?!?班固《漢書》,第1336-1337頁)。當時王莽已為黃門侍郎,為皇帝內(nèi)衛(wèi),又為太皇太后所重之內(nèi)戚子弟,其前已有王鳳極力推薦,故其相關(guān)廷議或議禮活動則必知之。而且此年發(fā)生了極為重要的大事,王莽不可能記憶不清。永始元年五月王莽封新都侯,同年六月丙寅又封趙婕妤為皇后,又按《漢書·五行志》記載當年確實應(yīng)發(fā)生因繼嗣問題而復(fù)甘泉泰畤的建議(49)《漢書·五行志》載永始元年有“天戒”之象,漢代實多以陰陽災(zāi)異論政,天象實為人臣諫喻借譬之助,此或可見確有議說。。事實上繼嗣之議,在成帝建始元年正月即引起劉向、谷永等奏議(50)班固《漢書》,第1517-1518頁。。但此年(永始元年)八月丁丑太皇太后王氏崩,或其論未得施行,因此本欲兩年一郊的禮制在永始三年亦不得舉行,故方有皇太后詔有司復(fù)甘泉等祠。而因太皇太后崩喪,或因守制,成帝此年亦不可能親祠行幸甘泉,故于永始四年滿制而方親幸祭祀。沈家本《諸史瑣言》即稱“《七略》以《甘泉》為永始三年正月所上,則爾時甘泉、汾陰未復(fù),其誤顯然。”(51)沈家本《諸史瑣言》,第700頁。這也反證李善引《七略》稱揚雄《甘泉賦》作于永始三年之誤?!稘h書》所記《甘泉賦》稱“正月,從上甘泉”(52)班固《漢書》,第3522頁。,不論是時間還是所從游人物都說明揚雄此作是紀實,自不應(yīng)是永始三年十月(正月)之事,李善注引《七略》謂永始三年正月所上的《甘泉賦》疑為劉歆等參與朝議、論復(fù)甘泉祀之議而作《甘泉賦》(或《甘泉宮賦》)。此時劉歆已與王莽同值黃門侍郎(53)《漢書》稱歆“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河平中,受詔與父向領(lǐng)校秘書?!?班固《漢書》,第1967頁)可見其少即為黃門郎,與《王莽傳》所述同。,元帝就曾問過劉向有關(guān)設(shè)置甘泉泰畤之禮。所以,劉歆因其議禮而作《甘泉賦》于此年或許是可能的,或因其后服虔等人注此賦,引劉歆同題之作而未標賦作者。劉歆、揚雄二人又都有同名賦作,而其后李善等則誤引前人舊注中劉歆《甘泉賦》作年為揚雄《甘泉賦》作年。當然這只是對其作年致誤的猜測,這還有待對《七略》文本注錄體例等的進一步考證。
其四,《成帝紀》載永始三年復(fù)祀甘泉條后亦明確記載“語在《郊祀志》”(54)班固《漢書》,第323頁。,故作者在記此條時應(yīng)是意在與《郊祀志》互文,故不可能與《郊祀志》相悖逆?!冻傻奂o》所載永始三年冬十月庚辰亦或因臨近冬至,皇太后乃詔有司復(fù)甘泉泰畤,成帝亦未親幸。且此年十月庚辰亦不應(yīng)是郊祀之良時正月冬至,實際上永始四年春正月成帝才郊祀行幸甘泉。但有一點需補充說明,有學(xué)者據(jù)揚雄賦序“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陰后土”(55)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7,第111頁。語,認為“方”乃初次之意,故歸其賦作于永始四年。這其實是對“方”義的誤解?!胺健痹诖颂帒?yīng)為“恰、剛好”之意,而并非首次、初次之意。在《漢書》中論首次郊祀多記為“始郊”,如漢文帝“十五年春,黃龍見于成紀。上乃下詔議郊祀。……夏四月,上幸雍,始郊見五帝,赦天下”(56)班固《漢書》,第127頁。,成帝則于建始二年辛巳“始郊祀長安南郊”(57)班固《漢書》,第305頁。。從揚雄賦自序來看,“上方郊祀甘泉”并非指成帝第一次郊祀,故稱“又是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58)班固《漢書》,第3535頁。。顯然,此處所謂趙昭儀“方大幸”,肯定不是指第一次受幸,趙氏于永始元年已封皇后,無論如何不可能稱至永始四年才首次“大幸”,因此應(yīng)解讀為此時趙氏剛好大受寵幸,“方”不作第一次之義確矣。而且如果此時為成帝第一次郊祀甘泉,則何來“每上甘泉”之說?反過來,這也證明揚雄賦所記的郊甘泉的時年只可能是在永始四年之后,故“每上甘泉”之說方能成為正常的追敘。
至于對李善注《甘泉賦》作年的釋疑,戴震之論雖可備一說,但顯然并不能完全使讀者釋懷?!镀呗浴匪洿_實可疑,但并不能以此條就質(zhì)疑李善注引《七略》諸條之真?zhèn)?。此外,此條是李善注引舊鈔本之誤,還是《七略》原本誤?考李善所引《七略》關(guān)于《甘泉賦》作年的文字,今無它書可證,因此李善所引文字的真?zhèn)晤H可質(zhì)疑。
首先,關(guān)于《七略》的流傳和亡佚,歷來頗多爭論,章學(xué)誠、黃紹箕、姚振宗等認為亡于唐末或唐末五代(59)分別參見: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敘》,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頁;《黃紹箕跋》,島田翰《古文舊書考》,杜澤遜、王曉娟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黃紹箕跋”,第1頁;姚振宗《七略佚文序》,姚振宗輯錄《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鄧駿捷校補,澳門大學(xué)2007年版,第71頁。,梁啟超等持亡于北宋論(60)梁啟超《圖書大辭典簿錄之部》,臺灣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4頁。,而章太炎等認為或亡于南宋(61)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0頁。,鐘肇鵬則認為其應(yīng)亡佚于唐神龍(公元705-706年)之前(62)鐘肇鵬《七略別錄考》,《文獻》1985年第3期,第72-73頁。。這些時間的推定,大多緣于書目文獻和書錄注引情況。但這種推定還是存在一定缺點,如姚氏所說,后世的書目文獻實“皆虛列其目,非實有其書”(63)姚振宗《七略別錄佚文序》,姚振宗輯錄《七略別錄佚文·七略佚文》,第4頁。,其經(jīng)史文獻注疏也往往是相互轉(zhuǎn)引,非確見原書。劉歆《七略》為班固采入《漢書·藝文志》,其后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許善心《七林》,大都依仿《七略》體制,其時或猶能見《七略》。當然對其體制的模仿也未必非見全書,或轉(zhuǎn)承因襲亦未可知。因《七略》《別錄》等乃中秘所藏,非世人皆能通覽。如顏師古注《漢書》,所引已有未詳之處,疑已不得見全書,可能僅見《別錄》的部分書錄而已(64)張世磊《〈別錄〉〈七略〉研究》,吉林大學(xué)200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第61頁。。而且李善《文選》注引《七略》載揚雄《甘泉賦》作年條,既不見于五臣注,也不見于前代和同時代其他文獻,唐宋大型類書文獻如《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等皆未有記載,直到清代學(xué)人的經(jīng)史文獻注疏才開始引用,不過都是對《文選》李善注的轉(zhuǎn)引,顯然更不可能得見原書。李善《甘泉賦》注引《七略》并辨其作年,這么重要的內(nèi)容卻并不見五臣注有相關(guān)辨證(65)《六臣注文選》載《羽獵賦》序后注“向同善注”(《六臣注文選》,第167頁),但查六家本《文選》(《日本足利學(xué)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此條向注無引《七略》,而李善注有引,再推查宋代五臣注本向注亦無引《七略》(蕭統(tǒng)編、呂延濟等五臣注《文選》卷4,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1981年景印宋紹興辛巳建陽陳八郎崇化書坊刊本),故只能證明是后來的五臣李善合一后注釋竄亂,非呂向原注如此。??梢酝茰y,李善時代若已經(jīng)不能見到劉歆《七略》原本,其后五臣皆無從考證《七略》所載的真實性。當然五臣注因于體例可能不會辨證揚雄四賦作年,但其時或之后的其他學(xué)者仍是有可能加以辨證的,然今傳宋代主要的學(xué)術(shù)考證性著作如沈括《夢溪筆談》、洪邁《容齋隨筆》《容齋續(xù)筆》、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聞》等或有引論《文選》載揚雄《甘泉賦》,但卻并無其作年辨證。宋以前《文選》李善注本都只有抄本流傳,并無刊本,故其傳抄中錯抄或有意無意之刪節(jié)亦在所難免(66)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覆刻本《文選》出版說明即稱:“在傳抄過程中,無意抄錯和有意刪節(jié)都在所難免,史書所引作品更難免經(jīng)過剪裁。在注釋中,情況比正文更復(fù)雜,李注經(jīng)過多次易稿,傳抄本所據(jù)不一定是定本;李注和五臣注經(jīng)過合而又分,以致輯錄出來的李注,有的地方雜入了其他注釋,有的又被誤認為其他注釋而刪去了。”(第3頁)。關(guān)于《文選》李善注混淆原作篇名、各隨所用而引用、注文錯誤或與原文抵牾、以及字形字體等問題,有學(xué)者辨析甚詳(67)唐普《〈文選〉李善注引司馬相如文舛誤舉例》,《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第128-135頁。。至于李善注轉(zhuǎn)引《七略》揚雄賦作年條,或因承舊抄本之故,各本或異,實難辨其真?zhèn)?。李善注《文選》時確應(yīng)參考前人舊注無疑,如《甘泉賦》注就應(yīng)當參考過服虔注、晉灼注、張晏注等,也有學(xué)者明確指出有些李善注前仍保留了大量的他注和引舊書的文字,有些在分合的過程中本為舊注而誤入李善注或他注(68)范志新《〈文選·詠懷詩〉末標明姓氏注文的歸屬問題》,《文學(xué)遺產(chǎn)》2011年第6期,第139-143頁。?;蛟S李善注引《七略》揚雄奏《甘泉賦》時年條可能為李善所據(jù)舊鈔舊注致誤(69)如果不考慮《文選》注版本傳抄所衍訛謬的問題,則李善注可能為承舊鈔舊注致誤。但如果考慮到李善注篇題誤引及自唐至清以前這一問題的關(guān)注缺失問題,則關(guān)于李善注引揚雄賦作年條及相關(guān)質(zhì)疑是否為后人所加,則尚可質(zhì)疑。。從前述來看,李善親見《七略》的可能性極低,故其關(guān)于《七略》有關(guān)雄賦作年的引載亦可能因其后引《羽獵賦》作年為永始三年,又以《羽獵賦》即《校獵賦》,從而誤以《七略》記《羽獵賦》之作年推定,認為《甘泉賦》與《羽獵賦》同年奏上(70)揚雄、劉歆、王褒等皆有《甘泉賦》,或其以劉氏賦作年誤為雄賦之作年亦或可能。在《文選》注中揚雄、劉歆《甘泉賦》或《甘泉宮賦》互出,服虔引《甘泉賦》注或《甘泉宮賦》注皆未標賦作者名,考《文選》卷二十七服虔“《甘泉宮賦》注”,實出《文選》卷七揚雄《甘泉賦》注。可見前人注引篇名并不十分嚴謹,其亦或李善誤引前人注《七略》引論同題之作而未審,惜《七略》今佚,已不可考。。
其次,若將李善注《甘泉賦》作年條與《甘泉賦》題解結(jié)合起來看,此條或疑有后人羼亂的痕跡。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篇首解題語與此條注釋有后人竄亂的可能。《漢書疏證》卷三十三“奏甘泉賦”條既懷疑其所引《新論》文有脫誤,又稱據(jù)《紀》《傳》可顯然推知《甘泉賦》當作于元延二年(71)沈欽韓《漢書疏證》,第132頁。。解題一段應(yīng)確有脫文。今為說明,略引其中數(shù)語:“桓譚《新論》曰:‘雄作《甘泉賦》一首,始成,夢腸出,收而內(nèi)之。明日遂卒?!慌f有集注者,并篇內(nèi)具列其姓名……”(72)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7,第111頁。在所引《新論》語末與注例轉(zhuǎn)換敘述中以“然”字相連確顯唐突,其中應(yīng)確有脫文。而且引《七略》語論《甘泉賦》作年恰為賦序之末的文字,在版鈔上亦方便竄入,在訓(xùn)釋風(fēng)格上也似略與李善注不同,如學(xué)者在比較李善注與五臣注時稱“與重在解釋詞義及典故的李善注不同,五臣注重在闡述文章題旨及背景,故簡注而詳疏”(73)喬秀巖、宋紅《關(guān)于〈文選〉的注釋、版刻與流傳——以日本足利學(xué)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為中心》,《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2期,第73-74頁。。那么李善注重在釋詞義及典故,而五臣反倒重在題旨及背景詳疏。這或許可能為后人的評注而誤入李善注。還有一條補證,關(guān)于李善注引《七略》論《羽獵賦》《長楊賦》作年文字在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漢書》注引宋祁注中被轉(zhuǎn)引,但卻唯不見轉(zhuǎn)引論《甘泉賦》作年的注文(74)班固《漢書》卷87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51冊,第85頁。案:此本前有引顧炎武《日知錄》論《漢書》敘例語,疑其本在明末清初,然其注引宋祁語可知宋景祐《漢書》校本,宋祁據(jù)景祐校本當有《漢書》校注。,因此李善原始注本有無此條是頗可懷疑的。只不過囿于目前版本,不能明確證實。但李善注本的確有一個“增殖”的現(xiàn)象,李匡乂就說李氏《文選》有初注、覆注、三注、四注,“不唯注之贍略有異,至于科段,互相不同”(75)李匡乂《資暇集》,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版,第5頁。,日本學(xué)者岡村繁認為,“就李善注的承傳過程而言,它并非是由完整向不完整的脫落方向延續(xù),而毋寧說是由簡素向繁復(fù)的增殖方向發(fā)展”(76)〔日〕岡村繁《文選之研究》,陸曉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頁。又,關(guān)于《文選》李善注本增殖的文獻研究,可參見:唐普《〈文選〉賦類研究》中編之《論〈文選〉賦類李善注的增殖》,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211-292頁。。所以不排除這條李善注有在后來的“增殖”過程中產(chǎn)生的可能性。
二是《甘泉賦》篇首解題語引桓譚《新論》語,既與史載不符,又事理乖謬。何焯云:“《甘泉》作于成帝時,安得有腸出遂卒之事?揚子云、桓君山同時人,不應(yīng)作此語。然則為妄人附益者多矣。非《新論》本書然也?!?77)何焯《義門讀書記》卷45,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67頁。其所引文句標點未善,筆者據(jù)文意重新點斷。當然何焯對《甘泉賦》作年的推論亦未善(78)何焯稱:“按:子云之生,在宣帝甘露元年戊辰,至成帝永始三年丁未為四十歲,班書《贊》中言‘年四十余,自蜀來游京師,王音薦之待詔’,此賦為四年所上無疑也。然長楊事在延元二年庚戌?!眳⒁姡汉戊獭读x門讀書記》,第867頁。。首先其誤“元延”為“延元”,其次既然稱雄永始三年始四十,那么按《傳贊》其尚未來游京師,何來獻賦之說呢?且無論是三年四年作,而王音已于永始二年卒,其何來薦之待詔呢?又《傳》稱雄待詔后歲余獻《羽獵賦》,若不考慮王音所薦而按其所假設(shè)時年,則永始四年(四十余)至京即待詔,那么《羽獵賦》應(yīng)至早作于元延元年,然則永始四年、元延元年皆無校獵事,既與長楊事和賦作時年不合,也與《七略》所稱奏獻《羽獵賦》之時年不合。且既如李善所引注《新論》之言,雄當卒于永始三年或四年,則何來元延二年賦長楊之事?可知《甘泉賦》亦不當作于永始三年或四年。這種后代學(xué)者都能顯然發(fā)現(xiàn)的悖謬之處,李善等不可能無察。吳曾《能改齋漫錄》稱“予按,孝成帝行幸甘泉,據(jù)漢紀及賦序,并是正月行幸甘泉。揚雄死于王莽天鳳五年,經(jīng)歷哀、平兩帝,年代甚遠,安有賦成明日遂卒之說?李善竟不排之,而反以為證,何耶?”(79)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02頁。宋祁曾對《漢書》作大量???,宋祁卒于嘉佑六年,然未有論李善注此條相關(guān)載記。王先謙《漢書補注》稱《御覽》他卷所引與《文選》注同,但考《太平御覽》卷399,其所引實文字與《文選》注異。其云:“桓譚《新論》曰:楊子云亦言成帝時上甘泉,召使作賦,子云為之卒暴倦臥,夢其五藏出在地,以手收內(nèi),及覺,大少氣,病一歲。卒。”其所引段尾之“卒”字疑為后人妄加,或明刊本誤錄。吳曾所見《文選》本或為嘉佑至淳熙八年尤本之前所傳之鈔本或刊本。吳曾既論題解,實與《甘泉賦》作年問題關(guān)涉甚密,卻不見論序末引《七略》論《甘泉賦》作年之非,或亦可證上說關(guān)于此條出現(xiàn)的時代推測。
三是引《新論》故事實與揚雄四賦作年有內(nèi)在的敘述邏輯關(guān)系。王先謙《漢書補注》認為李善注所引有誤,故其歸《甘泉賦》作于元延二年,且認為引《新論》語“‘卒’蓋‘病’之誤字”(80)王先謙《漢書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89頁。。佚名撰《漢書疏證》亦認為“雄不死于此時,《新論》誤也”(81)佚名《漢書疏證》,第681頁。。清沈欽韓稱“愚按《成帝紀》永始四年正月、元延二年正月、四年正月俱有行幸甘泉事。據(jù)此,《傳》下云:其三月將祭后土,其十二月羽獵,不別年頭,則為一年以內(nèi)之事,奏《甘泉賦》當在元延二年,與《紀》文方合”(82)沈欽韓《漢書疏證》,第132頁。。這些考辨并未考慮文獻版鈔問題,但其中所呈現(xiàn)的故事敘述本身的矛盾卻說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蓟稘h書·揚雄傳》所引揚雄自敘,或許正因揚雄作《甘泉賦》而漚病一年,故其從甘泉還后,先后上《甘泉賦》《河?xùn)|賦》,兩作大致時間相近,且因十二月又從校獵,一年之內(nèi)同賦四作,其確或有殫精竭才之慮,故《校獵賦》于序并未明言作年,而《長楊賦》之作亦只稱“還,上《長楊賦》”,好友桓譚《新論》才有“夢腸出”之說。且前兩賦至后兩賦之獻奏時間相隔則可能因病而跨隔年歲,故或如《七略》所云至綏和元年《長楊賦》方殺青獻奏。
《漢志》著錄“揚雄賦十二篇”(83)班固《漢書》,第1749頁。,然因歷代對文體界定及對《漢志》義例的誤會,對揚雄十二篇賦作一直未曾確定其具體篇目。從目前對文獻的考察和理解來看,揚雄以賦名篇的作品只有八篇,另加三篇明確為賦體的擬騷作品,則僅計十一篇,故其或有將《箴》歸入其類,或有將《頌》歸入其類,甚或有將《解難》之類歸入其中。如清嚴可均《重編揚子云集敘》便以《反離騷》《廣騷》《畔牢愁》《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楊賦》《蜀都賦》《太玄賦》《逐貧賦》《核靈賦》《酒賦》為《漢志》所載十二篇(84)嚴可均《鐵橋漫稿》,《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5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72頁。。但《酒賦》顯然不在此列,《酒賦》應(yīng)為《酒箴》,在《漢書·陳遵傳》便引作揚雄《酒箴》(85)班固《漢書》,第3712頁。。顯然將《酒箴》列入十二篇之目是不合《漢志》義例的。
在《漢志》“諸子略”中“儒家”類收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其注包括“《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86)班固《漢書》,第1727頁。,且在總計之末注“入揚雄一家三十八篇”(87)班固《漢書》,第1727頁。。顯然《箴》是不應(yīng)收在“詩賦略”中的,自然《酒箴》也不應(yīng)歸在十二篇賦之中。那么《酒箴》是否為所稱“《箴》二”之一呢?后代一些學(xué)者為合《漢志》“箴二”之義,多將其“州牧箴”和其它“官箴”分而為二(88)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29頁。張震澤認為,“《箴》二,蓋指《十二州箴》與《百官箴》”。故其錄《酒箴》為《酒賦》,并入賦類,非是。,甚至將“州牧箴”更名為“州箴”,然實際上皆為官箴,故明張溥輯《揚侍郎集》及鄭樸編《揚子云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皆題為《百官箴》,其“箴”類下便收《百官箴》和《酒箴》。如嚴氏輯《全漢文》錄揚雄各州箴題名中皆無“牧”字,既失箴題應(yīng)有之義,亦與《漢志》之義未合。《漢書·揚雄傳》載:“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89)班固《漢書》,第3583頁。此亦可見班氏《漢書》是將“箴”與“賦”相別的,而且此舉《州箴》,不名《酒箴》,只不過舉其一以證而已,其在《陳遵傳》已有互文性印證。
至于《廣騷》等三篇歸入十二篇之目,實在《揚雄傳》及《藝文志·詩賦略》中已交待甚明,如《揚雄傳》稱“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90)班固《漢書》,第3583頁。,又《詩賦略》錄屈原賦二十五篇(91)班固《漢書》,第1747頁。,這顯然是將《離騷》和擬騷之類作品看作賦體的?;蛴袑W(xué)者將《天問解》《解嘲》《解難》等亦歸為賦篇,此有待商榷。這些作品確實有賦體的一些特征,但《天問解》與《解嘲》《解難》相類,應(yīng)都屬于訓(xùn)詁或哲學(xué)類文章,而非文學(xué)作品。稱其訓(xùn)詁,實其體乃近義釋,其創(chuàng)作主旨與章句訓(xùn)詁明義無異。所以至少在《漢志》義例中,此三篇不應(yīng)屬于其主要賦篇,至少應(yīng)不在《漢志》所載十二篇之內(nèi)。那么,《解嘲》《解難》等在《漢志》時代是否歸為賦體呢?按今天對賦體文的界定和理解,《解嘲》《解難》確實可以歸入賦體,但在《漢志》中,它們不應(yīng)歸入其類的,故班固在“諸子略”中增入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其中便收《太玄》十九,那么作為《漢書》中明確稱是《太玄》《法言》等釋義的《解嘲》《解難》不應(yīng)被視為文學(xué)性極強的詩賦作品,而自然應(yīng)歸入諸子儒家類。至于“諸子略”中未具列其目的原因,筆者以為大致有三。其一是因“諸子略”中“入揚雄一家三十八篇”,而其中注“《太玄》十九”,但考《太玄經(jīng)》,實至“告第十五”終,僅十五篇,那么其余四篇或許則包括《解嘲》《解難》等釋玄的作品,《漢紀》即稱雄“乃依《易》著《太玄經(jīng)》,其文五十萬,筮之以三十莢,關(guān)之以休咎,播之以人事,義合五經(jīng),而辭解剝。玄體十一篇,復(fù)為章句”(92)荀悅《漢紀》卷2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0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471頁。案:其稱論玄的篇數(shù)雖與今本不同,但明確《太玄》經(jīng)文之末,有復(fù)為章句的情況。??梢娖浜蟠_有附錄章句解疏義釋之類。而且從上述“注”“入”的敘述來看,揚雄這些作品應(yīng)為班氏所增選,劉歆《七略》本未具錄,《漢志》依其義例僅列其篇數(shù)而不具目,故僅統(tǒng)計其篇數(shù)而已。而且班氏在《揚雄傳》既已收錄并詳載,按互文性書寫,故此不再予收錄。其二是《解嘲》《解難》從思想內(nèi)容和主旨來看,實出儒入道,又雜陰陽、名、法之論,可謂儒道玄相生發(fā),既無《七略》歸類的參考,在操作層面也很難具體將其歸入儒家類還是道家類,《解嘲》《解難》對《太玄》的生發(fā),實際既相當于“經(jīng)”之“傳”和衍義,其形式上是與《太玄賦》不同的,故有學(xué)者或稱《太玄賦》與《太玄》之旨有不同之處(93)王青《揚雄評傳》謂:“《太玄賦》雖以‘太玄’為題,但實際上與《太玄》幾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其思想傾向更接近于《解嘲》,卻比《解嘲》又大大地推進了一步?!眳⒁姡和跚唷稉P雄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70頁。鄭文亦認為《太玄賦》“和《太玄》的主旨不合”。參見:鄭文《讀揚雄〈太玄賦〉獻疑》,《中國哲學(xué)史論文集(第二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4頁。。三是按“諸子略”的收錄原則來看,其中所錄應(yīng)為某人單行的文篇,但《解難》《解嘲》二篇主要申發(fā)玄義,故極可能附于《太玄》之后,當時并非單獨相傳流,在《揚雄傳》中因《太玄》文多不著,故班氏僅錄其附論之文。其后可能因班氏所引,漸成單篇流行之文。
再看《趙充國頌》篇的歸類是否當在十二篇之目。雖然漢代確有賦頌同體之論,但其時正處于文體大變化之際,因此宜需具體論析,如屈原的《橘頌》顯然被視為賦體,但據(jù)《漢書·趙充國傳》云:“初,充國以功德與霍光等列畫未央宮。成帝時,西羌嘗有警。上思將帥之臣,追美充國,乃召黃門郎揚雄即充國圖畫而頌之。”(94)班固《漢書》,第2994頁。顯然此頌之作主要為紀實銘功,體更近于銘。劉勰在《文心雕龍·頌贊》篇就漢代以來的文體變化總結(jié)稱“容告神明謂之頌?!叭偂堕夙灐罚椴煞曳?,比類寓意……至于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繼于時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武仲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范《駉》《那》,雖淺深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巡》,變?yōu)樾蛞M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zhì)乎!”(9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57頁。按:書名號為引者所加。可見揚雄《趙充國頌》是與馬融《廣成頌》等不同的?!囤w充國頌》幾乎全篇皆用四言詩體,與銘、誄無異。而銘之類顯然不屬于賦體,此參《漢志》可知,故雄作《成都城四隅銘》《繡補》《靈節(jié)》《龍骨》銘詩三章等皆不歸入“十二篇”之目。至于所謂《綿竹賦》實為《綿竹銘》,或稱《綿竹頌》,張震澤《揚雄集校注》即視其可能為《縣邸銘》之一(96)揚雄著、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第267頁。。
由此反證,揚雄確另有《羽獵賦》一篇,總前所計十一篇,正合以賦名篇的《漢志》“十二篇”之數(shù)。
通過以上梳理,大致可以明確,《文選》李善注引《七略》揚雄賦作年并提出質(zhì)疑既因于舊鈔舊注之誤,更多則因于對《漢書》義例不明和文本的誤解。若要真正消解其質(zhì)疑,大致有幾點邏輯認知基礎(chǔ)和事實特需明確。一是要消解李善將《羽獵賦》視為《校獵賦》的主觀性誤見。二是《漢書》《七略》皆未明言《羽獵》《校獵》二篇相同,且《七略》明確暗示《羽獵賦》《長楊賦》二篇創(chuàng)作時間相隔懸殊,此也意味著《校獵賦》與《羽獵賦》所敘確應(yīng)屬兩次不同的校獵活動。三是《七略》所稱之“永始三年十二月上”并不實指創(chuàng)作時間,其后多誤將創(chuàng)作時間等同于奏獻時間。此處“上”應(yīng)是指奏獻時間。綏和元年為公元前8年,永始三年為公元前14年。如此兩篇奏獻時間相差6年,而按《長楊賦》應(yīng)在元延二年(前11年)創(chuàng)作完成,故與其大致同時完成的《校獵賦》應(yīng)不同于《羽獵賦》。四是無論李善注引《七略》論《甘泉賦》等作年條是否后人羼亂,但結(jié)合《漢書》和《文選》引注《七略》諸文,按史實和語文敘述邏輯,則《校獵》《長楊》的創(chuàng)作不應(yīng)早于元延二年,只可能為元延二年或三年初,故歲余再呈獻,與“綏和元年上”大致不悖,并非如李善所謂懸隔四年呈作。實際上,李善的質(zhì)疑,反而進一步證明《羽獵賦》與《校獵賦》確實應(yīng)為兩篇?!队皤C賦》的作年大概在永始三年十二月之前,而《校獵賦》則作于元延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