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斌
2019年歲末,北京,上地,金隅嘉華大廈,這里分布著大大小小上百家企業(yè),從電梯出來,穿過狹長昏暗的走廊,走到盡頭,就能看到天才縱橫國際企業(yè)管理(北京)有限公司。
這是一家提供企業(yè)管理和咨詢服務的公司,成立于2013年4月,彼時,顧雛軍剛出獄半年。工商信息顯示,公司法人為徐萬平,但當時公司最大的股東是顧雛軍的母親。顧雛軍從2015年開始追加投資,至2018年,其個人認繳出資2910萬元,占公司股權66.84%,公司其他股東多是原格林柯爾系的老人,投資額10萬到20萬元不等。
類似的股權結構,也出現(xiàn)在顧雛軍投資的另一家公司——超天才技術開發(fā)(北京)有限責任公司,公司成立于2008年,法人是其弟顧紹軍,而幾位格林柯爾系員工投資從2.5萬到20萬元不等。
這或是顧雛軍“仁義”的一面。隨著他鋃鐺入獄,名下5家上市公司退市的退市,被收購的收購,7名企業(yè)高管受到牽連,即便如此,老部下們依然等著顧雛軍的回歸,希望他能帶領大家東山再起。
但顧雛軍似乎沒了當年的雄心,這些年,他除了出書,偶爾給EMBA講講課,精力都撲在了伸冤上。他的手背上貼著一塊醫(yī)用膠布——為了控制血壓,他每周都要去醫(yī)院輸液,采訪當天,他上午剛輸完液。“我得把身體養(yǎng)好,還要看著那些害我的貪官倒臺!”他恨恨地說。2008年,顧雛軍突然中風,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一些后遺癥:左眼總是半閉著,嘴角也有輕微的歪斜。
談到這家公司,顧雛軍自嘲道:“老部下開了這家公司,給我個名譽董事長干著,混口飯吃?!?/p>
7年囹圄,出來后又伸冤7年,最高法的重審并沒有還給他絕對的清白,這個結果讓他如鯁在喉,無力,卻又不甘。他能做的,只是不斷向媒體復述大家早就耳熟能詳?shù)陌讣?,和相關部門死磕——那個曾經在媒體眼中意氣風發(fā),有些強勢甚至傲慢的顧雛軍,最終活成了與風車搏斗的堂吉訶德。
2012年9月14日,出獄一周的顧雛軍在北京召開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他的號召力一如7年前,當天來了近200位記者。
顧雛軍選擇了一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出場方式——戴上一頂紙糊的高帽,上書“草民完全無罪”六個大字,或許是刻意為之,“草”上有“刺”,“無”邊有“牙”。
“我是怕媒體曲解我的意思?!睂τ诋敃r的出場方式,顧雛軍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當年,為了幫顧雛軍脫罪,一向低調的父親和弟弟不得不借助輿論力量,卻被某些媒體解讀成“顧雛軍已認罪”。不得已,顧雛軍只能想出這么一招。帽子上是他的態(tài)度和訴求,白紙黑字,誰也無法歪曲了。
這種類似行為藝術的高調喊冤,加上顧雛軍本身的名人效應,彼時引起了社會的強烈關注,無形中給有關部門施加了壓力。
之所以敢高調,用顧雛軍自己的話說,他沒有“原罪”——他并非在中國掘得第一桶金,在顧雛軍謎一樣的人生中,最廣為人知的經歷就是攜帶1.7億美元回國創(chuàng)業(yè),這一點被他在各種場合反復提起,也為他的人生履歷鍍上一層高光。
在顧雛軍出獄后的新書《引資購商——中國制造2025新思維》中,其簡歷到2003年獲中國年度經濟人物就戛然而止。如果不是一系列收購引發(fā)的蝴蝶效應,顧雛軍的履歷或許會重新改寫。
按照顧雛軍的說法,收購科龍純屬偶然,2001年,廣東科龍電器股份有限公司已經連續(xù)兩年虧損,面臨ST退市。就在這家前身為廣東順德珠江冰箱廠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里,鄧小平說出了那句“發(fā)展才是硬道理!”
“這樣具有標桿意義的企業(yè),怎么能讓它垮掉?順德市政府壓力很大,到處尋找有實力的企業(yè)收購,就找到了顧雛軍?!睍r任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全國工商聯(lián)黨組書記的胡德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據(jù)顧雛軍所述,起初他是不愿意收購科龍的,因為科龍?zhí)幵诟窳挚聽柕漠a業(yè)鏈下游。但經過了解,這家企業(yè)財務審計比較規(guī)范,銷售額也沒有造假,便有了興趣。最后,他以3.48億元拿到科龍電器20.6%的股權,格林柯爾成為科龍電器第一大股東。
為了方便收購,顧雛軍以3億元現(xiàn)金,并拿出估值9億元的兩個專利作為無形資產,一共12億元注冊了順德格林柯爾企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無形資產超過有形資產,有虛報注冊資本之嫌,這也是后來給他定的一條罪狀。
入主科龍后,顧雛軍通過改革降低了采購成本,在接下來的冰箱旺季,又通過公司貸款方式,從格林柯爾借了十幾億元給科龍,讓生產得以開展。此后數(shù)年,進入旺季,都是格林柯爾借錢給科龍,到了秋季,科龍再還錢給格林柯爾,在顧雛軍看來,這是很正常的資金往來,卻為之后的另一項罪名挪用資金罪埋下隱患。
科龍電器的2002年年度報告顯示,當年營業(yè)凈額錄得48.8億元,較2001年同期增加約11.3%,盈利1億元,每股基本盈利為0.1元。
用顧雛軍的話說,那段時間為了科龍嘔心瀝血,年薪只拿了12元。后來,香港中文大學一位教授專門撰文,稱贊顧雛軍是“善良的管理者”,是企業(yè)家的典范。這位教授,就是郎咸平。
后來,也是這個郎咸平,以一場題為《在“國退民進”盛筵中狂歡的格林柯爾》的演講,成為推倒顧雛軍商業(yè)帝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時至今日,談及郎咸平,顧雛軍甚至不屑多說,“這個無恥小人!”他在朋友圈轉帖時評價道。
在收購了科龍后,顧雛軍愈戰(zhàn)愈勇,在企業(yè)收購之路上高歌猛進,2003年5月,他以2.07億元收購安徽合肥美菱股份20.03%的股權。2003年年底,以4.18億元收購江蘇揚州亞星60.67%的股份;2004年4月,以1.1億元收購湖北襄陽軸承29.84%的股份。業(yè)務范圍也從制冷延伸到白家電,最后擴大到汽車制造領域。
“其實當初我們對顧雛軍是不太放心的?!焙缕较颉吨袊侣勚芸吠嘎?,當時社會存在賄賂風氣,擔心顧雛軍在這上面犯事兒,但調查發(fā)現(xiàn)這種問題并不存在,“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就這樣無故被抓,被關,最后公司也被人拿走了,這樣合理嗎?”
出獄后,顧雛軍開始搜集新的證據(jù),并找到陳有西作為代理律師之一。在陳有西看來,這案子并不算復雜,“或許申訴時間會比較長,但兩年怎么也能結束?!?014年1月,顧雛軍直接向最高法提起申訴,要求重審。不承想最高法審查了一年半以后,將案子又發(fā)回廣東高院。
此后,便是漫長的等待,立案再審時間一再延期,據(jù)顧雛軍統(tǒng)計,拖延了有十六次之多。
在這期間,民營企業(yè)家的產權保護問題引起了高層的重視,2016年11月27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這是首部以中央名義對產權保護的頂層設計,明確了進一步完善現(xiàn)代產權制度、推進產權保護法治化的五個原則,并提出產權保護的十大任務。隨后,最高人民法院也發(fā)布了《關于充分發(fā)揮審判職能作用切實加強產權司法保護的意見》。
“中國的企業(yè)管理制度,歸納起來有三句話,嚴苛立法,普遍違法和選擇執(zhí)法?!标愑形鞅硎?,針對企業(yè)的罪名多達一百多個,很容易就能給企業(yè)家定罪。
一旦企業(yè)家被定罪,失去人身自由后,首先就對財產進行查封、扣押、凍結等,企業(yè)群龍無首,經營管理難以持續(xù),最后要么倒閉,要么被瓜分,被賤賣,等企業(yè)家恢復自由出來,早已物是人非。
這樣的例子,顧雛軍并非第一個,也非最后一個,在他之前,有牟其中、仰融等,在他之后,有張文中、龔家龍等?;袒滩话仓?,企業(yè)家有的選擇逃離,有的減少投資,民間投資的活躍度大大降低。
胡德平認為,作為產權保護最重要的司法機關,必須徙木立信,通過糾正一批典型性的大案要案,傳遞中央保護企業(yè)家產權的信心?!氨M管糾錯會有巨大的成本,但如果沒有成本,大家就不會認識到嚴重性,就不會覺得疼,怎么能改呢?”
2017年1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將依法再審張文中案、顧雛軍案,李美蘭與陳家榮、許榮華案等三起重大涉產權案件。顧雛軍非常激動, “正義來得晚一點,但是終于還是來了。”
2018年1月3日,顧雛軍再審案合議庭成員確認。顧雛軍在朋友圈發(fā)文稱贊:“這次速度真快?!彼麡酚^估計,最快可能十天內庭審。
雖然沒那么快,但積極信號接踵而至——當年全國兩會上,顧案被寫進兩高報告,張文中案也被宣判無罪,這都給了顧雛軍強烈的信心。
2018年6月13日,最高法公開開庭審理顧雛軍案,庭審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火藥味,顧雛軍首先直指在場兩名檢察員參與偽造證據(jù),申請兩人回避。因為比對最高檢新提交的《付款通知書》原件和《技術性證據(jù)審查意見書》,發(fā)現(xiàn)此前證人稱蓋章未蓋清晰的庭審原件,公章位置、簽名不一致,他堅信有人作了偽證。“肉眼都能看出的問題,兩人作為該份證據(jù)的送檢員居然視而不見”。
“他的性格太過強硬,行事又太過高調,提醒過他申請回避不合程序,可他不聽,非要當庭說出來?!标愑形魇潞笳劶斑@一幕,輕輕嘆了口氣。
2019年4月10日,顧雛軍終于迎來了宣判,撤銷原判對犯虛報注冊資本罪,違規(guī)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的定罪量刑部分以及挪用資金罪的量刑部分,挪用資金罪改判有期徒刑五年。
當年因同案獲刑的張宏、姜寶軍、劉義忠、張細漢、嚴友松、晏果茹、劉科七人,撤銷原判對張宏違規(guī)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的定罪量刑部分,維持原判以挪用資金罪定罪量刑部分,其余六人均宣告無罪。
只是彼時作為顧雛軍助理的劉義忠,出獄后不久便郁郁而終,這場遲來的平反,他終究是沒能親眼看到。
“他一個前途大好的博士卻無辜入獄,想不開,就鉆了牛角尖。”顧雛軍嘆了口氣,“所以我不能被擊垮,我還要跟他們斗。”
出了法庭,顧雛軍直奔機場,飛回北京?!岸啻环昼姸紱]有意義?!碑敃r他的心里還想著繼續(xù)申訴,直到完全無罪為止。
然而,這已是終審判決,不能再上訴。根據(jù)宣判后最高法發(fā)布的答記者問,“本案再審判決生效后,有關部門將依法把已經執(zhí)行的罰金返還顧雛軍等人以及劉義忠的親屬”,而且“幾位被錯誤追究刑事責任的人可以依法向原作出生效裁判的人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
“接下來,對于多服刑的兩年,建議他申請國家賠償。另外,被拿走的上市公司,他也可以通過法律手段拿回一兩個。”陳有西感到十分遺憾,在他看來,顧雛軍案本可完全無罪的,造成現(xiàn)在的結果,也和他的性格有關。
但顧雛軍拒絕反思自己的性格問題,始終執(zhí)著地將自己的遭遇歸咎于貪腐和運氣,他對再審結果耿耿于懷,“你說,畢馬威報告明明說了是‘懷疑與格林柯爾系有關的不正常資金流向,為什么還要采信這個證據(jù)?不是說疑罪從無嗎?”他嘟囔著。在他看來,張文中之所以被判無罪是因為碰到了好的法官,而自己缺了點運氣。
2019年4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對原審被告人顧雛軍(前排右一)等人虛報注冊資本,違規(guī)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挪用資金再審一案進行公開宣判。攝影/胥立鑫
塵埃落定,與此案相關的人都將重新開始。陳有西同時也是江蘇牧羊集團前董事許榮華的代理律師,這個案子他也跟了7年,很有信心勝訴。
就在宣判第二天,顧雛軍給江蘇省委書記婁勤儉寄出了一封討回揚州亞星客車股權的信,正式開啟了討還產權的程序,而亞星客車幾經轉手,現(xiàn)在大部分股權已屬濰柴(揚州)亞星汽車有限公司。
“揚州亞星和襄陽軸承當初并沒有被法院沒收,現(xiàn)在既然重審,就應該責令當?shù)卣畾w還兩家企業(yè),但判決結果對此只字不提,感覺只是走了個過場。”胡德平對此有些不忿。
顧雛軍并非沒有贏過,2015年,顧雛軍向證監(jiān)會申請公開科龍案相關調查文件,被拒絕后訴至法院,最終勝訴。2019年11月5日,顧雛軍終于收到了來自中國證監(jiān)會的答復,告知其要求公開的7項信息,由于“未召開主席辦公會議”,所以并不存在?!罢l能破解證監(jiān)會的神回復?”顧雛軍在微博中貼出這份文件的照片,字里行間多是無奈。
如今,顧雛軍依然關注著關于民企的政策動向,同時也開啟了新的生活,就在去年8月,他宣布完成了一篇長達110頁的物理學論文,已向世界著名物理學雜志投稿。這個在31年前以“顧氏循環(huán)理論”聞名的企業(yè)家,或許最終又將回到學術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