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楊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 241000)

在老舍的文學(xué)觀念中，小說是寫人的。在對小說的材料進行整合時，“人”與“事”被老舍放在了顯眼的位置，而在其中，“寫一篇小說，假如寫者不善描寫風景，就滿可以不描寫風景，不長于寫對話，就滿可以少寫對話；可是人物是必不可缺少的，沒有人便沒有事，也就沒有了小說。創(chuàng)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wù)”[1]， “人物才是小說的心靈，事實不過是四肢百體……小說中最要緊的是人物，最難寫的也是人物”[2]。由此可見老舍對寫人的重視，《四世同堂》便是以人物為創(chuàng)作中心，通過人物來觀察社會，這就決定了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對傳統(tǒng)敘述視角的運用。

一、全知敘述的精靈

敘述視角與敘述人稱機制的關(guān)系是密不可分的，小說家在構(gòu)思小說時第一步就面臨著如何選擇敘述人稱的問題。一般來說，在各種西方小說技法紛紛傳入中國后，對全知視角的運用在此時顯得過于老套而不合時宜，但在《四世同堂》中，老舍卻有意選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由來已久的第三人稱敘事，并選用了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這樣的好處是使得枝節(jié)蔓連的故事被梳理之后講述出來。這時“敘述者既在人物之內(nèi)又在人物之外，知道他們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但又從不與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物認同”[3]。敘述者知曉發(fā)生在人物身上的所有故事，靈活地鉆進他們的心里，對故事的發(fā)展走向予以暗示和控制。例如小說一開頭對祁老太爺?shù)拿鑼懀骸捌罾咸珷斒裁匆膊慌拢慌聭c不了八十大壽”，“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zhàn)爭有幾個月？直奉戰(zhàn)爭又有好久？??！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zāi)難過不去三個月”[4]2！一方面，這明顯是敘述者對于故事之后走向的暗示；另一方面，在讀者的心中埋下了這場戰(zhàn)爭是否像祁老太爺?shù)乃阌嬆菢映贿^三個月的疑問，這疑問引導(dǎo)著讀者繼續(xù)閱讀下去的行為。更為巧妙的是，由于敘述者站在高于人物的角度敘述，對人物的描寫不露痕跡地刻畫出了人物的性格，祁老太爺在戰(zhàn)爭開始時對北平的樂觀和老年人歷經(jīng)人生事后的過來人心態(tài)一下子就立于紙上。就這樣的敘述方式而言，確實是有利于對故事進行整體把控的，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牢牢占據(jù)上帝位置的敘述者和他的敘述對象之間就會存在一道鴻溝，這樣的距離使敘述者雖然可以在文中去表達他的愛憎，可是由于敘述者敘述的動機并非是經(jīng)驗“自我”的本體敘事沖動，而是來源于一種審美動機，因此便損害了故事的真實性。

二、視角的跳躍與流動

老舍對西方的敘事技藝也多有師仿，彌補了全知視角的不足之處，在使用全知敘述的過程中將小說的敘述視角進行了不動聲色的轉(zhuǎn)換。西方小說理論家認為小說技巧的關(guān)鍵是“當他通過鏡頭緩慢地展開一個場景或加快速度的時候，他如何自然無痕地從一種角度向另一種角度轉(zhuǎn)換，以期保持一種連續(xù)，不間斷的效果”[5]。以人為敘述的核心，使老舍在進行第三人稱視角轉(zhuǎn)換時，視角點根據(jù)情節(jié)的需要跳躍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全知視角和局部視角的交叉使用構(gòu)成了老舍敘述的藝術(shù)。《四世同堂》描寫的大大小小的人物有上百個，其中以祁家為主要描寫對象，小羊圈胡同的眾人輔之。老舍將敘述的視角主次分明地放在這些人身上，如通過祁瑞宣的眼光可以看到整個祁家上上下下的人事變動，打量學(xué)校在社會動蕩期間的變化，校長、教師和學(xué)生的動態(tài)；轉(zhuǎn)眼間又將視角放在大赤包身上，由她的眼睛觀察為日本人辦事的漢奸的生活并迅速勾勒出這些人狐假虎威、色厲內(nèi)荏和貪財怕事的特點；有時，根據(jù)主旨表達的需要，在兩個人物進行對話時，老舍就會將視角進行來回的轉(zhuǎn)換，這種自然的轉(zhuǎn)換悄無聲息，但人物之間的情緒卻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如錢詩人在出走后同瑞宣第一次談話時，從錢詩人的視角去觀察瑞宣，再用瑞宣的視角去寫錢詩人，兩個人見面后的情緒起伏就這樣通過視角的不斷轉(zhuǎn)換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來，并且推動祁瑞宣的心理從動搖走向了堅定，由此故事的情節(jié)得以向前行進，隨著抗戰(zhàn)的全面爆發(fā)而不斷深入；第三部《饑荒》一開始就寫大赤包被抄家，這時視角的轉(zhuǎn)換是十分明顯的，首先從高第的口中講述冠家被日本人抄家，隨后立刻將視角拉到冠曉荷身上，寫他被抄家后還向日本人點頭哈腰，不相信日本人會抄一個頂好的良民的家，隨后將視角投向招弟，道出了她想救大赤包的真正原因，就這樣視角在冠家三個人身上不斷地轉(zhuǎn)換，最后將視角放在已經(jīng)入獄的大赤包自己身上，事件的全貌終于被揭示出來，并且由冠家受到巨大變動后家中三個人的不同動向和小羊圈胡同鄰居對此事件的態(tài)度，不著痕跡地由事畫人，多個人物的形象在一個事件中變得鮮明起來。

同時，這樣的視角轉(zhuǎn)換使有限的人物敘述逐漸累積，將零碎的事件變得完整，達到了一種全知敘述的狀態(tài)。在這個事件中，讀者隨著每個人物的聲音發(fā)出疑問：大赤包被關(guān)押在哪里？她現(xiàn)下是生是死？還能否出獄后重獲漢奸地位？隨后視角的轉(zhuǎn)換使謎底被揭開，讀者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而事件也由橫向的空間敘述被有序地導(dǎo)向線性的時間主線上。

伴隨著視角在人物身上轉(zhuǎn)換的同時，老舍熟練地將這個敘述的精靈拉回獨立于人物和事件之上的位置，通過控制視角達到對敘述速度的控制。書中祁瑞宣因在英國府做事被日本人抓去后，長順在掙扎中去找丁約翰托富善先生救人，一路上長順的心理是既膽怯又恐懼的，行文處在一種繃緊的狀態(tài)，此時卻穿插——“一個中國人仿佛心中剛一平靜就能注意花木庭院之美”[4]566，老舍通過對敘述視角的控制，由急事發(fā)散到中國人對花鳥蟲魚的態(tài)度，對中國人的特質(zhì)發(fā)起議論，讓人從故事中抽離出來，順著敘述者的思路，導(dǎo)向?qū)χ袊幕乃伎迹瑫r使事件繃緊的氛圍稍稍放松，這種張弛有度、快慢有序的敘述顯示了老舍敘述技巧的高超。

由于老舍的目的在于寫人，以人帶事，故老舍在敘述中還通過內(nèi)外視角的配合，將視角流動在人物之外又透視進人物的內(nèi)心。這種內(nèi)視角的好處是將人物封鎖起來的內(nèi)心充分打開，將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自我靈魂的拷問和與自己斗爭的全過程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從而塑造出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端氖劳谩菲?guī)模宏大，人物眾多，但必須把內(nèi)容控制在有限的篇幅之內(nèi)，因而要成功地刻畫人物，對人物的內(nèi)心透視就顯得尤其重要。祁天佑這一角色，老舍給予他的筆墨并不太多，這個較為沉默寡言又忠厚老成的中年人，本本分分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鋪子，希望自己像師傅一樣也在這北平城中帶出來幾個徒弟，可是日本人占領(lǐng)北平后，加緊了對北平的搶掠，他的鋪子生意慘淡，最后被日軍侮辱為“奸商”，讓一輩子清清白白本分做事的祁天佑大聲喊出自己是“奸商”，如果不對他進行內(nèi)心活動的透視，讀者很難想明白隨后祁天佑跳湖自殺的原因，或者說讀者很難去理解北平人骨子里最大的“忍”的特質(zhì)，在祁天佑這里為何失效了。通過對人物內(nèi)心的透視，讀者走進了人物的內(nèi)心，這個老實忠厚的中年人形象就這樣分明地立了起來，做到了人的心靈和事件的循環(huán)跳躍。

三、京味兒語言的糅合

對人物進行內(nèi)外視角的控制實際上是和敘述語言相互配合的，二者的相互作用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實際上，這種敘事視角的運用帶來的是小說語言上的特點，我們可以根據(jù)敘述將《四世同堂》的語言分為兩類：一是敘述者語言，即文中時隱時現(xiàn)的敘述聲音；二是人物語言，包括一個角色對另一角色的描述、對話語言和對自己的心理抒發(fā)語言。

第一類敘述語言是由敘述者發(fā)出的。敘述者在人物之外觀察著故事中的每個人，這時候的敘述者近似于隱含作者，由這樣一個角色進行敘說的特點是多用闡釋性和議論性的話語，在敘述中公開地直接表達自己對事件的態(tài)度。這種議論是多方面和多角度的，處在無所不知地位的敘述者，可以隨時隨地對人物發(fā)表議論，包括對人物心理的議論，對中國人的國民性進行議論，對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進行議論，并且，這種議論是無處不在的。在《四世同堂》中，常見的是人物在對話中或?qū)υ捄缶o跟著敘述者的議論，敘述事件時突然扯起閑話或發(fā)表議論。這種講述型的故事講述方式和闡釋性、議論性的敘述話語與老舍喜愛和對民間曲藝評書的研究是緊密相關(guān)的。通過這種議論，敘述者從暗處走向明處，直接作用于讀者的思想，向讀者表達敘述者背后那個隱含作者對人事的態(tài)度。例如在北平淪陷后，日本人給北平人帶來的不幸之一是房子成了問題，敘述者由此發(fā)出議論：“他們成群的來到北平，而后分開，散住在各胡同里。只要一條胡同里有了一兩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這條胡同里便要多延長幾十年……一個日本人無論是在哪個場合，都會使五百個北平人頭疼。”[4]532很明顯，這段話不屬于文中的任何一個人物，而是敘述者對日本人占領(lǐng)北平后給北平人帶來痛苦進行的議論。在這段議論中，背后隱含作者的聲音隱約可見，對日本侵略者的憤怒和痛恨展露無疑。在《四世同堂》中，這種議論方式還體現(xiàn)在老舍對小括號的運用上，老舍對于用小括號進行闡釋或進行諷刺的手法是比較偏愛的，有時在一頁中甚至可以見到多個括號的使用，如“可是盡管生產(chǎn)，賣給誰去呢？那古怪的面粉(日本人管它叫作‘共和面’。哈！三四十種貓不聞狗不舐的廢物合成的東西，實在需要這樣個美麗名稱??！)”[4]844，括號中的內(nèi)容既對這種古怪的面粉進行解釋，又發(fā)表了對它的議論，形成了一種敘述上的間離效果，表達了敘述者對這種面粉的厭惡和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隨后“北平人沒有閑心閑錢買這些東西(真的，他們?nèi)羯谕鈬苍S被尊稱為藝術(shù)家！)，便隨著大家一同挨起餓來”[4]844。老舍寫出了對北平的小手藝人在饑荒時不得不放棄謀生手段去找糧食的惋惜，在惋惜背后讀者看到的是對破壞這種手藝、打破北平平靜的日軍的憤恨。

此外，假設(shè)性話語也常被使用，使用的標志是“假若”一詞的出現(xiàn)?！端氖劳谩分谐霈F(xiàn)“假若”一詞的次數(shù)是非常多的，幾乎貫穿在整部書中。例如“假若因為一個人的無聊，也能造成一段殺人流血的歷史，這回事便是個好的例證”[4]817等等，在假若后跟上的就是敘述者對事件的評論，有時不出現(xiàn)假設(shè)性的標志，而是通過敘述的轉(zhuǎn)折來進行，如韻梅第一次去領(lǐng)糧之前，書中對北平環(huán)境景色的描寫讓人陶醉：“就連小羊圈這塊不是很體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畫面：兩株老槐的下半還遮在影子里，葉子是暗綠的；樹的梢頭已見到陽光……幾只燕子在樹梢上翻來覆去的飛……放在太平年月，這樣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們，在梳洗之后提著裝有‘靛頷’或‘自自黑’的鳥籠……”[4]834本來是令人心靜陶醉的景象，突然敘述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今天，北平人可已顧不得揚頭看一看天……空著肚子的中國人已沒有了消遣的閑心。北平像半癱在晴美的夏晨中?！盵4]835在這里是過去同現(xiàn)在的對比，是《四世同堂》中出現(xiàn)較多的轉(zhuǎn)折情況，屬于線性時間上的對比，但有時還會存在橫向空間上的對比，這個時候就常常借助敘述者“花開兩朵，各表一只”的敘述方法，一方說罷，先按下不表，迅速將視角換到另一方，從中可以看出老舍對古代章回體小說的吸收和借鑒。不同之處在于，由于老舍注重對故事的講述，加之對英國狄更斯等作家寫作的模仿和借鑒，將這種敘述方式更大規(guī)模應(yīng)用到人物的身上，好處是使大量的線索融入到了框架之中，故事蔓連但敘述有序。

對于第二類人物語言來說，由于視角的流動跳躍，表現(xiàn)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所以更能體現(xiàn)出老舍語言京味兒的特點。首先就體現(xiàn)在人物的對話上，什么人說什么話，話要符合人物的身份，這是老舍作為語言大家深諳的一點，所以在《四世同堂》中，雖然人物眾多，但重要的人物都擁有自己鮮明特點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老舍為這些人安排的語言上。以孫七為例，他的身份是一個剃頭匠，和祁瑞宣的身份差別很大，這種差別首先在語言上就體現(xiàn)了出來：孫七當上了小羊圈胡同的副里長后，“他媽的，不給老人們糧食，咱們的孝道到哪兒去呢？不給孩子們糧食，教咱們斷子絕孫！這是絕戶主意，除非沒有屁眼兒的人，誰也不會這么狠”[4]829！這段話不可能是一個長期以來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甚至受到教育的人能夠說出口的，而孫七長期生活在下層接觸三教九流，來來往往剃頭凈面的人身份和受教育程度都不高，所以就算做上了一個小官，但積習已久說出這樣的話就很容易使人理解，相比之下瑞宣就不同了，他的身份是老師，熟通英文，放在他身上怎么也不可能說出這樣的粗話。除孫七之外，其他人物的語言也是符合其身份特點的，在人物的話語中，老舍將他語言的“京味兒”和幽默滲透其中，如孫大媽常拍著大腿“你個老東西呦，上哪去嘍……”[4]555等等，這種語言上的特質(zhì)既表露在外，又深入到人物的骨髓血液之中，融在全書中，語言也就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自然地透出深意。用人物的對話刻畫人物形象在書中屢見不鮮：在祁瑞宣被抓走后，長順告知李四爺，李四爺“怎回事？怎回事？”[4]527一句中，普通話中的用法應(yīng)該為“怎么回事”，省略一個字，使語氣由舒緩變得急促，人物急切想了解事件前因后果的心情就凸顯了出來，同時，對話和心情的急促同長順極其緩慢的動作形成了對比，將長順的性格分明地描寫了出來。透視人物的內(nèi)心語言也是老舍的一大特色，這種透視站在敘述者的角度來說本來應(yīng)是客觀的，但由于老舍愛憎的強烈感情在敘述者語言中還不能夠讓他滿意，于是將目光投放在人物的內(nèi)心語言上，書中最明顯的例子當屬文末錢詩人的“悔過書”，每一句都是錢詩人內(nèi)心的話，但讀來卻深深地染上了老舍本人的情緒，實為老舍本人不吐不快之言。

四、人與事的和諧運動

于是，通過敘述的視角和語言的使用，老舍得以在《四世同堂》中塑造了一群個性鮮明而又具有共同特質(zhì)的北平市民形象?？偟膩碚f，老舍刻畫人物首先以那個高高在上的聲音對人物進行類分，劃分出這類人共同的特點，為了使這類人中的每個人形象有所區(qū)別，在類化后將敘述視角轉(zhuǎn)向人物，進行具體的描寫，最后鉆進人物的內(nèi)心，從而達到對人物進行整體上的把握。大致來看，書中出現(xiàn)了三類形象：一是負面形象。對這種形象，老舍以省儉的筆墨進行類化的快速勾勒，進而配之以生動的外號。典型的代表是冠曉荷、大赤包和祁三等人，其中對大赤包的描寫尤其有代表性，這個人物一出場——“冠太太是個大個子，已經(jīng)快五十歲了還專愛穿大紅衣服，所以外號叫做大赤包”。而后對此進行解釋：“赤包兒經(jīng)兒童揉弄以后，皮兒便皺起來露出里面的黑種子，冠太太的臉上也有不少的皺紋，而且鼻子上有許多雀斑……一舉一動都頗像西太后”[4]10。“大赤包”是冠太太的長相，“西太后”是冠太太的氣派，這樣的稱呼不可謂不妙。對這群人的特點在進行快速勾勒后，再由事對他們性格的各個方面進行補充，繼而使人物立體化。這群漢奸大赤包們做官只為摟錢，遇事只想運動，出錯首先撇清自己，臉面比什么都重要，又比什么都不重要。第二類是寄托著光明和希望的未來者形象，也可以理解為老舍塑造的正面形象，這類人以錢詩人為代表，包括祁瑞全和高弟等人，在這類形象上老舍對其外貌著墨并不算多，而是以行為塑造人物，人物身上暗藏著老舍對北平、對中國未來的希望。第三類人物則可以歸為動搖式的，以祁瑞宣、祁老人為代表，這是老舍重點刻畫的人物，也是《四世同堂》中最多的一類形象。這群人生活在社會底層，只想安穩(wěn)地生活，從來不想得罪誰，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從文化上看，祁老人信守的格言是‘和氣生財’，體現(xiàn)出本分自保的生活態(tài)度”[6]。如祁老人只想過好自己的八十大壽，家門以外的事情不歸他的思考之內(nèi)，然而戰(zhàn)爭逐漸改變了他，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每一個中國人都被牽扯進戰(zhàn)爭的漩渦里，祁老人的想法逐漸發(fā)生了改變，由事不關(guān)己到惶恐著一味忍讓，最后“祁老人有了雙重準備——幾年的折磨與昨晚的會商——決定硬碰硬的對付日本人。他的眼直看著他們，語聲相當?shù)母?，表示出他已不再客氣謙恭；客氣謙恭并沒救了天佑，小文，小崔們的命”[4]988。這時，祁老人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改變了，祁老人們已經(jīng)從動搖忍讓走向了堅定，隨著抗戰(zhàn)的不斷深入，人也在不斷地變化，事推人，人帶事，人和事都統(tǒng)攝于整個抗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之下，從中表達老舍在抗戰(zhàn)時期的人事和文化思考。

五、戰(zhàn)時社會文化思考

由于全知敘述視角的運用，敘述者的聲音在《四世同堂》中整體上而言并沒有間離而出現(xiàn)反諷，也因此背后那個隱含作者的聲音在全書中時常顯現(xiàn)出來。毫無疑問的是，老舍對待戰(zhàn)爭是深惡痛絕的，在書中不止一次描寫到戰(zhàn)爭給北平人帶來的災(zāi)難，但老舍決對沒有止步于此。老舍的愛是人類的大愛，他將讀者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思考在書中引向了整個人類受到的苦難，“戰(zhàn)爭敘事中進行戰(zhàn)爭反思，在戰(zhàn)爭反思中推進戰(zhàn)爭敘事”[7]。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固然在描寫日本侵略者給北平的每一個人帶來的痛苦，但當戰(zhàn)爭僵持不下時，痛苦的不僅是北平人，而是整個人類，“是的，世界應(yīng)當屬于人民，不應(yīng)當屬于軍人與政客”[4]1025。書中對于一號房的日本老太婆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是別有用意的，她的存在使我們看到戰(zhàn)爭是邪惡的，戰(zhàn)爭不僅給被侵略者帶來災(zāi)難，也使她們家破人亡。如果說從《偷生》開始，老舍的筆墨還是在對日本人的討伐上，那么到了《饑荒》時，老舍已經(jīng)慢慢地將討伐的筆觸放在了日本帝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對人的摧殘上。雖然對于日本人內(nèi)心“日本至上”的觀念進行毫不留情的批駁，但是對普通的民眾卻多了寬容，在被日軍占領(lǐng)的北平，日本的普通民眾也會因為挨餓不要臉面去搶食，“太陽女神的子孫與奴隸們，畢竟都是由同樣的血肉造成的”[4]977。老舍對此用筆時是諷刺的，但同樣也是同情的，這一場面和陳野求作為頂要臉面的北平人竟然做起了搶食的事情共同組成了老舍對戰(zhàn)爭的厭惡和戰(zhàn)爭下人人平等的思考。當生存已經(jīng)成為難題時，道德和臉面早就被拋到一邊。此外書中多次刻畫的富善先生是英國人，從瑞宣等人與他的交往一方面可以看出老舍對戰(zhàn)爭的痛恨，另一方面這與老舍早期《小坡的生日》立意有相似之處。

《四世同堂》的文字中涌動著的老舍對北平文化深沉而痛切的熱愛令人震撼。在外敵未來之前，老舍固然可以用諷刺挖苦的筆觸對北平文化進行嘲諷，在書中塑造的反面人物形象上更多地承載了北平文化過熟的糟粕面，如祁瑞全為父親祁天佑的死傷心的竟然是因為排場不夠大，通過這些人揭示的北平文化的特點讓人深思內(nèi)省?！爱斠粋€文化熟到了稀爛的時候，人們會麻木不仁的把驚魂動魄的事情與刺激放在一旁，而專注意到吃喝拉撒的小節(jié)目上去?！盵4]231但是一旦外敵侵略到了北平，老舍就收起了他的嘲諷，醞釀著內(nèi)心的力量將這文字的匕首和投槍狠狠地向敵人擲去，這是他心中對祖國的熱愛，對北平的熱愛。

可以說，《四世同堂》中的部分人物是老舍身上性格的分散，老舍不會將他們寫成完美無缺的樣子。錢詩人不愿屈服和舍生取義的詩人品格，祁天佑的忠厚老成，祁瑞宣的動搖、忠孝難以兩全和文人的儒雅，北平人身上面對敵人還依然堅守“忍”字，對那道德的固守。老舍深知文化到了分裂時內(nèi)心深處無法言說的痛苦，可他仍然愛著腳下的這片土地，甚至對于書中大赤包之流也只是用“打哈哈”的語言諷刺他們的“無聊”。老舍是孤獨的，他的孤獨之處是于這北平人世間對自我的堅持和堅守，面對自己深愛的土地和深愛的中國人，他是恨其不爭，哀其不幸。他希望他深愛的人事朝著理想的光明處前進，但他又深陷徘徊其中，于世上率先睜開雙眼的人是痛苦的。老舍正是在這痛苦之中獨自前行著，因為太愛所以心碎，陷入自我心靈的拷問：我做對了嗎？如果我深愛的北平，深愛的中國人都說我錯了，那我還是對的嗎？我做錯了嗎？可如果我錯了，錯在哪里？錯在我愛的深沉還是錯在把這種愛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