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關于文學與革命的關系,論述不少,以魯迅為個案展開論說的也頗多,但將托洛茨基與魯迅放在一起做系統(tǒng)深入研究的,并不常見。原因大概有二:首先,托洛茨基在相當長時期是敏感人物、標簽式的人物,剝去面紗又不至于“過度還原”并不是簡單的工作;其次,托氏與魯迅的關系復雜纏繞,更多存在于看不見摸不著的思想觀念層面,要開展研究直接史料未必充足,在“歷史學帝國主義”盛行的今天,這并不算一個很討巧的選題。盡管如此,學界仍有研究者致力于這方面的探索。
日本學者長堀祐造曾有一部出色的涉及魯迅與托洛茨基關系的研究成果,“把魯迅的文藝論和政治立場,通過與托洛茨基文藝理論、中國托派及中共的關系性這一媒介,盡可能地在其時代背景下予以實證性的復原,彌補之前魯迅研究的偏差”②。而楊姿新著《“同路人”之上:魯迅后期思想、文學與托洛茨基研究》(以下簡稱《“同路人”之上》)是另一種重要的嘗試。楊著更多是在理論層面發(fā)力,從自我定位、文學創(chuàng)作和信仰構建等方面系統(tǒng)探究了托洛茨基對于魯迅的影響,這在某種意義上契合了當代魯迅研究乃至現(xiàn)代文學研究“再政治化”的潮流,或者說為這股潮流增添了某些重要的新質。
托洛茨基對魯迅的影響,主要是通過《文學與革命》這本書來達成。楊姿指出:“魯迅識讀托洛茨基的階段,是他個人精神危機最為深重的時候,內心關于思想、情感、歷史和時代等多個層面的體悟都飽受矛盾煎熬?!段膶W與革命》成為和解沖突的一個突破口,一方面是源于托洛茨基言說了魯迅最隱秘的困惑,對個人身份以及革命性質的認定,另一方面更是托洛茨基演繹和推斷了魯迅最為關切的一個階級的命運及走勢?!雹劬颓罢叨?,涉及魯迅一直在思索的文學與革命之關系;就后者而論,是魯迅對于革命的組織化力量(這種組織化力量中有相當部分是知識分子)的深度思考。
如果說前述兩個方面是《“同路人”之上》展開探索的主題,那么,通過對既往學術史的考察,楊姿提供了兩種新的思考魯迅與托洛茨基思想關聯(lián)的進路:其一,力圖從世界性的無產階級文化與文學的理論構成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意義上來理解魯迅與托洛茨基的關系,而不局限于中國政治革命與思想革命的參照系;其二,解讀兩人關系要注意魯迅對托氏思想的接受乃是一種批判性的重構和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④應該說,楊著在思考進路上做如此處理是為了從新的視野來闡釋前面提及的《文學與革命》對魯迅的兩重影響。
為了使上述有關主題和思考進路方面的設想得到落實,楊著從不同角度展開了論說。這其中既包括理論層面的申說與論辯,也包括基于某些理論視野對具體作品及人物的分析和再闡釋。所有這些,都和“同路人”這一概念相關,或者更確切地說,都加深了我們對“同路人”的意義與局限的理解,以及促進了我們對“同路人‘之上’”指向的思考。那么,“同路人”定位是否真的可以如長堀祐造所說,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幫助魯迅應對了文學者與階級革命之間的緊張?楊姿一開始并未對這個話題深究,而是認為魯迅是內在認同革命的,甚至“革命人”這一概念可以涵括“同路人”。⑤可以看到,長堀和楊姿在托洛茨基與魯迅的關系上的判定并不一致:長堀更強調托洛茨基是作為魯迅轉型的一個決定性的環(huán)節(jié)(至少到1932年以前),而楊姿則認定,托洛茨基是魯迅獲取新思想資源以應付新時勢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這一環(huán)節(jié)或許并未直接顛覆魯迅深層的思路,而更多的是促成魯迅既有深層思路的發(fā)展、完善與成熟——“魯迅在托洛茨基那里尋得的是替換性策略,從進化論中的新舊之爭過渡到階級論中的新舊之爭,本質上,‘同路人’是魯迅‘歷史中間物’的表征之一;而長堀祐造在托洛茨基那里獲得的是對抗性策略,以獨異的姿態(tài)反抗集體的壓制,‘同路人’則成為加入斗爭的實體。”⑥自然,這樣的判定是作者試圖去接近魯迅的內在視野而作出的,這不同于長堀著作“將重心放置于外部世界對魯迅的限制”的基本方法論進路。而要接近魯迅的內在視野,僅僅依靠細密的考據(jù)工作或形式化的強調是無法完成的,其必須依賴一種視界融合的藝術:“魯迅在新舊雜糅、中西對沖的環(huán)境中做到個人主體性的建立與域外文化品格的有機融合,在讀解這個歷史性過程時,要把魯迅所擁有的‘視界’和理解魯迅視界的‘視界’以及現(xiàn)在的‘視界’疊合起來,這種‘視界融合’不僅是精神共同體中知識、觀念的加法,而且也是精神共同體中意識、習見的減法,這也是長堀祐造留給研究者的啟悟?!雹咂鋵崳瑮钪⑽疵髡f但我們可以感知到的是,盡管擁有一種世界史的視野并做了適當?shù)臏p法,長堀的視界疊合與加法做得并不夠。而這也就意味著長堀所定義的“同路人”概念對于魯迅轉型的解釋力不足。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楊著似乎沒有明確處理的話題,對于魯迅來講,“同路人”定位是否成功應對了文學者與階級革命之間的緊張?在第二章論及勃洛克的一節(jié)中,楊姿間接處理了這個話題。她指出,在評價勃洛克時,魯迅推重身處革命洪流中的文學者獨立思考乃至反思的能力,這種屬于“個”的特點既不同于只強調“個”的梁實秋和白璧德,也堅持了神化革命的人所忽略的“未知的不確定性”,而此種能力顯然是與“同路人”內心的焦灼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暗示前述緊張并未完全消失。在《〈十二個〉后記》寫作之后一年多,身處革命洪流旋渦中的魯迅還這樣講過:“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xiàn)狀,自然和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雹嗾魏透锩谶@里被魯迅做了區(qū)分。而革命(包括階級革命)不妨被看作劇烈的制度變遷。文藝與政治的沖突,恰好說明了文藝并非是無力的,文藝是社會變革的先聲,必然觸及既有利益結構,因此遭到維持現(xiàn)狀的政治的壓制。我們不妨推測,正是因為政治對文藝的壓制,魯迅強調文學的階級性以及對(社會層面的)階級論的接受就是為了在某種程度挑戰(zhàn)這種壓制,也即要反抗既得利益集團的權力壓迫。在這個意義上,文學者與階級革命可以結為同盟。階級革命固然是試圖將魯迅原有的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矛盾用一種社會科學的方式加以超越,但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滿于現(xiàn)狀的革命也總歸需要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結局,因為再劇烈的制度變遷也需要在某一時期達成一種相對均衡的狀態(tài)以防止墮入混亂無序的“自然狀態(tài)”。魯迅曾說,“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決不是如詩人所想像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現(xiàn)實的事,需要各種卑賤的,麻煩的工作,決不如詩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革命當然有破壞,然而更需要建設,破壞是痛快的,但建設卻是麻煩的事”⑨。所以,“革命人”思考的不光是“同路人”走到哪一站為止,還有革命本身走到哪一步為止,以及革命的方向指向哪里?我們應該把“同路人”置于這個框架中來思考(自然,這時的“同路人”已經是“革命人”了),才能更深地體會其內心的焦灼(這種焦灼觸發(fā)了魯迅新的批判意識的產生)。而不是僅僅從托洛茨基筆下的革命者的眼光(這種眼光是很難有前述焦灼感的)來看“同路人”,只提出“走到哪一站為止”這樣的問題。這種源自文學者的主觀的、具體的視角很重要,楊姿認為這也是魯迅欣賞、重視勃洛克的原因之一:“勃洛克以現(xiàn)象的綜合為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他看待革命發(fā)生和看待都會情狀的思路并沒有質的改變,革命不是獨立于社會生活的一個部分,而是內含于各種復雜表象之中,只有把革命還原到最真實的現(xiàn)場,才能有別于公式化和概念化的革命,而這也是勃洛克創(chuàng)作的內部動力?!雹?/p>
托洛茨基對于革命的反思更多的是受外在環(huán)境和所處地位變化的影響,而魯迅并不如此。托洛茨基試圖用更激進的革命來處理革命所帶來的問題,不能不說帶有某種意圖倫理的色彩。他的意圖倫理傾向來自其宏觀思維模式,而有微觀反思視野的魯迅則很難成為意圖倫理的信徒(但這對他自己來講,恰恰是承受某種深層的虛無主義的折磨)。在這個意義上,長堀所重視的促使托洛茨基和魯迅靈魂相遇的“自由”就是值得再辨析的。因為托氏的自由是與其宏觀層面的信念結合在一起的,而魯迅所看到的自由是掙扎在現(xiàn)實的夾縫中的。處于社會和個體精神雙重轉型期的魯迅所看重的可能還不是“文學的自由”,而是文學如何真正面對現(xiàn)實去實現(xiàn)一種并不抽象的自由。這可能是身為職業(yè)革命家而非文學者的托洛茨基并未真正深入的領域。楊姿在書中以另外一種方式討論了此話題。她指出,長堀過于看重“同路人”而對“革命人”的面相認知不足,并進一步認為長堀在對斯大林式馬克思主義的視野做減法的同時,走到了另一個極端:“長堀不是直接觀察托洛茨基,而是從托洛茨基的反對者們攻擊的內容中去理解托洛茨基,越是否定那些非議,越是脫離不了那些反對者的邏輯。迫切地肯定托洛茨基筆下‘同路人’屬性的魯迅,卻降低了魯迅革命的高度,偏離預期目標的原因應當在于長堀祐造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與魯迅的理解有出入。”?雖然長堀在其著作中也提到強調文藝獨立性的魯迅并不簡單否定黨的領導?,這已經暗示我們魯迅面臨一個非常復雜的關于文藝活動與革命的關系的難題,但長堀并未去探索、剖析這一難題。而楊著中有相當?shù)钠际窃陂L堀所未能理解通透的這個“革命人魯迅”的方向上著力,其重點必然是魯迅如何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主觀理解(托洛茨基乃是最為重要的中介)去開展文學實踐以及如何處理文學實踐與現(xiàn)實革命的關系,而“‘同路人’之上”中的“之上”指向就蘊含在其中。
強調托洛茨基對革命時代的魯迅的影響,必須要處理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辨析日本文學和托洛茨基誰的影響更重要。楊著在這方面也做了有新意的探索。在評論中井政喜關于有島武郎對魯迅的影響的研究時,楊姿指出:“與有島武郎的觀念‘相似’,同‘接受’有島武郎的論點,這應當是兩個不同的判斷,一則是主動與被動的差異,二則是現(xiàn)象與本質的區(qū)別,中井政喜從翻譯目的、譯后影響等方面細致對照所得的共同性適用于魯迅和有島武郎關于文學革命的主張,但是,這無法證明魯迅從有島武郎處汲取了思想能源?!?為了進一步論證,楊姿圍繞“個性”來闡釋日本魯迅研究者與托洛茨基的不同。她指出,從丸山升到中井政喜等日本研究者所闡述的“個性”將魯迅局限在青年時代就有的革命認知當中,是一種靜態(tài)的個性觀。?而托洛茨基則認為“應該賦予個性以階級性的特質,個性的發(fā)展不應在某一陣營內進行辨識”,“階級性也由個性來反映和決定,準確地講,階級的革命也是某種程度上個性的革命,所以,個性不再是鮮見的‘超人’才具備,隨著無產者的崛起,階級運動也將為個性提供更多的自新元素。由此看來,不同于有島武郎對個性的封閉式觀照,托洛茨基在開放的語境中,變通了個性與階級性的存在方式,從共時性的慣性中置換到歷時性的考辨中來,使得個性具有了更現(xiàn)實的實踐可能性”?。按楊姿的理解,托洛茨基的論述“既拋開純理論的生硬僵化,又富含有島武郎的生命意識深解”,所以更切合處于接觸社會科學理論時期和轉型時期的魯迅的精神需求。她進而認為,托洛茨基幫助魯迅實現(xiàn)了一種實質意義上的轉換:文學不能孤芳自賞,必須接受理論的反哺并重新出發(fā)。如果說魯迅的轉換含有這個意味的話,那么這種理論的啟悟要落實就必須面對“革命文學的受體問題”,不同于啟蒙思路中知識分子向大眾言傳身教的方式,托洛茨基“以為無產階級的藝術家既可以由資產階級的文化繼承者自我轉化,比如有同路人階層的客觀存在,也可以由文化水平較低的無產者成長而得,但要充分時間準備,因此,他所提出的知識分子民眾觀是自下而上的,是基數(shù)偏大的群體觀念”?。這自然可以看作汪暉等學者提出的魯迅“從下往上看”視角的另一種理論表達。
不止于暗示托氏在這個問題上影響到魯迅,楊姿還通過對一個案例的精彩分析向讀者展示了問題的復雜性。這就是魯迅關于“《阿金》的命名與敘述”。阿金“具備了無產者的資本和能量”,卻有著濃重的“租界文化人格”,在這種人格中,“商業(yè)元素和民間元素的自我規(guī)訓,更甚于左翼文化的外在教化”?。在魯迅從情緒到心理的掣肘之感中,楊著看到了他在對階級論的理解方面所能達到的深度:“《阿金》表達了魯迅置身于多重文化的爭奪地,其清醒的革命立場和革命見解,至發(fā)生‘人性’與‘階級性’爭辯以來,階級性在無產階級革命理論中的重要位置不可動搖,魯迅卻日益地擺脫對階級性抽象認識,意識到在都市或鄉(xiāng)村,甚至在文化成分不太好界定的區(qū)域內,階級性所受到的種種籠絡或挑釁,而產生內在的量變與質變。魯迅的階級論之所以區(qū)別于同時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于他有一個堅實的文化基礎,其文化構成與生命內部的各個層級有機結合,無論是本能的、心理的、情感的,這些都成為他思索和評估文化觀念的要素,并最終進入他的政治視野?!?頗為遺憾的是,如何繼續(xù)甄別、判斷、分析魯迅在其創(chuàng)作實踐中呈現(xiàn)的上述思索,楊著并未進一步探究。自然,這種缺憾并不能推翻楊姿所作出的托洛茨基在某些極重要的方面深度影響了魯迅這一判斷,只是這種影響是完全正向的,還是在某些方面可以提出商榷的,值得我們做推進式探討。盡管楊姿曾提及托洛茨基的理論并未完全陷入“歷史決定論”的窠臼?,但必須指出的是,托洛茨基充滿辯證法意味的觀點?以及其“克服抽象性”的運思特質?其實仍不能將其對主觀內面的關注轉化為一種對于社會和政治(自然也包括革命)的微觀理解,他后來對斯大林體制下官僚制的激進批判并不能真正處理現(xiàn)實中的治理問題。事實上,他在革命實踐過程中對于集中制的立場就有過起伏和矛盾。?而作為文學者的魯迅已經敏感地意識到這種對主觀內面的關注在克服了教條性和簡單化的同時,卻也加深了“革命人”的困境。
還有一點值得提及,即盧那察爾斯基的影響是否被忽略了?我們知道,魯迅在1920年代末也曾翻譯過盧那察爾斯基的《藝術論》和《文藝與批評》,并對盧氏的文藝論說有過贊賞,但楊姿在這本著作中并未處理這位與托洛茨基同樣重要的、在當時中國左翼文化界影響頗大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與魯迅的思想關聯(lián)議題。當然,即使盧那察爾斯基的“階級的主觀主義”對魯迅有重要影響,也不能從根本上削弱作者對托洛茨基影響力的論證。在此想指出的是,如果能辨析盧那察爾斯基和托洛茨基的影響之間的關系(兩人有相似,也有分歧),那可能對魯迅的理解可以更為深入。
如果說通過辨析日本文學和托洛茨基誰對魯迅的影響更具實質意味仍是一種橫向意義上的比較,那么,楊著還需要進一步將這種影響從內面的、具體化的方向予以確認。第三章第二節(jié)“從《文學與革命》到‘革命文學’”和第六章第二節(jié)“魯迅后期信仰建構中的托洛茨基影響”便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嘗試。前者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視角切入,后者從思想信仰的角度展開,集中地呈現(xiàn)了此書在基本方法論層面的思考。
在第三章第二節(jié)中,楊姿指出,“衡量一個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因素,就像對一幅畫作進行色彩分析,要分清原色的構成并不困難,然而要落實到調色的比例和著色的次序等就不便于量化,列舉出作家接受種種文學和非文學的浸染容易,而探索其中各項成分的相互作用如何展開就較為復雜。當然,藝術本身并不依賴科學化的檢測,那么,確認和辨析影響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因素,這類命題的解決就重在對完成結果的還原式解讀,即從作用后的文學形態(tài)入手來勘定其形成的淵源”?。她從“個性書寫”“‘象征與寫實之間’的立場”“喜劇及悲劇精神”“預期和判斷創(chuàng)作的標準”這四點(這些問題構成魯迅創(chuàng)作特殊性的核心)出發(fā),將它們形成的原因追溯為托洛茨基文學觀念提供的元力。那么,她所采用的“追溯”方法是否成功呢?我們先以 “個性書寫”為例來看。在這一部分,楊姿力圖把魯迅的個性主義置入階級論流行的時代大背景中來解讀,并指出托洛茨基對個性和階級之關系的辯證理解為正在新的時代尋求出路的魯迅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為避免籠統(tǒng)地得出結論,作者從細節(jié)上展開論證,她以1926年8月魯迅到廈門后為雜文集《墳》所作的《題記》《寫在〈墳〉后面》以及這之后發(fā)表的《范愛農》為中心,集中關注魯迅這一時期的心理狀態(tài),呈現(xiàn)其主動和被動交織的走向社會和大眾的心理訴求。細節(jié)的考索主要在于呈現(xiàn)魯迅接受托洛茨基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的確,我們似乎再也難以找出其他更有力度的能對這一時期的魯迅形成影響的思想資源(日本文學的主導影響在之前的章節(jié)中已被作者“辨?zhèn)巍保@種強相關性再加之時間上的明確先后次序(作者注意到魯迅購讀《文學與革命》是在1925年8月,翻譯《亞歷山大·勃洛克》是在1926年7月)至少保證了一種邏輯上的“因果”關聯(lián)是能夠成立的。要對思想之間的影響做明確的絕對的判斷和定性,其實從最根本的意義上來講,是一個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可能也只好采用某種“間接”的辦法。應該說,在這種“間接”的意義上,楊姿的論證在邏輯和材料兩方面都是成功的。
我們再看第二點,“‘象征與寫實之間’的立場”。因為缺乏托洛茨基思想相對于魯迅此立場在時間上的前置性,所以并不能完全判定是托氏在這方面對魯迅給予影響。并且,托洛茨基思想與魯迅此立場的相關性也沒有“個性書寫”部分那么強。就第三點“喜劇及悲劇精神”而言,托氏思想和魯迅觀念的相關性仍然是比較弱的。對于第四點“預期和判斷創(chuàng)作的標準”,即使有托洛茨基的影響,但作者的基調顯得過于樂觀,而忽略了托氏與魯迅之間的不同,也即過于正向地論證兩者的關聯(lián)。為什么第一點“個性書寫”的論證顯得較為成功呢?原因很可能就是,第一點真實反映了托洛茨基的明顯影響,而就楊姿所列出的其他幾點而言,托氏的影響在現(xiàn)實中并未達到第一點那樣的強度,但為了論證的廣度作者將它們放入闡釋框架。一個穩(wěn)妥的處理方式是直接說明在這幾點上托洛茨基對魯迅不同的影響強弱程度,而不必追求形式上的整全勻稱的美感。
如果說第三章第二節(jié)集中討論托洛茨基對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那么在第六章第二節(jié)中,作者將托洛茨基的影響定位在對魯迅精神自新能力的塑造上:“盡管魯迅對當時蘇聯(lián)斯大林式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不乏關注,但真正將魯迅思想引入馬克思主義園地的精神引渡者乃是追隨列寧投身革命的思想家托洛茨基,而且托洛茨基的影響自始至終參與到了魯迅思想轉型中馬克思主義資源的識別、篩查、補進與整合的全過程。可以說,正是托洛茨基影響的參與,才造成了后期魯迅在觀點、見解上對左翼文學的超越,形成了后期魯迅馬克思主義思想見地的獨異性?!?而且,這一節(jié)作者使用的仍然是前面提及的“間接”方法。作者選取了《孤獨者》作為有代表性的例子,來集中論證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對于魯迅的信仰轉換與重構所起到的關鍵性作用。作者認為托洛茨基的言說“分別排解了魯迅關于革命新舊資源、革命和文藝關系以及革命對象的困惑”,更重要的是,“在情感層面上,托洛茨基以非政治的緣情手法為陷于信仰危機中的魯迅展示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與以往的共產主義原理介紹或宣傳的文字相比,托洛茨基沒有把無產階級的解放敘述成為純經濟、純軍事的行為斗爭,而是圍繞著革命發(fā)生的思想、情感、意志、心理等方面闡析。對魯迅這樣一個以文為業(yè)的思想型作家來說,對革命中靈魂的關注遠遠重于表象的糾纏,而托洛茨基恰好證明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學說也能夠揭示生命、尊重生命,言說自由、維護自由”?。當然,若僅僅選擇從《孤獨者》入手對托氏與魯迅的思想關聯(lián)進行單向的闡釋,讀者會覺得并不是很有力,實際上楊姿已經在此書第六章第一節(jié)通過比較《亞歷山大·勃洛克》的譯文提示了我們,托洛茨基對于魯迅的信仰建構起到的未必是直接塑造的作用,而是一種不可忽視、不可或缺的“中介”作用,以豐富魯迅的精神結構,托氏未必真正提供了所謂行動的指南。作者在這一節(jié)做了認真的資料分析,直接從文字細節(jié)方面比較了魯迅譯本與韋素園、李霽野譯本以及王凡西譯本的不同:“與《亞歷山大·勃洛克》另外兩個版本相比,魯迅時有增刪,這些解釋、評論或隱去的文字,可以看到魯迅對勃洛克以及所處時代的理解?!彼羞@些都暗示了魯迅“翻譯托洛茨基時的獨特見解”?。這些“獨特見解”提醒讀者,魯迅對托洛茨基的接受不是抽象的和被動的,“托洛茨基的言說對處于矛盾之中的魯迅形成了傳感”?,這種傳感也即“中介”的意義并非直接化解了魯迅的矛盾,而是使魯迅能更有深度地認知之前的矛盾,并拓出一種行動的空間。
關于托洛茨基對魯迅精神自新能力的塑造,楊著中還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新的人”。
就魯迅生活的時代來講,如何看待民眾力量的崛起以及由此必然帶來的制度變遷是一個處于核心地位的重大問題。應該說,從青年時代起,魯迅就對民眾的力量頗為關心,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他延續(xù)了這種思路。魯迅在五四啟蒙時期對“真的人”的強調,雖然也指向制度變遷,但制度變遷彼時只是作為國民性改革的因變項而存在。在向現(xiàn)實的沖撞過程中,“真的人”最終變成無法完成革新任務的“狂人”或“孤獨者”。楊姿在書中曾這樣歸納“真的人”(以魏連殳為代表)所不可逃離的沖突:“第一,‘真的人’如果存在,則賴以形成的資源中勢必也包含著‘真的人’所不欲的一部分,如何讓這兩種資源相處?第二,‘真的人’的價值在于‘人各有己’,但這種精神如果只在對立中存在,那么依然是一種限制,如何讓‘尊個性’與‘化大眾’成為同一種力?第三,做‘杜師長的顧問’并不會喪命,魏連殳的死是因為內在的‘真的人’存活,不斷拷問和折磨進而導致肉體滅亡,精神進化之路怎樣避免異化的危機?”?楊姿進而指出,與托洛茨基的精神相遇,極大地緩解了魯迅的前述沖突:首先,新舊文化之間不再是對立而是一種辯證的關系,這促使魯迅后來形成“中間物”和“同路人”的自我認同。其次,藝術既可以有革命的自覺性,也必須維護自身的規(guī)律性,真正的革命文學應該是個體性與集體性的合一。最后,階級性與民族性是緊密關聯(lián)的,因此,批判國民性的思想革命和社會革命可以共存。?
楊姿認為,托洛茨基的思路幫助魯迅的思想關懷與行動指向由“真的人”轉到“新的人”,這種“新的人”使精神進化和制度進化締結起來?!靶碌娜恕卑凳局淇梢詭椭斞冈谀撤N程度上認清時勢(這從另一面看就是認清自我),而不是束縛于既有的國民性批判框架中:“托洛茨基奠定的‘新’理論,正視了‘真的人’面對的世界和世界的多重干預力量,把‘真的人’的單向革命行為轉換成了‘新的人’和‘新的民族生活’雙向作用的革命。‘新’便不再局限于屬性的改變,而擴大為每一種原有位置的自我運動,在這個程度上,新與舊不僅僅是一種對立,也是一種辯證的轉化。這樣的‘新’也帶著過渡的性質,更恰當?shù)卦忈屃诉M化發(fā)生的所有關系。”?但正如前面提及,魯迅并非被動接受托氏的理論言說,而是通過托氏這一中介,吸收了馬克思主義的思維方式。這并未完全化解他的矛盾,不如說是更為深化了他的矛盾。其實楊姿在書中也提到了“新”的有效性問題,即“新”不能體現(xiàn)為一種“以絕對價值來解決歷史所有問題的邏輯”,而應體現(xiàn)為文學和精神上的“否定之力”。?
但這種“新的人”還遺留了一些未完成的難題,尤其是在微觀層面。在“左聯(lián)”成立大會上,魯迅提醒革命者“破壞是痛快的,但建設卻是麻煩的事”?。缺乏微觀的視野,建設就不那么容易成功。民眾力量的崛起以及由此必然帶來的制度變遷自然也無法脫離微觀基礎的支撐。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對于權力壓迫機制的生產和復制的觀察常常是從微觀的角度切入的,雖然階級論似乎是提供了一種對于權力壓迫現(xiàn)象的深層解釋,但魯迅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人的意識活動與制度建構之間關系的復雜性——理論層面的深刻觀念可能成為糟糕制度的推動力。某些觀念出現(xiàn)這種問題的深層原因是支撐這類觀念的微觀基礎并不穩(wěn)固。楊姿認為受托洛茨基影響的魯迅“日益地擺脫對階級性的抽象認識”?,但是他的這種擺脫若沒有有效微觀制度支撐的話,仍然難逃“橫站”的命運。所以我們需要了解一般性的人類微觀互動機制。不管宏觀制度如何演化,這種微觀的互動規(guī)則(界定個體權利的制度)都是必需的。否則,微觀層面的無序必然導致宏觀制度變遷構想的失敗。魯迅在階級革命背景下堅持改革國民性、主張文藝大眾化以及參與的某些論爭從上述視野看其實就是力圖通過這些手段來減少或避免微觀層面的沖突。這有利于提升同一階級陣營內的集體行動的可能性并且抑制權力壓迫現(xiàn)象的產生。但他的方式指向一種相對模糊的、類似于以道德或精神來界定個體權利的微觀制度,落實的成本太高,比如,對于本來從階級屬性講具有革命潛能的阿金似乎就無效。這是“新的人”的難題。
我們可以看到,最后是革命陣營通過一種以等級界定個體權利的方式(也即通常所謂的“集中制”)解決了這一如何壓縮沖突促成集體行動的問題。但這種方式遭到了魯迅的批評,因為在其中權力壓迫現(xiàn)象又重現(xiàn)。以往我們常將其看作文學與革命之間的歧途,但很少看到魯迅的批評在客觀上也涉及微觀互動機制。事實上,不同的界定個體權利的微觀制度會帶來各自的問題(也即都會產生制度成本,成本高低視具體情境而定),沒有完美的微觀制度安排。這也是意欲行動的魯迅徘徊在文學與革命之間,既沒有回到純文學立場也沒有簡單將文學當作革命工具的一種深層微觀原因。
楊姿認為,托洛茨基對于魯迅來講,是一面鏡子,魯迅在其中照見了主體性重建的可能性及與社會事業(yè)結合的可能性。?從另一方面講,魯迅文學對于托洛茨基也是一面鏡子,從這鏡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深解文藝”的革命者托洛茨基所忽略的人類微觀互動機制的復雜性。革命時代,不管是宏觀的社會科學還是微觀的心理學分析,都難以像魯迅文學這樣,映照出存在于“革命人”“同路人”精神深處的焦灼和行動層面的矛盾,盡管這些焦灼和矛盾未必能通過文學本身來解決,但這面文學的鏡子至少提醒我們,在認知現(xiàn)實和展開行動時,既要有對現(xiàn)狀的不滿(這是社會進步的根源),也要重視“未知的不確定性”和人類的局限。
楊姿此著最大的意義在于,通過對魯迅與托洛茨基思想關聯(lián)的系統(tǒng)探索,為我們理解魯迅思想乃至左翼文學的歷史提供了一個既嶄新又不乏深度的視角,這是今后任何試圖從政治維度關注魯迅思想和左翼文學的學者所不能繞開的重要研究成果。
注釋:
①[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顧壽觀譯,吳天岳校注,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10卷。
②[日]長堀祐造:《魯迅與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在中國》,“日文版作者序”,臺北人間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頁。
③④⑤⑥⑦⑩?????????????????????楊姿:《“同路人”之上:魯迅后期思想、文學與托洛茨基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3、30、61、66、68、81、66、127、127、128、133、192~193、193、166、132、135、137、321、343~344、317、336、337~343、346~347、349、193、356頁。
⑧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頁。
⑨?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8~239、239頁。
?[日]長堀祐造:《魯迅與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在中國》,臺北人間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頁。
?陳秋霞:《托洛茨基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4章第3節(jié)。
?當然,魯迅的翻譯是依據(jù)茂森唯士日文版《文學與革命》譯本,楊姿并未將魯譯與日文譯本對照,可能會導致這一部分的論證力度減弱。因為不能排除魯譯就是嚴格依照日文譯本做出。筆者亦不通日文難以完成比對,所以上述判斷只算作提出一種形式層面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