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愛玲的文學生涯中,翻譯是重要的一環(huán)。張愛玲的文學翻譯,包括了英譯中和中譯英兩大部分,還包括了把方言(吳語)譯為國語(普通話)。這在20世紀中國的文學翻譯家中很少見。張愛玲的英譯中,基本上限于美國文學,如人們已熟知的海明威的代表作《老人與海》,如華盛頓·歐文和愛默森等美國文學名家的作品,等等。但是,張愛玲還翻譯了美國傳記小說家佛蘭西斯·桑頓(Francis Beauchesne Thornton,1898—1963)的長篇《冰洋四杰》,卻一直不為人知。這是張愛玲繼《老人與?!分?,第二次翻譯大海題材的作品。
十年前,我寫《范思平,還是張愛玲?——張愛玲譯〈老人與海〉初探》,文中在分析張愛玲1952年夏再到香港后,何以用筆名發(fā)表譯作時,說了如下一段話:
張愛玲甫到香港,對一九五〇年代初的香港文壇幾乎一無所知,她不想過早亮出自己的曾毀譽參半的真名。這有一個有力的旁證。據慕容羽軍在《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中說,他在《今日世界》編輯部結識張愛玲,后來他參與香港《中南日報》編務,擬連載張愛玲翻譯的一部小說,張愛玲不愿自己的真名見諸報端,堅持使用筆名,與他再三交涉,幾經改動,從“張愛玲譯”到“張愛珍譯”再到“愛珍譯”,才算告一段落。雖然這篇翻譯小說還沒有發(fā)現(xiàn),但慕容羽軍的回憶應是可信的。①
這段話中寫到的慕容羽軍(1927—2013)②,原名李維克,又名李影,生于廣州,香港作家。他以小說見長,也寫散文和新詩,還從事文學理論研究。關鍵的是1950年代初,慕容主編香港《中南日報》副刊。我當時沒有直接引用慕容的原話,而只是作了概括。慕容這段回憶出自他的《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一文,最初收入《濃濃淡淡港灣情》一書,現(xiàn)又收入新編的《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③這段回憶比較長,但為了重新提出并重新加以討論,保持原汁原味是十分必要的,因此,全部照錄:
我參加了《中南日報》工作,一次偶然的機會,《今日世界》的朋友談起張愛玲的譯稿交得很準時。已經積存了三部稿了。我靈機一動,問他可不可以把一部稿交給我們的報紙連載。那位朋友大喜,笑道:這是最好不過的方式,反正印書也是希望多些人看到,連載之后再印書,會顯得作品更受重視。當下,這位朋友便把一部小說的譯稿交給我,然后說:這部小說請在三個星期之后才可在報上登出,因為我們要辦一個行政上的手續(xù),手續(xù)完成之后,我會給你電話。
也不待三個星期,朋友的電話來了,告訴我可以開始連載了。于是我擬了一個預告,交給報社主事人,刊登在第一版的顯眼處。
這一顯眼預告一登出,立即招來張愛玲的電話。我一接聽,她便呱啦呱啦的說:很對不起,想請你幫個忙,不要把我的名字登在報上,可不可以?我聽了她這么說,陡然呆住了。我說:你嫌我們的報紙不夠名氣?這份報紙雖屬出未幾,銷路還算不錯呢!
張愛玲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不要給別人感覺到我參加報紙的行列。
彼此對話之后,都沒有結論,放下話筒不久,交這份稿給我的朋友撥電話給我,說:張愛玲這人很難纏,她硬是不想在報紙見到她的名字。我說:她剛來過電話,她說的理由并不怎么充分,是否另有特殊原因?朋友說:我猜不出有別的原因,也許這就是有名氣的人的怪脾氣。
我告訴這位朋友,坦白說出我們的報紙也想借助一下她的名氣。朋友也抱歉,表示拗她不過,不如順她一下,把她的名字取消算了,反正有原作者,沒有譯者關系不大。
我說:預告也登出了,怎么辦?朋友說:你想想辦法,我知道你眉頭一皺,便會計上心來,就這樣吧!拜托你了。
沒有商量余地,怎么辦?我把這訊息告訴報紙負責人,負責人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看,說:為甚么不早點聲明?她不肯用她的名字,我們又為何要這篇稿?
看來很僵,我忙解釋說:這篇稿很好,反正付稿費的不是我們,不如用取巧的方法,把預告改一改,仍依原定的時間發(fā)表,把譯者的名字最后的玲字改為珍字,正式刊出時,譯者名字用行書寫得近玲字,算是交代了。
負責人無奈,只好依我的建議,把譯者張愛玲寫成譯者:張愛珍,繪制題頭畫時,用行書寫譯者的名字,把珍字寫得有點像玲字,算是交代了。
事情并不就此完結,譯稿正式登出的那一天,這位姑奶奶的電話又來了,她說:又來麻煩你,我知道你把譯者的名字改了,但寫出來的珍字,仍然有八九分似玲字,可不可以把張字刪去?希望你再幫我這一點忙!很無奈,終于替她刪掉了“張”字,變成了愛珍譯。我給報館負責人埋怨了很長一段時間……④
慕容羽軍不愧是文筆老到的文壇前輩,這段回憶寫得很生動,簡直有繪影繪聲之效,信息量也確實很大。它明確地告訴我們:一、在慕容主編香港《中南日報》副刊期間,連載了張愛玲翻譯的一部小說。二、這部翻譯小說在《中南日報》副刊連載時,因譯者署名問題,張愛玲與社方搞得很不愉快。三、這部翻譯小說在《中南日報》預告時,署名“張愛玲譯”,最初刊出時改署“張愛珍譯”,最后又在張愛玲的堅持下,再改署“愛珍譯”。這就有必要對《中南日報》尤其是該報副刊作一簡要的介紹。
香港《中南日報》應創(chuàng)刊于1953年6月18日。⑤關于這份中文報紙的詳情,慕容羽軍另寫過一篇《談〈中南日報〉——香港報業(yè)史作者最大的缺失》,以他曾任該報“副刊編輯”的身份對該報歷史和特色作了追溯。慕容對已有的香港報業(yè)史和香港文學史著述均未提及《中南日報》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呼吁“對香港文化有責任的人和有責任的機構,要拿出更大的力量來支持有資格、有能力和有信念的人趕快來修補這一‘史’的缺失了”。⑥不少年過去了,慕容的這個呼吁是否已經奏效,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這個不容忽視的“缺失”實在是事出有因,那就是《中南日報》已經存世無幾,目前香港只有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特藏室藏有零星的四天報紙,⑦就連上述《中南日報》的創(chuàng)刊日期也是我推算出來的,尚無實物可證。關于《中南日報》的資料是如此嚴重缺失,研究者又何以對這份被慕容認為很重要的報紙進行研讀和評估呢?
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五份《中南日報》副刊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雖然只有寥寥五份,雖然出版日期并不相連,雖然還不敢說這很可能已是“孤本”,還是極為難得,令我驚喜莫名。這五份《中南日報》副刊的出版日期按序為1953年10月14日、28日、29日和11月2日、3日。從中可以得知,《中南日報》是對開的大報,副刊名“說薈”(或為說部薈萃之意),10月14日的“說薈”在第七版上,其他四天的“說薈”均在第六版上?!罢f薈”位于整版《中南日報》的中下部,占版面三分之二的篇幅,版面上部三分之一的篇幅為“樂園”版,專門刊載香港影劇信息和關于影劇的專欄文字。
正如慕容羽軍在《談〈中南日報〉》中所坦率承認的,《中南日報》是在1950年代初香港“綠背文化”的大背景下創(chuàng)刊的,這點毋庸諱言。但慕容也指出,《中南日報》自身也有一個衍變過程,“由一個帶有‘援助知識分子’機構出版的報紙轉變成為純商業(yè)性質的報紙,前后歷程超過三年,差不多接近四年光景”。⑧在此過程中,該報副刊“說薈”,就我所得到的五份和香港中大圖書館所藏的四份來看,辦得可謂有聲有色,用“名家匯集,佳作迭出”八個字來形容,大概并不過分。我所得到的五份“說薈”,均以連載小說為主,一直在連載的有平可(1912—2013)的《走馬燈》、潘柳黛(1920—2001)的《一個女人的傳奇》、南宮搏(1924—1983)的《楊貴妃新傳》、費愛娜(1922—?)的《血染琴弦》,先后連載的有俊人(1917—1989)的《娜拉妹妹》和《有家室的人》,以上均為長篇。還有雷鳴遠的《一杯淚》《深井魂》《繩上人》、璇冰的《高跟鞋自傳》《佳期》等連載,則應為中短篇了。⑨來自上海的潘柳黛和南宮搏、來自廣州的費愛娜,以及香港本地的平可和俊人,均為一時之選,長期活躍于香港文壇?!兑粋€女人的傳奇》《楊貴妃新傳》《血染琴弦》和《娜拉妹妹》《有家室的人》五篇,后來各自在港澳臺出版過單行本。⑩由此應可證明,《中南日報·說薈》確實具有不俗的水準。
現(xiàn)在終于可以說到張愛玲所譯的《冰洋四杰》了。這五份《中南日報·說薈》上均刊有連載的《冰洋四杰》,均署“佛蘭西斯·桑頓著 張愛玲譯”,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具體連載情況如下:
《冰洋四杰》(四)“在血海里辛苦工作” 1953年10月14日
《冰洋四杰》(十八)“約翰做了神父” 1953年10月28日
《冰洋四杰》(十九)“手指似的半島” 1953年10月29日
《冰洋四杰》(廿三)“魚雷爆炸” 1953年11月2日
《冰洋四杰》(廿四)“船往一邊倒” 1953年11月3日
這五天的連載并不連貫,既無開始,也未結束。我所得到的張愛玲譯《冰洋四杰》就這樣顯得無頭無尾,其間也斷斷續(xù)續(xù),令人深以為憾。但從第一則1953年10月14日連載的《冰洋四杰》(四)推斷,“說薈”連載張愛玲所譯的這部小說應在四天之前即1953年10月11日開始。
佛蘭西斯·桑頓作為美國傳記小說家,擅長歐美宗教界著名人士的傳記,主要著作有《亞歷山大教皇:天主教詩人》《十字架:教皇庇護九世的生活》《我們的美國主子:十七位美國紅衣主教的故事》等?!侗笏慕堋窌Q為《光榮之海:四位牧師的精彩故事》(Sea of Glory:The Magnificent Story of Four Chaplains)。1943年2月2日晚,納粹德國潛艇U-223號在海上發(fā)現(xiàn)航行中的美國多切斯特號運輸船,午夜后不久向該船發(fā)射魚雷進攻。船上四名美國陸軍牧師喬治·蘭辛·??怂埂啔v山大·大衛(wèi)·古德、克拉克·波林以及約翰·帕特里克·華盛頓,組織士兵分發(fā)救生衣自救。當最后一艘救生艇離開時,四位牧師與那些無法撤離的士兵與船員共同禱告,納粹魚雷襲擊27分鐘之后,多切斯特號消失在洶涌海濤之中,而這四位牧師手挽手站在甲板上禱告,與多切斯特號一起沉沒……這部傳記小說正是根據這個真實事件改編的。
《光榮之?!芬布础侗笏慕堋饭擦拢谝徽滦蜓?;第二章George Lansing Fax ,第三章Alexander D. Goode,第四章Clark V. Poling,第五章John P.Washington,分別敘述這四位牧師從軍前的經歷;第六章結尾,敘述沉船經過以及四位牧師視死如歸的事跡。此書1953年2月由紐約普倫蒂斯霍爾(Prentice-Hall)出版社初版,馬上3月再版,4月三版,?可見大受歡迎,堪稱暢銷了。這也應是當時香港“美新處譯書部”或今日世界社選定翻譯此書的原因吧!而張愛玲在當年就將其譯出,動作也不可謂不快。有必要指出,她這項翻譯工作與翻譯《老人與?!贰缎÷埂贰稅勰募?等一樣,無疑也是“命題作文”。
更有必要指出的是,《冰洋四杰》的英文原本厚達250余頁,但《中南日報·說薈》連載的張愛玲中譯本,據這五天的連載文字判斷,應是簡短得多。與英文本相應內容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翻譯并不忠實于原著,也就是說她并未完全按照小說章節(jié)和原文進行翻譯,而是選擇主要情節(jié)和精彩段落進行節(jié)譯和摘譯。當然,基本上中譯文中的每句話都可找到英文原文,并非另行改寫。所以,雖然我手頭只有五天的連載文字,從中應可推斷,張譯的《冰洋四杰》固然經過刪減,故事仍屬大致完整。至于每日連載時的小標題,很可能是“說薈”編輯所加,以示醒目。連載第廿四節(jié)已是“船往一邊倒”即快要沉沒了,那么,這部《冰洋四杰》也許到了第廿七或廿八節(jié)就譯完了,小說在《中南日報·說薈》上連載完畢估計也在1953年11月7日、8日左右,而整部《冰洋四杰》的連載時間當約一個月。
下面就選出內容密切相關的1953年11月2日和3日連載的《冰洋四杰》第廿三節(jié)“魚雷爆炸”和第廿四節(jié)“船往一邊倒”,以領略一下張愛玲翻譯《冰洋四杰》的譯筆:
廿三:魚雷爆炸
船上的鐘敲了兩下。是夜里一點鐘。從此那鐘就沒有再敲過。
一兩分鐘后,一只魚雷猛烈地撞進“陶切斯打”號,在船腹里,遠在水平線下。
魚雷爆炸起來,那受傷的船踉蹌?chuàng)u晃著,士兵們和衣躺在艙位上,突然給扔到甲板上。也有人直飛過去撞在隔艙板上。
燈火管制下的幽暗的電燈立刻熄滅了,全船都陷入黑暗中,士兵們搶著到上面去,一路上只好四面亂摸,恐怖到極點。魚雷撕破了這只船薄薄的外皮,正好在機器間里爆炸了,猛烈萬分。蒸氣管子炸了,蒸氣冒出來,機艙的人不是被燙死,就是被灼傷。燃料艙都裂開了,把里面的油吐出來,因此每一個梯子,每一個狹窄的過道,都成了危險的地方。
在三十秒鐘內,有一百人死了,燙傷了,炸得肢體殘缺不全,或是淹死了。
士兵們向扶梯亂紛紛爬去,扶梯已經歪得很厲害了,因為那船往左面傾側著。士兵們爭先恐后爬上去,來到甲板上,甲板上大風呼呼吹著。
從前雖然屢次演習過,船要沉了怎樣上救生船,也聽過演講,中了魚雷怎樣死里逃生,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這些人都是平民,突然變成兵士,新學到的軍事紀律這時候完全忘光了。每一個人心里只有這一個思想,怎樣救自己的命。
廿四:船往一邊倒
然后,人們克服了自己的恐怖,在混亂中稍微恢復了點秩序。醫(yī)生與醫(yī)療隊的人把他們的皮包一把拾起來,就往下面走,和那潮水似的涌到甲板上來的人正是迎面撞。他們也許感覺到自身的危險,但是他們不去想它,繼續(xù)往前走,去救那些受傷的人。他們的電筒射出微弱的光,在貨艙的黑暗中戳來戳去,艙中已經充滿了阿莫尼亞嗆人的臭氣。
遠遠在他們底下,在機器間里,一只鍋爐爆炸了。
甲板上,情形也不比下面更好。剛中了魚雷的時候,在最初的大混亂中,船主就伸手去抓那汽笛繩索,要拉出那六聲警報,這是護航隊還沒離開國境內洋面上就約好了的信號。
汽笛吼了三次,第四聲就斷了氣;在那汽笛的鋼鐵喉管里,那聲音像一個空洞的嘲諷的咳嗽聲。
因為船往一邊倒,右舷的救生船向里面歪著,士兵們努力解開那些救生船。有幾只船放下水去,瘋狂地撞著大船傾斜的船身。也有幾只滑脫了,就這么掉了下去;有些人在最初幾秒鐘的恐怖中縱身跳下海去,救生船掉下來正好碰在他們身上。
這時候風向轉了,變成西北風,有幾只救生船安全地下了水,又被大浪淹沒了,把士兵又吐到水里去。處處有救生衣的紅燈,在水上閃閃發(fā)光,像一星星的火。
人們倉皇地砍斷救生筏的繩索,有的在黑暗中一顛一顛地漂走了,誰都沒來得及上去。
還有一點應該說明?!吨心先請蟆ふf薈》連載張愛玲譯《冰洋四杰》的同時,也在連載潘柳黛著《一個女人的傳奇》,這是潘柳黛到香港后所創(chuàng)作的唯一的長篇小說。張愛玲和潘柳黛一直不和,張在香港與鄺文美聊天時明確表示:“想不到來了香港倒會遇到兩個蛇蝎式的人——港大舍監(jiān)、潘柳黛。”?而潘柳黛后來在香港寫的《記張愛玲》中也毫不留情地揶揄張愛玲脾氣很怪,“她不像丁芝那么念舊,也不像張宛青那么通俗,更不像蘇青的人情味那么濃厚,說她像關露,但她卻比關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賞”。?在上海時,張愛玲和潘柳黛從未在同一刊物同一期發(fā)表作品,而這次在《中南日報·說薈》上卻同臺獻技,一是以創(chuàng)作,一是以翻譯,大概她倆都未料到。這恐怕也是她倆以這種方式共同亮相的唯一一次。
本來寫到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新的疑問又隨之產生。慕容羽軍明明回憶,張愛玲在《中南日報》副刊上連載的那部外國小說,譯者署名經過“張愛玲”到“張愛珍”再到“愛珍”的轉變,但《冰洋四杰》的譯者署名,我所有的五期連載,始終都是“張愛玲譯”,并無任何變動,“張愛珍譯”和“愛珍譯”更從未出現(xiàn)過,這與慕容的回憶完全相反。我當初讀完了這五份《中南日報·說薈》就疑竇頓生。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慕容記誤還是另有隱情?
機緣湊巧的是,我不久前又有幸見到一位香港友人提供的另一部長篇譯本《海底長征記》的書影,這個疑問或可迎刃而解了?!逗5组L征記》封面署“[美]比齊原著 愛珍譯”,版權頁署“原著者:E. L. Beach 譯者:愛珍”,為香港中南日報社1954年8月初版。這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叱咤風云的美國海軍潛水艇艦長E. L. Beach 具有自傳色彩的紀實作品,書前有一篇落款“中南日報一九五四年八月”的《卷首語》:
這一篇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寫實記載。于一九五四年五月六日起在本報綜合版“中南?!边B續(xù)刊載,將及三閱月。全文長逾十二萬字,譯筆簡潔流暢,深受讀者歡迎。茲應各方紛紛要求,特提前出版單行本,想讀者均以先睹全豹為快也。
這就清楚地顯示,這部《海底長征記》最初于1954年5月6日起在《中南日報》的另一綜合性副刊“中南?!边B載了“三閱月”,由于“譯筆簡潔流暢,深受讀者歡迎”,故即推出單行本。而譯者署名“愛珍”是最大的亮點,因為這與慕容羽軍所回憶的正好吻合,張愛玲確實用過“愛珍”這個筆名也就得到了證實。很可能《海底長征記》在《中南日報·中南?!愤B載,廣告署名“張愛珍”,連載之初署名“張愛珍”,最后改定為署名“愛珍”,也未可知。這個推測當然有待連載《海底長征記》的《中南日報·中南?!氛娴某霈F(xiàn)才能最后證實,但即便有部分出入,也不至于太大,畢竟出版單行本時署名“愛珍”已確鑿無誤。何況在連載完《冰洋四杰》之后,張愛玲再繼續(xù)在《中南日報》副刊上連載新的《海底長征記》是順理成章的,就像當年她在上?!兑鄨蟆愤B載了長篇《十八春》之后又繼續(xù)連載中篇《小艾》一樣。唯一令人費解的是,為什么《冰洋四杰》署“張愛玲譯”在先,張愛玲并未提出異議,何以后來的《海底長征記》反要改署“愛珍譯”,也許《冰洋四杰》仍屬于傳記文學作品,而《海底長征記》已與文學相距更遠?總之,慕容羽軍所回憶的那部張愛玲翻譯“小說”應該就是指《海底長征記》,或者他把《冰洋四杰》與《海底長征記》混為一談了。
張愛玲與大海有“緣”。她從上海到香港大學借讀,來去都是航海。她再到香港后,曾短期赴日,去來也是航海。她遠赴美國,仍是航海。有趣的是,張愛玲曾經明確表示不喜歡大海:“我對于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盡管她在小說中也曾寫到航海。但又有誰能想到,她在香港期間,為了稻粱謀,竟一而再,再而三,先后翻譯了三部與大海直接有關的美國作品,即海明威的《老人與?!贰⑸nD的《冰洋四杰》和比齊的《海底長征記》,恐怕這只是個巧合而已。張愛玲有獨到的文學眼光,她對《老人與海》的評價很高,稱之為“偉大的作品”。?但對《冰洋四杰》和《海底長征記》這兩部譯本,張愛玲生前卻從未提及,海內外張愛玲研究界以前也毫無所知。這個多年的空白現(xiàn)在總算得到了部分彌補。可惜的是,《冰洋四杰》在《中南日報·說薈》上的連載,我們現(xiàn)在只掌握區(qū)區(qū)六分之一,但愿完整的《冰洋四杰》連載全文還存在于天壤之間,我期待著它的出現(xiàn)。
2020年4月25日于海上梅川書舍
注釋:
①陳子善:《范思平,還是張愛玲?——張愛玲譯〈老人與?!党跆健?,《張愛玲叢考》上卷,海豚出版社2015年版,第98頁。
②慕容羽軍的生年,有兩種說法,一為1927年,來自慕容本人所撰《自傳》(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年版,第810頁);一為1925年,系他夫人提供之身份證所示,為黎漢杰編 《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所采用。本文采用“自傳說”。
③慕容羽軍:《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濃濃淡淡港灣情》,香港當代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香港初文出版社2019年版。
④慕容羽軍:《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香港初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183~184頁。
⑤根據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特藏室所藏《中南日報》1954年1月8日第205號往前推算,《中南日報》應創(chuàng)刊于1953年6月18日。
⑥慕容羽軍:《談〈中南日報〉——香港報業(yè)史作者最大的缺失》,《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第236頁。
⑦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特藏室藏有的《中南日報》,依出版時間先后為1954年1月8日第205號、1月11日第208號、1月12日第209號和1月19日第216號,共四份。
⑧慕容羽軍:《談〈中南日報〉——香港報業(yè)史作者最大的缺失》,《看路開路:慕容羽軍香港文學論集》,第236頁。但慕容羽軍2009年2月接受許定銘采訪時,又說《中南日報》“出了兩年多”(見許定銘《他沖天去了》,《城市文藝》2013年12月第8卷第6期)。到底《中南日報》存世“兩年多”還是“接近四年光景”,待考。
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所藏四份稍后出版的《中南日報·說薈》,仍在連載潘柳黛《一個女人的傳奇》、平可《走馬燈》、賈愛娜《血染琴弦》、俊人《有家室的人》,以及南宮搏新的長篇《西施新傳》等。
⑩據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所刊平可、潘柳黛、南宮搏、費安娜和俊人的《小傳》所述統(tǒng)計。
?據《冰洋四杰》英文本1953年4月第3版版權頁所示。
?張愛玲譯《老人與海》1952年12月香港中一出版社初版、《小鹿》1953年9月香港天風出版社初版、《愛默森文集》1953年11月香港天風出版社初版?!侗笏慕堋窇菑垚哿嵩谙愀劾^《老人與?!贰缎÷埂分蠊_發(fā)表的第三部譯作。
?鄺文美記錄:《張愛玲語錄》,宋以朗編:《張愛玲私語錄》,臺北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23頁。
?潘柳黛:《記張愛玲》,陳子善編:《私語張愛玲》,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頁。
??張愛玲:《序》,《老人與?!?,香港中一出版社1955年再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