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之一種是文學革命。目的在解放文體,使與語言接近。且用此種文字辟謬理惑,掃除思想界雜亂腐化積習,與舊社會作戰(zhàn),改造社會,雖理想幼稚,卻健康堅撲,不可輕視。運動勃興,因之為新書業(yè)開辟一條道路。但當時個人作品雖能影響其人社會地位,與商業(yè)卻不發(fā)生多大關系。寫作者即十分認真,依然近于“玩票”。作者求感情出路,人道主義支配了一切作者的感情。
文學被肯定成為商品之一種,在市場中普遍流行,作品且從花樣翻新上吸引讀者,約在民國十三年左右。因其可以為商品,從業(yè)者便較多。新聞政策或變相新聞政策(批評)盛起,作家魚龍百狀,新文學作者于是在社會上成一專業(yè)。從前玩票者多收手歇業(yè),無業(yè)者又從此得一生活出路。文學思想也因之解放,浪漫派大有勢力。新文學讀者則各以因緣而有愛憎:此或以為前途光明,彼對之十分悲觀?;蚍磳Γ驌碜o,兩者皆刺激了出版者,膨脹了一時新書業(yè)。
新文學運動原與革命思想不可分開。文學成為商品后,雖略有變動,然“反抗當前一切,傾心未來”這種情形到某一時自然會調協(xié)一致,因之十五六年有“革命文學”發(fā)生。它的目的是對現(xiàn)實世界正眼的看,大膽的否認,破壞一切,在瓦礫堆上,重新建設一切,革命文學促進了中國革命,革命完成,卻結果了革命文學的生命。若就現(xiàn)在成績言來,事亦明顯易見。它雖有個健康理想,可以使人忘掉“過去”,傾心未來;它雖使新文學從“游戲”地位轉變成為“工作”,但活動時間究竟太短,世人對它希望又太大,時間短無從產生好作品,希望大商人與作家即不免利用時機通力合作將一切貨色標明“偉大作品”發(fā)賣。加之“革命文學”與“革命政府”目的分歧,難與并存。在上既禁止,在下則厭棄,作家入獄,商店改圖,革命文學,不得不關門歇業(yè)矣。
文學如“掃帚”觀念受環(huán)境限制后,于是避重就輕,有人將文學當成“陀螺”,來玩陀螺。因之到廿年前后,有幽默問世。幽默者笑中有刺。作者思想感情既動輒有干憲令,加以拘束,作者從事幽默正如玩陀螺認為可以健身,無可奈何,聊以解嘲而已。惟作者即甘心作東方朔,今之漢武帝實無需此弄臣。長此幽默下去,非事勢所許可。且玩陀螺之事,于作者誠能心靈健康,然其藝易學難精??锛榷ㄆ诔霭妫故职樽?,事必不免。雖有人大言不慚,以為雜文時代即偉大時代,觀眾非傻子,終有厭倦之時。于是聰明人“性靈”獨舉,使明人小品文集在廿四年成為市場上唯一點綴物。此事說來亦可憐,亦滑稽。惟在目前,當事者固亦儼然以一戰(zhàn)士模樣,留印象于多數(shù)人腦海也。
幽默需有對象,對象即不過問,觀眾略感厭倦,即難再從事幽默。性靈惟有自己,無當前忌諱,無歷史纏縛。作者置身租界,傾心大明,故文章亦從容瀟灑,自得其樂。與流行讀經風氣且儼然對□,具有革命意味。一時熱鬧,意中事也。惟“雜耍”終為雜耍,明眼人多知之。雜耍容易熱鬧,亦不過一場熱鬧而已。
東方朔,陶潛,生于漢晉,其行其言,□可同情□?!踉谝痪湃迥觊g,中國文壇,尚只□□名士,海上文豪,慕東方朔之諧趣,仿陶淵明之高雅,用出版物散播此種不三不四思想態(tài)度于大學生中學生間,同大多數(shù)中國與水戰(zhàn)與饑餓戰(zhàn),與社會理想戰(zhàn)群眾相對照,未免令人寂寞。人有自甘作陀螺,于己,意謂玩物即足以見志,于人,復謂玩物不足以喪志者。見其志“與人無爭”,所以事上,為生存計耳。認玩物不足以喪其志,所謂“誘之使來”告其不必害怕是也。與人無爭,所以事上,不必論。誘之使來,所以謊下,實大可畏。點綴此末世,名士文豪已不少。中國目前所需要者,乃有感覺有血氣對一切事肯認真之“人”,不是個人主義遇事得過且過白日做夢之“文人”。
中國新文學之“未來”實有待于中國青年取舍抉擇。為陀螺?為掃帚?玩隱士?做活人?皆決定于青年人之理性健康與不健康。
廿四年雙十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