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創(chuàng)作于1939年,被姚雪垠視為青年時期代表作的長篇小說《春暖花開的時候》,自誕生以來就“命途多舛”。它經歷了成為暢銷書的“輝煌”,又因遭遇批判而在大陸被“冷藏”四十余載,卻又在香港和南洋地區(qū)廣有讀者。1980年代后期姚雪垠為出版文集,在1986年、1987年對小說進行了兩次修改,使其擁有了三個形態(tài)迥異的版本。文章試圖結合歷史語境,解析小說被“冷藏”的原因。通過對三個版本的細致考釋,還原文本生成過程及其內在結構的演進,揭示其不同的版本本性,并對作者的修改意向及改寫心理稍作探究。
姚雪垠的小說《春暖花開的時候》創(chuàng)作于1939年秋,是作者構想的長達百萬字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小說當時以邊寫、邊載的方式刊登在由胡繩主持,重慶生活書店出版的《讀書月報》上①。與此同時寫就的以書中人物口述的小說《紅燈籠的故事》,分期刊登在《文藝新聞》上②,后又合為一篇,以《紅燈籠故事——一部長篇小說中的斷片》為名發(fā)表在《抗戰(zhàn)文藝》第4卷第2期。以上兩部分,構成了小說的初刊本。遺憾的是,姚氏以“三部曲”刻畫抗戰(zhàn)期間臨近戰(zhàn)地的內地救亡青年生活與精神嬗變的宏愿,囿于多重原因最終未能實現③。作者于1943年春節(jié)后到重慶,將“停頓了兩年多的《春暖花開的時候》又接下去寫,一邊寫一邊分冊出版”④,修改后的小說于1944年9月由重慶現代出版社分為上中下三冊出版,之后合為一冊,是為初版本。從1944年9月到1946年3月,初版本共印行四次,是頗受讀者歡迎的暢銷書⑤,且小說中的“三典型/三女性”也迅速成為大后方讀者所熱議的話題。然而好景不長,小說在1946年和1948年先后遭到胡風派和編輯者胡繩的批判,被迫進入“冷藏”狀態(tài)。但是這部在大陸被“冷藏”的作品,不僅在香港被翻印多次,且在新加坡廣有讀者⑥。改革開放后,姚雪垠開始著手文集編選,首先想到的便是讓這部被“冷藏”的小說重見天日。他在1982年致信助手,提出大致的修改構想⑦,在1986年和1987年兩次對小說初版本進行大改,改定稿最初于1999年作為“姚雪垠書系”的一本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后又編入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姚雪垠文集》第11卷,是為再版本。
一
作為跨越了“現代”與“當代”的著名作家,對姚雪垠及其作品的研究已頗為豐富,唯獨對這部小說關注極少⑧,這恐怕與它被“冷藏”四十余載的“命運”有關。與這種冷淡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作者對這部作品的熱情。通覽姚雪垠的筆談文字,這部小說的“曝光度”可說是僅次于《李自成》。作者一方面不吝筆墨地回憶小說在當年引起的轟動,借小說在香港和南洋華文讀者中的廣泛影響,來佐證作品“持續(xù)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歷數小說中所包含的種種親身經歷和創(chuàng)作過程的艱辛⑨。另外,他還頻繁論及這部作品對于自己的特殊意義,在他看來這部長篇處女作“不僅是我青年時期的一部代表作,而且相當真實地反映了抗戰(zhàn)初期內地救亡青年的斗爭生活。我關于長篇小說的部分美學思想也由此開始萌發(fā)”⑩。正是這部小說,讓他從為自己帶來文壇聲名的中短篇寫作,徹底地轉向了對長篇小說的探索,進而創(chuàng)作出了《長夜》和《李自成》。
一部曾經擁有如許影響力,飽含作者親身經歷,對他具有如此特殊意義的小說,無論對于姚雪垠研究,抑或對于其所在時段的文學研究,顯然都有相當的價值。因為作者的大幅度改寫,小說從初刊本到初版本再到再版本,文本形態(tài)改變頗大。尤其是初版本到再版本的修改,發(fā)生在作者即將以《文集》形式總結人生的晚年時期。較之文學史中習見的,新中國成立后作家們的作品修改模式,這種獨特歷史/人生情境下的改寫,無疑具有別樣的代表性。基于此,文章首先將結合歷史語境與初版本內容,探究小說被“冷藏”的原因,梳理再版本生成的“前史”。其次將通過初刊本、初版本、再版本的對校,考釋文本形態(tài)演變及版本本性變化。最后總結作者的修改意向,對其改寫心理略作探討。
《春暖花開的時候》初版本所描寫的,是抗戰(zhàn)初期內地救亡青年的斗爭與生活。作者將故事安置在大別山地區(qū)一個經歷革命風暴洗禮的縣城,虛構了一個曾擔任地方民團領袖的封建豪紳羅香齋,長子羅照是唯利是圖的國民黨員,次子羅明則加入地下黨參與救亡運動,愛女羅蘭也追求進步。縣城因為戰(zhàn)時教育工作團的到來,創(chuàng)建了戰(zhàn)時講習班,會集了大批進步青年男女。小說里最知名的“三典型”黃梅、林夢云、羅蘭在講習班結識。他們在羅明和張克非、陶春冰等人的教育和領導下,下鄉(xiāng)宣傳抗戰(zhàn),與地方反動勢力斗爭,還突破了守舊家庭的羈絆。講習班雖最終被迫解散,他們卻也從中獲得了時代的洗禮與精神的成長。
作者的這部長篇處女作在重慶甫一出版,就成為“近來銷行最廣的一部小說”?。在國統(tǒng)區(qū)范圍已經大大縮小,從重慶到各地交通十分不便的情況下,“《春暖》第一次印刷是一萬冊,而且不到兩星期銷售一空,不得不趕快重印”?。之所以能產生如此影響,首先是因為小說植根于親歷戰(zhàn)區(qū)抗日救亡工作的作者的親身經驗,以生動的筆致摹寫投身救亡工作的少男少女的精神氣質。正如李長之所言:“人物都有著明晰的個性,都寫得十分刻畫,頗有雕塑性的美……本書在人讀完后,仿佛聽得一群少女的笑聲。”?小說中對戰(zhàn)區(qū)生活情態(tài)的鮮活還原,特別是對青年男女感情生活的細致刻畫,使“大后方青年很羨慕那種生活,覺得既新奇又很有意義。曾經過過那種生活的讀者,好像重溫舊夢,又思念起那一段活潑生動的日子”?,其“暢銷”可說是情理之中。其次,這部小說也是該時段里為數不多的,以抗戰(zhàn)初期國統(tǒng)區(qū)內地小城市愛國青年的救亡生活為主題的長篇創(chuàng)作。小說所揭示的“鄉(xiāng)土中國”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宗法勢力對民眾抗戰(zhàn)熱情的阻撓與破壞,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情境下無疑具有相當的代表性,頗能引發(fā)讀者的共鳴。最后,這部小說所呈現出的藝術風格也值得重視,向讀者推介該小說的《文摘》雜志稱:“作者所用的語言是極美的語言,到處都像詩一樣,讓人回味?!?較之先前的《差半車麥秸》,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產生了不小的“轉變”。在創(chuàng)作該小說時,正值作者醉心于從《詩經》中汲取審美經驗,鍛造自身“散文詩手法”的“習藝”階段。作者因此展現出了融合小說、散文、詩歌三種體裁于一體,追求唯美詩性的語言風格的創(chuàng)作傾向。
照理來說,這部小說從內容到題材均可稱“正面”,初版本中更大幅刪改了初刊本中的少年男女間的感情糾葛,使得文本更為“潔凈”,實在難以將之與被輪番批判最終遭“冷藏”的命運聯系起來。然而返歸歷史現場,不難發(fā)現小說傳播和接受的時段,正是抗戰(zhàn)后期到新中國成立前,政治空間與歷史語境急劇裂變的時期,昨日之所“是”,難免成今日之所“非”?,評價標準的切換,也使得小說中原來“合規(guī)”的內容轉為“異端”。回看小說所受到的兩次批判,批判者雖然都來自左翼陣營內部,卻在同一部小說中找到了截然相反的“病灶”。胡風派的未民(路翎)認為:“目前的腐敗的封建,商業(yè)的社會需要色情的貨色——姚雪垠先生制造了他底‘三種典型的女性’,并且裝做風雅。”?在他看來,這部小說是一部暴露姚氏“市儈主義本色”,充滿“客觀主義”和“公式主義”的“抗戰(zhàn)八股”。姚氏只是在流行的話語范式中填充了空洞內容,并未以真正的熱情刻寫救亡青年的面目與心靈。與前者對該作的“客觀主義”定位相反,胡繩反而認為作品的問題是作者過度的“主觀主義”,致使其無法“用忠實于客觀的歷史現實的態(tài)度來進行創(chuàng)作”?。他舉“三典型”中分別出身佃農和豪紳的黃梅和羅蘭為例,批評作者將她們塑造得過分相似,全然忽視二人巨大的階級差異,指出這種“不從具體的歷史現實中抽演出來的‘典型’,其實只是抽象性格的剪影”?。胡繩因此對這部作品下了非常重的“斷語”,認為小說“斷然是對救亡運動的歪曲和侮辱”,“徹頭徹尾地歪曲了歷史現實”。?在文本批判后胡文更進一步,將姚雪垠作為反例,強調在新的政治形勢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自我思想改造雖相當艱辛,卻極端必要,像作者那樣“沉溺于自我欣賞的情懷中”,結果只能是“斷絕了自我改造的道路”。?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面對前后兩次批判,姚氏的態(tài)度卻大相徑庭。對于胡風派的批判,他當即堅決反擊,認為這種污蔑乃是該派領袖胡風一貫秉持的“狹隘的宗派主義,剛愎的英雄主義和主觀主義”造成的,奉勸他們“不再以污蔑的態(tài)度對付文化戰(zhàn)線上的患難朋友”。?而且在其后姚氏但凡談及此書,必然會提到胡風派武斷地污蔑其為“色情文學”一事,似乎在他看來,正是“《春暖》所受的誣蔑性‘批判’,影響到解放以后,使我背了將近四十年的黑鍋”?。然而對于胡繩用語頗重的批判,作者卻始終未置一詞。不僅如此,他還在回憶錄中屢次提及胡繩催促創(chuàng)作和刊發(fā)小說的功勞,感謝他對“三典型”塑造的寶貴建議。作者的這種“厚此薄彼”的姿態(tài)頗可玩味。較之胡風派言辭激烈的“污蔑”,胡繩對小說價值取向及其美學理念的徹底否定,恐怕才是該作遭遇“冷藏”的根本誘因。作者之所以對兩者如此區(qū)別對待,推其原因首先是對胡風派“處處樹立小宗派,要關閉起現實主義的大門,要破壞文化界的聯合戰(zhàn)線”?,將自己視為敵人的怨怒。同時他也明白,胡風派對這部小說及他個人的猛烈抨擊并非“無端發(fā)難”,而是意欲借此打擊長期支持和幫助自己的茅盾。因此在《論胡風的宗派主義——“牛全德與紅蘿卜”序》一文中,姚雪垠特意將胡風派的非難與茅盾的關懷進行比對——“特別使我感激的是茅盾先生。他的眼力是那么不佳,這部小說初版本印刷的那么一塌糊涂,為了要批評這部書他竟耐心的細致讀兩遍,請想一想這態(tài)度是多么認真,對一個后進是多么誠懇!”?其次是由于與胡繩的友誼,這部小說的寫作與發(fā)表均得益于他的推動,即使在批判姚氏的文章里,胡繩也特意在附記中檢討了自己對朋友的失察之過,強調自己“在這里批評了雪垠的《春暖》這部小說,同時也是批評著自己”?!爱敃r我不但沒有能看出朋友的缺點,反而無形中支持了這一傾向?!?從這個角度來看,胡繩的批判雖然嚴厲,其情感內核依然是“治病救人”的同志式邏輯。除此之外,姚雪垠對于胡繩此舉的內在動機及其背后力量的深刻認知和真心認同,也是他有如此表現的重要原因?。
二
1944年為出版小說,作者對初刊本進行了相當程度的改寫。在1982年確定該小說值得再版后,又于1986年、1987年兩次修訂初版本。據作者說,兩次修改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從藝術著眼,將全書推敲一遍,或在字句上作了修改,或在細節(jié)上作了修改。有的地方改動很大,近于重寫”?。當時作者已屆八十高齡,能夠如此努力,除去對小說價值的篤信,也是為了彌補小說未能展現“全貌”的歷史遺憾。正如他自己所說:“歷史的命運決定了《春暖》只能以三分之一的面貌留在人間。我只能作一些小的補救。例如本來要留在第二部或第三部讓讀者明白的,如今在第一部寫明或暗示出來??傊?,我通過這次修訂,盡可能使讀者感到這是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然而這寥寥數段的自述,根本不足以反映三個版本在改寫后產生的眾多變化及其所造成的版本本性嬗變?;诖耍P者對小說的三個版本進行了對校,發(fā)現較之初版本,初刊本還只是一個具備基本框架的故事“雛形”。據筆者統(tǒng)計,初版本對初刊本的明顯改寫共38處,增補了大量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還將獨立發(fā)表的《紅燈籠的故事》并入小說。而在比較再版本與初版本時,則發(fā)現明顯的改寫達到了105處,補寫超過14萬字,可說規(guī)?!绑@人”,形同“再造”。如此數量的改寫和增補,倘若以初版本分別與其他兩版本對校,難免有繁冗與分散之弊,不易呈現作者的修改意向。因此本文擬通過主要人物塑造、重要事件描寫、文本形態(tài)呈現三個維度,對三個版本間的變化進行考釋。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有“反面人物”羅香齋,在講習班任教的進步青年和地下黨員羅明、陶春冰、張克非、郭心清,小說中的“女性三典型”羅蘭、黃梅、林夢云,以及羅蘭的表姐吳寄萍。
羅香齋:在文中羅家是縣城大戶,羅香齋是前民團領袖和地方豪紳,是小說中“反面人物”的典型。在初刊本中羅氏有一兒一女,“羅明是羅香齋唯一的兒子”?。初版本中羅家則增加了長子羅照,羅照后娶妻李惠芳且育有一女。羅照在文中是國民黨員,道德敗壞的政治投機分子,而李惠芳則是弱勢賢妻,孝敬公公,關愛吳寄萍、羅蘭,是個頗使人愛憐的悲劇人物,再版本中與此保持一致。由于羅香齋的身份,如何對其“定性”是個需注意的問題。在初刊本和初版本中,均為比較中性的“典型的封建地主和紳士”?,到了再版本則變?yōu)椤翱蓯旱姆饨ǖ刂骱图澥俊?。與對羅氏“定性”中政治性強化相呼應,對其行為的解讀也發(fā)生變化。典型的例子是在初版本中,羅香齋對家中多人參與革命的黃梅母女不予加害的原因,是“幾代的東佃關系”帶來的“惻隱之心”,再版本中則變?yōu)椤傲_香齋在‘剿共’中殺的無辜農民過多,退隱后開始念佛”?,因為罪感才對她們有了“惻隱之心”。另外,如果說初版本中對其道德狀況持有相對中性的態(tài)度,稱之為“是一位老派紳士,操守廉潔,做事情很有魄力”?。再版本中則更傾向于突出其強勢、守舊、頑固的一面,再版本的第十一章《羅宅風波》中重新補入的一大段景物描寫,值得特別注意。作者借羅蘭之眼還原了自家陳設——清帝遜位多年,屏風旁仍供奉著“天地君親師之神位”?,神位旁是作為父親“剿共”獎勵的蔣介石戎裝照。而內堂的各種陳設,“從晚清到現在沒有變化”?。這是羅蘭祖父的意思,他是一個辛亥革命后依然“時刻不忘先朝”的遺民。作者意在通過這段描寫,凸顯羅宅的守舊和頑固不化,且追根溯源,將這種氣質呈現為一種“家族傳統(tǒng)”。這種家庭氣氛在渴望進步的新人羅蘭看來,當然會“在心中起一種陰暗和凄涼之感”?。除此之外,作者還重點刻畫了羅香齋和追求進步的子女的沖突,格外值得注意的是他與愛子羅明的一段對話,在初版本中這段父子沖突被處理得相當簡短,羅香齋與兒子意見相左,直呼“不孝的畜生”,將其轟走。再版本中作者則讓父子展開辯論,羅香齋在辯難過程中以蘇區(qū)的“左”傾錯誤,組織的內部斗爭和太平天國“洪楊之亂”來警告羅明。如果這段話僅出自一個“反面人物”之口,或許可以視為作者塑造角色的需要。然而翻檢文本,書中正面人物陶春冰也表達過極為類似的言論?;诖?,就不能不考慮作者補寫這段頗具“歷史感”的言論的內在動機。
黃梅:作為全書著力刻畫的“女性三典型”之一,出身革命佃農家庭的她可說是“正面人物”的代表。如何塑造這樣一個具有先天“階級優(yōu)勢”的人物,很能體現作者的用心。比較三個版本,不難發(fā)現黃梅的形象變化頗大,在人物譜系中的比重不斷加強。黃梅是被羅明拉進抗戰(zhàn)講習班的,與兼具“少東家”和引導者身份的羅氏兄妹初次見面,黃梅的表現在三個版本中差異頗多。在初刊本中,在羅明邀請她參與救亡工作時,她“非常受窘,漲紅了臉孔,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想不到一個佃戶的女兒會有資格參加羅明和他的朋友所做的工作”?。隨后羅明又對她的“階級論”予以批評,告訴她“民族利害應該高于階級利害”。整個過程中,黃梅始終是被啟蒙者,原有的信念動搖了,她感到“非常的空虛和悲哀”?。到了初版本,雖然在黃梅看來,“他們所從事的是一種新鮮的英雄事業(yè),暗暗的對他們的活動發(fā)生了羨慕和崇拜”?。但初刊本中那種完全被動的姿態(tài)已被弱化。到了再版本作者進一步弱化了這種“差距”,將“英雄事業(yè)”改為“愛國事業(yè)”,“崇拜”改為“崇敬”。除了弱化“差距”,還在初版本和再版本中新增了黃梅對羅氏兄妹的回應,展現其思想/階級覺悟。在初版本中,談及救國工作需全民參與的問題,黃梅回應道:“窮人們連飯都沒有吃的,沒工夫管別的事情?!?到了再版本,她則回復道:“從中央到州縣,到鄉(xiāng)鎮(zhèn),各級各樣的大小衙門都是替有錢人設置的,各處軍隊都是鎮(zhèn)壓老百姓使用的。國家!國家!國家對窮百姓有什么好處?窮人連飯都沒有吃的,哪有工夫管別的事情!”?黃梅的一番議論使她反客為主,竟使羅明覺得“在他所接觸的眾多從事救亡活動的青年學生中,還沒有聽到一個人能夠一針見血地將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基本性質批評得這樣深刻”?。從懵懂到高屋建瓴,黃梅的形象越發(fā)高大,前兩版中那種逐漸“覺悟”的過程被省略。作者將這種“突變”歸因為黃梅的階級出身的先天賦予,而非后天學習。再版本中黃梅改變了原來的嬌憨莽撞,越發(fā)接近正統(tǒng)的“革命接班人”形象,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化身為理論聯系實際“政治宣導員”,無論是看到城下賣唱的爺孫,還是發(fā)生過渡河作戰(zhàn)的浮橋,黃梅均能以頗為政治化的語言慷慨陳詞,道出現象背后的本質。與政治意識膨脹相伴生的,是戀愛意識的縮減。初刊本中黃梅對戀愛問題如此表態(tài):“我的意見是只要不妨礙工作,盡可以隨便戀愛,因為戀愛也是人生的需要。”?這段頗具“五四”風的“戀愛宣言”雖然在初版本中被作者刪除,但作者仍寫出了她在得知小林對陶先生的愛慕時,“也覺得心頭上和眼睛里有一點燃燒的樣子。心緒不寧,說煩惱不像煩惱,說空虛不像空虛”?。到了再版本中,黃梅看到日記后,雖然“面前浮現出羅明的影子”,卻硬生生地以“現在是抗戰(zhàn)第一,談這事兒就有點無聊”結束話題。?她成了一個對男同學的殷勤和其他女孩子的戀愛困擾,均以“無聊”回應的“戀愛絕緣體”,日常用語也越發(fā)粗豪。如果說初刊本中,作者有意將其塑造為追求進步的“巾幗英雄”,再版本中“英雄”的成分則徹底壓制“巾幗”,加之作者刪去了大量描寫黃梅少女姿態(tài)的片段,使之越發(fā)“去性別化”,更加貼近正統(tǒng)革命敘事中的女性正面典型的標準。
林夢云:小林是“三典型”中的“月亮”,形象/性格居中,中產教員家庭背景較之佃農出身的黃梅和豪紳出身的羅蘭也是“中間態(tài)”。她溫柔且善演唱,小說的名字與她擅長的《春暖花開曲》也有聯系。在初刊本中,她愛戀的對象是一位“姓項的游擊隊員”(被黃梅翻日記),到了初版本和再版本則始終以陶春冰的愛慕者和崇拜者出現,在陶臨走前,還拉小陳一起向陶深情道別。另外,在初刊本中作者還寫她在與羅蘭獨處時,唱了一首“盼郎思歸”的艷曲,這種“輕浮”的表現在初版本和再版本則被刪除。
羅蘭:羅蘭是“三典型”中的“星星”,也是最富詩情的一個,在李長之看來是“已經寫得相當成功的人物”?。比較三個版本,作者的改寫主要集中在羅蘭與父親的關系及羅蘭的感情問題。作為出身豪紳的進步女青年,如何與封建家庭“切割”,在集體中獲得革命意識的升華,向來是此類描寫中的重點。在初刊本中作者花費了相當筆墨刻畫她與父親“決裂”后的痛悔心情:“她心里不覺也難過起來,后悔著剛才不該像報復多年的冤仇似的對待她的父親。”進而追憶起家里的萬般好處,覺得“家里,一盆花,一株樹,一塊石,一個角落。如今在回憶中也覺得非常美麗了……”?這種悔恨甚至影響到了她的工作,即使面對熱烈的集會,“她往往會突然間感到空虛和寂寞”?。其后,父親讓丫鬟給她帶來愛吃的小食,她又一次感念父親,希望和解,最終因父親怒斥她“走邪路”而放棄,堅定了進步的決心。初刊本希望通過刻畫羅蘭反復游移的心態(tài),展現她進步的艱難。而在初版本和再版本中,這種游移心態(tài)的刻畫越來越少,再版本中與父親沖突后沖出家門,她不再有無盡留戀,而是認為“自己又勝利了”。與此同時,作者在再版本中花費了更多的筆墨,展現羅蘭在現實生活中的“詩情畫意”。這種“詩情畫意”一方面服務于才女形象的塑造,更重要的是用來被黃梅批評為“不合實際”,突出被改造的必要。羅蘭身兼豪門小姐和革命青年的內在復雜性被逐漸削弱,人物變得更為“單向”和“純粹”。另外是羅蘭的感情問題,在初刊本中,她單戀講習班輔導員張克非。到了其后兩個版本,她則傾心于講習班多才多藝的“畫家”楊琦,又不能忘記身在延安的表弟吳寄蕓。
羅明:他在救亡團體中的領導者身份,使他比同為自身階級“背叛者”的妹妹,更有信息承載力和闡釋空間。在初刊本中,羅明是“大別山戰(zhàn)時教育工作隊隊長”和講習班的主持人。他初見黃梅時姿態(tài)頗高,教育她要以“民族利益為重”。到了再版本則被黃梅“沖口而出”的回應所教育。初刊本中羅明在教育妹妹時,反省自己“個性太強,愛動感情,自由主義的色彩濃厚……”?還多次感嘆他和妹妹這種出身的人走上革命道路之難,這種“自我改造”的體會,在其后兩個版本中被移除,羅明由“自我反省”,轉為被組織領導者張克非批評。另外后兩個版本還添加了羅明率團看望壯丁及與縣政府秘書程化昌斗智斗勇等具體行動。特別值得注意的,還有初刊本中羅明對“集體”生活的一段表述,他深深地感動于集體生活的幸福,對張克非道:“團體就好像一個賢良的母親,我是一個愿意聽話的孩子?!盵51]張克非稱贊了他對集體的印象的轉變,終于從“束縛”轉向“依賴”。這段對話在其后兩版中被刪去,到底是因為作者認為這種態(tài)度乃是不證自明的真理,還是別有用意,值得探究。初刊本中還寫到了羅明對黃梅和小林的愛慕,以至于“他感覺到他的心已經不能被救國工作全部占有了”[52],談到了他過往的羅曼史。在他的心中,身份觀念使得出身中產之家的小林比黃梅更吸引他。他的異常也被同事張克非發(fā)現,提醒他“春暖花開的時候了”(喻春心)。這段之后看來相當政治不正確的描寫,是初刊本中男女情感刻畫較多的典例,可說是該作“暢銷”的原因,也是時人將該書譏為“抗戰(zhàn)紅樓夢”的根由。
張克非/郭心清:張克非是初刊本中的另一男性,組織的領導者及羅蘭的單戀對象。在初版本中,他和羅蘭的關系被作者抹去,以踏實穩(wěn)重的地下組織領導人形象示人。同為地下黨員的郭心清則是初版本中新增的人物,在再版本中取代張克非成為作者著力突出的人物。再版本中,借陶春冰之口,夸獎他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協調地方事務的手段,還強調他在生活中克己奉公,仗義疏財,他無疑是作者理想的“為黨生活者”。作者還借與方中允教授的談話,突出了郭高尚的精神境界,當方教授大贊他為“未來中國的希望”時,郭卻冷靜地表示自己只是“做著鋪路的工作”,所不同的是“以自己的鮮血和尸體鋪路”[53]。并且告訴方,自己倘若活到勝利之時,夢想只是“每天有一包煙抽,好壞不論,于愿足矣”[54]。出色的工作能力,高尚的道德情操,富于犧牲精神,卻又“功成不居”,這樣的典范黨員郭心清,成為再版本后半段講習班能在波詭云譎的地方局勢中安然無恙的定海神針,也是革命先進性的鮮活“人證”。
陶春冰:陶春冰是初版本中添加,在后兩個版本中極為重要的人物。初刊本中在告別晚會上講話的是“以寫小說知名的白原先生”[55],獨立刊發(fā)的《紅燈籠的故事》中講故事的叫“白野”,到了后兩版則均改為陶春冰。陶春冰是以進步文化人和詩人的身份回到家鄉(xiāng),負責戰(zhàn)教團和講習班的通俗文學課程,頗受歡迎。因為受到地方頑固派的攻擊,計劃奔赴武漢,最終未能成行。通觀初版本和再版本,陶春冰是作者格外垂注的人物,兩個版本中的改寫主要是圍繞他展開的,而熟悉作者生平者不難發(fā)現人物與作者之間的種種“重合”。對他的改寫,堪稱是兩個版本內在結構演變的“題眼”。
修改之一是陶春冰與吳寄萍的關系。吳寄萍也是初版本新增的人物,羅蘭的表姐,在初版本中陶吳二人無任何交集,吳與羅明共赴北平上學,后遇到革命青年胡天長,二人不顧家庭反對,相愛生子。到了再版本中,作者卻特意補寫《清明節(jié)的一天》《分手之前》兩章,講述二人的前塵往事,吳寄萍早就聽說過陶的才華,知道他“在河南大學讀書時候被國民黨逮捕一次”,后被學校以“‘思想錯誤,言行荒謬’開除”,逃到北京從事寫作。[56]陶素負文名,十幾歲就在“本省報紙的副刊上發(fā)表過小說和詩歌”[57]。吳寄萍和羅明在開封第一次見到他時,她覺得陶“相貌英俊,極其聰明,他的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照人”[58]。他還涉獵廣泛,“知識遠較別人豐富,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文學理論問題、歷史問題,都很留心”,“已經熟練地掌握了辯證法和唯物論的思想方法”。[59]后來赴北平讀書的吳寄萍見到了已經成名的青年作家陶春冰,并成為他的崇拜者,拿著自己名為《退谷游蹤》的散文請他指導,陶春冰對這位美麗的才女早有耳聞,對她的散文更是愛不釋手。幾次接觸讓“她對他的愛慕與敬重之情與日俱增”[60],兩人終于同游北海公園,談笑間發(fā)現彼此志趣投合,陶春冰遂借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吐露愛意,而吳寄萍也陷入甜蜜的慌亂,后來兩人相互倚靠地站到很晚方才告別?;ピV衷情不到兩周,陶即肺癆復發(fā),只能返鄉(xiāng)靜養(yǎng),擔心命不久矣的他壓抑自己的感情,只給她寫了一封泛泛的告別信。后來吳參加一·二九運動,與胡天長相戀。兩人再見面,“都竭力保持一種比較疏遠的關系……那些曾經銘刻在心上的種種往事,好像被完全忘卻一樣,誰也不再提了”[61]。比這段被增補的“前羅曼史”更吸引人的,是這段敘述中出現的事件和場景與作者自身經歷和體貌特征的驚人吻合。根據作者的回憶錄,1929年春天,19歲的他就有“白話短篇小說(《兩座孤墳》)投給《河南日報》副刊發(fā)表”[62],1929—1931年作者就讀于河南大學預科,初次接觸馬克思主義思想。1930年暑假首次被捕,1931年暑假“被學校以‘思想錯誤,言行荒謬’的罪名掛牌開除”[63]。為了躲避追捕,逃往北平。如此看來陶春冰的命運,簡直是作者的翻版!不僅如此,吳寄萍對陶面貌的印象、陶寄身的蓬萊公寓,學習的北平圖書館,陶的肺結核癥候,曾在杞縣大同中學養(yǎng)病的經歷,[64]也全部復制自作者的私人經歷。作為一部與作者生命體驗關系緊密,具有濃厚“自敘傳”情調的作品,不僅人物與作者形象/經歷高度重合,事件也來自對作者真實經驗的“藝術化”處理。如在《清明節(jié)的一天》中,陶春冰與吳寄萍談到自己在編輯《同舟》期刊時的遭遇,《同舟》所對應的正是作者和王闌西共同編輯的進步雜志《風雨》。作者1938年春離開雜志,轉赴武漢,也和小說中的陶春冰的行程相同。小說中的講習班,其原型正是以“河大教授嵇文甫、范文瀾所推動的‘抗日游擊戰(zhàn)爭講習班’”為基礎的“河南戰(zhàn)時教育工作團”[65],小說中的方中允教授,正是以范文瀾為原型的。在小說結尾,戰(zhàn)教團撤出縣城,對應的也是“蔣介石就下令撤銷第五戰(zhàn)區(qū)文化工作委員會”[66]的歷史事實。小說中縣城的學生點燃火把,將河水兩岸照徹,呼喊口號送行的動人場景,也完全是作者撤離均縣,轉向襄樊時,“講習班的學員,均縣城內的進步青年團體打著很多火把,呼著口號,為我們送行”[67]場面的實錄。
修改之二,是陶春冰關于個人與集體關系的兩次表述,第一次是聚會后和吳寄萍喝茶敘舊時,談到自己對革命陣營內部的看法。談到因有所堅持而屢遭非議,以及編輯《同舟》雜志時被激進的同事誣為“右傾”逐出編輯部的事情,抨擊“不少人將私心雜念,爭名利爭權位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帶進了革命事業(yè)”[68]。第二次是刪去了一段陶春冰將要離開戰(zhàn)教團時,回顧戰(zhàn)斗生活、袒露個人心跡的文字:“他被地方當局看成了有政治背景的重要人物,但實際上他只是一個信仰真理的自由人。是一棵沒有在泥土上扎根的浮萍,一個有方向而沒有軌道的流星。半年來他在各地方飄來飄去,到處受青年敬愛,到處又不能深入到青年群中,有時候像刻苦的文化戰(zhàn)士,有時又像革命的觀光者。”[69]雖然作者在后來強調,借陶春冰之口批判革命陣營內部問題,是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一直都有的想法[70]。但是,無論是批判革命陣營內部的不良現象的“顯”,還是在再版本中刪除作為“革命的文化人”的自己[71]與集體生活和組織意志的無形“隔膜”的“隱”,都從不同側面印證了作者在小說文本中注入了相當數量的個人經驗。作為再版本“題眼”的陶春冰,似乎已經突破了“自敘傳”主人公的界限,不僅是吐露內在世界的“虛化的我”,更因為作者源于具體歷史經驗的“后見之明”而成為“實在化的我”。作者對陶春冰的改寫,進一步強化了小說的個人色彩,提升了文本精神內質的復雜性。
修改之三,陶春冰即將離開縣城,愛慕他的林夢云前去送行,順便還給他之前借的《母親》,他選擇以自己心愛的《蘇聯版畫選》相贈,并在扉頁留下臨別贈言:“這是一本很美的書,從南方我把它帶到北方。從北方帶回到大別山下,我愛它正像愛我自己的心。為紀念故鄉(xiāng)的明月和流水,我把它贈送給更愛它的人。大別山下,黎明之前?!盵72]“明月和流水”是前文陶春冰對小林的形容,這段贈言堪稱詩情畫意,別有寄托。到了再版本中,陶春冰所送的書則變?yōu)楦郀柣摹赌赣H》,并且格外強調了這本書的政治意義,同時把扉頁上的贈言改為:“這是一本鼓舞人為崇高理想而團結斗爭的書,也是我心愛的書。我將它從北平帶到開封,從開封帶回故鄉(xiāng)。如今我將它留下來,莫以為我是贈給故鄉(xiāng)的明月和流水,我是珍重地贈給一位開始走上斗爭生活的年輕人。”[73]較之初版本的贈言,再版本以政治性清除了曖昧的隱喻和彌散的才子氣,變得更為“積極向上”,兩人之間原來含糊曖昧的師生關系也變得更為純粹和清晰。
吳寄萍:也是初版本才加入的人物。如前所述,陶、吳二人在初版本中并無交集,到了再版本中增加了曾經的情侶關系。關于吳寄萍的改寫,除了之前兩人的感情糾葛,比較重要的是吳寄萍懷孕后的遭遇。在初版本中吳寄萍懷孕后,胡天長被捕,又和家中斷絕關系,求告無門,吃奎寧打胎也未能成功,唯有依靠羅明兄妹和弟弟吳寄蕓“每月撙節(jié)下一點錢來供給她在北平生活”。[74]到了再版本,陷于困苦的吳寄萍在組織的關懷下,境遇則全然不同:“男女同學知道了她的情況以后,不但沒有一個人歧視或嘲笑她,反而都很同情她,愿意給她幫助。還有許多熟識的民先隊員,尤其是女同志,都對她十分關懷。民先組織的負責同志也對她做思想工作,幫助她很快地明白了應該將反封建家庭的控制同她所從事的民族解放斗爭聯系起來看。她的思想堅強起來了?!盵75]
小說中進行改寫的重要事件主要有:羅明率講習班下鄉(xiāng)抗日和慰問壯丁;趙大嬸找楊琦詢問兒子下落;講習班與縣長談判;陶春冰講《紅燈籠的故事》。
講習班下鄉(xiāng)宣傳抗日在初刊本就存在,但卻遭遇了不和諧的一幕:“當學生們正向群眾講解著老百姓要幫助政府抗戰(zhàn)的時候,老年人就把頭輕輕地搖了幾搖,這暗示也很能夠影響別人,尤其是女人們得了這種暗示,就有許多立刻對宣傳隊冷淡起來?!盵76]這段文字有指涉群眾“覺悟低下”嫌疑的描寫,在其后兩個版本均被刪除,代之以群情激奮的共鳴場面。慰問壯丁的場景是初版本后加入的,但初版本和再版本所呈現出的場景卻完全不同。初版本中羅明們的鼓動相當有效,“壯丁們用心的聽著他的話,大部分對他的話都深深的受了感動,并且感激著他的同情”[77]。到再版本羅明們的鼓動卻失效了,“羅明的宣傳講話草草結束,本來大家還準備了許多節(jié)目,因為看到壯丁們沒有心思聽唱歌,羅明決定不讓同志們繼續(xù)唱下去”[78]。從學生與壯丁同仇敵愾,到學生與壯丁深刻隔閡,這種改變,是否是以主流歷史敘事對學生在救亡運動中地位的定性取代原有認知的結果?
在初版本中,趙大嬸向楊琦詢問兒子的下落,抱怨他搞革命卻拋下自己,思想進步的楊琦對她很不耐煩,楊琦的母親勸解:“救國是正經事,我們的兩個小東西不是也跑到前線了?”趙大嬸并不領情,抱怨說:“你們有田有地,我哪能同你們比!”她心里說:“我要指望我的孩子吃飯呵!”[79]這段“政治不正確”的小沖突,在其后兩個版本也被刪除。質實而言,這類具有一定現實性的人物和事件,是有利于增強文本的寫實性的。然而作者在再版本中將其一一清除,不能不說暴露了其在修改過程中過于嚴苛的整一化傾向。
在初版本中方中允被縣長請去談判,方得知講習班將被強制解散的消息,與縣長大吵一架,決定不顧縣內頑固勢力阻撓,發(fā)動青年參加最后的座談會。消息傳開“整個學校都沸騰起來,像一陣突起的暴風在海中卷起狂濤”[80],官方也準備彈壓,危機一觸即發(fā)。再版本中學生在知道講習班將被強制解散的消息后,同樣怒不可遏,“幸而羅明及時將他知道的底細告訴了教員和學生中的幾位核心骨干,阻止了一場由講習班問題引發(fā)的抗議風潮,不給縣長和反進步的士紳們抓到借口”[81]。講習班處置方式的改變,使得故事的結尾呈現出不同的氛圍,戰(zhàn)教團的撤離,從初版本中的被迫撤退變?yōu)樵侔姹局械闹鲃映鰮簦酝藶檫M。
講“紅燈籠的故事”的橋段,在三個版本中均有出現。就初刊本來看,這是一個富于傳奇色彩的“創(chuàng)世”神話,講述了大陸上的一個文明部落如何崛起,他們騎著白馬的驍勇酋長為部落創(chuàng)下輝煌時代,卻又盛極而衰,遭到外族侵略。在生死關頭,他告訴兩位王子,自己將在懸崖上掛起紅燈籠,等待他們歸來。過了十年,他又遭遇外敵圍攻,決定為尊嚴拼死作戰(zhàn)??吹郊t燈籠的兩位王子各自率領軍隊歸來,卻發(fā)生沖突,最終相認共同殺敵。故事以老酋長攀登絕壁,手中枯草逐一斷裂戛然而止。這個文辭優(yōu)美,想象力奇崛的故事,無疑具有鮮明的象征色彩:大陸部落由盛轉衰,又在絕地迎來希望的故事,恰是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的寫照。暴雨中的不滅的紅燈籠,正象征著民族不屈的靈魂。初版本延續(xù)了初刊本的簡潔風格,故事改動極少,只是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體現了作者“追求故事的精煉和集中”[82]的意圖。到了再版本作者則轉而“從增加故事容量和藝術趣味的豐富性著眼”[83],大力擴充故事。首先按照華夏民族上古傳說的順序,講述了從共工觸天、女媧補天、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故事,補寫了部落生成的“前史”,試圖聯結起一套從古至今的民族象征話語。其次通過添加特征鮮明的象征物,變暗喻為明喻,強化文本的現實指向性,如以“紅燈籠上畫著一條昂首騰飛的龍”[84]喻指“龍的傳人”,以“太陽之子”喻指日本侵略者,以兄弟沖突、和解共同對敵喻指抗戰(zhàn)中的國共雙方等。再版本中的故事無論是結構還是修辭,都更具民族文化自覺,作者的大幅度擴寫,體現了打通“寓言”與“現實”界限的努力,使得故事具有更為強烈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Fredric Jameson)色彩。
小說的文本形態(tài)呈現的改寫主要體現在兩處,首先是再版本大量刪減了初版本中的“景語”和“情語”。本來“運用大段抒情和寫景的部分”[85]構造小說,是該作的一大特點。這種寫作手法與小說中山明水靜的縣城生活和清新昂揚的少男少女相得益彰。然而再版本中卻出于文章整飭和補充內容的需要,大量刪除了諸如黃梅和林夢云在庭中嬉戲漫步等眾多抒情、寫景段落,一定程度上傷害了作品的美學水準。其次是將初刊本和再版本中,限于當時書報檢查制度而不得不回避的情節(jié)和人物的真實身份還原過來。如“老××黨員——老共產黨員”“××大學——河南大學”“第×戰(zhàn)區(qū)——第五戰(zhàn)區(qū)”“白××先生——白健生先生”等,這當然有利于讀者更加了解作者的意圖。
三
通過對小說三個版本的細致對校,不難還原作者的修改意向。從文本的整體層面來說,再版本確實克服了之前松散零碎的弊病,展現出清晰的敘事脈絡,在原計劃的“三部曲”后兩部缺失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小說的完成度。如前所述,小說敘事結構散亂是批評者集中提到的問題[86],也是作者的心病。他認為這是由于“心中只有一些醞釀成熟的和尚未成熟的人物和一個明確的主題思想。故事呢,只是大體有一條發(fā)展的‘線’,很不完整”[87]。寫作時只能讓故事情節(jié)跟著主要人物性格發(fā)展行進,不能像《李自成》的寫作那樣有周密的計劃。然而再版本的這種“提升”并非有益無害,維系故事主干的強勢,意味著必須以清理“景語”“情語”等支脈,犧牲作品的審美維度為代價。不僅如此,再版本中還清理了不少與故事主題思想有所沖突,卻頗具真實性的“閑筆”,雖然獲得了主題的“貫通”,卻相當程度上弱化了作品對現實豐富性與人性復雜性的揭示。正如帕克所言“每一個故事中最有持久價值的成分就是對生活的具體描寫”[88]。作者也認為,這部小說能夠在抗戰(zhàn)文學序列中擁有一席之地,是因為“寫出了國統(tǒng)區(qū)抗日現實的復雜側面”,“給讀者真實的生活感”。[89]然而再版本的修改卻使文本有放棄多維視角,返歸概念化/公式化的趨勢,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具體到對人物形象的改造,除去作者代言人的陶春冰外,作者試圖削減原有人物的復雜性,根據其階級出身和思想立場重新定性,據此將人物形象“典型化”。比較突出的是對黃梅的塑造,李長之認為初版本中黃梅思想境界的提升過于迅速,缺乏一個必要的過程,因而“在她個性的演化之上卻有些突兀而不自然之感”[90]。作者的處理方法不是去彌補逐漸進步的“心路歷程”,而是開篇就讓黃梅擁有得自出身的“先天的覺悟”。這種以“藝術真實”取代“生活真實”的修改邏輯,與新中國成立后成為主流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典型論”頗為類似。
由于歷史語境的轉換,產生于“現代”的文學作品進入“當代”,一般都須依照新的評價標準進行修改,以重新獲得傳播的合法性,這是1950年代作家修改舊作的普遍歷史背景。由于重獲合法性的壓力,作家無論是自愿還是被迫,都必須對作品中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部分進行修正。而當歷史語境變得寬松后,他們往往又會選擇以修改前的原作示人,這是習見的作家修改模式。然而姚雪垠對《春暖花開的時候》改寫的情境卻完全與之不同。首先四十余年的“冷藏”使小說跨越了嚴峻的歷史語境,直接面對改革開放后多元寬容的文化環(huán)境,卸去了作者的意識形態(tài)壓力。其次這部小說對作者意義特殊,作者曾想將它列為文集的首卷,而且姚氏年事已高,認為這次修改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機會”[91],當系主動為之,應無被迫成分。最后作者修改時已恢復身份及名譽,身處環(huán)境絕佳的療養(yǎng)勝地大連棒槌島,“坐在寫字臺前,抬頭便看見海天無邊”[92],還有家人陪伴在側,可說是內心安定平和,是能夠從容地構思修改思路和目標的。據此而言,再版本所呈現出的版本本性并非外力所致,基本上來自作者的主觀意志。
然而我們又很難不注意到,作者借助文本修改所傳達的主觀意志與所在時代的強烈沖突。在“重新確立個體生命的價值,重新建構個體經驗語言”[93]恢復文學“主體性”的1980年代,姚氏的這種文學表達姿態(tài),定然會被視為“保守”且“落后”的,而對他敢于“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內在動因的探究,則必須回到他的全部文化思想實踐,尤其是他在整個1980年代所展現出的“晚年姿態(tài)”之中去尋找了。
注釋:
①《春暖花開的時候》在《讀書月報》上共刊載10期,從1940年第2卷第1期開始連載,至1941年第2卷第11期結束。
②該作品以《紅燈籠的故事:一部長篇小說中的斷片》,分五期刊登在《文藝新聞》上,從1939年第3期開始,至1939年第7期結束?!段乃囆侣劇穼υ撟骱苤匾?,于1939年第3期刊發(fā)《姚雪垠馳驅戰(zhàn)地——差半車麥秸的作者,最近將有長篇發(fā)表》一文,介紹其以往成就,向讀者推薦他的新作。
③《讀書月報》1941年第2卷第11期,在結束小說連載時,在文末加附記一篇,稱??蚴牵骸爸咭ρ┷笙壬谇胺缴。缓猛V箤懽?,據他在去年十二月十九日的來信說,‘臥病多日,幾瀕于死,現回故鄉(xiāng)休養(yǎng),仍難起床?!浇衲甏号ㄩ_的時候,才可能再提起筆續(xù)寫。所以在本刊上的連載也只能到此為止了?!逼浜笥洲D述作者的話,稱“第一卷的單行本一時還不能出版,將大大地修改一下”,且“將來第二卷第三卷都要以單行本和讀者們絡續(xù)相見的”。在附文中,編者還透露了作者對“第二卷第三卷某些情節(jié)的提要”,如“故事的真正發(fā)展是在第二卷,高潮是在第三卷的中間或下部”,以及“羅香齋‘落水’成為漢奸”,“葉露去世”,“張克非在愛人羅蘭面前辭世”,“黃梅和羅明發(fā)生愛情”等主要人物的結局。
④姚雪垠:《學習追求五十年(三)——六、關于〈春暖花開的時候〉》,《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
⑤據姚雪垠回憶:“解放以前,新小說出版一般只印二千冊?!洞号返谝徊砍霭鏁r,國統(tǒng)區(qū)已經大大縮小,而且各大小城市之間的交通十分不便,在這樣的發(fā)行條件下,《春暖》第一版印了一萬部,不到兩星期銷售一空,趕快重印?!币ρ┷螅骸段业那鞍肷?,《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9頁。
⑥姚雪垠回憶稱:“一九八五年一月上旬,我應邀訪問新加坡。東道主安排負責采訪我的是《南洋·星洲聯合早報》的記者兼小說作家張曦娜女士。在汽車上,她不停地向我詢問有關《春暖》的各種問題。從新加坡回國時,應三聯書店之邀,我在香港停留了一個星期,知道香港讀者讀過《春暖》的人很多?!薄兑ρ┷笪募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⑦[89][92]姚雪垠:《我準備怎么修訂〈春暖花開的時候〉——致王維玲、俞汝捷同志》,《姚雪垠研究專集》,黃河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48、249、248頁。
⑧據筆者所見,關于該作的評論基本出現在1945—1948年,有李長之發(fā)表在1944年《時與潮文藝》上的《春暖花開的時候(第一部)》(第3卷第5期)、《春暖花開的時候(第二部)》(第3卷第6期);茅盾發(fā)表于1945年《文哨》的《〈春暖花開的時候〉簡評》(第1卷第1期);署名未民,發(fā)表于1946年《希望》的《市儈主義的路線》(第1卷第3期);1948年署名蓮湖發(fā)表于《浙贛路訊》(第四版)的《咀華隨筆——春暖花開的時候》及胡繩同年5月發(fā)表于《大眾文藝叢書》第2輯的《評姚雪垠的幾本小說》。近年以來的專門研究僅有趙煥亭的《河南抗日救亡運動的歷史寫真——論〈春暖花開的時候〉的史料價值》一篇。
⑨小說中的很多橋段,是作者在第五戰(zhàn)區(qū)均縣留守處抗日文化工作講習班中所經歷的真實場景。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經??找u,作者和妻子攜帶稿紙在郊外邊躲、邊寫作,“倘若飛機群朝著我們坐的方向飛來,已經臨近,便趕快伏倒地上”。參見姚雪垠《學習追求五十年》,《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6~39頁。
⑩姚雪垠:《前言》,《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另外,姚雪垠在與茅盾的信件中感嘆由于之前的作品沒有重印,讀者認為他是直接從“《差半車麥秸》跳到《李自成》”,因此深感再次推出這部“青年時期代表作”的必要性。他原擬“在《李自成》第四、五卷錄音完畢之后,抽出半年以上時間,將《春暖》修訂、補完”,但據其子姚海天回憶,他實際上是“放下《李自成》第四、五卷的緊張寫作,花了數月時間,對原書先后兩次修訂”,可見其對該作品的重視。姚海天:《出版說明》,《四月交響曲——姚雪垠抗戰(zhàn)作品選》,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頁。
??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書摘》1945年第1期。
??????姚雪垠:《前言》,《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4、13、6、5頁。
?[90]李長之:《春暖花開的時候(第一部)》,《時與潮文藝》1944年第3卷第5期。
?嚴暉:《姚雪垠及其〈春暖花開的時候〉》,《星洲日報》1979年12月6日。
?《文藝復興》第1卷第5期刊有梅林的《關于“抗戰(zhàn)八年文藝檢討”——記一個文藝座談會》一文,系左翼陣營于1946年在重慶召開的一個關于抗戰(zhàn)八年文藝反思的會議,主要參會人員有郭沫若、田漢、陽翰笙、馮乃超等人。他們認為新形勢下,必須反思自身在抗戰(zhàn)期間所執(zhí)行的文藝政策,認為自己在抗戰(zhàn)中為了“團結”一定程度上失掉了“立場”,認定其后堅定立場之必要性。
?未民:《市儈主義的路線》,《希望》(上海)1946年第1卷第3期。
?????胡繩:《評姚雪垠的幾本小說》,《大眾文藝叢書》1948年第2輯。
???姚雪垠:《論胡風的宗派主義——〈牛全德與紅蘿卜〉序》,《雪風》1947年第3卷。
?正如《大眾文藝叢刊》同人所言:“一個新的形勢快將到來了,為了迎接這即將到來的新形勢,覺得有必要強調文藝上為工農兵基本方向和無產階級思想領導的問題?!痹摽扇〉囊幌盗信谢顒樱挤沼谶@一根本的政治目標。
????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0年第2卷第1期。
????[56][57][58][59][69][72][74][77][79][80]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現代出版社1944年版,第6、8、9、191、539、139、560、65、596~597、604、83、515、459~460、546頁。
??????[53][54][60][61][68][73][75][78][81][82][83][84][85]姚雪垠:《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172、173、7、7、166、462、462、536、439、439、14、14、510、10、140、140、140、140頁。
?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0年第2卷第6期。
?李長之:《春暖花開的時候(第二部)》,《時與潮文藝》1944年第3卷第6期。
??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0年第2卷第4期。
?[51][52]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1年第2卷第7期。
[55]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1年第2卷第9期。
[62][63][64][65][66][67]姚雪垠:《姚雪垠文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230、266、29、36頁。
[70]作者稱:“關于共產黨內部的某些不健康現象,不但在當時不能寫出,在解放后同樣也不能說一句,只有到了今天才可以在修訂《春暖》時通過陶春冰這個虛構人物寫出一點。”《姚雪垠文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71]陶春冰對自身革命經驗的總結及其行止,與姚雪垠在1945年寫作的《自省小記》中對自我的反思是極為相似的,姚氏認為:“這幾年來,我的生活無形中助長了舊的一面的發(fā)展,于是我一方面渴望自己永遠進步,一方面發(fā)展了知識分子的舊意識,成了一個帶有若干‘名士氣’和‘才子氣’的‘革命文化人’?!薄兑ρ┷笕返?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頁。
[76]姚雪垠:《春暖花開的時候》,《讀書月報》1940年第2卷第3期。
[86][87]被作者視為恩師的茅盾就認為:“似乎作者下筆之前,對于本書故事只想好了一個粗疏的輪廓,未及把轉彎抹角,起伏呼應的詳細節(jié)目都具體計劃好,若干人物的相互關系不是從故事發(fā)展的有機性上生發(fā)出的,只是用一根帶子(比如說同在講習班,同做某一項工作,或為親戚之類)聯結起來。”茅盾:《〈春暖花開的時候〉簡評》,《文哨》1945年第1卷第1期。
[88][美]帕克:《美學原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頁。
[91]姚雪垠表示:“趁著《春暖》收入《文集》時作一次修改,償我宿愿,以后大概不會再有修改的機會了?!薄兑ρ┷笪募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頁。
[93]劉再復、黃平:《回望八十年代——劉再復教授訪談錄》,《現代中文學刊》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