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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史分期暨社會性質論綱

      2020-02-28 11:49:58黎虎
      文史哲 2020年1期
      關鍵詞:王權皇權

      黎虎

      摘要:權力的掌控與人力(人口)的掌控是中國古代歷史發(fā)展演變的兩個關鍵,故破解中國古史分期之謎和正確認識古代社會性質,必須由此切入。權力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主導者,高踞于社會任何群體、階級、集團之上,直接決定歷史發(fā)展的走向和社會的性質,因此掌控了權力就掌控了全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一切;而權力之所以能夠發(fā)生上述作用而顯得法力無邊,其關鍵和首要條件又在于掌控了人力,人力掌控實為權力之源之本。據此剖析中國古代歷史,則先后經歷了“無君群聚”社會(太古至夏以前)、“王權眾庶”社會(夏商西周至戰(zhàn)國時期)和“皇權吏民”社會(秦至清)三個時代。第一時代經歷了“獸群”“姓群”“氏群”三個階段,既為歷史文獻、文字學所說明,亦為近代考古成果所證明。王權與“眾庶”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為第二時代社會結構的主體和主要矛盾關系;皇權與“吏民”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是第三時代社會結構的主體和主要矛盾關系,盡管地主(由“皇權地主”與“吏民地主”構成)與農民關系也是這一時代的重要矛盾之一,但不可能超越“吏民”與皇權矛盾關系而成為主要矛盾。從第二時代到第三時代,權力掌控從專制集權多元性、層級性、分散性的相對掌控,到專制集權一元性、全面性的絕對掌控,并從專制走向獨裁;人力掌控則由血緣性、群體性的相對掌控,到地域性、個體性的絕對掌控,表現(xiàn)為由“眾庶”轉變?yōu)椤袄裘瘛薄?/p>

      關鍵詞:古史分期;社會性質;傳統(tǒng)社會;王權;皇權;眾庶;吏民

      DOI:10.16346/i.cnki.37-1101/c.2020.01.04

      中國歷史與世界上其他民族、國家的歷史一樣,也經歷了不同階段的發(fā)展演變,這是人類歷史普遍性的體現(xiàn)。由于中國處于歐亞大陸東部相對封閉的獨特環(huán)境中,孕育繁衍了一系別具東方色彩的文化,從而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演變又有其獨特的形態(tài)和性質,這是人類歷史差異性的體現(xiàn)。近百年來中國學術界為探討中國古代歷史分期和社會性質的演變作出了巨大努力,走過了一條漫長曲折的道路,至今尚未建立起符合中國歷史實際的古史分期和社會性質的學術體系。經過改革開放以來對歷史分期和社會性質問題的重新討論,學術界對于“破舊”已經取得了諸多共識,下一步如何“立新”的問題也提上了日程,即正面提出中國古代歷史究竟經歷了幾個發(fā)展時代,特別是秦至清這一歷史時代究竟是什么社會性質的問題。

      本文試圖為探討建立符合于中國歷史實際的古史分期和社會性質學科體系這一重大學術問題略盡綿薄,貢獻芻蕘之見。本文的探索和分析,將貫穿如下兩點:一、以是否符合中國歷史實際為準繩,以衡量是非正誤;二、盡量以中國本土固有詞語概念進行表述,但不論本土固有還是域外引進的,均盡量避免義涵不清、含混模糊的詞語概念,以免徒增歧義,節(jié)外生枝。在以上兩點的基礎上,努力寫出“土產”的而非舶來的“轉基因”的中國古史分期和社會性質,俾建立中國史學的話語體系助一臂之力。

      中國自古以來經歷了如下三個歷史時代的發(fā)展演變:第一時代為無君時代的“群聚”社會,簡稱“無君群聚”社會(太古至夏以前);第二時代為王權體制下的“眾庶”社會,簡稱“王權眾庶”社會(夏商西周至戰(zhàn)國時期);第三時代為皇權體制下的“吏民”社會,簡稱“皇權吏民”社會(秦至清)。茲將這三個時代的演變表示如下:

      從宏觀上劃分中國古代歷史的發(fā)展階段,是探討中國古史分期的首要一步,這并非一個可有可無的問題,而是必須首先予以正視的。本文將中國古代歷史劃分為如上三個時代,其主要根據是它們是一個共性較大而自成體系的歷史階段。經過歷史學、考古學的長期研究,中國歷史從夏代開始進入了早期國家階段,已經成為一種比較廣泛的共識,從而成為中國歷史的第一時代與第二時代的分水嶺;以秦的統(tǒng)一為標志,直至清朝被推翻為止,中國歷史進入了與第二時代不同的成熟國家階段,因而秦朝成為第二、三時代的界標。這三個時代的劃分是能夠反映并符合中國歷史發(fā)展變化的客觀實際的。

      三個時代的社會性質區(qū)分的主要根據是什么呢?決定一個社會及其性質的最根本、最深層的原因是這個社會的主要矛盾。任何社會的矛盾關系都是錯綜復雜、多種多樣的,但是決定社會性質及其走向的關鍵是諸多矛盾關系中的主要矛盾,這個主要矛盾決定了這個社會的性質和特點。本文認為中國歷史第一時代的社會主要矛盾是人與自然的矛盾,是為“無君群聚社會”,但其末年圍繞權力掌控而形成發(fā)展的矛盾關系,遂將歷史推進到第二時代;第二時代中,宗族性的王權與血緣性的“眾庶”構成一個有機的統(tǒng)一體,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是這個統(tǒng)一體的主要矛盾,故日“王權眾庶社會”;第三時代是家族性的皇權與地域性的“吏民”構成一個有機的統(tǒng)一體,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是這個統(tǒng)一體的主要矛盾,故日“皇權吏民社會”。“王”“皇”兩字在甲金文中都有,《說文解字》:“王,天下所歸往也?!薄盎?,大也。”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后,令群臣“議帝號”,最后由秦始皇決斷:“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彪m然無論“王”還是“皇”,都是中國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號,但是兩者有著時代的、本質的區(qū)別。本文將三代的“王朝”“王權”,與秦漢之后的“皇朝”“皇權”進行嚴格的區(qū)分,認為兩者不可混淆、混稱。

      中國歷史發(fā)展的關鍵有二,一是權力的掌控,二是人力的掌控。掌控了權力就掌控了一切,亦即掌控了這個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一切社會資源。故權力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導者,這是中國歷史特殊性的重要體現(xiàn)。幾十年來中國學術界試圖仿照歐洲歷史模式尋找某一階級為中國社會的主導者而鑿枘相違,就是因為以一種“普世性”的教條去套中國歷史,終于在中國歷史實際面前碰壁。權力之所以能夠發(fā)生上述神奇作用而顯得法力無邊,其關鍵和首要條件在于掌控了人力,掌控權力如果離開掌控人力,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權力之源、權力之本在于掌控人力。也就是說,權力掌控模式及其性質的發(fā)展變化,決定于人力掌控模式及其性質的發(fā)展變化。故權力的掌控與人力的掌控是互為因果的。就權力的掌控而言,中國古代之所以從“無君”時代進入到君主時代,而君主時代又經歷了相對專制和集權的宗族性王權時代轉變?yōu)榻^對專制和集權的家族性皇權時代的發(fā)展變化,其重要原因在于掌控人力模式和性質的發(fā)展變化;從人力的掌控而言,經歷了基本上不受權力束縛的“群聚”時代,隨著國家的產生而先后經歷了相對專制和集權的宗族性王權和各級諸侯、貴族掌控血緣性“眾庶”的時代,到絕對專制和集權的家族性皇權對于地域性“吏民”的完全、徹底掌控的時代。從血緣性“眾庶”被分割為王、諸侯、卿大夫的層級性掌控發(fā)展到地域性“吏民”受皇帝完全、徹底的一元性掌控,就是王權向皇權轉變及其得以長期存在的基礎和關鍵。在王權與“眾庶”這一有機統(tǒng)一體中,王權與“眾庶”的矛盾是這一時代的主要矛盾,在皇權與“吏民”的有機統(tǒng)一體中,皇權與“吏民”的矛盾是這一時代的主要矛盾,故前者稱為“王權眾庶社會”,后者稱為“皇權吏民社會”。這就是本文對于三個時代命名和劃分的主要根據。如果將這個有機統(tǒng)一體拆解,以任何一方去命名都不能如實反映這個時代的社會及其性質。社會性質的命名,應該尋找能夠反映這一社會的主要矛盾關系的命名模式,本文認為上述社會性質的命名和劃分,反映了中國古代歷史不同時代的社會性質及其特點。

      下面我們簡要揭示這三個依次發(fā)展變化的歷史時代。

      一、無君“群聚"社會——太古至夏以前

      對于太古至夏以前的社會,先秦、秦漢學者做過一些有益的探索。

      古人已經模糊認識到“上古穴居而野處”,認為“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未有夫婦妃匹之合,獸處群居,以力相征”。其中以《呂氏春秋》的說法更為周詳:

      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wèi),肌膚不足以扦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籼艊L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

      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此無君之患。先哲的這些探索,值得關注者有兩點:(1)當時為“無君”時代,未有后世那樣的國王、皇帝等統(tǒng)治者;(2)當時人類“群聚”而處,以“群”為單位而聚居。

      “群”是人類出現(xiàn)之后的第一個社會形態(tài),經歷了由低而高、漫長而不同的三個發(fā)展階段:第一是“獸群”階段(“獸處群居”之簡稱),這個階段的人類社會,很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大型貓科動物或靈長目動物的群居生活方式。在這些“群”中,人們“聚生群處”,“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第二是“姓群”階段。經過漫長的“獸群”階段,逐漸進入到以“姓”為單位,亦即“知母不知父”的群聚階段?!靶铡笔鞘裁茨??“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因生以為姓,從女生?!敝T如后人所追述:“神農母居姜水,因以為姓;黃帝母居姬水,因以為姓;舜母居姚虛,因以為姓是也?!鄙褶r乃出自姜水一帶之“姓”群,黃帝乃出自姬水一帶之“姓”群,舜乃出自姚虛一帶之“姓”群。女性是“姓群”社會的中心,母“姓”為“群”中的“祖先”和“原住民”。第三是“氏群”階段?!笆稀笔菑摹靶铡敝信缮鰜淼?,“姓”是“氏”之源,“氏”是“姓”之流,此即所謂“姓者統(tǒng)于上者也,氏者別于下者也”。故“氏群”是從“姓群”中派生出來的。此后社會的中心遂由母轉為父。諸如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等傳說中的人物,就是不同“氏群”中的領袖人物?!肮耪甙鼱奘现跆煜乱?,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斲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在人類與自然界和諸“群”的競爭中作出了貢獻,為改善、提高“群”體的社會生活,為本“氏群”的發(fā)展和強大起到了積極作用。

      “群聚”社會的出現(xiàn)對于人類的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促進人類從動物界脫穎而出。人類之所以“群聚”而處,是因為人類的“爪牙不足以自守衛(wèi),肌膚不足以扦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個人的力量弱小,不足以“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唯一的辦法是“群聚”,人多力量大,“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依靠這種方式“抱團取暖”而互利,使人類得以生存下來并逐步從其他動物中脫穎而出。這個時期人類從“群聚”中逐步掌握了制造工具、用火、漁獵、采集等生產、生活技藝和能力,從而促進了人類本身的進一步發(fā)展。

      二是從“群”中產生了“君”。先時人類尚“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從而“未有君臣上下之別”。正是在“群聚”生活中,逐漸產生了“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上下長幼之道”,“進退揖讓之禮”。也正是在“群聚”生活中,逐漸萌生了“君道”:“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薄熬鼻∏∈窃凇叭骸敝兄饾u萌芽而來。這種“君”最先不過是“群”中的指揮者,“群”之間經過長期競爭,又在眾多的“群”中形成一些為眾多“群”擁戴的“群”及其領袖人物:“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所謂“異其國號”實際上就是異其“氏”號。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等就是這種“氏群”領袖人物,從而把人類社會推向更高級的階段。

      我們還可以從文字學的角度,對“君”和“群”之間的關系進行探索?!熬焙汀叭骸痹谧衷瓷?,是密切相關的兩個字?!墩f文解字》:群,“輩也,從羊,君聲”。段注:“《小雅》:‘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犬部日:‘羊為群,犬為獨。引申為凡類聚之稱?!薄比骸弊种詮摹把颉?,因為羊是一種群體性的家畜。君,“尊也,從尹、口??谝园l(fā)號”。段注:“尹,治也?!本种詮摹耙睆摹翱凇?,是因為作為一個領袖人物必須通過發(fā)號施令以指揮群體的行動。羊群需要羊倌發(fā)號施令以進退;人群也需要有指揮者發(fā)號施令以采取行動。這種發(fā)號施令者就是“君”之所由產生,“群”字包含著從中產生領袖人物的意蘊。作為象形會意文字的漢字源于社會生活,從“群”中產生“君”正是客觀現(xiàn)實的一種反映。

      先哲們的上述探索并非無稽之談,而今已經得到近代考古學成果的充分證明。舊石器時代早期的文化遺存,如其中距今70萬至20萬年的北京人“保留了猿的某些特征,使用打制石器,會使用天然火,群居……北京人的食物來源于狩獵和采集,在北京人住過的山洞里存在很厚的灰燼層,最厚處達6米,表明北京人已經會使用火和保存火種,北京人過著群居的生活”??脊虐l(fā)掘證明,北京猿人的確是“穴居而野處”,過著“獸處群居”的生活。

      到了新石器時代(前1萬年至前3500年),人類文化有了較快發(fā)展,早期的石器工具大多為部分磨光(刃部),后期即為通體磨光石器,尤其以陶器的出現(xiàn)為其特征。仰韶文化前期的半坡村遺址“是一個比較完整的村落遺址,遺址面積約5萬平米,年代為公元前4800-4300年。遺址大體上作南北較長、東西較窄的不規(guī)則圓形。北邊為氏族公共墓地,南邊為居住區(qū),東邊為陶器窯場。居住區(qū)內的房屋共有46座,除少數為方形、長方形外,絕大多數為圓形。房屋有大有小,最大的復原面積約160多平方米左右,兩片各有一間”。與半坡村遺址類似而規(guī)模更大的有姜寨遺址,“這個村落時間上比半坡遺址早,聚落遺存保存得較完整,由居住區(qū)、陶窖場和墓地3部分組成。居住區(qū)周圍有天然河道和人工壕溝環(huán)繞,中心有大廣場。廣場周圍分布著房子100余座,分為5個建筑群,每群包括1座大房子與十幾座或二十座中小型房子,門均朝向中心廣場。居住區(qū)內還有窖穴、牲畜圈欄和許多兒童甕棺葬等,房屋有圓形和方形的,屋內設有爐灶”。半坡村遺址和姜寨遺址所見新石器時代的聚落,其基本布局大體一致,圍繞聚落中心的公共廣場,散布著若干居住小區(qū),小區(qū)由一座大房子和數目不等的中小房子組成。研究者指出:“據對姜寨遺址的研究,認為母系家族成員是住在一所中型房子及其附近的若干座小房子內”,“住在這些小型房子內的居民,是一對偶家庭的親屬單位”。公共廣場、公共墓地表明聚落居民為同一血緣關系的族眾。這應當就是一個“姓群”的聚落,聚落內居住著若干家族,每一家族又由若干家庭組成。這是一個社會成員地位平等的聚落,眾多地位平等的聚落構成一個大的“姓群”?!皩Π肫骂愋瓦M行的考古學研究所揭示出來的親疏關系層次有別的三層組織,從小到大,或可與民族學以家族、氏族及部落概念所表述的人群組織相當?!?/p>

      仰韶文化前期的半坡類型墓葬反映了“姓群”社會面貌。其合葬墓中,“不見成年男子和小孩的合葬墓,只見到成年女子和小孩的合葬墓”,“可知合葬墓為代表的親屬體的血親關系,是依據母系傳承的”?!澳承┡@得成人待遇的情況,表明半坡類型的財產乃至權勢是依據母系傳繼,女性的地位,一般高于男性。”

      仰韶文化中后期,“姓群”階段逐漸進入“氏群”階段。山西省襄汾縣陶寺龍山文化遺址反映了“氏群”社會面貌:“墓地面積大,墓葬數量多(估計在數千座),延續(xù)時間長,墓的規(guī)模大、中、小齊備,對于揭示陶寺類型的文化面貌,進而探討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從Ⅲ區(qū)中部的排列情況看,仍然保持著氏族墓地的形式?!薄巴性S多地方的龍山文化墓地一樣,占墓葬總數98%以上的中、小型墓,隨葬品缺乏,特別是不使用陶器隨葬?!c中、小型墓截然相反,大型墓有豐富的隨葬品,包括彩繪陶器和彩繪(漆)木器等具有高超水平的工藝品。不難看出,龍山文化早期財產和權力的分化已極明顯?!痹缙诖笮湍怪胁世L蟠龍的陶盤、鼉鼓、特磬、玉鉞等禮器顯示主人的特權。這個時期不僅“氏群”內部出現(xiàn)貧富不均和少數特權者,而且“氏群”之間的不平等現(xiàn)象也逐漸強化?!笆稀比旱膹娙鯖Q定于它擁有的聚落的多少。聚落周圍的壕溝當為防御設施,表明大小“氏”群之間的復雜、緊張的關系。經歷了仰韶文化、龍山文化三千年的發(fā)展,到了龍山文化末期,黃河流域許多“氏群”在競爭中逐漸形成了一些強大“氏群”,如黃河下游的皋陶氏、伯益氏,黃河中游的顓頊氏、帝嚳氏,渭水流域的炎帝神農氏,淮河流域的太嗥氏等等。在聚落發(fā)展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城郭,龍山文化時期告別了無“城郭險阻之備”的時代,進入了“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的時代。到目前為止,已經發(fā)現(xiàn)了史前時期的城址60余座,“它們主要分布在黃河中下游的河南、山東兩省、內蒙古中南部、長江中游的湖北省南部和湖南省北部、長江上游的西川平原”。傳說“鯀筑城以衛(wèi)君,造郭以守民”,表明城郭是“氏群”的中心,其主要功能是保衛(wèi)“氏群”及其領袖人物。

      從“氏群”階段進入第二歷史時代,乃是中國古代社會歷史所發(fā)生的根本性變化。對于這個歷史巨變,戰(zhàn)國時期的哲人有過精彩的闡述,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毕日苷J為,上述兩個時代最主要的變化在于從“天下為公”變?yōu)椤疤煜聻榧摇薄!疤煜聻楣彪A段的“大人”是服務型、奉獻型的,通過“選賢與能”的方式遞相傳承,是謂“禪讓”之制;“天下為家”時期的君主是統(tǒng)治型、專制型的,是通過“大人世及”的方式在宗族內部代代相傳,是謂“傳子”之制。“氏”群階段的“大人”與第二歷史時代的“君”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天下為公”的“大人”制度,是建立在“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的社會與經濟基礎之上;“天下為家”的君主制度是建立在“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以立田里”的社會與經濟的基礎之上。從“禪讓”到傳子這一歷史性的重大變化,不僅為《禮記》所記載,近年所獲的戰(zhàn)國楚簡《唐虞之道》《子羔》《容成氏》等,對此均有記載。

      但是,從“天下為公”到“天下為家”并非一蹴而就,更非突然出現(xiàn),而是經歷了漫長的不平等時代才逐步形成的。到了傳說中的“五帝”時代,更是發(fā)展到了諸“氏群”爭戰(zhàn)稱雄的階段?!拔粽?,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所謂“爭為帝”就是強大的“氏群”之間爭奪共主地位,有的“氏群”被打敗被征服,有的則戰(zhàn)勝其他“氏群”而成為雄長,所謂“五帝”就是這些爭競中的優(yōu)勝者。這些大的“氏群”集團經過千百年的交流與融合,競逐與爭戰(zhàn),大約在公元前22世紀之前,黃土高原的黃帝“氏群”脫穎而出,成為活躍在今陜西、山西、河南交界地區(qū)最強大的力量,從中衍生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

      中國歷史何以從前國家時代進入國家時代時即實行專制集權,而非如歐洲那樣既有專制集權制度也有民主制度?而且?guī)浊陙磉@一專制集權趨勢愈演愈烈,猶如加速度前進的列車,到了明清時期皇權專制更發(fā)展為皇權獨裁,似乎中國歷史與生俱來與專制集權政治有著不解之緣?這種專制集權的政治制度在中國的前國家時代又是怎樣醞釀而成的?這種制度形成進入國家時代之后又何以愈演愈烈而長期不墜?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論,實際上就是研究古代東方歷史特殊性問題,這對于我們探討上述問題是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有學者總結其要為:這一生產方式的特點是專制君主與農村公社成員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這種剝削是通過貢賦和徭役而進行的,并強調這一方式從遠古延續(xù)至19世紀初。馬克思所謂“東方專制君主”是與農村、農業(yè)相聯(lián)系的,故其特點為“接受貢賦的國家”。因此,要解開中國古代專制集權政治形成并長期延續(xù)之謎,必須從中國古代農業(yè)經濟及其生產關系去求索。

      中國在進入國家形態(tài)之后幾千年來直至清朝,一直都在實行專制集權制度,這是從前國家形態(tài)時期即種下根源,并從那時起逐漸醞釀、積累并生成的。盡管這個問題的歷史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根本原因卻在于漫長的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我們試從西周的“藉田”禮以尋繹這種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與專制集權制度的淵源關系。

      西周的“耤田”禮是一個復雜的禮儀過程,實際上反映的是古人農事的過程,包含準備階段、開工階段、事后階段。

      準備階段:先由“太史”觀察土壤情況,向農官“稷”報告動工日期,由“稷”向周王報告。周王接報之后派遣“司徒”命令“公卿、百吏、庶民”加以準備,由“司空”負責準備祭壇,“農大夫”準備好農具。事前五日,樂師“瞽”人報告風情,王接報之后即齋戒沐浴,百官亦齋戒沐浴,期間由“郁人”備好香草以和醴酒,“犧人”供奉醴酒,王飲醴酒,百官、庶民亦如之。

      開工階段:“后稷”負責監(jiān)管,“膳夫”“農正”陳設祭品,“太史”引導王人場,“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庇伞昂箴ⅰ必撠?、“太史”協(xié)助檢查耕作質量,由“司徒”負責、“大師”協(xié)助視察耕作者的情況。耕作完畢,“宰夫”負責、“膳宰”協(xié)助陳設膳食,“膳夫”引導王就食,“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

      事后階段:耤田完成當天“瞽師”“音官”即觀察風氣土壤情況,“后稷”告誡百官努力督課勸農,如有土地沒有耕種,由“司寇”加以懲處。有關人員前往各地巡視,“農師”“農正”“后稷”“司空”“司徒”“太?!薄按髱煛薄疤贰薄白诓毕嗬^巡視,最后由周王親自率領公卿大夫巡視。其后的田間管理和收獲階段亦如之。

      西周的“耤禮”表明,三代時期進行農事是國家大事,舉國動員,從國王到公卿百官、各種辦事人員,直至庶民都參與進來了。這是一種有著悠久淵源的傳統(tǒng),故虢文公在講述西周“耤禮”時開宗明義說此乃“古者”之事,所謂“古者”不僅限于周族早年以來的傳統(tǒng),也是西周之前乃至前國家時期的古老傳統(tǒng)。這種“耤禮”反映的實際上是史前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的面貌。“公元前6000年前后,黃河流域的中下游地區(qū)普遍存在著農業(yè)文化遺存”,由于當時生產力低下,農業(yè)以木石工具為主,故必須舉族動員,分工協(xié)作方能勝任,西周的詩篇描繪了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的壯闊場景:“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強侯以?!痹谧彘L率領下族眾齊心合力進行耕作??脊虐l(fā)掘證明了這種耕作方式的存在,殷墟的一個窖穴中曾出土數百把石鐮,這與卜辭“[王]大令眾人日窈田,其受年”的記載聯(lián)系起來,不難看到商代的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情形。由商、周兩代可以推知前國家社會在農具更為原始時期實行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的必要性及其情形。

      西周“耤禮”并非周人獨有而突然出現(xiàn)的,乃是源遠流長的農事傳統(tǒng)方式在禮儀上的反映?!啊弊直鞠褚阅抉绨l(fā)土,其本義即農耕。商代就有不少關于“耤”的記載:“壬午卜,貞:呼(率鬼)耤口”,這是卜問呼人耤于某地;“丙子卜:呼口耤,受年”,這是卜問呼人耤是否受年;“[口口]卜貞:眾作耤,不喪口”,這是卜問以眾人進行耤會不會喪眾;“己亥卜貞:王往萑耤,延往”,這是卜問商王前往萑地觀耤;“己亥卜貞:令吳小耤臣”,這是卜問以吳為小耤臣;“甲申卜,賓貞:呼耤,生。貞:不其生”,這是卜問耤田生長情況。從上述卜辭可見,商王非常關注圍繞與“耤”有關的農事,卜問豐歉情況,作物生長情況,那時的基本耕作者是族“眾”,并設置“小耤臣”專司農事,商王觀“耤”的記載表明商代與西周一樣也是存在“耤禮”的。

      三代的“耤禮”實際上是“氏群”時期農耕社會的遺存在進入國家階段之后而轉化為禮儀形態(tài)的,我們可以由此切入以探索從“氏群”時期如何在農耕之中逐漸產生權力,這種權力如何逐漸轉變?yōu)閷V萍瘷?,專制集權觀念又如何成為古代中國民眾與生俱來的的群體意識的。其要有三:

      (一)從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中逐漸產生“氏群”領袖。眾多人員協(xié)作以事農耕,其指揮、組織工作就變得格外重要。在這種協(xié)作過程中,必然出現(xiàn)一些安排、指揮族眾分工合作的人員,這些指揮人員在長期的實踐中積累了經驗,培育了威信,得到了族群成員的信賴,從而為成為宗族的頭面人物創(chuàng)造了條件。氏族、部落中經驗豐富、能力超群的指揮者就在這種長年累月的農事指揮、組織工作中逐漸脫穎而出,最后成為氏族、部落的領袖人物,而那些協(xié)助領袖人物負責各個環(huán)節(jié)工作的成員,則發(fā)展成為日后的官員和官僚體制。由于“氏群”組織的長期存在,農事長期由“氏群”首領安排、指揮,“氏群”成員遂日漸培育、養(yǎng)成了聽從強力者指揮的習慣,從而為日后服從專制集權政治準備了社會的、群體意識的條件。我們從傳說中將農業(yè)的發(fā)明和功業(yè)歸之于神農氏、烈山氏、黃帝、周棄等“氏群”領袖人物,就不難想象“氏群”領袖人物如何通過安排、指揮農事以獲得威信并脫穎而出的。族眾對于“氏群”領袖人物的崇敬、服從帶著血緣親情,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這種群體意識被帶到國家出現(xiàn)之后,就變成對于權力的崇敬和服從。

      (二)從收取“貢賦”中培育權力。這里所謂“貢賦”與國家產生之后強制性的斂取不同,是在前國家時期對于農業(yè)剩余產品的自愿交納。古人很早就有了對于自然神、祖先神的崇敬,如甘肅秦安大地灣發(fā)現(xiàn)5000年前的大型房屋,“應是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的公共活動場所,主要用于集會、祭祀或舉行某種儀式”。紅山文化“‘女神廟的泥塑群像,反映了上古宗教的一定發(fā)展階段?!@些形象有的可能象征當時社會上的權勢者,有的或許是受到崇敬的祖先”?!霸诩t山文化遺址中普遍發(fā)現(xiàn)一種大型起土耕具——石犁耜……當時對農事的關心,祈求豐收的愿望,對大地母神的崇敬,是紅山文化先民尋求的最大精神寄托,紅山文化宗教祭祀的發(fā)達和以女神為主要崇拜對象,首先是以農業(yè)經濟的發(fā)展為墓礎的?!眹@“女神廟”的大型積石冢群中發(fā)現(xiàn)陪葬豐富的大墓,“大墓主人只能是凌駕于社會一般成員之上、擁有很大權勢的首領一類人物。新的社會關系產生新的社會需要和意識形態(tài)。以發(fā)達的多神、主神為表現(xiàn)形式的祖先崇拜應運而生”。在指揮農事中成長起來的族群領袖人物,必然同時又是祭祀的主持者,而從農產品中收取祭祀所用貢物亦必然是他們的職責之一。祭祀用品的交納經歷了從自愿到強制的過程。最初,交納祭祀物品是氏群成員心甘情愿的行動,因為這是敬奉祖先和神靈所必須。收取貢物的領袖人物從中漁利的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權力的擴張而逐漸產生并日益普遍和加強,原先自愿的交納逐漸向強制方面轉化,原來屬于領袖人物為公眾服務的宗教性善舉也逐漸演變?yōu)槟怖?、剝削的手段,國家建立之后遂成為法定義務,所謂“夏后氏五十而貢”就反映了這一情況。

      (三)單一農業(yè)經濟是專制集權制度沃土。美國人類學者喬納森·哈斯在國家起源的問題上提出:酋長制向國家轉變必須依賴于“經濟權力基礎”,如果沒有這個基礎,則有些酋長制就不可能過渡為國家,特別是“在那些基本生活資料易得的地方和物質生產分散進行的地方”,前者如資源富庶的美國西北海岸,后者如生產和分配分散進行的夏威夷,在這樣的地方“酋長要控制基本生活資料的生產和謀取簡直是不可能的”。然而,古代中國的情況與喬納森·哈斯上面列舉的情況全然不同,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不論土壤還是氣候都具有發(fā)展農業(yè)經濟的優(yōu)越條件,故很早就在這里發(fā)展起來面積廣闊的農業(yè)經濟區(qū),古代中國有足夠的“經濟權力基礎”——農業(yè)經濟以實現(xiàn)向國家的過渡。加之這一地區(qū)的交通便利,便于相互溝通和聯(lián)系,易于權力的集中,因此在這個環(huán)境之中只要農業(yè)經濟足以支持其人口的需求并生產出一定的剩余產品,便足以支持一個個強有力的、地區(qū)性的“氏群”,所謂“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于湯而三千余國”,這些“國”就是一個個地區(qū)性的“氏群”,這些“氏群”經過漫長的角逐,于是進入“五帝”時代,一些條件優(yōu)越、人口眾多的強大“氏群”戰(zhàn)勝了其他眾多的“氏群”而稱雄,又在這些“氏群”競爭的優(yōu)勝者中出現(xiàn)了以夏禹為首的“氏群”并終于邁進了國家門檻。

      但是,古代中國文明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卻并不優(yōu)越。中國古代歷史與西方,特別是地中海周邊古代文明有很大的不同,后者由于獨特的優(yōu)越地理條件,諸文明體之間的交流便利,海上貿易發(fā)展早,民眾視野開闊、開放,經濟上并非單一的農業(yè)經濟,而是包羅農牧工商經濟和奴隸制度,從而在政治制度上形成君主制、民主制等不同形態(tài);中國僻處東亞一隅,被崇山峻嶺和戈壁沙漠包圍,周邊缺乏先進的古代文明體,雖然東部臨海,但是諸如古代日本列島社會發(fā)展后進、資源貧乏,對于中國缺少吸引力。在這種地理環(huán)境下,限制了中國與外界的交流,民眾視野狹窄、封閉,與地中海周邊文明體相比,具有較為明顯的局限性。農業(yè)經濟一直是中國古代經濟的主干和支柱,雖然家庭手工業(yè)和商業(yè)也有一定程度的發(fā)展,但它們基本上還是農業(yè)經濟的附庸和補充。這種比較單一的農業(yè)經濟正是中國古代歷史特殊性的根源。

      單一的農業(yè)經濟形態(tài)有別于工商經濟、游牧經濟等形態(tài)的特點之一是它要求生產者與土地牢固的、穩(wěn)定的結合。因為在古代生產力水平和農業(yè)生產本身的特點以及天時、季節(jié)的制約下,這種經濟形態(tài)需要眾多的勞動力和大量的時間投入,賈誼說:“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诿撞疾诘?,長于時,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边@種經濟形態(tài)下的生產者“春耕夏耘,秋獲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然而“農夫終歲之作,不足以自食也”。東漢人王符也說:“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饑;一婦不織,天下受其寒。”李賢注引《文子》曰:“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其耕不強者,無以養(yǎng)生;其織不力者,無以衣形。”由此可見農業(yè)經濟形態(tài)的這些特點自古以來皆然。在此經濟形態(tài)下,只有全體民眾的絕大多數全年的投入方能保證獲得最大限度的經濟回報。漢代已經進入鐵器、牛耕階段尚且如此,史前木石工具時代則有過之無不及。這需要全民投入全年時間,其回報卻不高,所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與其他經濟形態(tài)相比要少得多。這與哈斯所指“基本生活資料易得”的地方大相徑庭,比起畜牧、捕魚、海外貿易等作業(yè)相對艱難,基本生活資料的謀取是相當不容易的。然而這里的“生產和分配”卻并非“分散”進行而是便于集中進行的,這是由宗族性社會結構的長期性、穩(wěn)定性和廣闊平原地區(qū)的農業(yè)經濟所決定的,因此“酋長要控制基本生活資料的生產和謀取”十分方便。這兩個方面都為權力的確立和集中創(chuàng)造了優(yōu)越的條件。由于這種單一農業(yè)經濟的投入大而回報少,使得斂取剩余價值的難度加大,必然日益伴隨并強化高壓的手段,加以氏族、宗族結構的不可代替性,中國古代國家就是從這種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中逐步醞釀、形成的,這樣的國家體制必然是一種中央集權的專制政權。國家產生之后,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依然延續(xù),直到鐵制農具和牛耕出現(xiàn),到了第三時代農業(yè)生產模式才擺脫宗族性協(xié)作農業(yè)而逐漸成為地緣性家庭個體農業(yè),從血緣性“眾庶”變?yōu)榈鼐壭浴€體性的“吏民”。但是,這趟從“氏群”時代發(fā)車的列車已經加速度到極限,“吏民”所受到的控制和剝削更加嚴重,故這種變化不僅沒有影響、削弱專制集權,反而把專制集權模式由王權推進到皇權,把中央集權推進到極致。這種比較單一的農業(yè)經濟是中國古代中央集權專制政體長期延續(xù),社會發(fā)展遲滯的根本原因。長期生活在這種封閉環(huán)境中的人民,其所接觸的只有君主專制與集權,以為世界本當如此,天經地義,于是君主專制集權成為與生俱來的社會意識,從而形成獨具東方特色的傳統(tǒng)文化。

      這種大環(huán)境的另一特點是其周邊關系的復雜和險惡,被諸多社會發(fā)展滯后而經濟形態(tài)與中原地區(qū)不同的族群環(huán)伺,《周禮·職方氏》有所謂“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他們無不覬覦垂涎于這個大糧倉里的粟米布帛,“而亟病中國”,使得立國于中原碩大農業(yè)經濟區(qū)之上的政權面臨易攻而難守的困境,“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于是統(tǒng)一的專制集權成為必要,“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以此為王者之事也”。把抵抗四夷入侵視為“王者之事”,“言桓公先治其國以及諸夏,治諸夏以及夷狄,如王者為之”,保護中原農業(yè)區(qū)成為統(tǒng)一的專制集權的催化劑。

      二、王權“眾庶”社會——夏商西周至戰(zhàn)國時期

      “氏群”階段后期,歷史從“無君群聚社會”進入了“王權眾庶社會”的嶄新時代。從夏王朝開始,中國歷史正式進入君主時代?!巴鯔啾娛鐣毕群蠼洑v了兩個發(fā)展階段:第一階段為夏商西周時期,這是王權眾庶社會的形成和逐漸成熟階段,其中夏朝是雛形階段,商和西周則為成熟階段,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第二階段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其中春秋時期是變化階段,戰(zhàn)國時期是變化的完成階段,為進入下一個歷史時代——“皇權吏民社會”做好了準備。

      夏、商和西周的政體是王權體制。相對于“氏群”階段的“大人”來說,王權是集權的、專制的,但是對于第三時代的皇權來說,王權又是相對弱小的、分散的。王權是建立在分封制基礎上的相對集權、相對專制,皇權則是建立在郡縣制基礎上的絕對集權、絕對專制,二者有明顯區(qū)別。王權相對于皇權來說要弱小,這是因為王權是分散的,其權力被分散于眾多諸侯和大小宗族,盡管他名義上是“天下”的共主。王對于作為其統(tǒng)治基礎的廣大“眾庶”的掌控,也是分散而曲折的,與后來的皇權對于其統(tǒng)治基礎的“吏民”那種一竿子插到底的嚴密掌控有所區(qū)別,因為王只能直接掌控王室所屬“眾庶”,對于數量更多的“眾庶”,則必須通過諸侯、宗族進行程度不同的間接掌控。

      “眾庶”系從前一時代的“氏群”演變而來的。商周時期的“眾庶”,在甲金文中或稱為“眾”“眾人”“庶民”“庶人”等,他們是王族的族眾。作為“王權‘眾庶社會”的基本民眾、主要勞動者,“眾庶”是王權賴以存在、發(fā)展的基礎。

      第二時代的社會結構,以王權與“眾庶”所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為這個時代社會結構中的主體,也是這個社會諸矛盾中的主要矛盾。需要指出的是,這個主要矛盾關系是由原生王權與次生王權與“眾庶”的矛盾關系綜合構成的,從而形成層級性、多元性的王權與“眾庶”矛盾關系,這是這個時代的特點。我們將王朝創(chuàng)建者的王權稱為原生王權,由原生王權所分封的諸侯、卿大夫等不同層級的局部性權力實體稱為次生王權,因為他們是王權在不同層級中的延伸和擴散,他們在自己的疆土范圍內也實行如原生王權那樣的的統(tǒng)治方式,到了春秋時期他們紛紛稱王就是這一原生王權延伸和擴散的必然的、后續(xù)的效應。除了上述主要矛盾關系之外,其重要者尚有原生王權與次生王權與“野人”的矛盾關系。三代有所謂“國野之分”,“邑外曰郊,郊外曰野”。城邑及其外之郊均屬于“國”,郊之外的廣大地區(qū)屬于“野”。王族及其族人“眾庶”居于“國”中,故謂之“國人”,他們是有政治權利的族眾;“沒有政治權利”的“被征服者、戰(zhàn)俘、或移民”,即先秦古籍中的“甿”“氓”“萌”等住在“野”,被稱為“野人”。論者往往籠統(tǒng)將“國”“野”關系謂之“國野對立”,其實“國野對立”主要是原生王權與次生王權與“野人”的對立,因為“野人”被王權統(tǒng)治者用于農耕和其他役使。所以,“國野對立”也是三代時期上述主要矛盾關系之外的又一重要社會矛盾關系。

      夏雖然還屬于傳說的時代,但是其存在的真實性應該是可信的。考古發(fā)現(xiàn)的二里頭遺址的年代與地理位置恰好在文獻記載的夏后期居邑的時空范圍之內,其中發(fā)現(xiàn)大型宮殿、宮城遺跡,以及諸多青銅禮器、兵器,表明這是一個具有國家水平的權力中心。夏少康在有虞氏期間“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說明其時夏也以族“眾”進行農耕和作戰(zhàn),后得以中興?!跋挠衼y政而作禹刑”的記載表明當時已經有了刑法。這些都說明夏朝已經粗備國家雛形。

      殷代的“眾”或“眾人”是主要的生產者,亦即社會財富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因而成為商代王權存在發(fā)展的基礎。卜辭記載表明商王直接控制著許多“眾”或“眾人”,云:

      戊寅卜,賓貞:王往以眾黍于囧。二。(《合集》10)

      貞;惠小臣令眾黍。一月。二。(《合集》12)

      丙辰卜,爭貞:呼耤于睢,受有年。二告。(《合集>>9504正)

      已亥卜,貞:令小耤臣。(《合集>>5603)

      貞:惠呼小眾人臣。(《合集>)5597)

      [王]大令眾人曰荔田,其受年。十一月。(《合集》1)

      上述卜辭表明,商王直接控制著“眾”或“眾人”為其進行農業(yè)勞動,通過“小臣”“小耤臣”“小眾人臣”等低級官吏指揮,或直接下達命令讓“眾”或“眾人”進行農業(yè)勞動。

      除農業(yè)勞動以外,“眾”或“眾人”還必須為商王當兵打仗,如第一期卜辭:“貞:王勿令單氏眾伐舌方。舌”(《合集》28)這是卜問是否需要派遣叫單的族長率領其族眾前往征伐舌方?!笆稀奔粗拢吧喾健笔且蟠囊粋€敵國。再如:“貞:登人三千,乎伐舌方,受山又?!保ā逗霞瘆6168)這是卜問是否征召三千眾人前去征伐舌方?!暗恰笔钦髡贂?,“乎”有命令之義。這里的“人”即眾人。“眾”或“眾人”還需為商王田獵,如:“貞:乎眾人出麋,克?!保ā逗霞?5)這是殷王占問是否命令眾人逐麋?!氨姟被颉氨娙恕边€要為商王服徭役,如:“甲午貞:其令多尹作王寢。二。”(《合集》32980)這是商王占問是否命令眾多族長召集族眾為商王建造宮室,“尹”是“族尹”,其族眾自然是眾人。

      由此可見,“眾”或“眾人”乃是商代的主要勞動者,他們需要承擔農耕、作戰(zhàn)、徭役等義務,亦兵亦農,他們分別屬于商王或各宗族,隨時聽候商王的召喚?!氨姟被颉氨娙恕辈粌H掌握在商王手中,也分別掌握于貴族、宗族手中。

      西周在商王朝的基礎上繼續(xù)控制著“眾庶”?!洞笥鄱Α酚涊d西周康王冊命貴族名盂者出任王室官職,首先強調周王“匍有四方,吮正氒民”,統(tǒng)治著四方廣大土地和民眾,然后依照先王法度冊命盂協(xié)助王室治理天下,因而向他“受民受疆土”:

      賜女邦司四伯,人鬲自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賜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遷自厥土。

      康王賞賜盂四位王室官員,并帶領從“馭”到“庶人”六百五十九人;賞賜夷人而為周臣者十三人,并率領一千零五十人。“人鬲”即人數。夷司王臣所率領的可能是“野人”。這1709人就是周王賞賜給盂,用以為其耕作或其他勞役的“眾庶”和“野人”。最后命令這些賞賜給盂的人員急速自其原居地遷往宜地?!洞笥鄱Α枫懳谋砻鳎芡踅y(tǒng)轄的人口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王室直接管理的族人,由“邦司”所率領的659人即是;另一部分是當地的土著,由“夷司王臣”所率領的1050人即是。

      宜侯矢簋也是西周康王時器,銘文記載康王封宗室名矢者為宜侯:

      賜土:厥川三百口,厥口百又廿,厥宅邑卅又五,厥口百又卌,賜在宜王人十又七生,賜奠七

      伯,厥虛口又五十夫,錫宜庶人六百又口六夫。

      康王賜給宜侯矢土地、住宅之外,還有許多人口,其中的“在宜王人”是已經遷在宜地的王室所統(tǒng)轄人口,“宜庶人”則是當地的族人。

      西周的眾庶與商代一樣,也是農業(yè)的主要勞動者。所謂“庶人食力”,“庶人力于農穡”等記載,就反映了這一點。上述賞賜盂、宜侯矢的眾庶,正是他們所得到的土地上的耕作者。在舉行耤田禮時,“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表明庶民是農業(yè)生產的主力。

      眾庶不僅是農業(yè)的主要勞動者,同時還要承擔兵役、徭賦等。《周禮》所載軍禮中的“五大”之禮,雖日“軍禮”,實則反映了眾庶沉重的賦稅徭役負擔。鄭玄解釋道:“大師之禮用眾也”,乃“用其義勇”;“大均之禮恤眾也”,乃“均其地政、地守、地職之賦,所以憂民”;“大田之禮簡眾也”,乃“古者因田習兵,閱其車徒之數”;“大役之禮任眾也”,乃“筑宮邑,所以事民力強弱”;“大封之禮合眾也”,乃“正封疆溝涂之固,所以合聚其民”。這“五大”之禮全部是針對眾庶的,包含了眾庶所承擔的兵役、徭役、賦稅等負擔。夏、商、周王朝是建立在眾庶及其勞動的基礎之上的。這個時期的社會主要矛盾是王權與眾庶的矛盾,正是這個主要矛盾決定了王權統(tǒng)治的興衰成敗。

      夏王朝之所以被其諸侯商族推翻,是因為商人利用了夏王朝內部眾庶與夏王激烈的矛盾,商湯在討伐夏桀的誓師大會上歷數夏桀的罪狀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xié);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焙沃^“率遏眾力”?“言(夏)桀君臣相率為勞役之事以絕眾力,謂廢農功?!焙沃^“率割夏邑”?乃“相率割剝夏之邑居,謂征賦重”。何謂“率怠弗協(xié)”?是指眾庶“相率為怠惰,不與上和合”。也就是說,夏王朝對于眾庶的剝削和壓迫已經超過了其能夠忍受的限度,彼此間的矛盾已經發(fā)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從而給虎視眈眈的商湯提供了機會。而商湯為了征伐夏桀,也必須首先動員自己的眾庶并做好他們的“思想工作”,他對商眾說:“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爾有眾,汝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睆闹锌芍套宓谋娛鼘ι虦皧Z民農功而為割剝之政”也有怨言,商湯為了平息眾庶的不滿,除了從正面講清楚伐夏的必要性之外,還對眾庶加以威脅,說道:“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背浞直憩F(xiàn)出王權對于眾庶的暴力性。從表面上看,夏王朝是被商湯推翻的,實際上卻是被夏的“眾庶”和商的“眾庶”一起推翻的。武王伐紂與此同理,他在誓師詞中歷數商王紂的罪行,說:“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沉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宮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薄搬蛭晡宄?,荒怠弗敬,自絕于天,結怨于民?!薄百卤┡坝诎傩?,以奸宄于商邑?!薄氨╅逄煳?,害虐烝民。”概括武王的誓詞,就是說紂王的倒行逆施表現(xiàn)為政治腐敗,窮極奢侈,暴虐百姓,殘民以逞。這些罪行歸結為一點,那就是自絕于人民,人民因為忍無可忍,只能起來推翻這個殘暴腐敗的政權。商紂王的罪行與夏桀的罪行如出一轍,周武王之趁機而起號召“眾庶”推翻商王朝,與商湯之推翻夏王朝亦如出一轍,歷史在重演。其中貫穿著一個千古不變的鐵律,“眾庶”是王權的統(tǒng)治基礎,基礎不穩(wěn)則地動山搖。

      古代的有識之士也曾不斷總結王權與“眾庶”的關系問題,希望從中吸取經驗教訓。春秋時晉國樂師師曠與晉悼公就曾討論過這個問題。晉悼公說:“衛(wèi)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師曠認為:“民奉其君”則君應當“養(yǎng)民如子”,如果“百姓絕望”,則“弗去何為”?既然“天生民而立之君”,則君主對民眾的役使必須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勿使過度”。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君主和眾庶的矛盾必須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內,剝削壓迫不能過度,過度了矛盾就不可調和了,由雙方所保持和諧統(tǒng)一的矛盾統(tǒng)一體就將破壞。如果“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則民眾必然起而推翻這個“一人”。

      中國歷史進入君主時代之后,決定歷史走向和社會性質的關鍵有兩個:一個是對權力的掌控,一個是對人力的掌控。掌控了權力就掌控了一切,其中一個關鍵是掌控了人力,兩者互為因果。掌控權力方式的不同,決定掌控人力方式的不同,反之亦然。掌控權力的方式表現(xiàn)為從王權到皇權,亦即由相對專制集權到絕對專制集權的演變;掌控人力的方式表現(xiàn)為從掌控“眾庶”到掌控“吏民”,亦即由血緣性、群體性的相對掌控到地域性、個體性的絕對掌控的演變。

      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歷史發(fā)生劇烈變化,盡管這個時期的變化紛繁復雜,但有兩個變化最為重要,具有歷史方向性意義,一是由王權向皇權的演變,二是由“眾庶”向“吏民”的演變。

      先說由王權向皇權的演變。

      夏商周時期確立起來的王權體制,到春秋時期開始發(fā)生變化,這一變化進程始于西周的衰微。隨著西周時期封邦建國制度的推行,建立起眾多大小封國,一些條件比較優(yōu)越的封國在長期競爭之后脫穎而出,不斷形成地區(qū)性霸主。這些霸主又經過長期的角逐,最終形成戰(zhàn)國七雄。

      對于西周王權的衰落趨勢,文獻已有清晰表述:“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彼^“本大”是指西周王權,所謂“末小”是指諸侯。但時至春秋,這種等級秩序遭到破壞,“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強并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疤煜掠械溃瑒t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西周是“天下有道”時期,春秋則進入“天下無道”時期了,王權日益下移、割裂,由天子而諸侯而卿大夫。西周時期唯周室稱王,諸侯一般稱公或侯,春秋時期諸侯開始稱王,起初唯楚稱王,到了戰(zhàn)國時期稱王的國家越來越多,周顯王四十六年(前323)魏與韓、趙、燕、中山“五國相與王”,連中山這樣的小國也要稱王了。在普遍稱王的基礎上進而稱“帝”,秦昭襄王十九年(前288)稱“西帝”,同時遣使如齊尊之為“東帝”。國君稱號的升級,表明戰(zhàn)國七雄對于加強權力的渴望和趨勢。王權從表面上看在日益下移、割裂,實際上卻潛藏著權力日益強化和集中的洶涌潮流,因為與此同時各國都在大力加強君主權力,集權于中央的政治改革在各國爭相展開,“相”的設置為其重要標志,管仲“相”齊是較早的事例,“張儀相秦”則得到了考古資料秦兵銘文“相邦義之造”的證實。與設“相”同時,還設置武官之長“將”,新郪虎符銘文“右在王,左在新郪”,表明兵權也在日益加強中央集權。與中央權力趨向集中同時,地方政權也發(fā)生重大變革,最重要的莫過于將原屬貴族的封邑逐步改為中央所屬的郡縣。魯莊公十八年(前676)楚武王攻占權地,任命其大夫斗緡“尹之”,史言“楚官多以尹為名,此滅權為邑,使緡為長,故日尹也”。這是一種嶄新的制度,不再將攻占的地方封給貴族作為私邑,而是將其變?yōu)閲抑陛牭牡胤健_@種性質的地方后來陸續(xù)被稱為縣或郡,于是中央政府所轄郡縣日益增多,從而大大強化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這是中央集權在地方政治上的表現(xiàn)。到戰(zhàn)國末年,君主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基本完成,這種情況下,只要將國王稱號改變一下,皇權體制遂水到渠成而登上歷史舞臺了。

      王權與皇權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王權是君主的相對專制,其對權力的掌控是多元的,表現(xiàn)出層級性、分散性的特點,即所謂“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不僅周天子的權力分散于不同層級的諸侯,不同層級的諸侯又將權力分散于不同層級的卿、大夫、士乃至大大小小不同的宗族?;蕶嗯c之不同,乃是君主的絕對專制,是一元性的中央集權。

      再說由“眾庶”向“吏民”的演變。

      “眾庶”與“吏民”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多元性的宗族所有制,后者是一元性的“國有制”?!氨娛狈謩e統(tǒng)轄于大大小小的宗族,分別屬于王或各級諸侯貴族等人?!袄裘瘛眲t全部收歸國有,其所有權是一元的、集中的,直屬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

      由“眾庶”轉化為“吏民”,其轉化的關鍵措施在于編戶制度的建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個重要的社會變化,是隨著分封制的式微,諸侯“各君其土,各役其民”的血緣性地方統(tǒng)治體制逐漸被地緣性郡縣鄉(xiāng)里制所取代。這個變化為“眾庶”之全部收歸“國有”創(chuàng)造了政治制度的前提和保證,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的關鍵性措施就是確立編戶制度。對于中國古代編戶制度,學者曾作過許多探討,或認為在春秋中晚期就已經產生。迄今所見文獻確切記載的編戶制度是在秦獻公十年(前375)“為戶籍相伍”。及至秦統(tǒng)一全國,便將這種編戶制度推行于全國,“眾庶”從此變成“吏民”——皇帝直接所有的編戶齊民,此后二千余年專制皇權的統(tǒng)治基礎自此形成。

      中國古代歷史發(fā)展演變的關鍵性問題之一是對人力即人口的掌控,如何掌控人口及掌控人口的方式,決定了歷史形態(tài)的演變。中國古代對人口掌控演變的基本趨勢是從無到有,從寬到嚴,直至最后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被緊緊地掌控在專制皇權的手中;中國古代人口掌控的發(fā)展演變,正決定了中國古代政治體制從無君到君主,從王權到皇權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國所處自然地理、政治地理環(huán)境,周邊沒有強大而先進的國家,沒有更多的其他資源,唯一的重要資源是人口。人口與另一重要資源土地結合,成為社會財富的基本來源。一部中國史在某種意義上可謂一部人口掌控史,由松散而嚴格。無君時代的人口,并無嚴格掌控,由“姓”群向“氏”群松散演進,王權時代的人口掌控進了一步,呈現(xiàn)緊縮的趨勢,人口由“氏”群縮小為天子、諸侯和大小宗族掌控下的“眾庶”,即宗族人口為王與諸侯所分別直接間接掌控。隨著對人口的控制越來越緊,直至歷史進入皇權時代,最終人口全部納入皇權掌控之下,眾庶被分化為個體,編制于戶籍之中,被稱為“吏民”。還要特別指出的是,皇權時代對于人口的掌控不僅限于將“吏民”納入編戶,皇權時代的人口掌控是包括人身和精神兩個方面的,人身方面通過“重農抑商”“地著”等而將“吏民”束縛于土地,精神上則從秦朝的“以吏為師”“以法為教”,到漢代“獨尊儒術”“以孝治天下”及其后的“三綱五常”等,將吏民的思想控制在皇權體制之中。從人身到精神束縛著吏民,匍匐于權力而無應有的尊嚴,從而嚴重抑制了他們的自主性、創(chuàng)造性,導致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緩慢乃至萎靡,最終在與其他國家的競爭中落伍。

      三、皇權“吏民"社會——秦至清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宣告歷史進入了第三時代——“皇權吏民社會”,直至清朝被推翻為止。從第二時代到第三時代,主要發(fā)生兩個方面的轉變:從權力掌控方式來說,是從王權體制到皇權體制的轉變;從人口掌控方式來說,是從血緣性的“眾庶”到地域性“吏民”的轉變。

      權力的掌控在皇權“吏民”社會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第二時代的王權是多元的、分散的,加以其時的中國并非統(tǒng)一的國家,故其集權是相對的;皇權體制則基本上是在統(tǒng)一國家中掌控權力,實行中央集權的皇帝專制,皇權是一元的、高度集中的,權力是絕對的。掌控了皇權,就實現(xiàn)了對于全部的政治、經濟、文化的掌控,這個體制在中央以聽命于皇帝的宰相制度為輔佐,通過州郡縣地方行政體系直至基層鄉(xiāng)里,實現(xiàn)對于全國、全社會的直接掌控。從王權到皇權的轉變是在人力掌控之從“眾庶”到“吏民”的轉變基礎上實現(xiàn)的?!氨娛笔茄壭缘?、宗法性的,是各級王侯公卿大夫的分散性、群體性屬民,為多元性的掌控;“吏民”則是地緣性的國家編戶齊民,全部直屬于皇帝,其掌控是一元的、絕對的。掌控了“吏民”則對于全部政治、經濟、文化的全面掌控就有了依據和活水源頭。在皇權體制下,沒有一個階級可以成為社會的主導者,唯一的主導者就是皇權。

      “皇權吏民社會”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秦至元,第二階段從明至清。秦始皇確立的皇權體制,直到明清才有較大變化,中國歷史發(fā)展之緩慢于此可見。這個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將權力的掌控推向極致和人口的掌控有所松動兩個方面:

      一方面,由皇帝專制體制演變?yōu)榛实郦毑皿w制,這一變化肇端于宋。史言:“及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禍生于無禮也,于是以神武聰明,躬勤萬機,征伐刑賞,斷于圣志,然后人主之勢重,而群臣懾服矣。”在制度層面上則確立于明代,以朱元璋廢除丞相制、設立內閣制為標志,將權力全部收歸皇帝獨斷:“自洪武十三年(1380)罷丞相不設,析中書省之政歸六部,以尚書任天下事,侍郎貳之。而殿閣大學士只備顧問,帝方自操威柄,學士鮮所參決?!眱乳w只是協(xié)助皇帝閱批奏章、充當顧問,中央六部直接向皇帝負責,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從秦漢以來的宰相制度宣告退出歷史舞臺,從而把秦漢以來的皇權專制體制變?yōu)榛实郦毑皿w制。洪武二十八年(1395)嚴申:“以后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清朝繼續(xù)明朝這一體制,以南書房、軍機處作為皇帝的顧問以及詔旨的撰擬之所,皇帝直接掌控決策、行政、司法和軍事等各方面大權。

      另一方面,從秦漢以來確立的對于“吏民”的完全、徹底的嚴密掌控有所松動。盡管從隋唐以后國家對于“吏民”的控制便已開始逐漸松動,但從國家政策層面明確體現(xiàn)出來,卻是從明朝中期實行一條鞭法肇其端,具體表現(xiàn)為將原來按人丁進行的征役攤入田畝,出現(xiàn)了攤丁入畝的趨勢,但推行尚不徹底。清朝進一步推行“攤丁入地”制度,雍正時將“丁銀”并入田賦,“丁徭與地賦合而為一,民納地丁之外,別無徭役矣”。至此,從秦漢以來所實行的人頭稅正式取消,皇權對于“吏民”的人身束縛有所松動。由于政府放松對戶籍的控制,增加了大量可以自由流動的勞動力,對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活躍起了積極作用。人丁稅的取消,使“吏民”不必隱匿戶口,故從雍正之后全國人口迅速增加,由順治十八年(1661)的1913萬人猛增到乾隆五十五年(1790)的3.01多億人,這與皇權對人口控制的松動有很大關系。上述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正是這個歷史時代已經走到了它的末世的反映。

      以鐵制農具和牛耕為基本手段的小戶型農業(yè)是“皇權吏民社會”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經濟基礎,從秦漢至明清這一基本模式沒有發(fā)生根本性變化,表明這一社會經濟模式與“皇權吏民社會”的相需性、相適性、凝固性。但是,兩者之間的相適應并非一以貫之、一帆風順,而是表現(xiàn)為周期性的跌宕起伏,適應——不適應,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食⒅?,由于兩者之間基本相適應,故體現(xiàn)為社會經濟、政治之上升態(tài)勢,由于皇權統(tǒng)治超限剝削壓迫吏民,破壞了兩者之間的平衡,吏民被迫抗爭,推翻舊皇朝,其后新的皇朝取而代之,重新調整兩者關系,形成了新的平衡,相互適應的狀態(tài)得以再次恢復。中國古代從秦至清的歷史就得以這樣緩慢地延續(xù)了兩千年之久。進而言之,我們還可以將這種權力掌控下的農業(yè)社會形態(tài)追溯到秦以前,從“氏群”時代到清一脈相承,這樣的社會結構基本上沒有根本性變化,踽踽而行已經五六千年之久。

      以下從四個方面說明“皇權吏民社會”的主要特征:

      (一)“吏民”是皇權體制下的編戶齊民

      “吏民”一詞始見于戰(zhàn)國,此后直至明清時期,一直被歷代頻繁使用?!袄裘瘛?,亦通常所謂之“農民”或“編戶齊民”,兩千年間名稱多樣,“黔首”“百姓”“民”“細民”“小民”“編戶”“齊民”等皆是。其中“吏民”一詞的社會歷史內涵最具豐富性和代表性,從戶籍制度而言,它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從社會結構而言,它是社會金字塔的底層;從國家統(tǒng)治而言,它是各級政府管治的基本民眾。由于“吏民”統(tǒng)一編入國家戶籍,管理“吏民”戶籍遂成為中央政府的一項重要職能,如漢代所設“尚書郎”四員,其中有一人專門“主吏民戶口”。

      何以不用“農民”或“編戶齊民”而用“吏民”這個詞呢?因為人們多從職業(yè)的角度界定“農民”,這一概念的核心是“以農為業(yè)”,實際上“吏民”的成分構成復雜,盡管其主體是“農民”,但并非單一的“農民”。如用“農民”則有以偏概全之虞。至于“編戶齊民”,雖較“農民”稍勝一籌,但是其構成的不穩(wěn)定性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則編戶民之隱匿、脫籍是常見現(xiàn)象,尤其在皇權統(tǒng)治危機時期,流民、逃戶更是大規(guī)模地發(fā)生;二則從制度而言,也存在某些不確定性,如北宋有官戶、主戶、客戶等區(qū)別,其中有的已經不在一般的編戶之內,時“天下戶口,日當耗失,小則去為商賈、為客戶、為游惰”,將“客戶”與“商賈”“游惰”并列,其不穩(wěn)定性于此可見。故以“編戶”為稱也不完全妥當。盡管“吏民”的具體內涵也在不斷變化之中,但其為廣大基層民眾的意涵卻始終未變。

      以往我們并不清楚“吏民”的具體內涵,因為傳世文獻并無明確記載,現(xiàn)在長沙走馬樓吳簡首次為我們提供了關于“吏民”的內涵、性質的第一手豐富資料?!都魏汤裘裉锛仪a》一書所載主要為嘉禾四、五兩年(235-236)長沙郡境1580戶“吏民”交納賦稅的明細簿籍,其基本登錄格式為:“××丘(里)××(身份)××(姓名),田(若干),米、錢(若干)……”?!吧矸荨睓谥蟹謩e為“男子”“大女”“州吏”“郡吏”“縣吏”“州卒”“郡卒”“縣卒”“軍吏”“復民”“士”等。吳簡將這些普通農民(男子、大女)、州郡縣吏、軍吏、州郡縣卒、復民、士等六種身份的人民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吏民”。吳簡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第一次得以看到“吏民”這一概念的具體內涵,所謂“吏民”并非單純指普通農民(如上述“男子”“大女”),而是包含了鄉(xiāng)里基層編戶中的各種各類人員,除了普通農民之外,還有吏、卒、軍吏、復民、士等不同身份的人群。可以說,凡編制于鄉(xiāng)里基層之中的編戶均屬“吏民”的范疇。各種身份的人與普通農民一樣,在地方政府的簿籍中一律被稱為“戶人”,如:

      平樂里戶人公乘萬章年六十五苦腹心痛(簡9307)

      吉陽里戶人公乘胡禿年卅五笄一踵兩足(簡10230)

      東陽里戶人公乘謝高年卅六笄一盲左目(簡10263)

      義成里戶人公乘黃碩年六十三刑右足(簡2899)

      宜陽里戶人公乘信化年卅五真吏盲左目(簡2872)

      小成里戶人公乘五陵年卅六給縣吏復(簡9435)

      吉陽里戶人公乘胡恕年卅四笄一給郡吏(簡10042)

      東陽里戶人公乘烝謂年廿二笄一給州吏(簡8646)

      前四位普通農民與后四位“吏”均被稱為“戶人”——即編戶之人,這一稱呼表明他們都是國家的“編戶齊民”。他們交納賦稅后的完稅憑證也完全按照相同的格式出具,如:

      都鄉(xiāng)男子修[故][故]戶上品出錢一萬二千[侯][相](簡171 JE

      入錢畢民自送牒還縣不得持還 171背)

      都鄉(xiāng)男子朱敬故戶上品出錢一萬二千[侯][相](簡172正

      入錢畢民自送牒還縣不得持還 172背)

      都鄉(xiāng)縣吏鄭郎故戶上品出錢一萬[二][千][侯][相] (簡173正

      入錢畢民自送牒還縣不得持還 173背)

      前兩位普通農民與第三位縣吏在交納賦稅后,均被稱為“民”而要求他們“自送牒還縣”。如果使用“農民”或“編戶齊民”概念的話,一般來說人們容易只將其中的男子、大女視為“農民”或“編戶齊民”,而不容易將其中的州郡縣吏、州郡縣卒、軍吏、復民、士等人認為是“農民”或“編戶齊民”,這就與作為基層“編戶齊民”的實際將有較大差距。

      吳簡所見“吏民”的這種內涵,淵源于戰(zhàn)國末期秦國的制度。睡虎地秦墓竹簡《編年記》的主人公喜于秦王政元年(前246)17歲那年按照規(guī)定而“傅”,即向戶籍所在地履行成丁男子的登記手續(xù)?!案?,著也。言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從此他就要盡編戶民的義務而承擔徭役了。兩年后喜19歲被進用為“史”,成為掌管文書的小吏。然后陸續(xù)擔任過安陸(今湖北云夢、安陸一帶)、鄢(今湖北宜城)的“令史”以及鄢的“治獄”等吏職。秦王政十三年,喜29歲那年又“從軍”,秦王政十五年又“從平陽軍”(平陽在今河北臨漳西)。當時秦王政正在進行統(tǒng)一戰(zhàn)爭,故需要從“吏民”中征集兵員。根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王政十六年“初令男子書年”,喜也按照規(guī)定“自占年”,向其編戶所在地申報年齡。由此可知,喜作為一位編戶民,不僅按照規(guī)定履行申報年齡的義務,而且先后擔任地方政府各種小吏,并為秦始皇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而從軍,一身而兼農民、吏員、軍人三種角色,這就是戰(zhàn)國末年秦國“吏民”的具體例證。在喜的眾多隨葬文書中,有一份《語書》,是秦王政二十年南郡的郡守騰發(fā)給本郡所屬縣、道的文告,強調“今法律已具矣,而吏民莫用”。于是他要求所屬地方政府吏員公布、宣講這些法律,“令吏民皆明知之”。這里明確將郡縣編戶民稱為“吏民”,這位喜就是中國歷史上首位有翔實史料記載的地道的“吏民”。不久,秦王政打敗六國而統(tǒng)一了全中國,建立了秦皇朝,從而把這種編戶制度推向全國。孫吳實行的正是這種編戶制度。

      “吏民”一詞產生于戰(zhàn)國時期絕非偶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與期間郡縣制度下的編戶制度的發(fā)展密切相關。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個重要的社會變化,是血緣性地方統(tǒng)治體制被地緣性的郡縣制地方統(tǒng)治體制所取代。在郡縣體制下的基層逐步建立了地緣性的戶籍管理制度。二是與這個時期官僚政治的發(fā)展密切相關。春秋戰(zhàn)國之際是中國古代貴族政治向官僚政治轉變時期,統(tǒng)治者對于人民的管治亦由公卿貴族轉而運用官吏,遂確立了“天子使吏治其國”的統(tǒng)治格局,而“明主”必須“張官任吏治民”。于是“吏民”這個復合詞就在這樣的時代條件下應運而生。

      “吏民”這個概念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從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而言,天下的臣民都是‘吏民;從地方統(tǒng)治者而言,則其所管治的人民都是‘吏民”。狹義的“吏民”一般來說是有一定界限的,但其界限有一個逐步下移的過程。秦代“吏民爵不得過公乘”,則在公乘之下為“吏民”,公乘以上為“官”。公乘為秦二十等爵的第八級,而公乘之上的第九級爵為五大夫。據此,則公乘與五大夫為“官”與“吏民”的分界,五大夫及其以上為“官”,公乘以下為“吏民”,即小吏與民。西漢景帝中元六年(前144)詔稱“吏六百石以上皆長吏也”,其下則為“下吏”。五百石以下的“下吏”屬于“吏民”之列?!跋吕簟奔础靶±簟保茨贤鮿㈤L欲反漢,文帝讓帝舅薄昭寫信告誡他,其中有日:“相欲委下吏,無與其禍,不可得也。”顏師古注:“言諸侯王之相欲委罪于在下小吏,而身不干豫之,不可得也。”西漢后期,“官”與“吏”,或者說“長吏”與“下吏”的分界線有所下移?!稘h書·百官公卿表》曰:縣級官吏“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這里將二百石以上視為“長吏”,其下則為“少吏”(即小吏)。此后這個分界線被繼續(xù)沿用。東漢“明帝詔書不得僇辱黃綬,以別小人吏也”。《東觀漢紀》謂“四百、三百、二百石黃綬”?!包S綬”屬于“長吏”,“小人吏”屬于“下吏”,兩者以二百石之上或之下作為分界線。百石以下的“小吏”(或稱少吏、下吏)和其他編戶民共同構成狹義“吏民”這一群體。本文雖然基本上使用狹義“吏民”,但有時也使用廣義的“吏民”。

      以前我們并不確切了解“吏民”群體中具體的層級情況,基本上是從文獻記載的一些零散資料中進行推測,長沙走馬樓吳簡的出土,特別是其中嘉禾四年、五年的“吏民田家莉”為我們提供了臨湘地區(qū)“吏民”層級的具體面貌和詳細的數據,盡管這只是一個局部地區(qū)而且僅有占田數量資料,但仍可通過解剖麻雀或有助于我們認識“吏民”這一群體的具體構成及其層級分布。

      從上表可以看到,孫吳嘉禾四、五年臨湘地區(qū)的1850戶“吏民”,每戶占田數從1畝至218畝不等,大體呈現(xiàn)為四個層級,區(qū)分的依據和標準在于這1850戶的占田數量和戶數的百分比所形成的四個相近的區(qū)塊,分別以每戶占田95-218畝、55-95畝、25-55畝、25畝以下為一個區(qū)塊,這四個區(qū)塊呈現(xiàn)為四個層級,依次姑名之日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地主層級為總戶數的4%,占田15%;富農層級為總戶數的12%,占田26%;中農層級為總戶數的35%,占田39%;貧農層級為總戶數的50%,占田20%。雖然孫吳時期的占田狀況不能代表從秦至清兩千年的農村情況,但是可以使我們對于“吏民”的土地占有情況有了一個參照。這四個層級與吳簡所見戶品亦大體相合,如果我們將富農、中農視為中等農戶,則可將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分別視為上中下三品戶等。貧農中占田5畝以下者與這一層級中占田5畝以上至25畝者差距較懸殊,如將其視為另一區(qū)塊——赤貧,則可歸之為“下品之下”戶,吳簡中的上、中、下、下品之下戶品制度應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從吳簡來看,1850戶“吏民”中的72戶地主中含有各種身份的人:州吏2戶,郡吏9戶,縣吏8戶;軍吏1戶;郡卒1戶;士1戶;普通民戶(男)39戶、(女)2戶;身份不明9戶。以往學術界多以籠統(tǒng)的“中小地主”以指編戶齊民中的地主未必恰當,因為吏民中未必沒有大地主,其他群體中的地主未必全是大地主,故以“吏民地主”稱呼這種地主應該更為恰當。

      兩千年來“吏民”這一稱謂基本上一以貫之,而掌控“吏民”則為皇權統(tǒng)治者的首要任務。楚漢戰(zhàn)爭期間,劉邦入關后的頭等大事,就是接收已被推翻的秦皇朝的戶口檔案,他對項羽派來的代表說:“吾人關,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這里的“籍”,“謂為簿籍”,即登記吏民戶口的簿冊。曹操破袁紹后領冀州牧,亦以掌控“吏民”為第一要務。曹操辟當地大族崔琰為別駕從事,謂其日:“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贝掮鼜谋镜乩娉霭l(fā)而對于曹操的做法不以為然,對日:“今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親尋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聞王師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涂炭,而校計甲兵,唯此為先,斯豈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遼天慶三年(1113)三月,“籍諸道戶,徙大牢古山圍場地居民于別土。阿骨打一日率五百騎突至咸州,吏民大驚”。這是命令各道辦理戶籍,后面的“吏民”即指所“籍”之“戶”。元世祖第五子忽哥赤于至元四年(1267)封云南王,“遣忽哥赤出鎮(zhèn),奉詔撫諭大理、鄯闡、察罕章、赤禿哥兒、金齒等處吏民,俾出賦役,置達魯花赤統(tǒng)治之”。其“撫諭”轄境“吏民”的重要措施就是將他們編入戶籍,以便征收賦役。明建文二年(1400)四月,燕王朱棣揮軍進取德州,五月癸酉“陳亨、張信入德州,籍吏民、收府庫,得糧儲百余萬”,攻占一地之后的首要任務也是將“吏民”編入戶籍。由于“吏民”即編戶民,故史籍中有時徑以“戶”而稱之。如明洪武五年(1372)春,征殘元,征西將軍馮勝“西次蘭州。右副將軍傅友德先進,轉戰(zhàn)至埽林山,(馮)勝等兵合,斬其平章不花,降上都驢等所部吏民八千三百余戶”,馮勝等“撫輯其民,留官軍守之”。這里將所接收的降者以“戶”為稱,可知所謂“吏民”即編戶民??滴醵荒辏?682)王國安為浙江巡撫,“勤敏強記,所部吏民,賢不肖及奸宄姓名,各有記籍,摘伏如神”,其所部“吏民”與上述“上都驢等所部吏民”相同,都是其所管治之編戶民。

      (二)“吏民”是皇權體制的基礎

      “吏民”是由下層小吏與普通民眾為主體組成的基層社會群體,這種“吏民”一體性結構乃是中國古代皇權統(tǒng)治的基礎。

      “吏民”是中國古代社會金字塔結構中的底層。東漢明帝時穎川太守葛興病重,功曹韓棱私自代行郡事二年,后事發(fā)被禁錮。東漢人應劭認為韓棱的行為是“上欺天子,中誣方伯,下誑吏民”,“方伯”指稱地方政府長官?!袄裘瘛北恢糜凇疤熳印薄胺讲敝碌牡讓印U训墼P四年(前77)“賜諸侯王、丞相、大將軍、列侯、宗室下至吏民金帛牛酒各有差”。此類以“吏民”為社會底層的記載不勝枚舉。皇帝與吏民的關系,漢武帝曾將之比作“心”與四肢的關系,說:“蓋君者心也,民猶支體,支體傷則心僭怛。”基于這種判斷,于是“遣謁者巡行天下,存問致賜”,以示對于基層“吏民”的關懷。也有以“愛子”比擬“吏民”的,如孫權就說:“江表元元,恃主為命,非我愛子邪?”諸如此類說法,不煩一一。

      皇權時代的統(tǒng)治體制基本上就是“天子”通過“方伯”以統(tǒng)治“吏民”。司馬光總結北宋的皇權體制云:“使朝廷之令必行于轉運使,轉運使之令必行于州,州之令必行于縣,縣之令必行于吏民,然后上下之敘正,而紀綱立矣?!北彼畏痔煜聻槭嗦?,各置轉運使,以察州縣百吏之臧否,猶如漢代部刺史之職?;实弁ㄟ^轉運使、州、縣而直達吏民,從而實現(xiàn)對全體吏民的掌控。這不僅是北宋皇權體制掌控吏民的模式,也是兩千年來皇權體制掌控吏民的基本模式。

      對于“方伯”的重要性,歷代皆有認識,漢宣帝說:“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因而“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漢宣帝如此重視刺史、守相的人選,正是基于他對地方長官與“吏民”關系重要性的深刻認識,所謂“以為太守,吏民之本也”,意即掌控“吏民”的關鍵在于地方政府長官。這個箴言一直被歷代統(tǒng)治者奉為圭臬:“治者,君也;求所以治者,民也;推君之治而濟之民,吏也。故吏良,則法平政成;不良,則王道馳而敗矣?!碧婆d,承隋亂離,統(tǒng)治者慎擇州縣長官,唐太宗嘗日:“朕思天下事,丙夜不安枕,永惟治人之本,莫重刺史,故錄姓名于屏風,臥興對之,得才否狀,輒疏之下方,以擬廢置?!蹦纤蜗檀舅哪辏?268)葉夢鼎言于宋度宗日:“祖宗謹重牧守之寄,將赴官,必令奏事,蓋欲察其人品,及面諭以廉律己,愛育百姓。其至郡延見吏民,具宣上意,庶幾求無負臨遣之意?!痹y(tǒng)治者也強調:“養(yǎng)民惟在都督、刺史,縣令尤為親民,不可不擇。如路、府、州、縣之官,實百姓安危之所系,若以內為重,以外為輕,是不知為政之根本也?!币虼耍胤街菘たh長官被視為“親民之官”,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京西轉運副使朱臺符上疏日:“刺史、縣令,親民之官,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蓋三代之諸侯也……以戶口增減、墾田多少定其殿最而黜陟焉。如是,則人民受賜矣!”也就是說皇帝是把掌控“吏民”之責交付地方長官,他們代表皇帝管治、控制“吏民”。北宋任命地方長官的詔敕中有云:“朕惟吳郡、宣城、嘉禾三郡之富,思得才者,付之吏民。勉究乃心,毋以內外為高下之意,民茍安汝,朕不汝遺?!睆窖砸援數亍袄裘瘛蓖懈督o地方長官。故“逐州通判本以按察吏民,諸縣令佐亦以撫字百姓”,不論州縣,無分長官佐官均處于親民的第一線。明代吏科給事中吳麟徵上崇禎皇帝言:“今天下民生憔悴極矣!撫按監(jiān)司去民稍遠,有所施為非郡守不達,而郡守廉,縣令不敢貪;郡守慈,縣令不敢虐;郡守精明,縣令不敢叢脞。則親縣令以親民,而朝廷所藉以綜核之者,無過此良二千石而已……知府于吏民最親,委宜擇賢久任。”強調如欲調節(jié)好皇權與“吏民”的矛盾,地方官中又以郡守最為關鍵。清朝雍正皇帝《諭知府》曰:“國家親民之官,莫先于守令。蓋州縣官與民最親,而知府又與州縣官最親。凡州縣興利除弊之事,皆于知府有專責焉。是知府一官,分寄督、撫、監(jiān)司之耳目,而為州牧、縣令之表率。承流于上,宣化于下,所系綦重矣?!蓖瑯訌娬{知府在地方行政體系中的關鍵作用。

      職是之故,“吏民”即各級地方政府管治的基本民眾。前述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南郡郡守騰將郡、縣、道所管治之基本民眾稱為“吏民”。漢宣帝時趙廣漢為京兆尹,“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趙廣漢的德政得到其所管治“吏民”的稱贊。昭、宣時朱邑“為舒桐鄉(xiāng)嗇夫,廉平不苛,以愛利為行,未嘗笞辱人,存問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愛敬焉”。低至鄉(xiāng)里小吏“鄉(xiāng)嗇夫”亦有所部“吏民”,其為政之作風更直接關系“吏民”之切膚感受,猶如皇帝伸向基層的觸角和神經末梢。秦漢以降,此類以“吏民”為地方官吏管治對象的記載可謂舉不勝舉。北周周搖“歷鳳、楚二州刺史,吏民安之”。唐朝韋恒,“開元初為碭山令,政寬惠,吏民愛之”。韓愈為潮州刺史,“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北宋歐陽修“前后歷七郡守,其政察而不苛,寬而不弛,吏民安之”。元朝朱霽“治揚七年,徽六年,平江、衢皆五年,所至廉平政理,名聲流聞,吏民愛慕,豪強畏伏”。明朝周忱為“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諸府,總督稅糧”,其“久任江南,與吏民相習若家人父子。每行村落,屏去騶從,與農夫餉婦相對,從容問所疾苦,為之商略處置。其馭下也,雖卑官冗吏,悉開心訪納”。這里所謂“吏民”即包含其所轄“農夫餉婦”“卑官冗吏”等。清代先后任福建巡撫、閩浙總督的孫爾準“治閩最久,諳悉其風土人情,吏民皆相習,政從寬大,閩人安之”。

      由此可見,皇帝主要是通過各級地方官吏直接掌控全體吏民。秦漢以降統(tǒng)治者對于吏民的掌控無不殫精竭慮,誠惶誠恐,其故安在?就是因為皇朝生存發(fā)展所賴之賦稅、徭役、兵源,均取之于吏民,“官之百賦出焉,百役歸焉”,故吏民決定了皇朝的盛衰興亡。掌控吏民的根本目的在于掌控人力物力,而掌控人力又為其根本,因為掌控了人力就掌控了物力,即由人力而生產的財富。與此同時,掌控了人力就意味著掌控了徭役和軍事等皇權統(tǒng)治所需之人力資源。秦漢以降的皇權體制就是建立在對于全國人力資源的掌控之上,而這又主要依賴于編戶制度的確立。中國古代皇權體制得以延續(xù)兩千年之久的關鍵,在于嚴密的編戶制度確保了皇權對人力資源的控制。

      與此同時,皇權體制也不斷從“吏民”中選拔、游離出少數精英以為文武臣僚以及眾多的下層小吏,故“吏民”亦為維持其統(tǒng)治而須臾不可或缺之供體和活水源頭。“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古訓遂成為兩千年來統(tǒng)治者的座右之銘。赤烏三年(240),孫權詔日:“蓋君非民不立,民非谷不生。頃者以來,民多征役,歲又水旱,年谷有損,而吏或不良,侵奪民時,以致饑困。自今以來,督軍郡守,其謹察非法,當農桑時,以役事擾民者,舉正以聞?!敝赋龌蕶嘀A在于“民”,故嚴禁地方“督軍郡守”非法擾民。張九齡也曾以“甿庶,國家之本”告誡唐玄宗。五代后梁李琪贊頌后梁太祖朱溫“恒以百姓為心……固本之德,浹洽于吏民”,吹噓其能夠以“吏民”為本,把百姓放在心上。統(tǒng)治者深知“富在編戶,不在府庫。若編戶空虛,雖府庫之財積如丘山,實為貧國”的道理,皇權統(tǒng)治的強弱盛衰在于掌控吏民的多寡。這里應當指出:皇權統(tǒng)治者高唱以“民”為本,并非真正尊重、關心“民”作為個體的權利和尊嚴,而是從皇權統(tǒng)治出發(fā)強調“民”對于其盛衰興亡的重要性。

      (三)吏民的反抗推動皇權統(tǒng)治周期性調整

      兩千年間統(tǒng)治者一直在對皇權統(tǒng)治作周期性的調整,從而使皇權體制緩慢地、螺旋式地向前發(fā)展。而吏民的反抗則是推動皇權統(tǒng)治不斷進行周期性調整和發(fā)展的根本推動力。

      吏民何以要進行反抗呢?一般來說,中國的吏民只要有基本的生存條件,就能夠在皇權體制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完糧服役,從而使吏民與皇權保持在相對協(xié)調的矛盾統(tǒng)一體中?!啊裘衽c‘君的矛盾對立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內則謂之‘治世,超過了一定限度則導致‘亂世乃至亡國?!惫示鳛橹沃谰驮谟谡{控這個“度”,超過了這個“度”就可能打破矛盾統(tǒng)一體,“如此不斷調控,循環(huán)往復,以期保持這種和諧、平衡之延續(xù)。但是這種和諧、平衡之不斷被破壞,從而建立新的和諧、平衡卻是從未中斷過的規(guī)律”。雖然皇權統(tǒng)治者都希冀實現(xiàn)這種矛盾對立統(tǒng)一體的平衡,他們也知道吏民是其賴以安身立命和盛衰興亡的基礎,并注重為治之道,以期調節(jié)好與吏民的矛盾,然而由于家族性皇權體制自身所存在的根本性問題,尤其是其所實行的傳子制度,又決定了統(tǒng)治者的權力欲、物質欲等貪婪腐敗本性不可克服,從而不斷破壞這種矛盾統(tǒng)一體的平衡,肆意侵犯、剝奪吏民的基本生存條件,從而把吏民逼上反抗的道路,以致從根本上動搖了自身的統(tǒng)治基礎。吏民的反抗導致皇朝周期性的輪替,新皇朝吸取前朝覆滅的經驗教訓,調整統(tǒng)治政策,以使吏民得以維持基本的生存條件,從而出現(xiàn)所謂“治世”。必須指出,皇權時代的“治世”,并非“吏民”普遍豐衣足食、富裕豐饒的的黃金時代,不過是能夠維持基本的生存條件而不至于流離失所、轉死溝壑而已。這是因為在中國古代社會經濟和政治條件下,皇權統(tǒng)治必定最大限度地征斂“吏民”,能夠維持“吏民”基本生存條件即屬不過“度”,是為皇權統(tǒng)治之最佳狀態(tài)。如果超越了這個“度”則必然陷入“亂世”,吏民的反抗規(guī)模就更加激烈和浩大,導致舊皇朝的顛覆和新皇朝的建立,其統(tǒng)治政策的調整力度就會更大而明顯。中國兩千年來的皇權體制基本上就是這樣螺旋式地、周期性地向前緩慢發(fā)展。

      以下我們通過幾次大規(guī)模的吏民反抗進一步闡明這個問題的性質和規(guī)律。

      秦朝首建統(tǒng)一皇權,居功至偉。那么,秦朝的吏民何以起而反抗呢?一言以蔽之,暴政把吏民逼上了絕路。史云:“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內興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賦,發(fā)間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猶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內愁怨,遂用潰畔?!薄岸阑实蹌轂樘熳?,富有天下,人跡所至,舟楫所通,莫不為郡縣。然縱耳目之欲,窮侈靡之變,不顧百姓之饑寒窮匱也,興萬乘之駕而作阿房之宮,發(fā)閭左之戍,收太半之賦,百姓之隨逮肆刑,挽輅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萬之數,天下敖然若焦熱,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寧,吏民不相僇。戍卒陳勝興于大澤,攘臂袒右,稱為大楚,而天下響應……然一人唱而天下應之者,積怨在于民也?!笨梢娬怯捎谇爻y(tǒng)治者極度役使吏民,導致吏民無法生存下去,這才不得不起而反抗。所謂“上下不相寧,吏民不相僇”,就是說統(tǒng)治者破壞了皇權與吏民的矛盾統(tǒng)一體的平衡。

      這場浩大的吏民反抗,最后由劉邦所建立的西漢皇朝取代秦皇朝而告終。西漢皇朝建立之后的頭號問題就是總結秦皇朝覆滅的經驗教訓,以為自己施政借鑒。針對秦皇朝因過度施為而激化了與吏民的矛盾,“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天下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的失誤,漢初則以“清靜無為”“與民休息”作為長期施政方針,“約法省禁,輕田租,什五而稅一,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而山川園池市肆租稅之入,白天子以至封君湯沐邑,皆各為私奉養(yǎng),不領于天子之經費。漕轉關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孝惠、高后之間,衣食滋殖。文帝即位,躬修儉節(jié),思安百姓”。賈山于“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為諭”。史稱“文帝本修黃、老之言,不甚好儒術,其治尚清凈無為”。從表面上看,“文景之治”的出現(xiàn)是漢初統(tǒng)治者吸取秦亡經驗教訓的產物,其實質則是吏民的反抗推動歷史前進的體現(xiàn)。

      隋朝于西晉永嘉之亂二百余年后再度統(tǒng)一了中國。其開國皇帝隋文帝還能夠記取歷代興亡的經驗教訓,勵精圖治,“躬節(jié)儉,平徭賦,倉廩實,法令行……二十年間,天下無事,區(qū)宇之內晏如也”??墒莻髦炼浪鍩蹠r,卻重蹈秦始皇、秦二世覆轍,不過十三年就葬送了隋皇朝。原因在于他“負其富強之資,思逞無厭之欲……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里,征稅百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條以擾之,嚴刑峻法以臨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內騷然,無聊生矣”。他的暴政與秦始皇、秦二世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大興土木、奢華巡游、窮兵黷武、嚴刑峻法等,歸根結底還是集中到一點,即過度消耗吏民的人力物力。他繼承皇位后從仁壽四年(604)七月至大業(yè)元年(605)八月短短的一年間,所役吏民有記載者就達兩千萬人左右,幾占全國人口的一半,這就意味著幾乎全部適齡人丁均被征發(fā)。此后更無所底止,尤以三征高麗消耗的人力物力最為嚴重,“掃地為兵”,“丁男不供,始以婦人從役”。吏民基本的生存條件被剝奪殆盡,“初皆剝樹皮以食之,漸及于葉,皮葉皆盡,乃煮土或搗藁為末而食之。其后人乃相食”?;蕶嗯c吏民的矛盾關系中的“度”又被嚴重突破,于是吏民不得不起而反抗,“強者聚而為盜,弱者自賣為奴婢”,“流離道路,轉死溝壑,十八九焉。于是相聚萑蒲,猬毛而起,大則跨州連郡,稱帝稱王,小則千百為群,攻城剽邑”。在以吏民為主體的反隋暴政風起云涌之際,各種反隋勢力再次乘時而起,“宇縣瓜分,小則鼠竊狗偷,大則鯨吞虎據”。又一個貌似強大無比的專制皇朝轟然倒塌,“黎庶憤怨,天下土崩,至于就擒而猶未之寤也”。

      代之而起的唐朝,在其前期也因切身感受到吏民反抗的威力,使專制皇帝的頭腦再次變得清醒和理智起來,針對隋朝的暴政而采取一系列緩和與吏民矛盾的諸多措施。武德九年(626)唐太宗“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日:‘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后,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唐太宗嘗謂侍臣日:“君依于國,國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北砻魉麑τ诶裘竦闹匾约捌渑c皇權體制的矛盾關系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貞觀二年(628),唐太宗謂侍臣日:“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夫不失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其可得乎?”曾在隋朝任官的唐朝大臣王珪曰:“昔秦皇、漢武,外則窮極兵戈,內則崇侈宮室,人力既竭,禍難遂興。彼豈不欲安人乎?失所以安人之道也。亡隋之轍,殷鑒不遠,陛下親承其弊,知所以易之。然在初則易,終之實難。伏愿慎終如始,方盡其美?!碧谠唬骸肮允且病7虬踩藢巼?,惟在于君。君無為則人樂,君多欲則人苦。朕所以抑情損欲,克己自勵耳?!碧铺诰嫉挠懻撚诌M了一步,提出了專制皇朝如何能夠不僅在初期而且長期恪守以民為本的問題。不過我們從無數歷史事實中看到,如果皇權專制體制不改變,則這種理想也只能停留于口頭上罷了。

      唐朝的建立及“貞觀之治”的出現(xiàn),再一次體現(xiàn)了吏民對于推動歷史前進的積極作用。

      如果說秦末、隋末統(tǒng)治者猶如發(fā)高燒的急癥病人,那么明末的統(tǒng)治者則如久治不愈的慢性病人,早已病人膏肓,藥石無功了。明朝從中期以后即陷入政治腐敗、社會危機深重的泥淖之中,最高統(tǒng)治者昏庸腐敗,懶政庸政,“自成化至天啟一百六十七年,其間延訪大臣,不過弘治之末數年,其余皆‘廉遠堂高,君門萬里,無怪乎上下否隔,朝政日非”。萬歷四十年(1612)南京各道御史言:“臺省空虛,諸務廢墮,上深居二十余年,未嘗一接見大臣,天下將有陸沈之憂。”對于這么嚴重的奏言,其處理卻是“不報”?!懊靼资雷诙?,綱紀日以陵夷,神宗末年,廢壞極矣。雖有剛明英武之君,已難復振。而重以帝之庸懦,婦寺竊柄,濫賞淫刑,忠良慘禍,億兆離心,雖欲不亡,何可得哉?!?/p>

      皇權統(tǒng)治的腐敗昏庸,最終的受害者是廣大吏民。首先是各種繁重的“加派”接二連三強加在吏民身上:“世宗中年,邊供費繁,加以土木、禱祀,月無虛日,帑藏匱竭。司農百計生財,甚至變賣寺田,收贖軍罪,猶不能給。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師,增兵設戍,餉額過倍。三十年,京邊歲用至五百九十五萬,戶部尚書孫應奎蒿目無策,乃議于南畿、浙江等州縣增賦百二十萬,加派于是始”,“其后接踵三大征,頗有加派,事畢旋已。至四十六年,驟增遼餉三百萬。時內帑充積,帝靳不肯發(fā)。戶部尚書李汝華乃援征倭、播例,畝加三厘五毫,天下之賦增二百萬有奇。明年復加三厘五毫。明年,以兵工二部請,復加二厘。通前后九厘,增賦五百二十萬,遂為歲額”。崇禎三年(1630),“軍興,兵部尚書梁廷棟請增田賦。戶部尚書畢自嚴不能止,乃于九厘外畝復徵三厘……共增賦百六十五萬四千有奇”。也就是說僅“遼餉”一項,從萬歷四十六年每畝加征三厘五毫,至次年再加三厘五毫,而為七厘,再次年又加二厘而為九厘,崇禎三年又在原有基礎上加三厘,共為十二厘?;鶎永裘駸o異于明王朝的提款機,只要他們有需要,就從農民口袋里掏錢。除了“遼餉”之外,還有“剿餉”“練餉”等名目的橫征暴斂紛至沓來,“今之邊餉取之愈窮愈急,用之愈濫愈增,以十室九空之民,半餋有名無實之軍,半飽有去無來之虜”。因不堪斂索而“逋賦”現(xiàn)象日益嚴重,“自頃歲以來,逋賦日積,而小民之嗷嗷者十室九空。蓋其原不獨在征斂之日增,而在科派之無別,是以使重者之益重。其弊亦不獨在征輸之日急,而在隱漏之多端,是以使困者之益困”。除了田賦之外,還有諸多征斂,“世宗以后,耗財之道廣,府庫匱竭。神宗乃加賦重征,礦稅四出,移正供以實左藏。中涓群小,橫斂侵漁。民多逐末,田卒污萊。吏不能拊循,而覆侵刻之。海內困敝,而儲積益以空乏”。

      其次,明代的徭役并不比賦稅為輕。“民所患苦,莫如差役”,“世宗營建最繁,(嘉靖)十五年以前,名為汰省,而經費已六七百萬。其后增十數倍,齋宮、秘殿并時而興。工場二三十處,役匠數萬人,軍稱之,歲費二三百萬。其時宗廟、萬壽宮災,帝不之省,營繕益急。經費不敷,乃令臣民獻助;獻助不已,復行開納。勞民耗財,視武宗過之。萬歷以后,營建織造,溢經制數倍,加以征調、開采,民不得少休。迨閹人亂政,建第營墳,僭越亡等,功德私祠遍天下”,“二百余年,民力殫殘久矣”。

      復次,由于皇權統(tǒng)治的腐敗,導致依附于皇權的“官田”惡性膨脹,皇莊以及諸王、公主、勛戚、大臣、內監(jiān)所賜乞之莊田大肆泛濫并與民爭利,“蓋中葉以后,莊田侵奪民業(yè),與國相終云”。這種所謂土地兼并實際上是皇權體制所贅生的毒瘤,不僅侵害一般吏民,實際上也在侵蝕著皇權體制的基礎。

      由于明朝內部激烈的社會矛盾,其統(tǒng)治的腐敗、衰亂,必然導致強鄰的窺伺。萬歷四十六年(1618)后金宣布“七大恨”大舉推動反明戰(zhàn)爭。這使危機重重的明皇朝更加雪上加霜,而這場戰(zhàn)爭又加重了吏民災難,“遼餉”的不斷加碼即其反映。在上述社會經濟政治背景之下,被逼人絕境中的吏民被迫紛紛背井離鄉(xiāng),成為逃戶或流民,“其人戶避徭役者日逃戶,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日流民”。流民問題成了明代社會的嚴重問題,“所在饑荒,流民千百成群,攘竊剽劫日聞,久而不散”。吏民逃亡四方,餓殍遍野,轉死溝壑,流民的暴亂又反過來促使更多流民出現(xiàn),形成惡性循環(huán)。所謂“荊、襄寇亂,流民百萬”,就是這種情況的反映。

      總之,明朝中后期統(tǒng)治者在“不知不覺”中又越過了保持皇權與吏民于統(tǒng)一體之內的那個“度”,踩越了這條紅線,置吏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剝奪了他們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因此,從明代中后期吏民的反抗就此起彼伏,如烈火燎原,愈演愈烈,最后以李白成、張獻忠為代表的大規(guī)模反抗狂潮,終于將明皇朝推翻。

      清初統(tǒng)治者汲取明朝滅亡的教訓,調整對待吏民的方針政策。順治十四年(1657)刊行《賦役全書》,以糾正明朝賦役征斂中的亂象,詔稱:“當明之初,取民有制,休養(yǎng)生息。萬歷年間,海內殷富,家給人足。天啟、崇禎之世,因兵增餉,加派繁興,貪吏緣以為奸,民不堪命,國祚隨之,良足深鑒?!雹饪梢娗宄踅y(tǒng)治者也認識到過度剝奪吏民,以致“民不堪命”,乃是明皇朝“國祚”不永之根本原因,故須“取民有制,休養(yǎng)生息”。清初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廢除明朝橫征暴斂的措施,以抒民困。史稱順治之世“清賦役以革橫征,定律令以滌冤濫。蠲租貸賦,史不絕書”。康熙五十一年(1712)二月壬午,詔日:“承平日久,生齒日繁。嗣后滋生戶口,勿庸更出丁錢,即以本年丁數為定額,著為令?!笨滴跷迨暝t:“嗣后編審增益人丁,止將滋生實數奏聞,其征收辦糧,但據五十年丁冊,定為常額。續(xù)生人丁,永不加賦。”也就是說將“丁銀”固定在康熙五十年的水平上,此后增加的人丁則“永不加賦”??滴跄┠昃植康貐^(qū)將“丁銀”攤人地畝之中,謂之“丁隨地起”,后又將這一制度全面推行,成為全國性制度,此即所謂“攤丁入地”之制。“攤丁入地”之制的實行具有歷史性意義,伴隨皇權體制兩千年來的人頭稅至此正式取消,編戶吏民只負擔田賦而不再負擔口賦,意味著吏民對皇權的人身依附關系有所減輕,吏民得以從“地著為本”中解脫,從事工商等業(yè),這對于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起了積極作用。所謂“康乾盛世”的出現(xiàn),從吏民的角度來說,意味著他們又開始獲得一段蘇息的時代。

      兩千年來對于人口的掌控與反掌控的斗爭貫穿始終,皇權體制通過編戶制度,將吏民牢牢控制于手中,吏民則通過“隱丁匿口”或逃亡等方式進行抗爭。由于吏民長期的抗爭,皇權統(tǒng)治對于吏民的人身控制遂逐漸有所調整、松動。唐朝的兩稅法“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賦稅開始從“丁身”轉向“資產”為主。明中期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總括一縣之賦役,量地計丁,一概征銀。官為分解,雇役應付”,也是統(tǒng)一以田畝為準,按照人丁和田畝的一定比例繳納賦稅,已包含著攤丁人地的義涵。及至清代康、雍之際,完成了這一改革,正式實行“攤丁入地”。在人口掌控斗爭中,吏民一定程度上擺脫了皇權體制的完全掌控而有所松動,在人身解脫方面邁進了一步。“續(xù)生人丁,永不加賦”政策的推行,導致中國人口數量實現(xiàn)歷史性的突破,西漢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國人口數為六千萬人左右,直到明朝其最高人口數為永樂元年(1403)的六千六百余萬人,不過比西漢平帝時增加了六百多萬而已。但是到了清代乾隆十八年(1753)開始突破億級,而達102750000人。接著,乾隆三十一年(1766)達到兩億,嘉慶十七年(1812)達到三億六千萬。

      (四)吏民與皇權的矛盾是社會主要矛盾

      “皇權吏民時代”的社會結構,其主體是皇權與“吏民”構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在這個統(tǒng)一體中還存在地主與佃農、雇工這種次生統(tǒng)一體,以及附麗其上的工商業(yè)者、奴婢等。

      每個社會中都會存在著紛繁復雜的諸多矛盾,如何確定其中一組矛盾為主要矛盾呢?所謂主要矛盾,質言之,就是這一對矛盾關系決定和制約著其他矛盾關系,決定了這個社會的盛衰興亡、治亂安危及其走向,決定了這個社會的大多數民眾的生存狀況。據此,則秦至清的兩千年間的社會主要矛盾就是吏民與皇權的矛盾。上文所闡述的三個專題,實際上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吏民與皇權的矛盾乃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主要矛盾。茲作進一步的申述。

      貞觀十八年(644),唐太宗謂侍臣日:“近自建立太子,遇物必有誨諭……見其乘舟,又謂曰:‘汝知舟乎?對曰:‘不知。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為人主,可不畏懼!”唐太宗把“人君”比喻為“舟”,把“黎庶”比喻為“水”,指出“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這一著名的政治言論,實際上已經深刻地論證了吏民與皇權這一主要矛盾的關系。承載皇權的主要是吏民,顛覆皇權的也主要是吏民。剛剛經歷了隋末吏民反抗風暴的唐太宗,對于中國古代社會主要矛盾關系究屬何者有著深切的體驗。據記載,他還通過其他種種事例以教育太子,“見其臨食將飯,謂曰:‘汝知飯乎?對曰:‘不知。曰:‘凡稼穡艱難,皆出人力,不奪其時,常有此飯。見其乘馬,又謂曰:‘汝知馬乎?對曰:‘不知。曰:‘能代人勞苦者也,以時消息,不盡其力,則可以常有馬也?!边@些事例貫穿著一條主線:對待吏民要“不奪其時”,“以時消息,不盡其力”,不要過度役使吏民,以免越過吏民與君主之間矛盾的那個“度”,帶來覆舟之戹,身死國滅。

      唐太宗將吏民與皇權關系比擬為“水”與“舟”的關系,千百年來被人們反復征引,但這并非他的首創(chuàng)。早在三國時期孫吳的駱統(tǒng)就已經提出類似的見解,他上疏孫權日:“夫國之有民,猶水之有舟,停則以安,擾則以危,愚而不可欺,弱而不可勝,是以圣王重焉,禍福由之,故與民消息,觀時制政?!泵鞔_指出“國家”與“民”的關系猶如“水”與“舟”的關系,不可擾之,不可欺之,否則將導致危亡。后來唐太宗進一步發(fā)揮了駱統(tǒng)的這一觀點?;蕶嘟y(tǒng)治者從治國理政的切身體驗中認識到了與“吏民”的關系是皇權統(tǒng)治生死攸關的最為重大問題。

      地主與農民的矛盾也是這一歷史時代的重要矛盾之一。中國古代的地主,廣義而言包括“皇權地主”和“吏民地主”兩種。“皇權地主”主要由皇帝、皇室地主、官僚地主構成?!盎蕶嗟刂鳌奔纳⒁栏接诨蕶?,是在皇權土壤中形成發(fā)展起來的,同時隨著皇權的衰亡而衰亡。一個新皇朝的建立,隨之形成發(fā)展起來一個相應的皇權地主群體,與此同時舊的皇權地主群體亦隨著舊皇朝的滅亡而滅亡。兩千年來隨著皇朝的更替而不斷地興起一滅亡一再興起一再滅亡,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他們的形成發(fā)展及衰亡均不是經濟原因作用的結果,而是政治原因作用的結果。皇帝是最高的地主,不僅名義上全國的土地和吏民都屬于皇帝所有,他還運用皇權而占有大量土地、山林川澤。他們有專屬于自己的財產,秦漢時期中央設置專官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yǎng)”,所謂“共養(yǎng)”,即供給皇帝所需,所謂“少府以養(yǎng)天子也”,“王者以租稅為公用,山澤陂池之稅以供王之私用”。相國蕭何為民請命日:“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愿令民得人田,毋收稿為禽獸食?!睗h高帝大怒日:“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表明皇帝視山林園囿為私家所有。唐代以“天下之財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程其多少”?;实圻€直接經營田產,明清時期以皇莊為標志的皇帝田產達于高峰,大肆侵占民田,直接“為厲于民”。皇室地主即皇帝家族、宗族為主的地主,包括諸王、公主、外戚等,他們通過皇帝賞賜、奏討或依仗皇權侵奪民田而無限擴張,西漢宗室諸王在封國內“衣食租稅”,西漢前期全國約54郡,劉氏諸王所占39郡,幾乎“分天下半”。其在封地內又大肆擴張土地,衡山王“數侵奪人田,壞人冢以為田”,淮南王“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明代的王府田莊更是惡性膨脹,僅清初將明代藩王的田莊“更名田地”后最少有二十多萬頃,則明代藩王所有土地實際上遠遠超過此數,而且都是肥沃的良田。明代全國土地5432553.79頃,二十萬頃約占全國土地的3.68%。如果加上皇帝、勛戚、中官之田,則皇權地主所占土地是相當驚人的,故當時“為民厲者,莫如皇莊及諸王、勛戚、中官莊田為甚”。成都平原自灌縣至彭山縣一帶沃壤“為王府有者什七,軍屯什二,民間僅什一而已”,蜀王侵占了大部分優(yōu)質耕地,吏民只占有十分之一的土地。一個新皇朝的建立,必然隨之建立一套完備的、龐大的官僚機構,成為皇權的實施者?;实墼谫x予他們政治權力之外,同時賦予他們經濟利益,于是龐大的官僚地主隊伍亦應運而生。官僚地主的主要成分是群臣百官乃至宦官,他們也是通過皇帝賞賜或依仗皇權侵占等方式而成為地主并進行擴張。漢哀帝時賜寵臣董賢“二千余頃”,以致“均田之制從此墮壞”。東漢山陽郡東部督郵張儉舉劾中常侍侯覽“貪侈奢縱,前后請奪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百一十八頃。起立第宅十有六區(qū)”,小黃門段圭“家在濟陰,與(侯)覽并立田業(yè),近濟北界,仆從賓客侵犯百姓,劫掠行旅”。明代“奄人多奪民業(yè)為莊田”,“錦衣衛(wèi)帶俸指揮同知周或翊圣夫人劉氏,屢蒙圣恩,給賜田土,其數不貲。今或又求武強、武邑二縣地共六百余頃,劉氏又求通州武清縣地三百余頃,俱蒙俞允”,“名日求討,實則強占”。“熹宗時,桂、惠、瑞三王及遂平、寧德二公主莊田,動以萬計,而魏忠賢一門,橫賜尤甚。蓋中葉以后,莊田侵奪民業(yè),與國相終云。”

      “吏民”中的地主我們謂之為“吏民地主”。“吏民地主”與“皇權地主”有著質的區(qū)別。一般來說“吏民地主”并不因皇朝的盛衰興亡而盛衰興亡,他們的形成、發(fā)展及衰亡,主要不是政治原因,而是經濟原因作用的結果?!盎蕶嗟刂鳌睂儆诮y(tǒng)治集團營壘,“吏民地主”屬于被統(tǒng)治者?;蕶嗟刂髟诒举|上是皇權統(tǒng)治在政治上、經濟上的一種體現(xiàn)和產物。吏民與皇權的矛盾包含著與皇權地主的矛盾在內。

      但是,我們不能認為皇權是皇權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或專政,更不能說是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和專政了,皇權是高踞、君臨于社會任何集團、階級或群體之上的,皇權地主仰承于皇權的鼻息而存在、發(fā)展,但是它的存在、發(fā)展如果觸犯了皇權利益,則隨時可以被剝奪。所以在第三時代,不僅“吏民地主”不能成為社會的主導者,“皇權地主”也不能成為社會的主導者,只有皇權才是社會的主導者?;蕶嗟刂骷纫言谡紊弦栏接诨蕶啵诮洕弦膊豢赡馨l(fā)展成為什么先進的力量,如果他們在經濟上有所發(fā)展,基本上仍然走的是擴張?zhí)锂a、發(fā)展地主經濟的老套路,但是其擴張如果超越了一定限度,便會與皇權發(fā)生矛盾,于是就會被抑制或取締。他們也不可能去發(fā)展海外貿易或進而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皇權體制下的重農抑商政策和海禁政策基本上堵住了這條道路。即使這方面偶爾有某些動作,也是掌控于皇帝而成為一種特殊的海外貿易,例如漢代的黃門譯使通南海唐宋時期的“市舶”或明代的鄭和下西洋均屬這種性質,漢代和明代的兩次海外貿易舉動雖然時隔一千多年,但是其基本特征并沒有變化,都是完全操控于皇帝之手,其具體負責者都是宮廷宦官,漢代的黃門譯使與明代的太監(jiān)鄭和身份是一致的,其基本目的是政治性的而非經濟性的,是為了弘揚皇權聲威,致海外諸國來朝,雖然也包含某些經濟上的訴求,但主要是為了滿足皇室的奢侈需求,與社會經濟沒有什么關系,于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化也不起什么作用。

      地主與農民的矛盾主要從兩個方面而發(fā)生,一方面是因地主兼并農民的土地而發(fā)生,另一方面是因部分農民租佃地主土地而發(fā)生。這些矛盾沖突在這一歷史時代的后半階段尤為突出。北宋時期,已經出現(xiàn)“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卓錐之地,有力者無田可種,有田者無力可耕”的情況。乾興元年(1022)有上封事者言:“圣朝開國以來,天下承平六十余載,然民間無蓄,稍或饑饉,立致流移,蓋差役賦稅之未均,形勢豪強所侵擾也。又有諸般僥幸,影占戶門,其戶田下土稍多,便作佃戶名字,若不禁止,則天下田疇半為形勢所占。”這種情況無疑加劇了農民與地主的矛盾,但是如果地主兼并土地過于膨脹時,也會損害皇權利益,因而加以干預,故皇權也經常采取抑制兼并的限田措施。上述封事上奏后,“詔三司委眾官定奪奏聞,三司參議,欲應臣僚不以見任、罷任所置莊田定三十頃,衙前、將吏合免戶役者定十五頃為額”。由三司擬定占田的額度,以抑制兼并就是這種情況。王安石變法中的方田均稅法就有清丈土地,抑制兼并的內容。明代張居正改革也是首先從清丈土地開始,以抑制兼并為初衷。這些改革雖然不能真正解決土地兼并的問題,但是表明土地兼并在一定情況下受到皇權限制的。因此,農民與地主的矛盾一般情況下不可能超越吏民與皇權的矛盾而成為社會主要矛盾。至于皇室、公主、貴族、宦豎、權奸的大肆侵占公私田地,特別是像明代那樣官田的惡性膨脹,其性質與一般的土地兼并已有所不同,而是皇權統(tǒng)治惡性發(fā)展的產物,從而成為吏民與皇權矛盾關系的組成部分了。由于土地兼并發(fā)展起來的租佃關系,必然形成佃農與地主的矛盾關系,故佃戶處境悲慘的記載亦時有所見,但是,淪為佃農者畢竟是農民中的部分成員,大多數農民還是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這是國家編戶的主體。而且租佃關系不僅發(fā)生在地主與佃農之間,還發(fā)生在一般農民之間。租佃關系不僅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也還含有農民之間的互助互利關系。由于契約性租佃關系的發(fā)展,則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佃農與地主的矛盾關系。還必須指出,皇權對于“吏民”的征斂是以國家權力為依托而實施的,是為國家行動;地主對于佃戶的征收一般來說國家權力并不介入,是為私人行動,兩者的差別是巨大的。雖然地主與農民的矛盾是這一歷史時代的重要矛盾之一,但是它不可能超越吏民與皇權這一主要矛盾,而成為這一歷史時代的決定性的矛盾關系。

      唐代的詩歌是其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我們從唐詩中很難看到反映農民與地主矛盾的詩篇,而大量的卻是反映吏民與皇權矛盾關系的詩篇,可謂俯拾皆是,就是吏民與皇權為社會主要矛盾這種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自居易《杜陵叟》一詩描述了唐都長安郊區(qū)農民所受賦稅之苦的情景:“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渖Yu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類似這種情況而賣兒賣女以應征斂也頗常見:“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鞭r民一邊收割一邊在挨餓,收麥時節(jié)在田間拾麥穗的“貧婦人”是因為“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輦轂之下如此,深山窮谷亦然:“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薄叭问巧钌礁钐?,也應無計避征徭。”于是國庫很快就爆滿,“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暡缟椒e,絲絮如云屯”,奪自農民的血汗筋骨最后卻是“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

      徭役對于吏民的殘害較賦稅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杜甫的“三吏”“三別”與《兵車行》,自居易的《新豐折臂翁》等膾炙人口的詩篇,無不反映了徭役兵役對于小農生命財產的戕害和摧殘,直接造成大量人員的傷亡,消耗了社會的基礎性資源,嚴重破壞了農業(yè)的生產,形成惡性循環(huán)。諸如此類揭露賦稅徭役之苦,控訴皇權對于吏民的殘暴壓榨的詩篇,在唐詩中不勝枚舉,這正是皇權與吏民的矛盾為當時社會主要矛盾的現(xiàn)實反映。唐詩之所以很少見到反映農民與地主矛盾的詩篇,并非唐朝詩人“階級覺悟”不高,而是社會現(xiàn)實即如此。并且,上舉詩篇所反映的還不是皇權征斂吏民超過臨界點時的狀況,而是日常的狀況,有的甚至還是在“開天盛世”時段內的情況,只此已足以讓我們感受到皇權與吏民這一主要矛盾的尖銳性。

      如果說上述還屬于法定的“正常”征斂的話,那么在“正?!敝獾恼鲾繉τ凇袄裘瘛钡那趾τ袝r更有過之無不及:“驕君昏主,奸吏邪臣,取濟一時,屢更其制,而經常之法,蕩然盡矣。……至于鹽鐵、轉運、屯田、和糴、鑄錢、括苗、搉利、借商、進奉、獻助,無所不為矣。蓋愈煩而愈弊,以至于亡焉?!币谎砸员沃褪乔Х桨儆嬜畲笙薅葟摹袄裘瘛鄙砩险ト〉礁嗟拿裰窀?,僅以其中的“進奉”而言,從號稱“開天之治”的唐玄宗時期開始,官僚為了“結主恩”,肆意“剝下媚上”,號日“進奉”,“常賦之外,進奉不息。韋皋劍南有日進,李兼江西有月進,杜亞揚州、劉贊宣州、王緯李锜浙西,皆競為進奉,以固恩澤。貢入之奏,皆曰臣于正稅外方圓,亦曰羨余”。這種“以苛刻害人,承主恩而徵責”的行為,得到了皇帝的鼓勵,對于“進奉”豐厚的官僚“曰益眷之”,以致“民物耗弊,天下蕭然”。到了唐末,皇權與“吏民”的矛盾更加尖銳而至不可調和,“天下百姓,哀號于道路,逃竄于山澤。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百姓無所歸命。官亂人貧,盜賊并起”?!袄裘瘛北黄燃娖鹂範帲噲D通過暴力推翻唐皇朝的統(tǒng)治以走出絕境。

      附記:本文撰寫過程中承蒙揚州大學李文才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張欣副編審,首都師范大學張金龍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李凱副教授、項旋講師大力協(xié)助,并提供了很多寶貴意見;揚州大學曹萬青同學,北京師范大學崔啟龍、張俊毅同學在資料搜集方面做了很多幫助,謹致謝忱。學涉囿限,急就成篇,疏謬之處,尚祈博雅君子有以正焉。

      [責任編輯:孫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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