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芳
五月,是魂牽子山杜鵑花盛開的季節(jié)。山腳下小溪兩岸連綿不斷開放著燦爛的紅杜鵑,給小溪鑲上了火紅的緞帶,像大山涌出的殷紅血漿,將魂牽子山原始森林映照得仿佛要燃燒起來……
我家就住在魂牽子山下的小溪岸邊,翹首仰望,綠色的海洋望不到邊。尤其是雨過天晴或是清晨朝霞升起之前,林間云霧繚繞,仿佛有一仙人駕著云頭在海洋里起舞。我想,那駕云起舞的仙人就是傳說中的山神爺爺了。說起山神爺爺,丁一叔叔是有過別樣體悟的。
丁一叔叔與我家對門而居,中間隔著一個青石院子,我經(jīng)常見他從魂牽子山的綠色海洋里鉆出來,肩挑背扛負重地回家,山雞、飛鳥、狐貍、山貓等就堆在了他家門口,血腥味從院子里鉆進我的鼻孔,心中的戰(zhàn)栗令我躲不開眼前死氣沉沉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見丁一鉆出綠色的海洋,一次又一次地將飛禽走獸堆在家門口,我由戰(zhàn)栗而討厭扛著獵槍進山的丁一叔叔。于是,我在心里決定再也不叫他叔叔了,而是如大人一樣直呼他丁一。
然而,有一次我見丁一從綠色海洋里連滾帶爬地鉆出來,衣服濕漉漉的,扛在肩上的獵槍也不見了。從此,再也沒有見他扛著槍鉆進魂牽子山,而是扛著鋤頭犁耙回歸到了田地的耕耘里。多年以后,我由兒童時期進入少年時代,才慢慢懂得了當時眼前看到的那一幕。人們說,是山神爺爺讓丁一扔了獵槍,又有人說,是山神爺爺庇佑山中生靈。
魂牽子山很高,遠遠望去,仿佛有半截在云端。山頂上有尊40多米高的青石,像個老媽媽不畏風吹日曬霜寒雪雨地守望著。
很久以前,山上住著母子仨,老媽媽有個兒子叫貴州,有個兒子叫四川。一家人在山上依靠種地紡線維持生計。
有一天大兒子對母親說:“媽,聽說現(xiàn)在天下很亂,我應(yīng)該出山去為國家做點好事?!眿屨f:“要得?!贝髢鹤訌哪仙阶吡?。過了幾年,二兒子又說:“媽,哥哥出去很久都不回來,我去找他?!眿屨f:“要得”。二兒子從北山走了。
兩個兒子出去了都沒有回來,老媽媽很想念,就爬到山頂去眺望,南面望貴州,北面望四川。日升月落是一天,春綠秋黃是一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復一年,老媽媽望眼欲穿,兩個兒子都沒有回來,老媽媽也沒有再回家。山里的樹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杜鵑鳥飛來又飛走,不知過了多少年月,老媽媽就變成了一尊石頭,至今還在那里翹首遙望,魂牽子山由此而得名,人們將老媽媽變成的那尊高入云端的青石拜為山神爺爺。山神爺爺站得高,望得遠,山間林木,林里生靈,山上山下都在它的視野里。據(jù)村子里的老爺爺說,山神爺爺其實是魂牽子山的守護神。
魂牽子山的樹林像海一樣浩瀚無邊,山中有桫欏、水杉、篦子三尖杉、鵝掌楸、紅豆、銀杏等珍稀植物;有金錢豹、熊、金絲猴、灰鹿、鳳尾蝶、白鷴、白腹錦雞、紅腹錦雞等珍稀動物……或山巒起伏,或溪流縱橫,或深山古木,或飛瀑流泉,景色各異,爭相誘人。丁一置身于原始森林的山腳下,卻對這人間仙境般的美景視而不見,他每日記掛的是那些山中的精靈——珍禽走獸。
魂牽子山原始森林早已禁獵,可丁一家除了老婆櫻桃外,祖祖輩輩都生長在這里。他利用地理位置的得天獨厚,在山里鉆進鉆出如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說起老婆櫻桃,他們還是結(jié)緣于魂牽子山的。
夏天,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大自然便生動起來,魂牽子山也不例外。紅的、黃的、綠的……各種色彩將浩瀚林海描畫得豐富多彩,櫻桃就是這時候來到山中收購楊梅到濱江邊上的城里賣的。櫻桃生長在離魂牽子山兩百多公里外的長江之畔,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去世,記事以來只有繼母。她天天聆聽江水拍打岸堤的輕柔低語,心靈被長江溫柔恬靜的懷抱滋潤。眼里多是柳岸江堤,風柔瘦骨。她特別喜愛蘭花,她早就聽說魂牽子山中隨處是野生蘭花,而且這里的蘭花被原始森林中厚厚的腐葉喂養(yǎng)得葉綠花美,隨手一拔就是一把。她做夢都想到魂牽子山中去看看,親自拔到一棵香馥馥的蘭花捧入懷中。
她逮了個機會,來到魂牽子山,果然山高林深,鳥鳴蟲唱,她鉆到林深處,遮天蔽日,涼爽無比。躺在樹下厚厚的積葉上,聆聽林濤嗬嗬……樹下隨處都能看到野生蘭草,大部分都沒有開花,她有些失望。她在林中尋找已然開花的蘭草……她腳下踩著長年累月堆積的腐葉,軟軟的,厚厚的,踩在上面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有時如坐滑滑車般滑出去老遠,站起來拍拍身上,居然一點土也沒有,她感嘆這山中的神奇。更神奇的是在樹下的腐葉上點綴著深紅的、黯黑的楊梅果,如一粒粒鑲嵌在無邊地毯上的珍珠,跳躍迷人。撿起一粒放在嘴里,酸酸甜甜,滿口清香。抬頭往上看,滿樹綠葉間丹實點點,從樹葉縫中篩下的陽光照在上面,斑斑點點的浪漫可愛。站在樹下一搖樹干,嘀嘀咕咕——咕咕嘀嘀,成熟的楊梅果便爭著往下落,落在樹下的“地毯”上,還是那么艷麗可愛,沒有被摔成櫻桃想象的癟頭土臉。
櫻桃邊找開花的蘭草,邊享受著大山賜予的神奇,不覺間越走越遠。正當她依然心馳神往之時,突然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向她撲來,當她意識到撞了蜂窩的時候,她的臉上、頭上以及手上全被馬蜂包圍。她渾身如針刺般疼痛難忍,尖叫著,就地打滾。樹太密,山也是坡坡棱棱的,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滾不出在頭頂盤旋的蜂團的包圍圈。她好不容易滾出去了十多米,蜂團仍然在她的頭頂盤旋,她滾到哪兒蜂團都像一團陰云窮追不舍。正在她絕望之際,一頭花色的野鹿嗖的一下躥過她的視線,蜂團隨之跟著野鹿狂奔卷起的風緊追而去……
她想,在這生命危急關(guān)頭,是野鹿救了她。否則,她非被這群馬蜂蜇死不可。此時,一位臉膛黝黑的壯實漢子也跑到了她的眼前,滿面油濕,他就是丁一。此時她才明白了野鹿為何嗖嗖嗖地躥出了她的視野,原來丁一是獵人,他在對野鹿窮追不舍,如同馬蜂團緊追她一樣。
丁一經(jīng)過櫻桃面前,看到滿臉紅腫的櫻桃疼痛得齜牙咧嘴,他趕緊扶著櫻桃,回到了山腳下的家里,櫻桃臉上、手上、脖子上被馬蜂蜇得看不到原樣。丁一將家中備的藥讓櫻桃搽上、喝上,櫻桃住在了丁一家中療傷。
丁一家的屋后耕種著田地,一日三餐蔬菜糧食可以自給自足。房前溪水潺潺,蛙鳴蟲唱。丁一拿起漁網(wǎng),一網(wǎng)沉到溪中,拉起來網(wǎng)中就是肥肥的鯽魚;把釣竿往溪中一拋,一會兒就能釣上黃黃的螃蟹。再殺一只土雞與螃蟹燉起來,那鮮美無比的湯真是美味中的極品。櫻桃的親戚邊吃邊夸這山中的樸素與美味,連空氣都是清香的。櫻桃卻食之無味,她住在丁一家療傷,看他家的家當以及墻壁上掛著的鹿皮、狐貍皮等,更確定了丁一的獵人身份,而且還不是只會一般技能的獵人,否則怎么會有那些珍稀動物的皮呢?
森林中那只被丁一追趕的野鹿驚慌逃命的眼神一直在櫻桃的心中放不下,她不知道之前有多少大山的生靈們驚恐地死在丁一的獵槍之下,它們的家園因為有丁一的打獵而變得惶惶然,不再安寧。她要想辦法阻止丁一繼續(xù)打獵。她記得曾經(jīng)在電視里看過一位環(huán)保作家的講座。那位環(huán)保作家的詰問一直記在她的心里——
“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是誰造成的呢?是人!”
“那么,最終誰又能解救我們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呢?還是人!”
人是自然之子。人為什么要主宰大自然中其他的動物、植物的命運呢?為什么要吃它們呢?野生植物、動物越吃越少,生態(tài)越來越失去原有的平衡……空氣污染,環(huán)境污染,水源污染,糧食污染,造成人類生存的最基本條件正在喪失。長此下去,最后人類將沒得吃。這是非常可怕的。
櫻桃喜歡這里山清水明,鳥語花香,林深山闊。幾天接觸下來,她感覺丁一人本質(zhì)不錯,打獵只是為了掙錢。“遠親不如近鄰?!蔽业哪赣H從中穿針引線,不久,櫻桃和丁一成婚,在山里留下來,以耕種為生。櫻桃阻止丁一再上山打獵,還山中生靈們一個安定的生存環(huán)境,維持原始森林中原本良好的生態(tài)。
婚后,丁一確實沒有上山打獵。與櫻桃一起種地為生,勤勞耕種,幾年下來,家有余糧,手中不再拮據(jù)。家中如果不搞大的建設(shè)或遭遇變故,日子過得還是油旺旺的。
兒子蹣跚學步的時候,櫻桃的父親病了,櫻桃?guī)е鴥鹤踊氐介L江邊的娘家照料父親。
妻子回了岳父家,丁一又手癢癢起來。他想,提支獵槍在山里轉(zhuǎn)悠打些野兔山雞,雖說犯禁,但也犯不了法。大不了被鄉(xiāng)里、村里知道了,受些教育也就沒事兒了;最擔心的還是被老婆櫻桃知道,不過,老婆離這里兩百多公里,她怎么會知道我在家做些什么?前幾個月一位姓王的城里人像幽靈般進山找到他,要重金買豹、熊、鹿,見丁一搖頭,那人當即給他五千元,作為朋友的一個見面禮。
雖說丁一是一介山民,文化水平不高,但他知道這是什么勾當,可眼下為建新房正差一筆錢,想起老婆櫻桃回娘家時,為了湊些錢幫父親看病,為錢著急的樣子,丁一狠狠心,三杯酒下肚,胸中滾動一股豪氣,他漲著通紅的臉道:“好,我姨夫也姓王,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親戚?!?/p>
丁一心想,反正老婆不在家,干了這一單買賣就洗手不再干了,誠心兌現(xiàn)婚前對老婆許下不再上山打獵的承諾。
“犯法的事不能找搭檔,憑我丁一這高大壯實的體魄,三十歲的陽剛,以及多年的狩獵好手藝,還需要搭檔嗎?”他不禁有些得意起來。他配上王姓“親戚”給的新式獵槍和行頭,帶著干糧進山去了。
“什么山神庇護山的生靈大可不信,我還懼怕那似有似無的山神?”抬眼望了一眼山神爺爺,丁一自嘲一笑。但出門的日子還是認真選過的,還抽了一個上上簽,真靈,出手就是一只大花豹。那新房,那家具,那岳父的醫(yī)藥費……
丁一按住心中已經(jīng)燃燒起來的火焰,他悄悄將獵槍管架在魂牽子山深處的青石上瞄準那只大花豹時,心里禁不住一陣狂喜,追蹤幾天的獵物終于要到手了。丁一激動得手發(fā)顫,怎么也瞄不準那只大花豹。
幾十米開外的大花豹在那亂石縫邊嗅來嗅去,猛然回頭,怔怔地望了丁一一眼便輕輕低下頭,頓了頓,居然貓著腰躲著亂石蜿蜒向他閃來,丁一未料到這個意外,不免心里發(fā)虛,它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二十五米,二十米,十五米,十米……那花豹拖著剛硬的尾巴已逼近丁一,丁一的黑臉膛上立即浸滿油汗,汗水滾進眼里剌剌地痛,他忙亂地對著那模糊的豹影勾動了扳機。
真是活見鬼,槍沒響!丁一輕輕縮著頭,慢慢滑下兩塊亂石之間,嗖地拔出獵刀,待那花豹撲向他時,他將與它來一場短兵相接的血戰(zhàn)。
那花豹踏上丁一架槍那塊石頭的瞬間,竟看也沒有看丁一一眼,尾巴一揚,縱身從丁一頭頂躍了過去,隨后便是沉悶的咆哮和怪異的狗吠,整個山岡亂成一片。
丁一打了個寒戰(zhàn),花豹之所以沒有向他進攻,原來是它沒有發(fā)現(xiàn)他,它發(fā)現(xiàn)的是后面跟蹤丁一,丁一卻不知被跟蹤的豺狗。這真像小時候做偷獵游戲一樣,誰獵誰、誰獵住誰沒有定數(shù)。
虛弱的丁一手腳并用,慢慢地爬上石頭頂一看,那夾著尾巴灰黑丑陋的豺狗并不怕比它大得多的花豹。豺狗一共有六只,像一群無賴圍攻醉漢,花豹頻頻出擊,但不及豺狗敏捷,幾撲幾掃無功,便張口吐舌喘著粗氣慢吞吞撤出了戰(zhàn)場。
這個結(jié)局令丁一十分恐慌,那豺狗果然丟下花豹,一字排開,往丁一這邊搜索過來,丁一趕緊將刀收起,背包扎緊,提起槍順石頭縫連滾帶爬向山下溜去。
手臉刺傷,衣服刮破,連腳下的鞋子也傷痕累累,可到頭卻是絕路——筆直伸向天的山巖擋在他面前,他回頭看時,那六只豺狗已經(jīng)在他身后不遠處或坐或立一動不動地窺視著他。
太陽已西斜,大山的影子倒在山下像黑夜的胚胎。丁一明白,一旦夜幕降臨,死神也隨之降臨,他迎面的石壁已無處可攀,順壁向里是一面高不可攀的陡坡,向外是深不可測的深淵,回頭路被豺狗們早已堵死。豺狼豺狼,豺比狼更狡猾,更兇險,更殘忍,更可怕。當它們聚集成群時,再經(jīng)驗老到的獵人丁一也成了它們的獵物,丁一深知已經(jīng)步入絕境。
“成了獵人,也可成獵物。”丁一突然想起村上、鄉(xiāng)政府的人來到村里對保護大自然的宣傳,掠奪自然,也受自然掠奪,絕了!世間的事看似離奇,卻又如此簡單,它像古哲學里的陰陽八卦,又像佛家的輪回,辯證法中的萬物萬象沒有永恒。絕望中,丁一覺得天地悠悠,人之渺小,冥冥之中那長年守望森林的山神笑著又一次演繹了保護魂牽子山萬物生靈的故事,自己就是那可悲可惡的以性命換錢的獵人??蓱z這傳神了的獵人,身敗名裂一文不值,法不容,義不容,情不容,死后還有被人罵的把柄。忽然家里那古樸的舊院,那抽穗的稻谷,那粗大的核桃樹,那茂密的竹林,那青青的菜園,那漸漸上膘的豬仔,還有老婆櫻桃,學步的兒子……竟像一幕幕電影般在眼前晃動,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死前“收足跡”嗎?丁一這個鐵塔般的漢子面對上天,面對山神,愴然淚落。
櫻桃——
櫻桃……
在這萬般絕望之境,丁一呼喚著老婆櫻桃,而深山澗中卻傳來“李—貴—陽,李—貴—陽”的叫聲,他知道是山中的悲情之鳥杜鵑的喊聲,在這寂靜深山中,在這樣的時刻,聽到這樣的呼喊,令他心悚而頓生難以言說的悲切、清醒。
老婆說杜鵑鳥有很多別稱,譬如:子規(guī)、杜宇、布谷、謝豹等等。關(guān)于杜鵑的傳說有很多種,但老婆更喜歡給他講那個來自民間的“李—貴—陽”的傳說。
現(xiàn)在正是魂牽子山滿山杜鵑燃燒的季節(jié),丁一又想起了老婆與他講杜鵑鳥的民間傳說時淚眼婆娑的樣子。他想:如果自己就此被豺狗吃掉了,連尸骨都無存。老婆會不會怨他、怪他、恨他瞞著她又上山去打獵?老婆會不會像杜鵑鳥的傳說一樣滿山滿野去找尋他?他不得而知,他也沒有心力去想其他了。在這前是懸崖后是豺狗圍追、無路可逃的時刻,他現(xiàn)在想再回憶一遍老婆給他講的杜鵑的悲情傳說,非常想回憶。
很久以前,有一對青年夫妻。男的叫李貴陽,在江里打魚,女的在家結(jié)麻紡線。夫妻恩愛,情義很深。
有一天,李貴陽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青灘去打魚。走的時候?qū)ζ拮诱f,要是到過年自己還沒有回來,就出事了,叫妻子在第二年的陽春三月到青灘去尋找。
李貴陽出去后,到過年都沒有回來,妻子知道出事了,每天在家痛哭不止。過了年,妻子上路去找丈夫,她一路忍饑挨餓,受冷受寒,跋山涉水,加上心中悲痛,不久就死在路上了。
那女子對丈夫一片真心。生時她沒有找到丈夫,死后她就變成一只鳥飛過高山,飛過河流去尋找。丈夫走的時候說是到“青灘”,她錯聽成到“青山”。女子變成鳥后,就在青山上找她丈夫,“李—貴—陽,李—貴—陽”。從這座山喊到那座山,又從那座山喊到這座山,從不停歇呼喊,但一直都沒有找到。那女子到死都記著丈夫說“到陽春三月來找我”的話。直到現(xiàn)在,一到陽春三月,年年都在青山里去找她的丈夫:“李—貴—陽,李—貴—陽”,直喊得口吐鮮血,血滴在山中的一種灌木上,便開出血紅色的花,后人感動于杜鵑鳥的堅持、忠貞,便把這種花叫杜鵑花,杜鵑鳥和杜鵑花同名。
櫻桃——
櫻桃……
想著妻子講杜鵑鳥和杜鵑花時的神情,他又聲嘶力竭地喊著妻子的名字。
撲棱棱——
撲棱棱棱……
一群驚飛的巖蝙蝠像一團黑云掠過頭頂,丁一抬頭一看那絕壁灌木叢中有一個不大的山洞,丁一想也沒想,立即攀住藤蔓,一躍鉆進洞里。
還沒容他看清洞內(nèi)的情形,豺狗已緊隨其后,爬到了洞邊,紅眼的丁一揚起槍,瞧著那只嘴對著他、斜著眼盯著他的豺狗轟的一槍,狡猾的豺狗在槍響的剎那便翻了一滾,夾緊尾巴靠在了洞壁,接著又是一只、兩只、三只……
豺狗步步緊逼,丁一慌忙靠絕壁,退退退,誰知“咚”的一聲,仰面倒進了下去,栽入絕壁下冰冷的水中。
也好,這樣淹死,總比被豺狗撕啃了要強,丁一嗆了口水,忽然覺得被急急地推著走,推著走。陰河!原來是咕咕流動的陰河,陰河水急而不深,可河底被沖得光滑如溜,迷迷糊糊中他拼命想站也站不起來,只得順著河水漂流。
流呀流,流呀流。不知過了多久,他連人帶槍卡在了亂石縫里,丁一摸著石頭緩緩地爬到岸邊,一絲微弱的亮光透過來,丁一驚喜得心都要蹦出來了。順著亮光走出洞,天已將要黑,林里的山雀喳喳叫著歸巢,“李—貴—陽,李—貴—陽”,杜鵑鳥的呼喊又從深山中傳來,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動聽!他天天聽著杜鵑鳥的呼喊,卻沒有像此時感覺那么動聽過。晚風卷起陣陣松濤像野獸的嚎叫,死里逃生的丁一辨不清方向,迷惘地在蕨草叢中尋著路徑,走著走著,一座挺拔高聳的石峰從森林中露了出來,山神!丁一叫出聲來。山神,是風里雨里一直站在魂牽子山中的那尊巨石,進出魂牽子山的人們多半要在這里朝拜,以求得山神爺爺護佑,而這里離丁一獵豹的地方整整要走一天,奇怪!這一天的路程半個時辰就到了?東不去西不去,恰恰來到這山神的腳下,冥冥中難道……
望著這夜幕中神秘的山神,丁一“咚”地跪在地上,心里吶喊著,推金倒玉般“咚咚咚”猛磕了三個響頭:山神爺!山神爺!山神爺爺!我丁一今生今世再舉槍打獵就遭天劈五雷轟!
他站起來,看著手里的獵槍,就像看到王姓“親戚”那雙小瞇瞇的賊眼?!昂簟钡囊宦?,丁一將這雙管獵槍向山溝里扔去,獵槍在空中翻著筋斗,拉成一條弧線,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夜幕如霧越聚越厚,越來越濃,漫山遍野襲來,遮蔽了山中的生靈,掩蔽了人之貪念,遮蓋了火紅的杜鵑花……